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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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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着行李和简单画具,伊藤贤也在清晨时分抵达火车站。

    起早出门是为了不受打搅和阻止,其实这一星期的假,他并没有确切的目标和计划。

    明美为了他不愿陪她到加拿大渡假的事,一状告到了伊藤家。父母亲也都认为自他接手翰池后忽略明美太多,于是极力促成两人在这个假期里共同出游,弥补长久的感情缝隙。

    也许是他过度自私,但他就是不愿意把难得的假日,拿来将就别人的兴趣,所以一早他便整好行李,趁全家人都还在睡梦中时,悄悄地留下手机离开家门。

    眼看一班班列车开走了,茫然地目送来来往往、形色匆促的行人,他还没选择好目的地,眼光流连在火车时刻表上一站一站地推敲。

    “伊藤经理?”一声清脆悦耳的女音在他耳际响起。

    是她!还没转头,他已经堆满一脸笑容。

    “早安!出版社休息,你就跑到火车站来看日出?”

    “你当我是夸父,一天到晚追日吗?”

    轻松的话题一展开,两人又拉近几分距离。

    “夸父?这个人我不认识。他很有名吗?”

    “传说有一个叫夸父的男人,他为了追太阳,不分日夜拚命的追赶,到最后累到极点就死亡了。”

    “真悲惨的故事。好,我想看太阳只要搭上电梯就行了,不用学他跑马拉松。对了,你要去哪里?”

    “回四国。你呢?要出游还是流浪?有没有固定的目标?”

    “本来没有目标,但是看到你之后就有了!请问,你们家里介不介意多一个客人?”他目光锁定她深思的眉间。

    她在犹豫不决,带一个陌生男子回家会引出多少臆测不难想像。须臾,她决定了,松弛紧绷的细眉,含笑问他:“你的意思是要到我家住?不是家庭访问吧!会不会对我的工作业绩有影响?”

    “这是一个巴结上司的大好时机,要不要把握就看你自己了。”

    “等我,我去买票。”她把行李交给他。

    贤也拉着行李箱跟在她后面,抢着把车票钱给付了。如果说他是大男人主义,那么在这点上面他承认,他实在没办法让女人在他面前付钱。

    坐上车位,他帮着把两袋行李放妥,才在她身侧靠走道的位置坐定。

    “你逃难吗?才放七天假,就要带上这一大包衣服。”他指指鼓起的行李袋。“回乡游子是不用带换洗衣物的,那里面全是礼物。”

    “礼物?那么多?”

    “嗯,有父亲的衬衫、母亲的保养品、婶婶爱吃的西点、祖母的羊羹、叔公的烟斗”

    “每次回家都要为这么一长串亲戚名单带上礼物?你的家乡物资极度缺乏吗?”

    “我好久没有回家了,回去一趟免不了要到亲戚家走一走、打声招呼?裎锎笮〔2恢匾贸け哺械礁咝说氖峭肀驳男囊夂捅恢厥拥南苍谩液芾忠飧冻鲂囊猓怖钟诩剿强炖值牧撑印!?br>

    “因此,你记住了每个人的需要?”

    “记住这些并不会花太多心思,却会让收到礼物的人觉得温暖。”

    “我再一次肯定你是个细心的女人。”

    “在不同立场看同一种性格就会有不同的评语,例如你口中的‘细心’在惠子眼里就成了龟毛、不干脆。”

    “她是个很大而化之的女孩。”贤也下了评语。

    “是啊!但相对的她单纯、没有心机而且非常非常热心,比方每次我带海产回大阪,她一定利用午休时间不辞辛劳地把全部海产带回家,煮熟了再带回来让整个办公室的同事分享。那个下午,办公室就成了海产店,每个部门都能闻到香味。”

    想起那些闹烘烘的下午,优子不知不觉地笑开。

    “你还要带礼物回大阪?”

