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散花女侠 > 第三十六回云破月明江湖留剑影水流

第三十六回云破月明江湖留剑影水流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阳宗海大吃一惊,蓦地双眼一翻,喝道:“那是不是他们?”这时叶成林与凌云凤已转过一处山坳,去得远了。娄桐孙策马便追,铁镜心闪电般地拔出紫红宝剑,反手一挥,娄桐孙一个筋斗翻下马来,只见那匹战马的两条前腿已被铁镜心斩断,娄桐孙大怒喝道:“铁镜心,你家世受皇恩,竟然甘心附逆!”铁镜心道:“谁说我甘心附逆了。”娄桐孙道:“你为什么放走他们?”铁镜心道:“兵法有云:困兽犹斗,不可不防。你们追得紧了,叶成林可要和你们拼命。哈,我是不忍见你们两败俱伤。名将用兵,也要讲网开一面,叶成林的兵力都已消散,放走他们一两个人又算得什么?”阳宗海道:“谁与你讲什么鸟兵法?”铁镜心胡扯乱道,实是想延阻时间,这时估量叶成林与凌云凤已逃出数里之外,阳宗海他们就是要追也追不上。哈哈一笑道:“不讲就不讲,你们却待如何?”娄桐孙一招“金豹探爪”施展大擒拿手法反扣铁镜心的脉门,铁镜心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随你们走便是,扯手扯脚做什么?”倒提宝剑,将剑柄塞到娄桐孙的手中,娄桐孙反而怔了一怔,来不及接,那把紫虹宝剑叮当一声跌落地上。铁镜心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放了叶成林,你拿我去见张骥,也尽可以交差了吧。这把大内宝剑,也由你拿回去缴交内库,你一日之间,立了两件大功,尚不爽心快意么?”反手就缚,娄桐孙因他是前朝的老臣之子,倒也不敢虐待于他。

    半个月后,官军“勘乱”的军事大定,逃散的义军都已藏匿民间,叶成林与凌云凤僻居在杭州北面杨梅岭的九溪十八涧之间。杭州乃是张骥的巡抚衙门所在之地,驻有重兵,那九溪十八涧虽说是山中的僻静所在,但地近杭州,终属危险,叶成林选择这个地方避难,实是另有原因。

    原来他已打探到消息,说是铁镜心已被囚在杭城,等候御旨发落。叶成林甚是不安,任凭旧部苦劝,他怎样也不肯远走高飞,非得要把铁镜心救出不可。凌云凤虽然对铁镜心殊无好感,但想起他这次救出一千多义军的功劳,也就不愿意再说什么了。

    叶成林避居在一个茶农的家里,这茶农的两个儿子都曾当过义军,绝对可靠。叶成林靠茶农打探消息,说是杭州守备森严,铁镜心囚在城中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叶成林与凌云凤曾两次冒险,探过杭州的大牢和抚衙,非但没有发现铁镜心,反而几乎失手,仗着绝顶轻功,这才逃得出来。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又过了十数日,计算时间,若以八百里加紧的快马驰报,那御旨也应该请回来了,叶成林和凌云凤都极为焦急。

    这一日叶成林对凌云凤说道:“御旨若然发下,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治他以叛逆之罪,就地处决。一是念他是老臣之子,将他解往京都定罪,依照朝廷律例,最少也要监禁他十年。即算往好处想,他纵得保全性命,一被监禁大牢,那就更不容易劫狱了。”凌云凤道:“咱们已尽了心力,两次冒险入城夜探,都得不到他的消息,还有什么办法?”叶成林道:“我正在奇怪,咱们两次夜探,城中虽说禁卫森严,却并无一等一的高手拦截,毕擎天驻在城中,也从不见他出现,不知是何道理?”凌云风道:“难道阳宗海、娄桐孙之流,都去看守铁镜心去了?”叶成林道:“这是一个可能。”凌云凤道:“还有什么可能?”叶成林沉吟半晌,说渲:“城中经咱们闹了两次之后,听说本要搜索四乡,但至今未有动静,莫非张骥他们另有重大的事情需要对付?”凌云风道:“这与铁镜心何关?”叶成林道:“若然是被我料中,咱们正好趁此时机,再探一次。”凌云凤道:“事不过三,若然这次失陷,我不打紧,你是义军主帅呀,岂应再次三番地冒险?”叶成林道:“铁镜心何尝不是冒了性命之险援救咱们。”凌云凤皱眉不语,神色之间,甚不以为然。叶成林道:“我知道你的想法。想那铁镜心虽然不是咱们一路的人,但咱们应该看他的行事,不必勉强他赞同咱们的主张。他这次的行事,实是对义军有极大的恩德,咱们岂可做忘恩负义的人?”凌云凤柳眉一展,道:“好,那就去吧!”心中自思:“叶成林明明知道铁镜心完全是为了于承珠,却还要两次三番,准备舍了性命,救他出来,相比之下,倒显得我的胸襟狭窄了。”

    叶成林道:“我已探听得铁家所在,听说铁老御史还在家中,也已上了请罪的奏表,张骥是他的学生,不敢将他难为,就让他在家中待罪。咱们这次可以到铁家去探访一下,想那铁老御史必会知道儿子的消息,也许他已探过监也说不定。”凌云凤一想,到铁家夜探,虽然也属冒险,究竟不若前两次之大闹抚衙和大牢的风险之大,欣然同意,立即换了夜行服装,和叶成林从城北的栖霞岭悄悄溜下,直到西子湖边。

    铁家坐落湖滨,面对孤山,这时已是午夜时分,湖滨静悄悄的,湖上的渔舟都已歇恩了。两人走近铁家,但见朱门紧闭,里面的灯火也完全熄灭了。周围也没有兵把守,叶成林心中暗叫奇怪,稍一踌躇,便和凌云凤飞身入内。

    但见里面落花满地,花棚倒塌,乱草也无人剪理,冷清得出乎意料之外,叶成林在外面把风,凌云凤穿房入室,过了好久,出来叫道:“这真奇怪极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叶成林奇道:“难道铁铱竟是弃家逃走了么?”立即想到铁铱是一个退休的大臣,儿子犯了法,虽说巡抚张骥是他的学生,对他存有几分客气,但受到暗中监视,那是必然免不了的,他又是一个文官,不通武艺,怎能说逃便逃,而且又是举家逃走?

