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布衣客文集 > 命运不相信眼泪

命运不相信眼泪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高考结束了,陈小良把学了几年的课本和作业薄装了满满一大木箱子,连同其他行李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摇摇晃晃地骑着,从县城又回到了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家乡。迈进家门的时候天已上了黑影,妈在院子里正拉着风箱煳猪食,灶口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着她的脸庞,玉米渣子濡湿的甜息息的味道飘得很远,他在村口就隐约闻到了。

    “咦!”妈看见他,便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过来帮他拥车子,一边赔着小心问“考的怎么样,儿?”

    考的怎么样,陈小良心里没点底,他在班里只是个中游的学生,对考大学实在没有多少把握,见妈不迭声的问,只好支吾着说:“谁知道呢,成绩还没下来。”

    他不想和妈谈论这个伤脑筋的话题,就逃避似的急急往屋里收拾他的东西。大不在家,他心里松快了些,听妈说大一早帮人打平房顶去了,又是一天下死命的苦力。果不其然,陈小良和妈吃完晚饭好一会儿,大才即带着疲乏又带着酒意回家来。他见了小良也是没有旁的事,第一就问试考的怎么样。还是老样子,陈小良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有些紧张地说着赌气的话:“你们都别问了,考不上秋里我就跟人打工去。”

    听不到自信的回答,他的大就有了几许失落和生气,就忍不住数落他:“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平时叫你好好上学,你总是当耳旁风,咱农家子弟不指望上学出息,还有什么出路?不好好用功,有你后悔的时候。哼,在农村你乐意,罪有的你得受!”

    陈小良是个有些内向和腼腆的少年,对大的埋怨不敢也不想争辩,他知道自己考的并不理想,与大的期望可能有着太大的差距;因而只是内疚地低着头,一下一下抠着手指甲,泪珠儿差点就掉下来。

    妈在一旁看着不忍,就说:“别一个劲嚷了,考不上学的多着呢!人咋个不是活。”

    “熊娘们,你知道个啥,农业社的日子好混是不是?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样的孩子在农村吃力没力,吃志没志,有什么前途?”

    “今年要是考不上,不行就让良再蹲一年。”

    “蹲蹲蹲,你就知道蹲,我打听了光插班费就得四五千,你说的倒轻巧。阴天下雨不知道,自己缸里有几碗粮食不知道?”

    “好了,你们别吵了,我明天就跟你们下地,不就是干活么!”

    “干活?行,你有种,考不好还尽占理了呢,你不是愿意干活吗?行,明天就跟我刨芋头窖去。”

    这两年开春后芋头种值钱,比擦芋头干子能多赚一倍的利,所以他们村家家户户秋天刨了芋头,大部分都直接储藏到地窖里,等来年春天卖个好价钱。为了放芋头,今年很多家庭都计划着赶在秋收前刨出新芋头窖来。陈小良家也不例外,这两天就想动工,正缺没人手,现在他毕业了,正好能和父亲搭把手。

    由于眼下正是炎热的夏季,陈小良家的平房里比蒸笼还热,晚上一家人就铺着苫子席在房顶上凉快,其他住平房的邻居也大多是这么度过夏天的夜晚。在外面睡觉的坏处就是蚊子太多,上半夜陈小良被咬得几乎没能合眼,后半夜实在困的坚持不住了,才迷迷糊糊睡着。正睡得香甜的时候,却又被妈喊醒了,那份懊丧和不情愿实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吃力地睁开眼睛一看,乖乖,太阳已经从东山顶爬上来,这辰光过日子上紧的人早都下地去了。过去上学期间,陈小良星期天就喜睡个懒觉,可现在不同以往,他毕业了,是个大人了,再好睡懒觉,人家就笑话了。再象以前那样,包不准会有人说他是个懒汉二流子,若有了这样的坏名声,将来恐怕连个媳妇也说不上。

    陈小良踉踉跄跄从房顶下来,大已经收拾好了镢头、铁锨、手锤等工具,他把这些物什用条筐担了,不等小良洗把脸清醒清醒,就招呼他别磨磨拉拉的,赶快跟着上工去。

    村南的山腿子是集体还没分到户的一片荒坡,满是杂草和乱石,稀稀拉拉长着几棵不成材的歪脖子树,也不知被谁砍巴得少片无毛,看不出一点生机。现在山坡上已经有好几家正在刨着芋头窖,有的刚开始,有的已经刨到齐腰深,有的看不到人,只见芋头窖门口堆着一大堆簇新的泥土,想必是快刨成了。

    和他们一路来的是陈小良近门的二毛叔,他长着一张猪腰子脸,满腮乱糟糟的胡子,最爱开陈小良的玩笑,小良打小就不喜欢他。来的路上,他冲小良一个劲挤眉弄眼,说考上考不上学倒是其次,关键是在学校划拉个小妮回来才是真能耐,那样能省下你老爹不少钞票哩,对不对爷们?

    小良只顾闷头走路,懒得理他。

    到了山坡上,大让小良在路旁一棵棠梨树的阴凉下等着,他得和二毛叔先行勘察勘察,看看在哪哈下手合适。两个人扛着镢头拎着锤,像一对煞有介事的风水先生,满山辟东瞅瞅西望望,这儿刨一下,那儿敲两锤;一忽儿分头放开大步向前走,一忽儿又凑在一起嘀咕着什么,反正老半天也没有拿定主意。

    陈小良的家乡属于沂蒙西部丘陵山区,特点是土少石头多,地层比较复杂,不像平原和黄土高坡,有厚厚的土层可以一气刨下去几十米,甚至几百米。在那些地方刨一口芋头窖,也许有一把镢头,一张锨就够了;而在他们这儿不光使用镢头锨,还要用上大锤铁撬,有的甚至连炸药都用上了。因为这儿是穷山恶水,地下很少有纯粹的泥土,要么是薄薄的土层下面掩藏着深不可测的石灰岩,要么是板结的土壤里夹裹着大大小小的卧牛石、麻窠琅,要么是一层杂土叠压着一层层厚薄不均的混合页岩。如此恶劣的地理环境,最直接最确凿的证据就是,已经有好几家把芋头窖挖到一两米深,因为遇到了无法逾越的障碍而半途而废了,满山坡仿佛一个被炸弹袭击后的战场,随处可见深深浅浅被遗弃的土窝窝烂坑坑。

    所以说,定点选址可是刨芋头窖的第一关键。从大的方面讲,一是要交通便利,尽量靠近生产路;二是要不能离村子太远,要方便照看;第三个也是最最重要的方面就是你得确保能够刨下去,并且至少达到六七米的深度,不达到这个深度,在北方严冷的冬季芋头就有被冻坏的可能。前两个条件村南的这片山坡都具备,这也是村民们乐意来此的原因,他们剩下需要面对的就是,找一个合适的桌子面大小的地点挖下去。找这样的地点就得有真眼——会“断山筋”也就是顺着山势,沿着露出地面的岩石走向,寻找出地下两座竖立的岩层之间的泥夹缝,俗称“石夹沟”石头是山的骨,泥土是山的肉,那一道道隐伏在深处的“石夹沟”就是山的筋脉。只有把芋头窖的地点选择在山筋上,才有较大可能地避开地下隐藏的岩石,使这项工程最后得以顺利完成。山筋毕竟深埋地下,外在表露的特征并不明显,靠肉眼寻察起来很有些隔皮猜瓜的意思。找到这样的点,一凭经验,二凭猜测,三凭胆识,四凭运气,很多时候后面这一条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转了八圈子,罗罗了半上午,陈小良的大才和他二毛叔各自找到一个自认为理想的地点。陈小良在大的指点下和他一起先把地上的碎石块拾掇干净,再由大用镢头刨出一个大致无可挑剔的圆形轮廓,待他兀自清完一茬土理出头绪来,才把镢头递给小良——光棍镢头眼子锨,刨一下铲半天——大疼他呢。就这么着,爷儿俩便一个刨一个铲地干起来。