    “当然,那是我父亲和母亲的心意,他们觉得儿女在外受到别人的照顾要心存感激,所以我们每次回去,他们都要让我们带上好多冷冻海产。要是没封紧,车厢里会四处流窜着海产的腥臭味,好尴尬哦!”“日本真是个好礼的民族,这个美德可从你们一家人的身上觅见端倪。”

    “谢谢夸奖,其实从很多小地方,都可以看得到日本人的好礼,比方我们见了人都会问候一声、弯腰、点头、问好。比方我们不吝啬说谢谢、对于别人的帮助长记于怀有人说日本人很自私小气,其实我们的老祖宗真的是很懂得分享的慷慨民族。”

    “是我们这一代没有沿袭老一辈的诚信正直和热忱好礼。在这个以功利为目标的社会,大家的价值都是以获利多少去下判定,忘记人与人之间该存着情、存着义理。因此,朋友可以被网路取代,对着陌生人大谈心事,父母亲情可以被电视取代,对着声光画面求取短暂幸福。人与人之间只剩下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你好悲观喔!我认为这现象只是过渡期,现代人被过度开发的文明冲昏了头,终有一天大家会觉醒,并找到更好的生存模式和相处之道。哪天说不定人类甘愿让文明后退一千年,让善良、纯朴的风气再度重现。”

    “我喜欢你的乐观,也欣赏你的乐观。”

    “友直、友谅、友多闻,有我这个良朋益友定会有所收获。”

    “但愿!你家有几个兄弟姐妹?”

    “我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优太在念研究所、小弟新一在东京帝国大学上课。”

    “东京帝国大学?下回碰上时转告新一,他是我的学弟。那你呢?你读什么科系?”

    “我念中文系。”

    “难怪你一出口就要讲几句日本人听不懂的‘哲理’。”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他们的文学资产之丰富,足以令日本人咋舌。”

    他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又问:“中文系毕业后呢?”

    “毕业后就进入翰池出版社,一晃四年,高不成低不就,养活自己足足有余。反正生平无大志,只求平安度日,对于目前的生活满意度八十分,没打算再做改变。”

    “没结婚计划?”

    “还没对象就谈‘计划’,似乎扯得有点远。”

    “你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工作了,当然没时间交男朋友。”

    “如果你不是上司,我一定会认为你在替我着想,可是这话从老板口中说出来,似乎有点居心叵测。”

    他大笑。“我是居心叵测,像你这么好的员工要是早早嫁了出去,出版社不是损失大了?所以如果你的答案是‘有’的话,我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搞破坏,让你嫁不掉。”

    “你留得了我一辈子吗?”

    “留!当然留。尽管到时候你的退休金会让出版社有倒店之虞,我还是要忍痛留住你。”

    “我的父母亲都不敢这么留我。”她调皮地眨眨眼。

    “说真的,难道周遭都没有你心仪的男子?”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期待,至于在期待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敢多想。

    “缘分吧!中国人常说这两个字,两个有缘无分的男女相爱了一辈子,却没办法结成连理;有分无缘的男女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怎么也交不了心,你不懂我、我不懂你,直到老死,尽完责任也就罢了。

    我在年轻时也曾向往过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随着年纪渐长才发现,爱情只是一种包裹着糖衣的求偶行动,便不再满脑子幻想。”

    她望出车窗,把他的期待排除在外。

    “你不积极一点,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错过你的缘或分?”他问得心口不一。

    “到哪里去找?pub?婚姻介绍所?我并不太知道那些管道。也许年纪再长些会回故乡相亲吧!未来想那么远不是自寻烦恼?谈谈你吧!什么时候和那位美丽的未婚妻结婚?”

    “我想我们是属于你归类的那种有分无缘。”

    “交往了那么久,怎还会有分无缘?你没设法改善吗?”“五年的交往结果,竟让我发现,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的性格、人生观有很大的差异,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应该喊停,还是任错误继续。”

    “错误?感情本身并不会错误,会错误是因为知道太多、太清楚,所以感情还是朦胧期最美最好,等熟识了,双方的缺点就会一一现形,直到缺点累积到彼此都不再能接受时,只好分手。

    现代人太容易谈分手,感情不好分手,感情淡了分手,感情浓到让对方觉得窒息分手,好像无时无刻一有借口就谈分手,因为等在分手后的是另一段新鲜、刺激的爱情。”

    “主观!你不能接受因为了解而分开吗?难道一有开始就非得制造出结果才叫圆满?是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必须有始有终?”几个连续问题问出了他潜藏在意识里的真心意。这一刻他霍然开朗。

    是了他不要错误继续、他要找出适当时机喊停、他要追求他想追求的!“我不是主观,你不觉得在了解之后,除了分手,还可以选择接纳包容,不是吗?为什么要把曾有过的爱情闹成绝裂,不可惜吗?为什么要让两个曾经相爱的男女变成仇人,不会后悔吗?”