    两人正自猜疑不定,忽听得“轰隆”一声,铁家的大门给人打破,一个人闯了进来,叶成林以为是朝廷武士,急忙跳上屋顶,定睛一望,却原来是潮音和尚。

    只见他倒拖禅杖,满身血污,身上中了几支箭还未拔出,叶成林大吃一惊,潮音和尚已先发现了他,叫道:“你两人怎么也在这儿?铁铱那老头儿呢?”

    叶成林和凌云凤跳下来与他相见,凌云凤道:“我们也正在找他,这里却一个人也没有,想必是弃家走了,潮音大师,你怎么这个样子?”

    潮音和尚道:“我去找铁镜心了。”叶成林叫道:“见着了没有?”潮音道:“没有。前几天我从铁铱这老头儿口中,打听出他的儿子是被囚禁在六和塔内,我就要去劫他出来,是这老头儿死拉着我,不许我这样做。我忍了几天,到了今天,听说御旨已到,再不救他,他明日就要被解进京了。我不理一切,也不愿再与这老头几商量,准备一顿禅杖打碎了六和塔,将他儿子救了出来,再让他欢喜。哪知六和塔里虽关有几个人,却没有铁镜心,白白给我打死了几个卫士。”

    叶成林道:“师伯祖,你且歇歇。”凌云凤上前给他拔箭裹伤,问道:“阳宗海和娄桐孙在六和塔那边么?”潮音和尚大手一挥,道:“别忙裹伤,赶快逃走!”凌云凤道:“我们已细心察看过了,外面没有伏兵。”潮音和尚道:“外面没有伏兵,城中的官军却正在巷战!”叶成林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什么巷战?是哪路人马和官军巷战?”

    潮音和尚道:“我分辨不清,也不耐烦去打听,吓,我大闹了六和塔后,找不到铁镜心,越想越气,想这一切都是为了毕擎天而起,便独自去闯毕擎天的大营,哈,哪知正碰上两军交战,在乱军之中,我吃了无数乱箭,连毕擎天的影子也没见着。好在我这根禅杖还够斤两,一顿泼风禅杖,打出城来,那些官军,自顾厮杀,也没有人追我!”

    说到这里,已是有点声嘶力竭,叶成林心道:“师伯祖真是个莽和尚!”凌云凤刚刚给他拔掉身上的那几支断箭,还想问他,潮音和尚又叫道:“炔走,快走!我死不了,但大军若然来到这儿,我可没气力再打啦。”话刚说完,便听得城中传来几声闷雷也似的炮响。叶成林、凌云凤急忙扶持潮音和尚走出铁家,但听得战马嘶鸣,一彪官军已冲到西子湖边。

    叶成林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前面狼狈而逃的竟然是毕擎天!但见他马失鞍,人弃甲,在他周围保护的卫士,不过二三十骑。后面的大队官军如潮涌至,领头的便是大内总管阳宗海与御林军的总指挥娄桐孙,但听得吆喝声中,弓如霹雷,箭似弦惊,阳宗海“嗖”的一箭,将毕擎天跨下的黄骠马先射死了!

    原来朝廷的招安毕擎天,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要求最少做一省的督抚,正犯了皇帝之忌,想这毕擎天野心勃勃,皇帝怎肯让他据地自雄?所以皇帝在招安毕擎大的同时,就下了一道密令给官军的统帅浙江巡抚张骥,密令他在“叛乱”勘平之时,即逐渐解除毕擎天的兵权,最后将他拿到京师问罪。

    毕擎天貌似粗豪,实是工于心计,官军的这一番布置,他瞧在眼里,暗自生疑,到了杭城之后,毕擎天的部属十九已被改编,调驻各地,而朝廷对他的封赏又口惠而实不至,毕擎天以前吞并叶宗留之时,也是将他的嫡系部队调开,然后举事的,而今官军对付他的手法,就正与他以前对付叶宗留的手法一模一样,他静夜思量,焉得不惊?

    于是毕擎天对张骥处处戒备,这样一来,更令得张骥不能不加快动手,这一日张骥要他赴京面奏皇上关于这次“平乱”的经过,毕擎天推病,连张骥派来的使者也不肯接见。张骥大怒,便立即派兵攻打他,责他以抗命之罪,不消一个时辰,就将毕擎天有限的亲兵全部消灭,毕擎天总算武功高强,在数十倍官军包围之中,居然还能够带领十多个卫士,冲出城门,逃到西子湖边、

    阳宗海一箭将毕擎天的战马射死,大声喝道:“朝廷有命,只罪毕擎天一人,谁人能将他生擒的赏以黄金千两,官封总兵;将他格毙的,也赏三百两黄金,五品顶戴!”此言一出,登时有两个随行卫士反戈相向,乘着毕擎天还没有跃起,两支长矛,立刻刺下。毕擎天武功真个高强,双臂一振,把两支长矛格开,大怒喝道:“我待你等不薄,何故临危叛我?”拾起狼牙铁棒,一招“横扫干军”又将另外两根刺来的铁枪打折,这几个卫士素知毕擎天有霸王之勇,一来为了自身活命,二来为了贪图重赏,三来见毕擎天被射坠马,这才敢反戈相向,暗袭不成,个个惊心,拼了一死,大声叫道:“叶统领以前也对你不薄,你又何故反他?”

    毕擎天怔了一怔,突然怒叫一声,狼牙棒狠狠劈下,将两个反叛的卫士,打得头颅碎裂,随行的卫士发一声喊,尽都散了。毕擎天发力狂奔,冲过了西冷桥,逃上孤山,官军衔尾急道,箭如雨落!