    虽然说刨地不是技术复杂,也不是体力最重的活,但是一旦干长了,对陈小良这个刚毕业的十七岁少年来说,仍不啻是一种残酷的刑罚。一是他的身子骨太单薄,二是力量还不行,三是这儿全是生土,又板又硬,还夹杂着很多大大小小的石种子,一刨就象刨在凝固的混凝土上,直震得虎口发麻,两臂战战,一镢头顶多能刨下去五六公分。陈小良估摸了一下,直径一米二左右的地面,他刨一遍至少得用二十分钟,再除去向上铲土的工夫,爷俩一天最快也就是刨个米把深,照这个进度就是顺利的话,没有十来天也别想刨成一口芋头窖,一想到这么辛苦的劳动才刚刚开始,他忽然有了想哭的感觉。

    二毛叔选定的芋头窖就在他们东面十来步开外的地方,干着活也不耽搁他与陈小良的大拉着一些家常里短。在西面也是十来步远的样子,就是丑孩家的芋头窖,听言说他是前天动的工,现在已经刨到了半人深。这家伙虽然三十多了,因为家里穷,又有个瘫子爹,所以至今还没有娶上媳妇。但他过日子没得说,打小他就是全村起的最早睡的最晚的一个,过去很多大人数落孩子懒的时候,就拿他做榜样,张口闭口说,你看看人家丑孩多勤快哩,家里地里的活一个人都包了。由于他至今还是光棍一条,这二年家长们就不太拿他说事了,但他的勤劳仍然是全村没有人能比过的。他一边干活,一边不住声地嘟囔,说这已经是他今年刨的第三口芋头窖了,前面两个都没有刨成功,白搭了七八天的工夫,一想起来就上火,但愿这回老天保佑,能够让他刨成它。

    吃过午饭,陈小良的大因为有事要到镇子上去,他就让陈小良一个人先去刨着,临走又安排他把挖上来的土尽量攉远一些,别等堆高了往回淌。小良一边收拾着工具,一边懒散地应着,其实他心里有着一千个不情愿。

    下午两三点钟正是一天里阳光最毒的时候,由于刨得还不够深,身子等于仍然在白地里暴露着。上头顶着烈日,下面蹲在火坑一样的芋窖里劳作,那份辛苦真是罄竹难书。以往他是学生,以上学为主,下地干活的时候很少,即使去也是象征性的跟着打打杂杂,稍微一感觉累了,就以回家做作业为由逃开了。现在他往哪里逃,又有什么理由可逃呢?如今他毕业了,已经成了一个崭新的农民,他将要和父母一样成为一个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力。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现在又回到农村,这也许没有什么不应该和怨天尤人的。只是由于他没经过太多劳动锻炼,因而脖子和手臂凡是露出衣服外面的皮肤,乍一被烈日暴晒,才多半天的工夫就让他疼得有些受不了了,通红通红的皮肤上,好象有万千根牛毛细针在扎来扎去,一动弹那热刺刺的麻痛便顺着皮肤的肌理一排一排霍霍跳起来。汗水更不屑说,带来的凉白开他前前后后灌下去六七碗,却没尿过一回尿。反正自打早晨开工以来,衣服从裤腰以上一直没有干过,这忽儿更是湿溻溻的贴在身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不是怕身上的皮肉不撑晒,他真想脱了它,能扔多远扔多远。

    对他来说这些还都不是最痛苦的,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娇嫩的手掌和手指节上已经磨出了七八个血疱,疼得几乎快让他攥不住镢头把了。越疼他越不敢使劲攥,越攥不结实,镢把便越在手中转的厉害,其实这样更容易起疱,也是行家最忌讳的。即便不时向手掌吐口唾沫,但也没有任何减轻的效果。没有多少劳动经验的陈小良,就这么咬牙硬撑着,每刨一下,都震得忍不住抖抖身子,倒吸一口凉气,这回他算是真正领教了什么叫十指连心,疼起来发晕——他都疼得快要虚脱了。如此辛苦的劳作对于身单力薄的陈小良来说,每坚持多刨一下都是对他意志的残酷考验,每多坚持一分钟都是对他体能漫长无期的熬煎。

    时间在悄悄流逝,芋头窖也在以极其缓慢的进度一点一点的加深。渐渐,新的问题也在一点一点凸现出来。毛病出在工具上,因为芋头窖已经有了半米深,陈小良再站在坑沿上刨土就使不上劲了,下去刨,镢头把又显得太长,别别楞楞横不开,用他带来的长把锨往上铲土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上来,够不着;下去,掉不开个儿。那局面甚是让人懊恼,让人上火。陈小良浑身沾满了黄乎乎的泥土,象个忙昏了头的土拔鼠,一会儿跳上来,一会儿蹦下去,擦汗的毛巾湿得都能拧出水来了。

    二毛叔正叼起烟卷坐在土堆上歇息,看到他这手足无措的一幕很是有趣,就一边挖着鼻孔,一边闪出龅牙坏笑着调侃他:“良子,你妈的跳来跳去的,练什么功呢?”见陈小良没搭理又道:“熊孩子不知道理人,你大呢?”

    “上街啦。有事吗?”

    “呵,儿羔子,没事就不能问问。你大也够狠心的,让你个小毛孩干这么苦的活,搁我我早溜了!”

    “是吗?我看谁还没你刨的欢呢!”

    “行啊,爷们!嘴不饶人。咱有短把的锨,用不用?”

    “给用就扔过来,别糟蹋电。”

    “儿羔子,架子不小。”二毛叔并不在意小良的小性子,把短把铁锨亲自送过来问道“给叔说实话,是上学好还是干活好?”

    凭心而论,这两样差使都没少让陈小良吃了苦头,他感觉二毛叔问这话是看他学习不长进,故意嘲弄他,就赌着气说:“干活好!”

    “咦,你这孩子怪了。上学多惬意,拿杆笔在本本上划拉划拉就是一天,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谁稀待在这毒日头下受罪。这回知道了吧,不好好上学,就得出庄活力,这日子可不好受,叔说这话是向你哩!”