    “我认为在婚前有选择机会时,一看到问题要马上讨论并取得共识,万一两人之间永远无法取得平衡,就该放弃‘曾经’,为了害怕绝裂硬要逼着两个人贸贸然地踏人婚姻,这不但是冒险、更是危机。”

    “怎么说呢?这种事见仁见智。”

    “你消极地痹篇我的追问,是不是你仍然固执地认定我是错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惠子要说你有‘感情洁癖”’他对着她的固执赌上气了。

    她没否认,望着窗外一畦畦青翠稻田,春耕时分到了,在田里种植稻米的农夫弯着腰杆拔野草,形成一幅好风光。

    她的心底也有那么一畦沃土,盼望着知她、懂她的人来耕耘,但尽管那人正坐在她身边、尽管他们的心相惜相依,两人却是隔了千里之遥。

    哪一天,他才能走近她,为她洒水犁土、为她播种施肥,让她的心开出满地灿烂辉煌的太阳花?

    优子帮忙贤也把行李放进优太和新一的房间后走出,发现他正站在庭院四顾周围环境。

    她们家有个很大的庭院,前院种了不少花草和几色蔬菜,正中央摆了两张躺椅和一个小茶几,闲暇时优子的父母亲就坐在这里聊天,后院有几竿晒衣架和两笼养得肥胖壮硕的鸡。

    她轻步走近他。“还喜欢吗?”

    “喜欢!这里很安静,气候很舒服。”他伸伸懒腰深呼吸。

    “口渴不渴?或者饿不饿?我帮你煮一碗面,我们这里的乌龙面很有名哦!”“被你这么一说,我倒真开始饿起来了。令尊和令堂呢?”

    “父亲应该是去了鱼市场,没猜错的话,我母亲应该在叔叔婶婶家帮忙。走吧!餐厅往这边走。”优子领着他往后院方向行。

    “帮忙?你叔叔婶婶家很忙吗?

    “我堂妹要结婚,她应该会在那边帮忙张罗明天的婚礼,我待会儿想过去打声招呼。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明天可以跟我一起去参加结婚喜宴。”她手脚利落地切好葱姜、调好酱料,把乌龙面放入锅中滚水煮。

    “我开始期待明天的婚礼了。”

    “我可一点都不期待,明天我叔公一定会当着好多人的面问:‘优子啊!小你五岁的表妹都要结婚了,你打算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当女强人都没好下场的’。”

    她把叔公说话的语气模仿得唯妙唯肖。

    “这说话口吻跟我祖父一模一样,我表妹就是在这样的催逼声中,不得不在大学刚刚毕业就嫁给她学长,连上班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她小时候心心念念说长大要当个上班女郎,结果梦想只能是梦想。所以你远离家乡到大阪工作是明智的选择,否则现在大概是三、四个孩子的妈了。”

    “当妈也没有不好啊!我小时候的志向就是当妈妈。”

    “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你的志向很奇怪。”

    “我小时候家里生活很苦,爸爸几乎每天都在大海上讨生活,妈妈每次带我们到堤岸边等爸爸的船回来时,就会对着新一和优太说;‘你们是男生,将来长大要当爸爸,负起照顾一家人的责任,所以从小就要拚命努力,不管是读书、工作,都要卯足了力气去做。’那时候,我心里就暗自庆幸,自己可以当妈妈,不用当爸爸做这么辛苦的工作。从此,我们玩扮家家酒,我都抢着当妈妈,因为我觉得当妈妈是可以跷脚丫的闲差事。”

    “从此就立志当妈妈?”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对,是不是很有趣?可是长大之后知道‘妈妈’这份工作不但不清闲,还会忙得人焦头烂额,所以能拖就拖着吧!”

    她把面捞起滤干,纯熟地甩个几下,把面倒人碗里,连同酱料用托盘送到他跟前,再转身把水槽里的一包小鱼洗净沥干,铺在筛子上拿到后院晾晒。

    “你很会做菜?”