    这时,叶成林、凌云凤与潮音和尚三人也已逃到山上,但见官军撒网似的,四方八面而来,潮音和尚周身受了十几处箭伤,跳跃不便,叶成林拉着他走,凌云凤心急如焚,连声催道:“快走,快走!”要知叶成林若被官军发现,在官军的心目之中,自是比毕擎天还要重要得多。

    潮音和尚更是一个心急的人,竟然挣脱了叶成林的手,道:“我还会跑路,不必劳你招呼。”叶成林想不到这位莽师伯祖如此要强,甚是尴尬,潮音和尚奋起神力,果然一鼓作气,跑过了几处山坳,直到了岳王庙后的栖霞岭上。黑夜之中,山路崎岖,忽然碰到了一块大石,潮音和尚奋刀一跃,脚踝脱臼,身上的箭伤创口也裂开来,任他如何骁勇,也自抵受不住“卜通”倒地,怎样挣扎也站不起来。

    叶成林急忙将他扶起,潮青和尚道:“你自己走吧,山上这么大,官军未必就找得到我。”叶成林笑道:“那么他们也未必找得到我。”不由分说,将潮音和尚扶到一块大岩石的后面,凌云凤一看,只见他十几处伤口,都在汩汩流血,心中甚是抱歉,说道:“现下官军分股搜山,纵算给他找到,小股官军,也不放在咱们心上。潮音大师我先替你裹伤。”从山上望下,但见火把婉蜒,络绎不绝,好在他们先搜孤山,还没有来到栖霞岭上。

    叶成林惦记着铁镜心,一面替潮音和尚裹伤,一面问道:“师伯祖,你怎知道铁公子落在官军手中?”潮音和尚笑道:“我一直住在铁镜心的家中呢。凌女侠和于承珠那次行刺毕擎天的事,我全部知道。”凌云凤道:“不是行刺,是于姐姐用计要迫毕擎天交出兵符,调动粮草,接济叶大哥。后来于姐姐要我自去屯溪,她大约是独自回去救铁镜心了。”潮音和尚道:“不错。她将铁镜心救出之后,恰好遇见我,我们一道赴京。”叶成林忙问道:“我听毕愿穷说,他在北京已见到于承珠,怎么你和铁镜心却留在这里?”

    潮音和尚道:“正是呢,我也不知道他们少年人闹的什么事情。铁镜心倒是处处护着于承珠的,于承珠却来一个和他不辞而行。”叶成林心里又甜又酸,想道:“哎,在外人眼中看来,他们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铁镜心这次又有恩于我,我岂可插在他们中间。”心如辘轳,情思不定,但听凌云风问道:“那是怎么回事?”潮音和尚道:“我们三人一同上京,路过杭州,铁镜心坚请我和承珠在他家里先歇息几天,我有一位方外的朋友在灵隐寺做主持,那一日我到灵隐寺访他,在寺中住了一晚,第二日回到铁家,这才知道于承珠已在昨晚偷偷走了,只留下一封信给铁镜心。铁镜心讲给我听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于承珠写的那几张信笺,哈,于承珠不知怎么有那么多话说,信写得那么长。哈,你猜铁镜心这傻小子怎样?”

    凌云凤听得奇怪,道:“他怎么样?”潮音和尚道:“他把那几张信笺,团成一团,吞到肚内去了!”凌云凤道:“这是什么意思?”潮音和尚道:“我也不懂呀。还有更古怪的呢,他把信吞了之后,竟像女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凌云凤道:“哭些什么?”心想铁镜心此人真会做作。潮音和尚道:“他反反复复地只是说一句话,说是对不起于姑娘,说是于姑娘不谅解地。我说少年人吵吵闹闹,事属寻常,待老衲替你劝说她便是。他许久不语,却忽然向老衲行起大礼来。”凌云凤笑道:“这却是为何?”潮音和尚道:“他说他为了于姑娘要干一桩大事,务必要令得于姑娘称心满意。但他这一去只怕就此不能回来,托老衲照顾他的老父,我问他是什么事情他不着说,呀,如今我才知道他是独上屯溪为义军尽力去的。”

    叶成林听了不胜感动,心中想道:“不知他与承珠之间有什么误会?哎,他既然肯牺牲自己援救我们,我难道不可以牺牲自己成全他们么?”凌云凤的想法却又不同,她反复咀嚼铁镜心那句“对不起于姑娘”的说话,心中想到:“承珠妹妹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她不别而行,留下的那封信八九成是封诀别的书信,这定然不是一件小小的误会。”

    潮音和尚续道“一个月前,铁镜心被押回杭州,把铁铱急得不得了。我答应了铁镜心照料他的父亲,一直没有离开杭州。幸而张骥只是派人监视铁铱,倒没有到铁家罗唆。铁铱还曾瞒着我到六和塔天去看过他被囚的儿子。可是这事情却真奇怪,待老衲得知消息,到六和塔去大闹之时,却又不见了铁镜心了。今日赶回铁家,连铁铱的全家也不知去向了。这里面究竟是有甚玄虚?”

    三人反复推敲,都是猜想不透,这时登高遥望,但见官军的火把,已从孤山那边蜿蜒而来,凌云凤给潮音和尚扎好了伤,叶成林道:“师伯祖,我背你走吧。”潮音和尚摇一摇头,正说话间,忽见有几条黑影从对边的山头飞奔而来,叶成林急忙将潮音和尚拉到了岩石的后面。

    蓦然间,忽听一声厉叫,一个背上带箭,满身浴血的汉子冲了过来,飞身一跳,跳过这块岩石,大约也是想找寻藏匿的地方,这一跳正巧落在叶成林的面前。叶成林失声喊道:“毕擎天!”

    说时迟,那时快,潮音和尚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一跃而起,禅抡圆,一杖就向毕擎天当头打下,叶成林叫道:“且慢。”哪里阻挡得住,但听得轰然巨响,毕擎天的狼牙棒断为两段,潮音和尚的那根禅杖也飞上了半天。本来潮音和尚的神力,世所罕见,只因受了重伤,而毕擎天又是拼命一击,恰好斤两悉敌,潮音和尚气力使尽,怒吼一声一跤栽倒。

    凌云凤叫道:“不要让他走了。”料想叶成林一人能对付得了,俯身察看潮音和尚的伤势。

    毕擎天骤然间见着了叶成林,羞惭、恐惧、懊恼、妒恨,诸般情绪,霎时间都涌上心头,提着半截狼牙棒呆呆发愣,叶成林拔出佩刀,刀柄一横,刀锋在胸前划了半道圆弧,却没有斫下去。毕擎天忽地叫道:“叶兄弟救我!”但见一条黑影,凌空下击,却原来是阳宗海追到了。

    叶成林大喝一声,一刀横扫,阳宗海唰唰两剑,舞起了碗口般大的剑花,这口剑是他从娄桐孙手中暂时借用的那把大内宝剑,剑光映月,照见了叶成林的面庞,阳宗海吃了一惊,随即喜而叫道:“哈,原来是你!”心中想道:“拿着了叶成林,可要比毕擎天还值价得多!”宝剑一个盘旋,一招“拦江截斗”当的一声,把叶成林的佩刀削去一截。