    二毛叔看来并不太坏,他说的这些道理,平时大也没少交代过他,可他就是听不心去,现在后悔也晚了。大的期望就是要他用功读书,考上大学,离开这吃苦受累的农业社。只是他过去对农村的辛苦没有太深刻的体会,光知道贪玩,对念书不是特别上心,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境地。可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半下午过去了,他刨的还不及二毛叔的一半深,大说的不假,自己真是个没用的东西。陈小良越思想越悔恨,象企图发泄什么不满似的,不由咬紧牙关,用二毛叔的短把锨狠狠地铲起来。

    “爷们别这么急慌,慢慢干,乍出力会吃不消的,你还嫩着呢!这会儿觉不着,等晚黑就知道厉害了。”

    果然,二毛叔的话在晚上应验了。

    虽然隔着苫子席,陈小良仍然能感觉到从水泥房顶透上来的温热,躺在上面就象是一尾煎在鏊子上的鱼,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辰光,浑身上下的酸痛胀麻便乘虚而入,如海啸过后暴涨的潮水一样漫卷过来。虽然这种感觉不是他想要的,但是痛苦就是那么清晰,那么决绝,那么不容质疑,俨然一群张牙舞爪的蜘蛛,疯狂撕咬着他脆弱的神经。晚饭前洗手时,他数了数两只手上共磨出九个血疱,其中有三个已经被挤破了,水液流尽之后,皱瘪的表皮粘连着皮下的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稍一动弹就象刀割一样;没破的水疱,个个都比黄豆粒还大,一按也是火辣辣的疼。手指节股肿胀得就好像骨肉要分离开来,两只手就这么讨厌地扎撒着,根本无法弯曲,根本别想试着握成拳头。腰也疼得像被什么扯断了,把上下身连接在一起的仿佛不是骨肉,而是一段又酸又软的棉花。这时,蚊子们又幸灾乐祸地围拢过来,在他腿上、脸上、胸前、甚至连穿着裤头的屁股也不放过。它们不仅肆无忌惮地叮咬吮吸,而且还在吸饱之后,恶意地留下一个个奇痒无比的肿包扬长而去——这种卑鄙的做法,简直欺人太甚了!痒是不能够忍受的,那就挠一挠吧,可是手臂似乎重若千斤,仿佛是别人的了,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对陈小良来说抓挠那些忍无可忍的痒处在过去是何其简单的一件事,现在却成了一项艰巨的工程,因为他实在无法随心所欲地接近它们。对一些实在克制不住的痒处,他只能试着翻动身体吃力地在席子上来回磨一磨——太受罪了呀,这!一行泪水悄然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下来,耳窝里就忽地汪住了一片透骨的冰凉。

    不,我怎么可以流泪呢,我怎么可以悲伤呢?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而是一个大人了。因为我不再上学,不再读书,不再做作业,不再在学校里度日月,而是一个走向了社会的男子汉。所以我不应该再象小孩子那样遇到困难就哭鼻子,而应该坚忍、顽强、不屈服,就像过去绝不向欺负他的大同学低头那样。我没有资格哭泣,这一切都是我将来必须面对的生活!别人不是都挺过来了吗,我为什么不行呢?你这个没有血气的东西!对于自己的脆弱,陈小良发着由衷的自责。

    大在五步开外的另一床草苫子上时不时咳嗽两声,看来睡得并不塌实,他的心事陈小良不用猜也明白,还不是因为自己的不争气伤了他的心,不仅让他在别人面前挺不直腰杆,更让他为儿子忐忑灰暗的未来愁肠百结。为了不惊动父亲,陈小良尽量克制着不去翻动身体,努力做出已经睡熟了的样子,泪也不去擦,让它慢慢凉干吧!

    睁开眼,浩瀚的天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很亮也很远,陈小良不知道那些熠熠闪光的星星上是否也有人,是否也有象他这样凄苦落寞的少年?轻风轻摇着树影,野薄荷的气息飘过来,忽浓忽淡,若有若无。突然,东院邻居家的楸树上,一只鸟儿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砉然飞去,它扇动翅膀的声音渐行渐远,把这个偏僻山村的夏夜烘托得更加静谧和荒凉了。

    一觉醒来,陈小良着实吓了一跳,太阳已经升的很高,准确地说他是被灼热的阳光晒醒了,旁边大的苫子席已经卷起来,看样子他早就起了床。陈小良有些慌张地从房顶下来,见妈正在往盆里盛汤,不用说是该吃早饭的时候了。

    陈小良很不安,怯怯地问:“妈,你咋不喊我?我都睡过头了。”

    “我想喊你来着,你大不让,说让你再睡会儿,他就自个儿刨去了。行啦,别愣着,快喊你大家来吃饭吧!”

    为了犒劳他爷儿俩,早饭妈特意煮了几个咸鸡蛋,还专门烙了小良爱吃的单饼。就着香喷喷的咸鸡蛋,他一气吃了六张饼,喝了四碗疙瘩汤,这可是他平时一天的饭量。

    早晨,大用新按的短把镢头锨,一个人又挖下去有半米,这样整个窖筒子就有大约一米二深了,再直接用锨向上铲土就行不通了,只能用筐往上提。清早,大就是这么一个人刨好土,装满筐,然后自己爬上来提;接着倒了土再把空筐续下去,然后用石头压好上面系筐的绳头,自己再下去劳作——如此循环往复,那麻烦劲儿可想而知,好在眼下芋头窖不是太深,不然真够大受得。

    现在好了,爷儿俩协作,一个在下面刨土装筐,一个在上面提留,效率肯定会立马提高。事实上,实施起来远没有陈小良理想的那么顺利。开始大让他负责在上面提土,这相比较在下面刨土装筐要省事的多,再者老半天才提留一次,其他时间可以坐在土堆上休息,大疼他这还用说嘛!谁知一付诸行动,陈小良就对自己的能力失去了信心。他没想到自己这么没用,即便大有意只装半筐土,这个在别人眼里也许根本不是个重量的重量,相对于他孱弱的力气,仍不啻提着一座大山。他咬牙切齿使着吃奶的劲艰难地往上拔拽,绳子勒在手心,特别是勒在血疱处,生出针扎一样的疼痛,他攥着的好象不是麻绳,而是一根粘满了铁蒺藜的刑具,好几次土筐险些从手中滑脱下去。提过两筐之后,他发现又有三个血疱被挤破了,粘粘的体液流出来,湿了半张手,强烈的痛楚直冲脑门,快要使他的神经崩溃了。

    大从他缓慢的提留速度上看出了他的艰难和吃力,就决定把他换下来,但嘴上仍然狠着心说:“锻炼锻炼吧,让你吃吃苦头也好!”

    说实在的,在下面刨土也不是好活,因为地界小,不能甩开膀子干,人只有采取非常别扭的姿态才能工作。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跪着,任何一种姿势甭想坚持五分钟,时间稍微一长,不是腰酸腿酸胯骨酸,就是手酸臂酸脖子酸,反正没有一处快活的地方。陈小良在上面的时候,渴望下去——可以不用勒手;下来窝憋得难受的时候,又向往上面——可以自在地伸展腰身。胡思乱想着,陈小良就觉得这刨芋头窖也许是世界上最遭罪的活儿,不仅要一下一下重复着枯燥乏味单调的动作;而且还要承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这简直是在挑战人的心理和生理极限嘛!

    苦,有什么法子呢?只能坚忍着干下去。当不可避免的苦难摆在面前的时候,逃避并不能使它消失,也许只有战胜它才是唯一的出路。

    快黄昏的时候,陈小良有把握的相信,他们的芋头窖应该超过二毛叔家的了。中午二毛叔赶了半天集,下午和二婶一起来刨芋头窖,又因为一点家务事发生了争吵,不是他大劝,就差点打起来了。现在自家的芋头窖已有两米多深,坐在地上干活的陈小良扭脸便能看见一片圆圆的天空,他现在的世界里没有树木,没有牛羊,也没有山岗和房子,只有头上那一片纯湛的蓝,偶尔有一朵白云从上面飘过,他瞄一眼就能很柔软地引起一阵悠远的遐想,他相信那片云彩也看见了他。

    根据光线的强弱和芋头窖壁上的投影,可以判断出太阳已经落山。在酷热难以侵扰的地下,想着一天的苦难就要结束,陈小良的心情油然变得清澈欢畅起来,手中的镢镰子也变得轻快了许多,重重地刨下去,分明可以听到土块迎刃而解和石片碎裂的声音,那美妙的音韵颤动顺着手柄传上来,带着一种所向披靡的豪迈和喜悦。这些埋藏在地下亿万年的土啊石啊,他陈小良要一镢镢地把它们刨下来,要让它们到满目纷华的世上晒晒太阳。

    “铛!”一声脆响,陈小良手中的镢镰子被震得差一点飞出去,他试探着又刨了几下,发觉四五公分深的泥土下面是一块不知大小厚薄的石头。

    “大,我刨到石头了!”