    “乡下女孩子嘛!这些都是基本生活技能。在这里我读不好书没有人会批评我,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安慰我说,女孩子家太能干会吓坏男人。但是我要是不会做菜、洗衣、做家事,那可是犯下滔天大罪罗!”

    他连连吃了几口,一碗面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真好吃,可以媲美东京街头的名店了。”

    “喜欢的话我可以多煮一些,你不用吃得那么急。”

    她递过擦手巾。

    “说真的?下回记得煮面给我吃,要煮上满满两大碗。”

    “我记住了,也请你记住下回要调薪时,想想我的乌龙面。”

    贤也吞下最后一口汤汁,急着往外跑。

    “你在忙什么?”优子好笑地看着他。

    “走吧!你不是要到你叔公家?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你那个和我祖父有相同性格的叔公,要是他们长相也有几分相似的话,也许我还可以帮他们查查有没有血缘关系。”

    收拾好碗筷,优子找出要送给叔公以及叔叔婶婶的礼物,领着贤也出门。一路上她频频和路人点头打招呼。“这里的人你每个都认识?”趁没人的时候,他偷偷握上她的小手,软软厚厚的掌心上有几颗小小的粗茧,这是一双勤于工作的手。

    她轻挣扎了两下,但他坚持不肯松手,她腼腆地垂下头由着他握。

    “他们都是同村子里的人,你不习惯常停下来和人打招呼吗?”

    “有一点,在大阪路上走的全是陌生人,大家来去匆匆,我不太有和人打招呼的机会。你们这里的人都很热情。”

    他们一路走一路聊天,约莫走了十五分钟路程就到了叔公家。

    “有人在家吗?”优子收回被握住的手,在门外唤人。没多久,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圆圆、略显福态的脸在看见优子时堆满笑容。

    “优子,你回来了?美代还一直叨念着你呢!这位先生是”她礼貌地向贤也点头打招呼。“他是我的上司伊藤先生,公司放假,他顺道来我们家作客。”她把礼物递到婶婶手上。

    “谢谢你的礼物,快进来!别让客人在门口站那么久,伊藤先生如果明天有空的话,欢迎你来参加小女的结婚喜宴。”她端详许久后,对他提出邀约。

    “一定到,岩井太太恭喜你了。”

    优子和贤也走进客厅,向每个长辈打过招呼后,才入座坐定。

    婶婶简单地向大家介绍贤也的身份,一时间大家对这个从大都市来的老板感兴趣极了,眼光纷纷落在他身上,话题也绕着他打转。

    “优子啊!伯公告诉你,这个伊藤先生看起来很忠厚老实,很值得人信赖,伯公相信,他一定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对象。听伯公的话就没错,我八十岁了,看过的人比吃过的饭还多。”

    “伯公,你弄错了,他是我的老板。”她在伯公耳边大声说?喜亩湟丫懿缓昧耍匀痪褶绒龋辶Σ槐饶昵崛瞬睢?br>

    “老板哪?老板好啊!结了婚当上有钱的少奶奶,你这辈子吃喝都不用愁了,娟子你真好命哦!女儿有好归宿,往后你就不用再烦恼了。等办完了这一桩,再忙忙优太、新一,你就可以卸下担子过好日子了。”

    他对着优子的母亲说。

    这话一出口,优子的脸马上变得红透,她借机走入新娘美代的房间,留下贤也单独面对众人的质询。

    “伊藤先生,请问你今年贵庚?”娟子这下子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优子电话里没说要带个男人回家,想来是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也是啊,都毕业好几年了,也没听说交过一个男朋友,正替她操心着呢,她就带回来这个模样好、性情也不错的男人。优子从小就是不要父母对她多担一分心的好女儿呀!“我今年三十。”他温文地回答,并非全然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但他并不介意被误解,相反的,这个误会还让他心底有一丝丝窃喜。

    他喜欢优子这一群亲戚!“三十我们家优于二十六了,相差四岁不多也不少,刚好恰当。请问你的工作是什么?”叔叔开口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答案。

    “我是出版社经理。”

    “经理啊!那是很大的官,管的人不少,薪水也一定很高吧?你在大阪有没有自己的房子?”