    毕擎天趁这个时机,便想逃走,刚刚踏出一步,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条黑影凌空飞下,手臂一伸,就搭上了毕擎天的肩头,毕擎天但觉好像钢钳一样紧紧钳着自己,百骸欲裂,痛彻心肺,这人正是御林军的总指挥娄桐孙,毕擎天受伤之后加以心神未定,竟然在照面之际,就给他的分筋错骨手搭上了。

    叶成林大叫道:“云凤,出手救他!”凌云凤稍稍犹疑,只听得叶成林沉声叫道:“这是军令!”凌云凤青钢剑扬空一闪,势捷如电,刺向娄桐孙的背心,娄桐孙逼得撤掌应敌,拿着毕擎天的那只手一松“咕咚”一声,毕擎天也跌倒地上,晕了过去,恰恰倒在潮音和尚的旁边。

    叶成林初时未知道阳宗海所使的乃是宝剑,佩刀几乎给他截断,阳宗海抢了上风,狂傲之极,一招“直指天南”剑尖刺到了叶成林的手腕,逼得叶成林又退了几步,阳宗海哈哈笑道:“叶成林,你现在已是穷途未路,还与我打做什么,趁早将毕擎天缚了,归顺朝廷,赏你总兵一个!”猛听得叶成林一声大喝,呼的一掌劈出,掌风所及,砂飞石起,阳宗海还真料不到他如此拼命,居然穿剑进招,猝不及防,肩头给扫了一下,火辣辣般作痛。阳宗海大怒喝道:“好小子,不识抬举,连你也一并宰了。”长剑挥舞,紫虹电射,一招紧似一招,他名列天下四大剑客之一,虽然是四大剑客中最弱的一个,但论到武功造诣,却还在叶成林之上,加上所用的乃是大内宝剑,剑光霍霍展开,登时把叶成林笼罩在内,但叶成林刀掌并用,右手使出五虎丧门刀法,每一刀都是拼命的招数,左手却是大力金刚手法,那更是武林绝学,勇猛无伦!

    阳宗海的剑术虽然精妙,但在叶成林刀、掌兼施豁出性命的死拼之下,却也不能无所顾忌,但见刀影剑光,宛似银蛇乱攀,掌风人影,赛如蝴蝶穿花,片刻之间斗了一百余招,阳宗海虽是稍占上风,迫切之间,却也奈何不得。

    那边厢凌云凤以一柄青钢剑,恶斗娄桐孙的分筋错骨手,也是杀得难解难分,凌云风的剑势展开,极得轻灵翔动之妙,娄桐孙无隙可乘,分筋错骨手的威力打了一半折扣。但凌云凤也不敢欺身逼近,两人都是倏进倏退,觅隙寻暇,看来打得比叶成林那对还要热闹,其实双方都是小心翼翼,绕身游斗。娄桐孙功力较高,也像阳宗海一样,稍稍占了上风。

    这时官军的火把已从孤山那边蜿蜒而来,当前的一股已过了黄龙洞,阳宗海发声长啸,作为讯号,不久就听到了下面官军吹起了呜呜号角之声,一个宏亮的声音叫道:“宗海,是你在上面吗?”阳宗海应声道:“大师哥,我已缠上了叶成林,赶快上来帮我一臂之力!”率领这股官军的人正是赤霞道人的大弟子盘天罗,阳宗海特地从苗疆请他来助阵的。

    叶成林暗叫不妙,潮音和尚和毕擎天受伤之后,尚还昏迷未醒,他和凌云风力战强敌,仅能应付,休说脱身不易,即算能够拼命冲出,他们又怎忍舍了潮音和尚而逃。

    形势危急之极,阳宗海趁势攻击,剑锋一转,一招“斗转星移”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当啷”一声,又将叶成林的佩刀削去一截,叶成林一声虎吼,将半截佩刀一掷,呼的一掌横扫出去。

    阳宗海哈哈大奖,叫道:“谁和你拼命!”横剑护胸,把那半截佩刀碰飞,叶成林这一掌劈来,刚好就要碰到他的剑锋之上。

    猛听得轰隆隆闷雷也似的声音,但见几块磨盘般的巨石从山顶上滚下,那一股官军发一声喊,纷纷躲闪,大石一块接着一块,滚滚而下,震得山谷轰鸣,声威骇人,看情形,山顶竟然另有能人,暗助叶成林拒敌。

    阳宗海吃了一惊,顾不得伤人,举目一看,但见两条人影飞驰而至,叶成林看到了,急忙一个盘龙绕步,回掌护身,高声叫道:“承珠妹妹,真是你么?”

    但见于承珠衣袂风飘,自对面的山头上疾驰而至,恍如仙女素娥,凌空飞降,她的背后还跟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人,叶成林怔了一怔,方自想道:“这人是谁?竟然有这样俊的轻功?”但听得于承珠纵声长笑,遥遥招手,朗声说道:“不错,是我。凌姐姐,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凌云凤抽眼一看,喜极如狂,疑在梦中,随着于承珠而来的这个少年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霍天都!她张口欲呼“霍哥哥”三个字在舌头上打滚了无数遍,却是叫不出来,原来喉头已咽住了。

    高手比斗,那容如此分神,娄桐孙疾攻几记,蓦地一招“猿猴摘果”将凌云凤的剑柄抓着,但于承珠早已料到娄桐孙会趁凌云凤说话之际强攻,一抖手飞出了三朵金花,上打双目,中打胸口,下打膝盖,娄桐孙顾不得伤害凌云凤,急忙一个“细胸巧翻云”以绝妙的身法倒纵出三丈开外,而且在倒纵之时,手腕用力一带“喀嚓”一声,竟把凌云凤的青钢剑折断,断剑跟着射出,令得凌云凤也不敢乘机追杀,确是一流高手的功夫。

    娄桐孙快,于承珠更快,就在这一瞬间,于承珠飞身一掠,青冥宝剑吐出碧莹莹的寒光,剑锋也已堪堪刺到娄桐孙背后。娄桐孙反手一记擒拿,解招进招,立即和于承珠斗在一起。于承珠笑道:“凌姐姐你们久别重逢,这厮交给我吧。”凌云凤口唇颤动“霍哥哥”三个字直到如今才叫出口来。霍天都微笑道:“凌妹妹,你歇歇去。叶大哥,你也把这贼子交给我吧。”长剑一展,搭上阳宗海的剑脊,将叶成林替了下来。

    凌云凤又是失望,又是欢喜,但那些微的失望迅即被巨大的喜悦掩盖了,正如淡云遮不住燃烧的太阳。她心中想道:“我的霍哥哥不失英雄本色,是啊,若然换我是他,我也会先替下了叶成林的,儿女私情慢慢还可以谈,强敌却万万不能放过。只是阳宗海名列天下四大剑客,霍哥哥,他,他不知可抵挡得住?”