    大的身影一下子罩住了芋窖口,几块碎小的土坷拉也随之倏地滚落下来:“刨一下我听听。”

    “铛!”

    “再往南刨一下。”

    “铛!”

    “你起来,刨刨腚底下。”

    “铛!”

    “毁了!”大把烟一扔,慌慌忙忙从上面下来,利落地顺着接茬把石顶上的土垃起成一堆,立时一块表皮呈泥黄色的巨石便裸露出来,显然它的面积要比芋头窖的内径大的多。大怀着侥幸心理又用手锤砸了十多下,每一次仅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白点和一句生硬决绝的回声。

    陈小良以他有限的经验也能推断出,这是一块厚不可测的巨石。工具砸在石面上,声音越浊越空,说明石层越薄;回音越实越急促,说明石层越厚。只要一砸“咕咕”响,你就大可放心,它一定不是你的对手。

    “奶奶的,猎到老崖上了。”大一屁股坐在地上,颓丧地喂叹着“可毁了可毁了”

    二毛叔和二婶也闻讯赶过来,趴在芋窖门口热络地探问着,观点和评判都很老到。末了,二毛叔拿着既表示遗憾又有些自满的语气说:“哥,算了吧!碰到老硬,就是神仙武艺也没奈何。不行,明儿上我东边再试试吧!”

    陈小良忽然之间明白了,他和大这两天受的苦遭的罪淌的汗流的血都统统白搭了,作废了,辛辛苦苦换来的劳动成果,最后连个屁也不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这太残酷了——无法控制的泪水猝然浸湿了他的眼睛。

    “别掉尿汁子啦,看干的这好事!哭有熊用,还楞着干什么,上去呀!”

    天,仿佛一下子黑了。

    第二天陈小良起的和大一般早,不等吩咐,就默默扛起工具跟在大的身后向村南的山坡走去。到了坡上才知道,二毛叔和二婶已经来了好一会儿,听他们说下坡的丑孩来的更早,星星还没落尽他就开工了。真是难为他,姊妹都出嫁了,父亲瘫痪在床,母亲还要操持家务和田里的活,撇下他一个人刨芋头窖。最苦的就是他要自己刨土、铲土、提土下去、上来、上来、下去别提有多熬煎人,脾气躁的得死去。虽然他这口芋头窖比陈小良家动工早两天,但是他至今刨得还不及小良家昨天废弃的那口深。

    按照二毛叔的建议,陈小良和大又在他家的东面新开了一个窖口。此处的土质和原先的芋头窖没有太明显的区别,表层仍是土垃和石块混杂,草根树根交织成一团疙瘩,刨不多深便是比干透的花生饼还要硬的黄立土,一刨能震酥半截身子。爷儿俩紧赶慢赶忙活了一清早,还没刨到膝盖深,光光的太阳地里,没处躲没处藏,直晒得爷儿俩两眼发花,汗如雨下。远处幸灾乐祸似的,不住声地传来一片聒噪的蝉声,不是大在跟前,陈小良真想跑过去一个一个拍扁它们。

    又到吃早饭的当儿,陈小良爷儿俩正在拾掇工具打算回家,坡下咻咻地传来丑孩愤懑的叫骂声,从围观者失望的表情和一些含义明确的手势,陈小良猜测他的芋头窖一定是又遇到了无法克服的障碍,可能要和他们家的芋头窖遭受同样的命运了。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可是他不得不放弃的第三口了!每一口他都刨到了两三米深,小良想想都替他心寒。

    自家新刨的这一口将来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正当陈小良满腹疑虑的时候,一个更坏的消息从二毛叔的芋窖里传上来,跑过去一看,二毛叔还不死心地用手锤敲击着窖底的石板,回声很冷漠,一点情面也没有。好一会儿,二毛叔才哭丧着脸从芋窖里爬上来,斗败的公鸡一样耷拉着头,完全没有了昨天的昂扬豪气。看到二毛叔的失败,大的脸上掠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欣慰,但马上就讪然了。因为他和二毛叔就深度、方向和石质一估量,他们两家遇到的可能是同一座地下岩层。那么,自家新开的这口与此紧邻的芋头窖下面,又会有什么凶神恶煞在等待着他们呢?

    早饭后,陈小良的大围着新开的芋头窖来回审视了良久,他绷着嘴唇,皱着眉头,表情痛苦忧郁悲观,他实在没有足够的信心去冒那个险,就饭前他和二毛的综合分析,结局可能是不言而喻的。虽然有些不舍,但是他最终还是理智地选择了放弃。

    这几天,又陆陆续续有几家在附近开了工,期间也都或多或少遇到一些麻烦,但大多碰到的都是可以刨碎的泥砂质混合页岩。有个别遇到石灰岩的,要么是石层较薄,可以用大锤砸烂它;要么是切入部分较窄,不影响大局,可以从旁边绕过去。那些早期开工的,时而有一家功德圆满,修成正果,大伙都要跑过去看个究竟,总是羡慕的少,嫉妒的多,好象人家白拣了个大便宜似的。

    嫉妒、沮丧、气馁都不是办法,庄稼蓬蓬勃勃的长在地里,日子还得要过,芋头窖还得要刨。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事呢?只有打起精神重新来过。

    在距离一棵蒲桃树四五步远,陈小良的大又看中了一个地方,但他起头时下手很小心,也很犹豫,几乎有些战战兢兢,好象怕惊动了什么。干着干着他就放心了,脸上密布的阴云也逐渐散开去。这儿土质松软,夹杂的石块也少,只是树根横七竖八的,刨起来有些乱扑棱。陈小良的大自我解释说:“没事没事,刨着刨着就好了,往下树根会越来越细,有根是好兆头,树再憨总不至于把根扎到石蛋上,对吧儿子?”

    天已半晌午了,陈小良才看见他的同学于安志和他大于钦塘懒洋洋地扛着镢头锨,提着茶壶茶杯上坡来,一看那阵势,就知道也是来刨芋头窖的。与众不同的是,于安志手里还拿着个新华字典大小的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唱得欢,引得好多人都抬头看。陈小良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曾偷偷买过一个类似的机子,不巧被他大发现后嫌耽误学习给砸了,现在想想还来气。于安志的哥哥前年考上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他本人在班里也是学习数一数二的尖子生,这回考上的把握非常大,他兄弟俩一直是他老子对外夸口的资本和骄傲。其实他大于钦塘以前的名声并不咋样,在他们村是出名的懒汉,早先在生产队混工分还好说,加上他是记工员,没人敢把他怎么样。后来分了地,他依然保留着记工员的做派,有事没事就拿着隋唐演义、水浒传什么的翻巴,冬天在太阳地里打瞌睡,夏天在树凉荫里打瞌睡,地里的活几乎都交给了他老婆。不正干的货、于二流子、混世虫——是大伙背后对他挂在嘴边最多的评价和称呼。以前陈小良的大和别人一样有些看不起他,但懒人有懒福,自从他儿子考上大学,村里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了,连村支委王大肚子也不敢再象以前那样挤兑他——人就是这么奇怪!