    “薪水算中上,我在郊区有一幢房子,在市区也有一层公寓,但目前仍和父母亲同住。”他尽可能说得详细。“我们家优子温柔贤慧、善良又处处替人着想,这种女孩最适合当妻子了”

    在伯公的搅和下,大家自动把贤也归纳成岩井家的女婿,和他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

    在美代的房里,优子轻触着新娘礼服,心里有着淡淡的羡慕。

    结婚对她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在那个粉红色的梦里,白马王子的脸模糊不清,几次以为自己将要碰上了,没料到那只是另一场梦,梦醒了,理智也醒了,她仍旧是那个有感情洁癖的女人,而他仍旧是别人的夫婿。

    假若她肯坏心一点,在他说他们格格不入、想法有极大差距时,就落井下石,让他朝自己的心走来她并没有迟钝到感受不到两人间那抹若有似无的情感,但她就是做不来掠夺,掠夺不属于她的男人、不属于她的爱情,她根深蒂固的道德良知会叫她日夜寝食不安。

    “堂姐,你失神了,是为了他吗?”她若有所指地“他?谁?”她纳闷。

    “和你从大阪来的男人。”

    “他是我的上司,来我们家作客,我们只有长官和部属的情谊,没有其他的。”

    “是吗?一个公司员工那么多,他要是对你没有‘其他的’,怎会单挑到你们家来作客?”她伸出手在她腋下搔痒,像小时候一样玩闹。

    优子也不甘示弱地回敬她,一下子两个人都笑倒在榻榻米上。

    她喘息吁吁地仰躺着,面对天花板说:“都要当新娘子了,还不学着正经些。”

    “优子姐其实,我并不想结婚。”想到明天、未来,她的脸垮了下来。

    “怎会有这种想法?”她支起半边身体,侧翻过来正对上她的眼。

    “我真后悔以前不用功读书,当初我要是和你一样努力读大学,或许我也能到东京或大阪,当个自由逍遥的女强人,不像现在,只能留在四国这个小岛上嫁人,终老一辈子。”

    “傻瓜,我才不是什么女强人,我只是一家小型出版社的小小编辑,每天窝在一个五坪大的办公室审稿、校稿,日子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惬意。”

    “至少你可以养活自己,不用听别人的话。不像我年轻时听爸妈的安排,结婚后以丈夫为天,永远都当不了真正的自己。他们说那叫保护,在我看来那叫枷锁,把我捆绑得动弹不得,都快要窒息了。”她嘟起嘴,满脸懊恼。

    “谁说我不用‘听话’,工作疏忽主编会骂人、工作不尽心力总编会骂人、工作绩效不好老板会发飙扣薪水,只身在外生病没人搭理心情不佳没人应,那才惨呢!你要是听到我那些同事的怨声载道,就知道我们有多羡慕像你这种有人疼、有人爱的小女人。”她抚着美代的头发,明白她在害怕什么。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就要担负起照顾一个家庭的责任,好艰难的工作呵!她的心微微酸着。“可是我不知道婆家的人会不会喜欢我?”她的眉宇间填满挥不去的忧虑。

    “你是他们家精挑细选的媳妇人选,不喜欢你难道去喜欢那些没挑上眼的?你放心,步木是我的初中同学,他是个性情温和、性格沉稳的男人,我想他会好好待你、努力让你幸福的。”

    她的安慰收到效果,美代的脸上再次展露阳光。

    “你真这么认为?”她再—次确认。

    “是啊!不过你要记得结了婚就是大人了,想要任性时要多想一下。

    妻子、媳妇、母亲,这三个角色都是相当难扮演的,要演得像、演得好、演得精彩绝伦,都得经过一段辛苦的磨难期,你要学会咬牙撑过去。

    碰到不平的时候就想开一点,努力让自己好过些;灰心失意时,就要鼓舞自己振奋精神,用笑脸迎向挫折。”

    无数的叮咛卸在口中、溶在泪中,她的心疼随着泪水自颊边滑落。

    美代看着她,心口一酸,温温的泪珠也跟着往下滚。“堂姐,你一哭我也好想哭,我不要嫁了,让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天天在一起玩、一起工作,永远都不要分开好不好?”