    但见阳宗海越斗越狠,一招“长河落日”剑光如练,唰地便向霍天都左肩刺来,这一招虚中套实,实中套虚狠辣狡猾,兼而有之,端的厉害。哪知霍天都兀然木动,待他剑尖离身数寸,看看就要沾衣之际,手腕倏翻,疾如闪电股地还了一招“金雕展翅”拿捏时候,妙到毫巅,阳宗海这一招若然放尽,那就是将一条手臂送上给霍天都砍了。

    阳宗海大吃一惊,料不到这一个陌生的少年,剑术竟是如此精湛,急急变招,再不敢丝毫轻敌。霍天都运剑如凤,鹰翔隼刺,每一招使出,都是攻敌之所必救,阳宗海虽然有一柄大内宝剑,竟然被他的凌厉攻势逼得只有防守的份儿,霍天都一剑紧过一剑,一点即收,前剑刚收,后剑又出,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阳宗海想尽办法要削断他的兵刃,但霍天都深得“快、狠、稳、准”四字剑诀的精华,一沾即走,一走即攻,两柄剑从不相交,已把阳宗海杀得有点手忙脚乱!

    凌云凤看得又惊又喜,心中想道:“几年不见,想不到他的剑术竟然精进如斯。记得小时候与他在天山之上一同学剑,他立誓要继承父志,独创一家。我当时曾与他戏话:你若自成一家,我也要创出一派剑术专破你的。呀,现在他在别后第一次与我相见,见我的剑被人空手折断,不知他心中可在笑话我么?”看一看地上的断剑,高兴之中又有几分惭愧。凌云凤是个心高气傲而且志在四方的女子,后来她与霍天都结了婚,由于性格的不同、两夫妻虽极恩爱,终于不能偕老,而在几十年后,她果然也创出一派剑术,这是后话,不在本书范围,暂且不表。

    再看娄桐孙以分筋错骨手恶斗于承珠。于承珠这一年来,在师父身旁得到许多指点,剑术也大有进境,再加上她用的是玄机师祖的镇山宝剑,娄孙孙被她逼得离身一丈开外,分筋错骨手只能自保,根本就无法进攻。

    官军的火把从孤山那边蜿蜒而来,有百数十名官军已在向栖霞岭上攀登,山顶上的大石仍是源源不断地滚滚而下,看来除了已经到来助战的霍天都与于承珠之外,还有高手帮忙,叶成林心中一动,想道:“莫非是张大侠也来了?”想出去助战,却放心不下潮音和尚,于是先去察看潮音的伤势。

    潮音和尚功力深厚,一时虚脱,过了片刻,便悠悠醒转,这时毕擎天也刚好醒转,他被娄桐孙捏碎了筋脉,但觉骨节剧痛,百骇欲裂,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睁开眼一看,突然见潮音和尚正坐在他的对面,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潮音和尚看清楚了是毕擎天,端的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捏起两只拳头“嘿”的一声冷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嘿,你终须还是撞在洒家手上!”来不及跳起,便是一拳劈面捣去。

    叶成林叫道:“师伯祖且慢动手!”潮音和尚正在气头,一拳打出,收也收不回来,忽听得有人笑道:“师伯,你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也用不着为这厮生气啊!”但见微风飒然,白衣一闪,却原来是张丹枫到了!

    张丹枫左手接着潮音和尚,右手按着毕擎天。潮音和尚道:“丹枫,你怎么啦?”张丹枫微笑道:“我有话说。”两道眼光有如利剑,朝着毕擎天一笑说道:“听说你想向我讨彭和尚那份地图,与朱明天子一争天下,却怎的这样没有骨气,你将来有何面自见你去父亲于地下?”

    毕擎天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羞惭愧侮之极,一咬牙根,冷冷说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张丹枫,你就一剑把我杀了吧!”

    张丹枫仰天大笑,倏地笑声一收,敛容说道:“我要杀你,也不待今天。想你毕家世代英豪,你曾祖毕清泉创立丐帮,你祖父毕凌虚助张士诚驱逐元兵,你父亲震三界毕道凡更是英雄盖世,武林共仰,你想想你的列祖列宗,当真一点也不知道愧悔么?”

    毕擎天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蓦地嚎啕大哭,跳了起来,就向大岩石一头撞去,却被张丹枫轻轻地把他救了回来,只听得张丹枫缓缓地说道:“你小时候我在官军手中将你救过一次(详见萍踪侠影录),今天之事,是你自己造孽,自作孽,不可活,按说不再救你了。但一来看在你祖父、父亲的份上,二来你毕家独门武功,丐帮世代相传的衣钵,也不当至你而绝!好吧,我便在官军手中,再救你一次!”

    潮音和尚火气虽大,其实心肠极软,听张丹枫提起毕家历代的英雄,想起了毕擎天的父亲毕道凡正是他的最好朋友,更因为看见了毕擎天流了眼泪,那一对拳头早已不知不觉地收了回来,但仍是放心不过,问张丹枫道:“江山易改,品性难移,你不怕他再造孽么?”

    张丹枫道:“他受了这一次教训,料想不会再蹈覆辙了。何况他已被娄桐孙的分筋错骨手弄破了十一二条筋脉,这一身武功,已是废了。他今后只可以指点别人的武功,自己是不能再与别人斗胜争强了。”

    毕擎天刚才全神贯注,听张丹枫对自己的处决。这时松了口气,想起自己已经残废时又觉周身剧痛,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直淌出来。张丹枫掏出了一颗碧绿色的丹九,说道:“这是我自练的少阳小还丹,可以保得住你三天的元气,趁着我们给你挡着官军,你赶快从山后逃走吧!”