    见他爷儿俩过来,很多人主动上前搭讪,递烟卷,说着一些让人肉麻的话,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

    “大学生的爹,你还用得着干这个?”

    “老于,你大儿眼看就要吃公家饭了,老二又是板上楔丁的事,还来给俺这些日囊货趁嘛!”

    “哪能哪能,他们是他们,我还是农民,你说——咱当农民的不干吃什么?”

    “你不象俺,你过去天天遛遛的,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哪没办法,一人一个命呗!咱娘们管。”

    “不假,一人一个福分,你这话不是来犟的。”

    陈小良的大看了却很是不屑,自顾冷冷地道:“吓,乖乖,看拽的!”

    于安志看见了正在铲土的陈小良就摇着手和他打招呼:“良子,靠,这么能干!大后天赶李庄集去吧?我和程老师约好了,上他老家水库划船去。”

    “到时候再说吧。”陈小良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什么到时候再说,干你的活去!”他大悻悻地呵斥他。

    于安志他大于钦塘好象也没有东瞅西瞧细寻思,就随便找个地儿刨起来。他爷儿俩刨得并不太上紧,刨一会儿就歇歇喝口茶,鼓捣鼓捣收音机——或新闻、或相声、或广告、或歌曲。反正每换一样节目,只要脑袋还露在地面上的,都忍不住扭过头去瞄两眼。不管陈小良的大高不高兴,于安志收音机里的黄梅戏还是把整个山坡闹腾得喜洋洋的,有两个自认为有点音乐细胞的家伙,还跟着不着调地哼唱呢。还甭说,工地上有这么个奢侈玩意儿分着心,确实能减少人们不少劳乏。

    太阳再一次升起来,陈小良算算今天已经是他们刨芋头窖的第六天了,新窖已经刨下去三米多,只要再能刨下这么深,就可以横向挖窖室了。通过几天的磨练,他慢慢适应了这艰苦的劳动,身体也比过去强壮了许多,现在满满一筐土他已能毫不费力地提上来了,晚上睡觉浑身也不再那么木麻酸痛,手上的血疱干瘪后,老皮紧贴在新皮上,渐渐硬化成膙子,拳头握一握也感觉有了令人欣慰的劲道,只是人比在学校时黑瘦了一些。

    不就是刨芋头窖嘛,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用不了五天我就能刨完它。

    干着干着,陈小良就发现自己乐观的太早了。刨到四米深的时候他们不仅遇到了麻烦,而且遇到的还是个大麻烦。以前在下挖过程中也曾遇到过一些窝心石、页岩、碎石板什么的,但砸的砸,起的起,都被他们一一攻克了。眼下这麻烦,好象在早上就有了先兆,那是一块比箢篼还大些的窝心石,它又深又紧地嵌在土层里,爷儿俩鼓捣了有两顿饭时才把它扒出来,用大锤瓦开,提了十多趟才提完。其实它不算太大,又是长在芋头窖中间,所以并不可怕,只要把它周围的土吃掉,就可以慢慢拾毁它了。可是现在遇到的这块是从东南方斜插上来的石锥子,伸进芋头窖里的部分呈不规则的圆锥形,比一个斗笠还要大许多,可怕是眼前看见的可能仅仅是冰山一角。陈小良的大捏着汗把石锥子前面的泥土清干净,再往下挖了挖,不料又一个石锥子从旁边横伸过来,与上面这块俨然牙齿一样紧咬在一起,占了窖底一大半的面积。看到这么严峻的形势,陈小良的心当时悬了起来。他大不死心,用铁撬撬了半天,依然没有任何效果,就让小良再次把二毛叔的大锤借了来,他喊着号子猛砸了几下,石头纹丝不动,理也没理。这块石头究竟有多大?不得而知。下面还有没有?没人敢打包票。要不要继续往下刨?要不要放弃?陈小良的大显然已经失去了主心骨,他握着大锤呆呆地站在那儿,象被魔法定住了似的,不动不语不呼吸;这一刻甚至连时间也定格了,就被卡在这幽深的芋窖里“咯咯”作响。

    这样的场景是少不了被人围观的,二毛叔两口子、丑孩、于安志爷俩、还有一帮人,都快把窖门口围严了。有的同情,有的感慨,有的漫骂,有的安慰:

    “娘唉,猎石头窝去啦!你就是有登天的本事也得干看着。”

    “咱们这个熊地方忒差劲了,也不知道老祖宗当年怎么安的庄子。”

    “还用说,是个猪窝也比咱们这里强,我都刨瞎了卅啦,操他祖奶奶!”

    “咱的设备不行,要搁有公家那样的风钻,这些日子我就是在铁山上也把它挖成了。”

    “摊着这种情况还能有什么法,算了吧!狗吃不了日头,大不了咱重新来。”

    陈小良的大还是这么呆呆地站着,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那又脏又破的衣衫,他好象根本没有听见别人的说话和吵嚷,任由大锤从手中慢慢滑落下去。

    陈小良扑腾跪在土堆上,含着泪音喊道:“大唻,上来吧!咱不刨了,咱家走!”

    下午妈耪地去了,陈小良和大都没有去上工。大在屋里的溜地上铺了一张草席,中午连饭也没吃,就心灰意懒地睡了。饭后,陈小良先是把玻璃像框里自己的旧照片取出来,腾出一块地方,把他和同学们的毕业合影放进去,他就站在第三排靠中间的位置。忙活完这些,他又把过去上了十多年学的废旧本子从旮旮旯旯翻腾出来,然后从遛乡收破烂的手里换回了二十七元五角钱,他想抽空到集市上给大买个褂子,还不知够不够。过去都是父母给他买这买那的,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给他们买过一样东西呢!

    晚饭陈小良的妈特意做的丰盛些,但他大仍然没有多少食欲,只顾一口一口喝闷酒,偶尔叨个花生米压一压,从那反应迟钝的动作和表情看,他好象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妈也不好受,就宽慰他:“不吃饭当用吗?又不光咱一家遇着这样的事,丑孩不比咱更倒霉,他怎么过呢?想开点,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再苦再难,也不能让身子受屈,这可是咱家的老本哩!慌得么,刨芋头还早来。良,你吃你的,拿出点精气神来,让你大看看!”