    “傻女孩,我哭并不是因为伤感,而是骄傲啊!是我想到我连最小的堂妹都要嫁作人妇、都要肩负起责任变成大人了,你说我骄不骄傲?答应姐姐,几年后轮到我当新娘子时,你一定要向夫家请假,到我的房里传授我为人妻、人媳、人母的经验。”

    “一定!”她们紧抱住对方,真诚地给予祝福。

    童年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光阴的巨轮向来只有往前推,断无往后退之理啊!优子和贤也并肩走在小路上,久久两个人都不说话。

    贤也率先打破沉默“你哭了,为什么?结婚不是喜事吗?”

    “对男人来说,从此有个专属的女人来为他打理生活上的一切琐碎事项,有人为他生儿育女,婚姻的确是件喜事,但对女人来说”

    “就不能算是喜事了?”

    “不是这么说,应该说婚姻对于女人来说是个茧,在进入茧前,女人要不断充实自己,直到拥有作为人妻的条件,才能踏入婚姻中,就像毛毛虫要努力把自己喂的圆滚滚才能结茧一样。

    然后女人在婚姻的茧内不断挣扎、蜕变以符合夫家需求,有人成功了,破茧而出在花间幸福飞舞、繁衍后代,直到责任尽了,生命也走到尽头。

    但也有人失败了,在婚姻的茧中夭折,从此神伤形锁、再不见天日”

    “这么说来,婚姻对女人来说,不是幸福的终点站,而是另一种方式的摧折?”

    “很难说,世界上有深爱妻子的丈夫,愿意拿把剪刀为另一半剪除婚姻赋予的束缚,也有丈夫在茧之外再包裹更多更多的障碍,让枕畔女子终其一生都呼吸不到自由空气,当然幸与不幸取决于当事人的心态,并没有什么统一标准。”

    “你实在是个复杂而矛盾的综合体,几个小时前你告诉我,当妈妈是你的梦想,现在却又把婚姻当成牢笼,是我太不了解女人,还是女人太多变?”

    “我是真的喜欢小孩子,看他们在摇篮里挥动小手、咿咿呀呀笑得无忧无虑;看他们蹒跚学步,甜蜜地担心他们下一步会不会踩空;看他们五音不全地表演老师新教的儿歌真的好有意思,将来,我一定要生两个小孩来玩玩。”

    “怕婚姻又要玩小孩?我想在技术上有些困难。”

    他取笑她。

    “这么孤陋寡闻,你没听过精子银行吗?”

    “别那么麻烦,要精子我多得很,可以免费提供,保证基因优良。”

    他的玩笑近乎轻佻了,优子羞红了脸专心踢着脚下的小石块,不再搭理他。

    但一个不小心的肩背碰触,挑动了她的肤觉感应,一阵属于他的淡淡体香闯入她的嗅觉系统,他的存在感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第一次优子觉得他霸道得近乎无理。

    他怎可以那么强势地霸占了她的思考神经,左右她的意志,让她不管往哪个方向避,都避不掉他张立起的温柔迷网。

    他又握住她的手,第一次的交握有着陌生的温柔,第二次再被那双大手握住,她感受到安全的温暖,再舍不得挣脱、再舍不得放手

    他差点脱口而出对她说我愿意当那个温柔的丈夫,寻来剪刀为你裁去婚姻的束缚但他终是忍住了。

    他早晚会对她说这句话,但不是现在,而是在他面对明美、洗除他的感情瑕疵后。

    黄昏了,夕阳从后面射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随着一个个小小的前进脚步,影子在泥地上跳跃。

    海风扬起,她的长发飞泄成伞,茉莉花香从她发间散出他细细嗅闻着,任初发的情愫拨弄着他的心弦。

    “爱情”就是这种宁静平和的幸福感吧!一个想法跃人脑海,她笑了。

    “舍得分享吗?”他被她的笑容感染,也掀起唇角,印出一朵灿烂。

    “什么?”她纳闷的眼神扫向他。

    “你在笑什么,说出来让旁人也开心开心。”

    “我想到再过四十年,我们这两条影子会变成怎样?又粗又胖?佝楼着腰背?还是四条腿变成六条腿?”

    “如果四十年后,我们还能并肩走在这条小路上,我一定要牵着你的手、环着你的腰,就算没有拐杖我也不叫你跌倒。我会好小心、好小心的保护你走过这段路。”

    他坚定的语气让她一震,他这算什么?承诺?约定?

    她摇摇头,不准自己再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