    毕擎天叫道:“好,这次乃是死后重生,昨日的毕擎天算是埋到坟墓里了!”向张丹枫磕了三个响头,立即转身便跑。

    众人目送他的背影下山,无不感叹。忽见小虎子蹦蹦跳跳地跑来,叫道:“又有一股官军上山来了。师父,你不去帮忙师叔么?”原来云重、云蕾都与张丹枫同来,山上的石头,正是云重以金钢掌力推下去的。

    张丹枫笑道:“等你师姐和霍大哥一会好吗?你留心看看你霍大哥的剑法。”

    阳宗海见张丹枫突如其来,早已慌了手脚,但被霍天都制了机先,无法脱身逼得死中求活,迭使险招,霍天都以静制动,以援制急,一口剑不疾不徐,却是紧紧封了阳宗海的退路,端的有流水行云,极得轻灵翔动之妙!张丹枫频频点首,对潮音和尚道:“从此之后,武林中又将多一剑派了!”

    小虎子道:“于姐姐的剑术也不见得就输于他了。”小虎子因为第一次遇见霍天都之时,便遭他戏弄,故此对他总是不大服气。众人看时,只见于承珠的青冥宝剑霍霍展开,端的是柔如柳絮,翻若惊鸿,加上宝剑的光芒四射,与娄桐孙打得难分难解,两个人都似裹在精光冷电之中,看上去比霍天都的剑势还更要美妙好看。

    张丹枫笑道:“你师姐这一年来进境甚速,大是不易,但霍天都的剑法已渐至融会贯通,独创一家之境,将来连我也未必比得上他。”凌云凤把眼看时,但见阳宗海忽地猛攻,剑起处“怒涛卷空”“黄沙蔽日”一连两招最凌厉的招数,剑光恍似渔翁撒网,一大片光网当头直罩下来,张丹枫笑道:“阳宗海情急拼命,更促其败。”话犹未了,只见霍天都绕身晃步,反踏洪门(中路方位),蓦然间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撒剑”只听得“当啷”一声,紫虹电射,阳宗海的那把大内宝剑,果然脱手飞去,霍天都飞身一掠,把宝剑抢到手中,阳宗海武功也确算高强,就在这一瞬之间,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落下山坡,如飞奔跑,张丹枫哈哈大笑,说道:“宝剑易手。从今之后,天下四大剑客也换了新人!”

    于承珠见霍天都得胜,自己与娄桐孙却仍是相持不下,心中焦躁,蓦然间剑法一变,使到疾处,一片青光挥霍,连人影也淹没在剑光之中,娄桐孙渐感难以应付,但他功力究竟比于承珠尚胜一筹,掌指兼施,每每将于承珠的剑点震歪,到了紧张关头,便突然运用一两招极精妙的分筋错骨手法,阻碍于承珠的攻势,小虎子叫道:“师姐,你号称散花女侠,为什么不用金花暗器?”话声未停,只见于承珠反手一剑,在剑光耀眼之中,三朵金花已是电射而出。

    娄桐孙身回势转,第一朵金花贴着肋旁,倏然穿过,挥袖一拂,纵身一跃,二三两朵金花一被拂落一被闪开。于承珠冷冷笑道:“看你能闪得几时?”越打越狠,接连打出了三十六朵金花,但见金花交织,满空飞舞,飞来飞去,互相碰击,或走直线,或走弧形,竞无一朵跌落地上,而且三十六朵金花,分打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认穴之准,毫不混乱,妙到毫巅!张丹枫也暗暗叫好。原来于承珠这个“金花打穴”的手法,除了得自云蕾传授之外,还参悟了西域异人阿萨玛的金球手法,除了功力稍差之外,已是青出于蓝,在师母之上了。

    娄桐孙在三十六朵金花包围之下,像煞一只无头苍蝇,乱飞乱闯,忽地里一声惨叫,前心后心膝盖脚踝一连中了七八朵金花。张丹枫叫道:“珠儿,可以住手了!”

    于承珠的金花暗器不但可以打穴,而且花瓣锋利,赛如匕首,住手一看,但见娄桐孙已成了一个血人。张丹枫道:“看在你师父份上,饶你不死,还不快走!”娄桐孙一跷一拐地奔下山坡,他的琵琶骨已被打穿,膝盖的筋脉也给削断,像毕擎天一样,这身武功亦已废了。

    这时官军已汇集了数百人攻上山头,盘天罗挥舞锯齿长鞭,首先攻到,张丹枫道:“这是一个浑人,小虎子,你给我打他几个嘴巴,叫他快滚!”盘天罗听得张丹枫说话的声音,已先慌了,但见小虎子果然扬手来打他的嘴巴,怒气又生。锯齿鞭霍地一扫,要将小虎子拦腰卷倒,哪知鞭梢刚起,手腕关节忽地一阵酸麻,力不从心,竞被小虎子狠狠的打了两巴掌,啪啪两声,两颗门牙竟然打折。小虎子在贵州苗疆之时,曾被盘天罗欺侮,这时仗着师父暗助,得以亲手报仇,快意之极,大声叫道:“我师父叫你快滚,还不滚么?”啪的又是一记嘴巴,这一记打得更重,打得盘天罗果然抛了长鞭,抱头疾滚,小虎子乐得哈哈大笑。

    张丹枫率领众人前去与云重、云蕾会合,拔起了十几棵大树,在山上滚下,云重又施展了金刚大力手法,推倒了几块大岩石,那些官军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避之唯恐不及,哪还敢再攻上山头。

    张丹枫等一行人立刻从后山逃走,栖霞山距离叶成林所住的九溪十八涧不过二三十里路,走到了杨梅坞时,刚好是三更时分,众人放慢脚步,霍天都与凌云凤握手并肩,互问别后之情,当真是恍如隔世。