    夜里,陈小良睡得很不塌实,先后做了好几个梦,断断续续的一点也不连贯,做着后面的,就又把前面的忘记了。末了是一个与学校有关的梦,他梦见自己又回到原先的教室,老师在讲课——让他奇怪的是,好象是物理老师在讲数学课,讲的什么内容他没注意听,他正在底下看小说,正看得入迷,老师忽然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拿着两本书不知该看哪个,就木木地站着,一时窘在那里。正手足无措间,又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失火啦!失火啦!同学们都慌慌张张往外跑,书包本子扔了一地,他一下子被吓醒了。

    陈小良醒来就再也睡不着,抬头看看,满天鱼鳞样的云彩有规则地排列着,浓淡交替,一趟一趟的,很象冬天被白雪覆盖着的芋头垄。屏神静气地看着看着,陈小良就恍惚觉得他不是在向上看而是在向下看了,那满天的白云正在从自己的脚下向远方铺展开去。此时,星没有,风没有,只有半轮昏黄而又孤独的月亮向西山慢慢滑行,一步一徘徊。望着那轮在云翳背后时隐时现的夜行者,陈小良没来由地生出许多迷茫和惆怅来。

    东方刚露出一抹淡青色的曙光,陈小良就起床了,他洗把脸,也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挑起一应工具向村外走去,有薄薄的雾踏在他的脚下,有早起的鸟鸣落在他的身后。

    在一个别人废弃的芋窖洞的不远处,陈小良学着大的样子,清掉地表的石块和杂草,露出一片沉默的潮润的赭石色的泥土,他向手掌心吐了两口唾沫,然后扬起镢头朝着这厚重而又残酷的大地狠狠地刨下去

    太阳升起来了,人们三三两两的上山下田去,陈小良的大也脚步有些蹒跚地走来,看着儿子新选的窖址,他没说什么,兀自抄起铁锨铲起来。

    头两天,他们的进展还算顺利,即便遇到一些黄石猴子、麻窠琅、粘胶土,这些都算不上特别难啃的骨头,耐心地磨一磨,最后都被一筐一筐的弄到地面上,两天的工夫爷儿俩就刨到了两米半深。不料,第三天下午出现了让人不安的状况,一堵千层饼样的板状混合岩在泥土中显露出来,面积足有半截课桌那么大,生生挡住了他们近三分之二的去路。若是最初再向西挪一米,就会侥幸躲过去了。可是隔着厚厚的土层谁又能看得见呢?就象人们前途未卜的命运,谁能够看得见明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虽然这种岩层不象石灰岩那么难对付,但是要一点一点砸碎它,也是一件非常耗时费力的工程。就是说它不是不可以被摧毁,只是你得愿意付出非同寻常的毅力和代价。挖还是不挖?陈小良的大再一次陷入了两难境地,看着爷儿俩一起动手,半天才砸下的一堆碎渣渣,心就渐渐地凉了,他犹疑地挥动着锤子,有一刻甚至萌生了再次放弃的念头。陈小良虽然看出了大的动摇,但是他胸口里却有一股誓不罢休的火焰在蹿动着,把他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他很坚定地对大说:“大,往下刨吧,咱会打通它的!不在这里刨,再换个地方也不见得是一竿子插到底的好土。”

    这后半句话深刻地触动了他大,是啊,再换一个地方也不见得是一竿子插到底的好土,说不定还不如这儿呢!丑孩不是换了五六个地方了吗,但他至今一口也没有刨成功。换来换去也不是办法,再说他们目前面临的并不是一条死路,那么唯一应该做的就是——继续干!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前行,岩石在一星一点的破碎。又一天过去了,陈小良家芋窖口外薄薄地铺上了一层浅灰色和浊绿色的碎石渣。用手扎扎开凿完的茬口,也就三十公分的样子,照这个缓慢的进度,何年何月才能打通它呐?

    命运多舛的丑孩,生活不幸的丑孩,也遇到了与陈小良家类似的情况,只是他的处境更复杂,前途更糟糕。很多围观的人发表着廉价的同情和不得要领的建议。正在众人议论纷纷,摇头慨叹的时候,有一个叫于二平的人怅然说道:“唉,要是能放上一炮就好了!”

    “对呀,打个眼,长上适量的药,这些狗日的烂石盒子能搁一炮。”

    于二平的话提醒了大家,纷纷探问哪里能买到炸药,这些年公家对这危险物什控制得很紧,平常人们根本接触不到它,凡是发现私藏私用的,公安逮住就拘留,二话不说。估量着现在的形势,很多人嚷嚷一阵便泄了气,但有不死心的,仍扒着于二平的头打探。于二平被问得不耐烦,就神神秘秘地说,他好象听说山前张家湾有个人会炒炸药,也许托熟人能买一些。众人一听又来了兴趣,特别是丑孩更是急不可耐,抢着话头说:“老二,你看你,别买关子了,俺们知道你熟人多,路子野,你帮忙操待操待,贵点也行。我是干够了,这回再弄不成,我就不刨了,明年就是芋头种卖十块钱斤我也不眼馋了。老二,帮帮忙忙吧!”

    “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犯法呢!”于二平思念着,不松口。

    “二哥,你就惜惠惜惠俺吧!”丑孩说着就把烟递了过去,话里明显有了哀求的意思。

    于二平接过烟也不抽,夹在耳朵上,眼挤巴着跟连电的样,用手在下巴上摸拉来摸拉去,就是不说话。

    有人见他还是一副欲擒故纵的模样,就赶紧把话说开了:“老二,你个少祸害,别弄熊样了!干脆直说了吧,俺几家不让你白跑腿,来回也就是一晌午的事,俺合伙给你买两盒飞鸽再不行,去他去,再长两盒绿孔府。行了行了,个货物别拿劲了,可用着你啦!咦,笑了笑了笑了大伙别吵吵啦,赶快回家拿钱去。个捣蛋样!”

    陈小良的大也急忙回家零零碎碎凑了十五块钱交给于二平,这回他态度倒爽快,说太阳下山前一准赶回来,大伙别躁,怕累的都先歇着等着,不行树凉荫打把牌。

    歇着不可能,打牌更不用说,下午陈小良和他大不再蚂蚁啃骨头似的对付岩层,而是集中精力清理页岩周边的泥土。由于泥土范围比较狭小,刨起来别别楞楞,比往前更慢更加费周折,但是想到只有先把它孤立出来,一等炸药到手,打个眼填上药,包准一炮就能把这堆可恶的东西轰下来——哪该有多解恨,多爽利呀!

    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爷儿俩的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轮流跪在坚硬的石顶上,一点点地掏着岩层旁边的泥土。因为空间的缘故,刨土或铲土的时候,只能一只手工作,一只手臂撑着土墙,实在撑不住了,就把头抵在墙壁上,缓缓酸痛,很快头发就粘成一个泥巴饼子。这是因为地下深处的土壤非常潮湿,用手使劲攥攥就能攥出水来,在这样脏兮兮的环境里工作,不用十分钟人就成了泥巴猪。

    为了刨芋头窖,陈小良专门穿了一身破旧衣服,裤子是他上初中时穿过的运动服,长度现在仅到脚脖处,原先膝盖和屁股的部位都麻花了,如今已磨出好几个洞洞,好在干活的时候没人看见;上身是他大不再穿的旧褂头,袖口领口烂糟糟的,扣子掉得还剩一个,嫌下摆敞着碍事,就打个节系在腰里。他大的装扮也好不到那里去,爷儿俩这身专门的“工作服”一直没换洗,因为洗来洗去还不够麻烦的,所以现在早已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浑身上下粘满黄乎乎的泥巴,老远看去,就象一尊还没收拾利索的泥塑。陈小良心想,如果他以现在的形象走到同学们面前,保准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他来;陌生的人在远处看见,也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翩翩少年,一准会以为他是一个饱经沧桑,生活困苦的老农。想着同学,想着学校紧张却不失多彩的生活,再想想目前的处境,陈小良不由心中升起一层悲凉和辛酸——他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下工作者,同学们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笑他呢?