    叶成林与于承珠相聚,也自有一番感慨,但觉心事如麻,不知从何说起。于承珠正想问他在屯溪的情形,叶成林却光问她道:“你可知道铁镜心的下落吗?”于承珠眉头一皱,道:“刚一见面,你为什一么就提起他来,讨厌死了!”叶成林怔了一怔,低声说道:“要不是铁镜心,我与凌云凤姐姐都不能与你相见了。”将铁镜心救义军脱险的经过,详详细细,一一说给于承珠知道,于承珠呆了半晌,道:“想不到他能够这样。嗯,这还像是一个人!我本来是当他死了,现在我倒希望他能够活着。”叶成林本以为于承珠对铁镜心的侠义行为会有一番赞叹,见她如此,殊出意料之外,但所得于承珠幽幽地叹了口气,退:“在杭州之时”张丹枫忽地插口笑道:“知人论世,若是功能掩过,那么偶然的失足,那就不提也罢。嗯,成林,你真的想见铁镜心么?”叶成林大喜道:“师叔,你知道他的下落?”张丹枫笑道:“你们今晚安心地睡一觉,明日我便带你们去见他。”叶成林喜出望外,于承珠更是惊疑不定,想不到师父有什么神通。但她素来最信服师父,师父既然这么说,那么明天就一定能见着铁镜心。

    这一晚于承珠和凌云凤联床夜话,她们二人,情同姐妹,无话不谈。凌云凤听说霍天都得到张丹枫指点剑术要诀,上乘心法,十分欢喜,再听到铁镜心在杭州曾向娄桐孙泄漏义军的军清,又不禁大骂铁镜心的糊涂,但骂完之后,却又笑道:“铁镜心经过这次教训,也未尝无益。这次他来救义军脱险,大家就很感激他,张大侠说得好,知人论世,若是功能补过,那么偶然的失足,也就不必再提了。嗯,我看他对你倒是情深一片呢。”于承珠叹了口气道:“师父是有意隐恶扬善,我看铁镜心这个人,不是一次两次的教训所能改变的。我总是感到,他终究不是和咱们一个路子的人,这次也并不见得是偶然的失足呢。”于承珠可算得是最看得透铁镜心的人,想起往日诸般情事,心头不觉惘然,辗转反侧,将近天亮,才和上眼睛。

    一觉醒来,只听得小虎子吱吱喳喳地和人谈话,起来一看,却原来是沐磷。沐磷叫道:“承珠姐姐,你果然在这儿。你看我是不是长得高了?”于承珠奇道:“你怎么来到这儿?你姐姐好吗?”沐磷道:“我姐姐等着你呢,不过师父吩咐,叫我先带你看铁镜心去。”于承珠叫道:“什么,你带我去看铁镜心?”小虎子未曾回答,张丹枫已走出来招手笑道:“珠儿,师父没骗你吧,我说今天能见着铁镜心就一定能见着铁镜心。”

    原来沐国公见铁镜心久久不回,放心不下,另外派人进京奏禀皇帝,说是大理之事,铁镜心帮他处理,乱子得以不至闹大,因此保奏铁镜心做他的参军,沐燕、沐磷也跟了专使进京,打听得铁镜心已在杭州被押,立刻请朝廷的大臣保释,那时张骥的奏折还未到京,大学士(相当宰相职位)杨宣是张骥的亲戚,和沐国公又是至交,立刻斡旋此事,将张骥的奏折留下不发,写了一封详细的信给张骥叫他卖沐国公的人情,张骥当然奉命唯谨,在御旨未到之前,便将铁镜心转移一个地方软禁,极为优待,张丹枫耳目众多,他一到杭州就知道这个消息,这时沐燕、沐磷也已到了杭州,带来了确实的消息,说是皇帝已准予所请,就派沐国公的专使来传递御旨,这一两日便会到杭州来迎接铁镜心,沐燕、沐磷住在杭州抚衙,张丹枫悄悄去会他们,于承珠一点也不知道。

    这些变化铁镜心也不知道,他本来被囚在六和塔,忽然有一日张骥派了杭州知府将他接出来,安顿在钱塘江畔的一幢别墅内,锦衣玉食,极为优待,铁镜心向知府询问,知府只是叫他安心静养。铁镜心一切行动自由,本来可以逃跑,但他怕连累父亲,而且他也抱了决心,要为于承珠牺牲,所以也只好怀着闷葫芦在杭州知府的别墅内静养。

    这一日铁镜心起得很早,屈指一算,搬到这儿来已经有四五天了,什么消息也没有。铁镜心也烦得很,走出小楼,倚栏远眺,北望是林木郁瀚的凤凰山,南望是晴空一碧的钱塘江,铣镜心叹了口气,朗声吟道:“江山如画人何在?问花无语水空流!”楼前的几树碧桃蓓蕾已绽,看来用不了几天,就将开满枝头了。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寒冬方过,园子内已是春意盎然。

    可是铁镜心的心中却是异样地阴冷,他眼看桃花,耳听江潮,陡然间又想起了于承珠来,想起了在波涛汹涌的长江,和她第一次相逢的情景,而眼前的钱塘江却是这么平静。“哎,我这样为了她,她可知道,今生今世,难道我就是这样地和她永诀了么?”他知道只待御旨一下,他的命运就决定了,他也曾抱过万一的希望,希望皇上会念及他的父亲是前朝老臣,对他从宽发落,但想到自己所犯的罪名是如此严重,这希望又像无边一闪的彩虹,迅即消失了。

    忽听得有轻轻的脚步声走上楼梯,铁镜心回头一望,只听得一个极捻熟的声音轻轻唤道:“镜心!”铁镜心心弦颤动,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子,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叫道:“承珠,你是怎么来的?”

    于承珠道:“叶成林将你的事都告诉我了。”铁镜心秀眉一展,道:“我拼着舍了性命,将他从九死一生的境地之中救了出来,他都告诉了你么。”于承珠道:“没有一点遗漏。倒是我将你在杭州所做的事情瞒了他了。他们对你很是感谢。”

    铁镜心“嘿嘿”一笑;道:“承珠,要不是为了你,我才懒得理会他呢。承珠,你那封信骂得我好惨,现在你总该看清楚了我铁镜心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了吧?”于承珠道:“不错,经过了这一会,我是看得更清楚了。你怕我看不起你,更怕天下英雄耻笑,说你出卖朋友,因此你总算做出了一桩好事。你有点糊涂,却也还算得是有点正义感的读书人。”铁镜心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愤然说道:“就仅仅是这样吗?”于承珠笑道:“你要我把你说成是一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大英雄大豪杰么?”

    铁镜心傲然冷笑道:“不敢,不敢,我当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但叶成林要不是我,他早已被官军所俘,现在在监牢里将是他而不是我了。”于承珠眉头一皱,正容说道:“要不是你做了这件事情,我还会将你当作一个人看待吗?要不是你泄漏了义军的军情,他们也不至于一败涂地,镜心,一个自傲的人也应该是一个善于自责的人!”这一瞬间,只见铁镜心倏然变了颜色,他想不到于承珠此来,竟然并没有表示什么感激,却是向他说出这一番说话。

    过了半晌,铁镜心冷笑道:“难道他们这一群草莽英雄,乌合之众,弄到今天这个样子,就完全是为了我铁某人?”于承珠道:“当然不是完全为你,可是你泄漏军情,也正是像落井投石一般,义军在危难之际,你却帮皇军推了他们一把!”铁镜心气道:“我做的事情,样样都是为了你。我也不知我还有几天性命,你却在我临死之前,特地跑来向我责备。”

    于承珠微微一笑,道:“镜心,我是为了你好,可怜你却不懂。不过,你可以放心,你死不了。非但死不了,还会有大官做,这是我师父探听到的确实消息,再过一会,就会有人来接你了。”铁镜心这一喜非同小可,但却尽力抑制着不让它流露出来,他还要做最后的挣扎,想获得于承珠的心,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纵算你这消息是真,我死不了,但总也可以表明,我为了你,不惜去死!”于承珠道:“所以我今日才来看你。哎,镜心,可怜你总是不懂。如果我称赞你,过份地将你捧上三十三天,那就是反而累了你了。看来咱们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铁镜心从她温柔的声音中听出了凄凉惋惜,心头一片茫然,又叹了口气道:“我真是不懂。承珠,每次我和你见面,你都似乎比上一次又变了,越来越变得使人难于理解了,越来越变得令我感到你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了!”

    于承珠怜悯地看他一眼。钱塘江早潮方起,眼光看出楼外,但见海鸥三五,正随着潮头上下,逐浪飞翔。铁镜心道:“承珠,你可还记得咱们在长江共度的时刻,也有这样的拍岸惊涛,逐波海燕?”于承珠点点头道:“不错,钱塘江虽然不及长江浩荡,但两者都流到大海之中。”于承珠的思想跑得太快,铁镜心跟她不上,许久许久还会不过意来,只是喟然叹道:“过去的日子真像江水一样,一流过去就不会回来。承珠,我真不懂得你为什么与我越离越远?”

    于承珠凄然一笑,忽地说道:“你瞧,懂得你的人来了,我该走啦。”铁镜心愕然回顾,只见沐燕笑盈盈地跑上楼来,迎着铁镜心笑道:“晤,这里的景色还居然不错哩。不过昆明春日,比这里更佳,这个时候,桃花、李花、蝴蝶花想来都已开了。镜心,我爹爹已将你保释了,专使带了御旨,马上就来,你与我一同到昆明去吧。嗯,于姑娘,师父和叶大哥都在下面,怎么,你不多留一会儿,就要走了。”于承珠笑道:“你们在这楼头赏赏花吧,我不打扰你们了,嗯,这园中什么花草都有,就可惜没有大青树。”铁镜心目送她下楼而去,只见叶成林在一棵大树旁边,正在向他招手。铁镜心心中一酸,几乎也想追下楼去,但却还是给沐燕的轻颦浅笑留下来了。

    沐燕将前因后果说清,铁镜心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被移到别墅中备受优待,问道:“我爹爹呢?”沐燕道:“家父久仰今尊大人的道德文章,也已请准皇上,将他接往昆明去了。”铁镜心感激之极,想道:“原来沐家父女对我这样体贴入微。我的才学到底还是有人赏识!”

    沐燕目注房中,抿嘴笑道:“你的东西这样凌乱,咱们就要走啦,我替你收拾收拾。”铁镜心不知不觉地跟她入房,只见沐燕拈起一张词笺,笑道:“原来你还有兴致填词。”轻轻念道:“望里春山接翠微,无情风自送潮归,钱塘江上怅斜辉。我以江潮来又去,君如鸥鸳逐波飞,人生知己总相违。”铁镜心尴尬一笑,说道:“囚居郁郁,用坡老词意填了这一阙‘浣溪沙’调,教你见笑了。”原来他这首词乃是怀念于承珠的,这时心中却是想道:“我把于承珠当作我的知己,她却并未把我当作知己。哎,只怕天下之大,只有这位沐小姐才是我的红颜知已了。”

    沐燕盈盈一笑,说道:“小妹不辞班门弄斧之诮,用韦庄词意,也来填一阙浣溪沙,请你指正。”就接在铁镜心词稿下面,挥笔写道:“酒冷诗残梦未残,伤心明月倚栏干,思君郁郁锦衾寒。咫尺天涯凭梦接,忆来唯把旧诗看,几时携手入长安?”韦庄是唐朝秀才,后来奉使入蜀,被前蜀王王建留在四川做“记室”沐燕用韦庄词意填向,不但曲曲折折地表达了她的心事,而且是劝铁镜心学韦庄一样,既然在中原不得志,那就不如到云南去佐她丈亲。铁镜心读了此词,暗暗称赞沐燕的聪明,手捧词笺,正待说话,但见沐燕回眸一笑,两人心意相通,一切的话都不必再说了。

    过了半晌,沐燕说道:“他们都在下面,你不下去和他们见见么?”铁镜心与沐燕步出楼头,只听得沐磷大叫大嚷道:“姐姐,你快向承珠姐姐道喜,咱们快要喝她的喜酒啦。”原来沐磷从小虎子口中,探听到千承珠已由张丹枫作主,与叶成林的婚事定了。沐磷有点失望,但却是高高兴兴地大叫大嚷出来。

    沐燕笑道:“是么?”但见于承珠满面飞红,道:“你听这小鬼头乱说,沐磷,你等着先喝你姐姐的喜酒吧。嗯,我得回去见师父啦,你们不必下楼相送了。”铁镜心倚楼凝望,只见叶成林已与于承珠走出园门,向他挥手道别了。铁镜心有些惆怅,只听得沐燕娇声说道:“东西收拾好了,咱们也该走啦!”正是:

    惆怅晓莺残月梦,梦中长记误随车,此中情意总堪嗟!

    大树凌云抗风雪,江南玫瑰簇朝霞,各随缘分别天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