    天快黑了,别说望穿秋水,就连秋山也望穿了,还是没有于二平的影影,大伙就开始嘀咕,个别人甚至有了不高尚的猜疑:

    “这多半天,上日本也买回来了。”

    “我早说了,这孩子办事,撇愣眼打家雀子——没鸟准头!”

    “龟羔子起来的,巴不成拿钱跑了吧!”

    “走,上他家找他去”

    上他家等到二半夜也没见着他的头魂,几个人倒是把他家的两盒飞鸽烟抽得一棵不剩才作罢。

    孰料,次日一早,人们就看见于二平踏着自行车,打东南小路上歪歪扭扭骑过来。

    “管,这熊东西大清早就喝上了。”有人肯定的断言。

    有人老远就喊:“老二,干熊去啦!到这才来?俺寻思你让公安抓去哩。”

    三言两句,于二平就到了跟前,人还没有从车子上下利索,泪就下来了,瘪咕着嘴期期艾艾地对围过来的人说:“对不起了爷们!事没办成呜呜那个炒炸药的不是别人,是俺二舅呜呜昨天晌午我还没到呢,他就不小心把炒锅鼓捣响了,人给弄八下去了,现在公安正查呢,俺那疼人的舅唉呜呜”

    你望这事弄得。

    于二平一边擦着泪水,一边把大伙的钱一分不少的退了。众人一边推辞,一边安慰,一边把钱接过来。

    于二平走出去老远,又回过头来叮咛大家,说这事闹出人命了,上边要严查,听他表弟说,咱们这些也属于什么什么未遂罪,大伙嘴要严实,如果上边来人问,就摇头三不知,可别乱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说一遍,你望这事弄得。原打算搞来点炸药省省力气,结果炸药没搞来,倒搞来个什么什么未遂罪,往后光凭这个名头,就能把人吓得别再想睡个安生觉。

    对此,陈小良倒没往心里去,他学过法律常识,知道事情没有于二平说的那么悬乎。于是照旧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一门心思挖他的芋头窖。令人欣慰的是这堵页岩并不太厚,多说有一米的样子,下面又是混砂砾泥土层。过去遇到这样的板状页岩,他和他大都是用锤子砸錾子凿,与泥土齐头并进,因而效率比较低下。现在由于把它旁边的泥土清理出去,这样便显露出它侧面岩层叠压的隔纹来,若顺着隔纹把錾头打进去,巧不巧就“啪咔”或“哗啦”一声撑下一大片来。这一幕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在听觉上,都很富有引人入胜的戏剧效果。石板碎裂的声音很爽很撩人,有了让人听见第一声还想听第二声的欲望;这个原本让人头疼犯愁的难题,现在用錾子一层一层剥开去,仿佛是在掰开一大迭酥脆而又喷香的饼干,反而弥漫起一股让人越干越上瘾的快意。

    虽说整体上清理页岩的速度并不比清理泥土的速度快,但陈小良爷儿俩都被这个攻无不克的战斗过程弄得很兴奋。世界上还有比看着自己的敌人在退缩更能让人快慰的吗?他们爷儿俩不断从胜利走向胜利,不知不觉晌午了,不知不觉饭时过去了。陈小良的妈左等右等不见爷儿俩回家吃饭,就燥了,就来喊他们,说汤都凉了。但爷儿俩仍然意犹未尽,让她自己回去先吃,他们多咱把这些“熊玩意”全部起完多咱再说。

    一层层的起下来,一筐筐的提上去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陈小良爷儿俩终于把那堵岩层齐展展的掘通了,令人欢欣鼓舞的泥土豁然袒露在面前。

    “儿子,这回多亏你!”

    大向来吝啬他的夸奖,但有这简单的一句就够了,就足以让陈小良心潮起伏,热血奔涌。他暗自心说:就是前面再遇到铜墙铁壁,他也一定要打通它,他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这是不容置疑,也是无须异议的了。

    信念和勤奋是一切成功之本。通过起早贪黑的辛勤劳动,三日后,陈小良爷儿俩如期把芋头窖挖到七米深,这个深度足已让芋头躲过华北地区冬季的严寒了,剩下的工程就是选择合适的对称方向,掘出两个储藏室,如果不遇到特殊情况,最多再用一个星期,本芋头窖就可以全面竣工。

    在这儿不得不提一提的是,于钦塘和于安志爷儿俩虽然动手几乎比谁都要晚,但是他们却率先完工了。在别人都快要被折磨疯的山坡上,他们幸运地把芋头窖刨在了一道山筋上,天造地设似的,那宽度刚好够一口芋头窖打下去,里面的土层也很单一,极少有乱七八糟的石头和砂砾,刨起来自然非常轻松,爷儿俩玩似的就把芋头窖刨成了。而在他们附近和他们处在同一道山筋上的其他人,要么一开始就刨到石头上,要么刨着刨着两边的石头就挤到一块去,最后只能忍痛作罢。

    在他们竣工封窖的时候,全山坡的人都跑去围观,看着那所谓刨到风脉地上的几乎完美无缺的芋头窖,人们只有啧啧称奇和啧啧称赞的份。在众人或艳慕或阿谀或嫉妒的复杂眼光里,于钦塘把一块四四方方的青石板盖在了新砌好的芋窖门上,然后又在上面用馒头压住一块图吉利的红布,同时他儿子把一挂长长的火鞭挑起来

    这也许就是让人们无奈,让人们感叹的命运吧!个中的机缘、造化、变数,有些时候你真的说不明白。有的人一生操劳却不得温饱,有的人四体不勤却丰衣足食。一棵树上的果子,也不可能一般大,有的被风吹,有的被虫咬。一人一个命,无论厚与薄,做好自己的命才是最最重要的。

    陈小良心里明白,人家的再好也是人家的,羡慕不来也嫉妒不来,他要做的只能是尽心尽力挖好自己的芋头窖。这已经是他和大动工的第十五天了,窖筒已经刨好,剩下的任务便是朝东西两个方向挖掘窖室。为了坚固和保温的考虑,窖室不能开得太宽敞,要尽量小一些深一些。刚开始还行,人的身子在窖筒里,活动起来不算太别扭,一但挖进去半米多深之后,人就得半蹲着或者跪在里面操作。施展不开手脚不说,难题是刨土不再是一个完全向下的方向,而是大部分时间要仰着脸向前,侧着身子向左向右挥动工具。特别讨厌的是跪在地上仰着脸刨顶面的土时,脖子酸麻还是次要,重点是镢镰挥动的过程中有大量的泥土被带下来,一忽儿飞进嘴里,一忽儿飞进眼中,这不啻是一种挑战人的耐力和耐性极限的酷刑,时间长了能好端端的把一个人给弄疯。本来六七米深的芋头窖里相当凉快,但是这么着干,不用十分钟,汗水就能把一条毛巾湿透。

    陈小良的大身材魁梧,挤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更显得憋屈,即使想多坚持一会儿,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父子俩就象一对互相体恤的大黄蚁,一忽儿他上来,一忽儿他下去,轮番子侍弄着这口让他们爱恨交织的芋头窖。

    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就是村支委王大肚子也来坡上凑热闹,他不知从哪里搞来半塑料瓶子炸药,做贼似的偷偷在丑孩遗弃的一个四米多深的芋头窖里放了一炮,结果成功地炸开了里面的卧牛石,没费多少周折就把该芋头窖挖到了理想的深度。看着王大肚子凭空拣个大便宜,气得丑孩连喝药上吊的心都有了。

    当陈小良就快挖完东面这口窖室时,正是第十八天的中午,孰料天不作美,从吃过早饭不久就开始雾拉,才干了不到两支烟的工夫,天就“哗哗”下紧了。在地里干活的人们不敢再坚持,纷纷冒雨往家里跑。芋头窖里很快积下一汪水,再刨下来的土就洇成了泥糊糊,没办法,陈小良只好和大一起收拾工具回家去。

    现在正是降雨频发的汛期,小雨中雨大雨雷阵雨,一旦下开了头,没个十天半月别想晴天。于是乎,紧一阵,慢一阵;晴一阵,阴一阵;停一阵,下一阵天黑天又明,天明天又黑,直下得沟满河平,山泉滔滔。这期间陈小良多次戴着斗笠到山坡上,去看那让他寝食不安的芋头窖,芋窖里一直时浅时深的灌着半筒子水,这很是让他担惊害怕,经常在心中暗暗祷告,老天可别把他家的芋头窖给泡塌了。

    农村人闲不住,雨天有雨天的活。这时节正赶上玉米芋头还有一茬“提苗肥”要追,过去都是在晴天一棵一棵刨坑“喂”非常费事,一天干不了几分地。如今大伙都学会能了,单等下雨天直接往地里撒肥料,顺着田垄“发啦”一把“发啦”一把,一撒一大片,省时又省力,化肥被雨水溶化后渗进地里一样被吸收。利用阴雨连绵的天气,陈小良和他大抬着“鱼眼”化肥,从东山到南山,从西山到北岭,三个中午就把自家的庄稼全部“喂”了一个遍。剩余的时间,他又给大做下手,用麦秸莛儿织了四床草苫子,其中大特意织了一床拧花边的,说是等将来给他娶媳妇铺,大想得忒远了。

    一晃,十一天过去了,终于云开雾散,天光放晴,快憋闷坏了的人们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陈小良更是急不可耐,早饭后一放下碗筷,就抓起水筲向门外走去,大知道他的意思,没多说什么,只是安排他地滑走路小心些,不行就回来换上他的靴子。

    陈小良到了南山坡上,见已经有两三家正在忙活着,他遗憾自己不是第一个赶来的,怨就怨妈把早饭做晚了。他一歇没歇地用了近半中午的时间,才把芋头窖里的积水提留干净,好在芋窖并无大碍,但是接着动工显然不行,溜地太湿太泥泞,只好晒个三五天再说。其实陈小良心里火急火燎,他一刻也不想等,这种赶紧完它的迫切愿望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也许只有当芋窖门盖上的那一瞬,他心中这块千钧巨石才会落地。

    陈小良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第三天一早他就喊着大上工去。他们这回确实是雨后动工的第一家,这让陈小良多少有了一种敢为人先的自豪和欣喜。大忍不住说他:“良,你上学的时候要是有这么一半上心就好了,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人无论干什么,不用功不上心,到头来都会是一场空!”

    “大,我知道。”陈小良一边应着,一边小心翼翼蹬着还有些湿滑的脚窝向下去,到了窖底,朝窖洞子里瞅瞅,还是黑乎乎的一团。于是他使劲闭了几下眼睛,才逐渐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这时,大用条筐把一应工具放下来,陈小良摸起镢镰,半蹲着走进窖洞里刨起来。刚刨了一下,一块土坯应声而落,不经意间他看见跟前一根弯曲的东西动了一下,他以为是一截树根,就没太理会,又刨了一下,不料那东西竟然爬动起来。陈小良只定睛看了半眼,就头皮“嗖”的一麻,明白了。

    “长虫!”陈小良惊恐地一声尖叫,闪身从洞内跳出来,一下子贴在窖壁上,双手惊悚地向后抓着,脚尖本能地掂起来。

    听见儿子没有人腔的一声叫喊,陈小良的大一个健步就跨进了芋窖门口,手忙脚乱地只下了四五个蹬窝,就“扑通”一声跳在了儿子身前。刚好那条红花长虫从窖洞里慢慢悠悠爬出来,它嚣张地翘着头,瘆人的信子一伸一伸,一副谁不老实就咬谁的劲头。陈小良的大想都没想就“啪”的一脚跺过去,长虫的头被狠狠踩在脚下,剩余的身子还有将近七十公分长,几乎有麦镰把那么粗,它极力挣扎着,身子一忽儿扭成麻花一样,一忽儿又恐怖地搭缠在他的脚面上。陈小良吓得抖成一团,也不知道如何帮助他大,他感觉那个丑陋的怪物就象缠在自己身上一样,让他恶心、晕眩、起鸡皮疙瘩。显然他大也不是捉长虫的行家里手,老半天也没有采取新的行动,只是嘴里无意识地发出类似动物发威时的低吼。可老这么踩着也不是个办法,犹豫了一阵子,陈小良的大伸出右手试探着去捏长虫那甩来甩去的尾巴,眼看几次险些捏住了,但他一碰到它却又忍不住哆嗦着丢开了。

    以前,陈小良在学校见人捉过一次蛇,那条蛇是黄颜色的,比这条还要大,但是那个教体育的华老师是个行家,胆子大得不得了。同学们在操场边上发现那家伙时,好多女生都吓得跑开了,只有几个胆大的男生在旁边观察着它的动向。华老师被喊了来,他看见那蛇根本不当回事,一脚踏住蛇头,伸手就把蛇尾巴提起来,笑嘻嘻地抖来抖去。那蛇极力地向上翻转身子,还忽高忽低地盘旋,华老师就不停地抖动,他说蛇骨是连环索,一旦把骨架抖散,蛇就瘫了。他拿着蛇就象拿着一个玩意儿似的,哪里象他大这样踩了老半天也不敢松开。

    总不能永远这么僵持着吧?陈小良觉得自己应该和大一起把这个入侵者干掉,这儿就他爷儿俩,他没有什么好退缩的——不就是一条长虫么?狠了狠心,陈小良悄默声息绕过去,对他大说:“大,你踩好,我用镢镰子刨它!”

    “看着我的脚。”

    “知道。”

    有了多天刨土的经验,陈小良已经把镢镰子使唤得得心应手,出神入化。他鼓足勇气扬起胳膊轻轻朝那团扭动着的“花纹”瞄了瞄,一道暗影闪过,长虫自大的脚边霍然断为两截,接着又迅速补上几下,这个找死的家伙立马一命呜呼,一滩殷红的血洒在地上。

    正在爷儿俩把长虫的尸体铲进筐里准备往上提的时候,忽然从上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情形显得非常慌乱,好象出了大事。爷儿俩感觉情况不妙,急忙一前一后从芋头窖里爬上来。只见南边一个土堆上围着一群人,跑过去一看才知道丑孩在芋头窖里淹死了,不是水耗下去,人们还发现不了他。捞上来他手里还紧紧攥着拴筲的麻绳,掰都掰不开,最后只好把麻绳旦在石头上用镢镰刨断,看着这凄惨可怜的一幕,很多人都不由地哭出声来。这本来就是一个积贫积弱风雨飘摇的家庭,现在唯一的顶梁柱又撒手而去,撇下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何度过剩下的春秋?他的不幸遭遇怎么能不让人扼腕长叹,唏嘘泪流。命运也许就是这样的不公,穿锦裘的人,上苍却要赐给他火炉;着单衣人,上苍偏要降给他霜雪。

    自丑孩死后,陈小良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干活的时候始终紧抿着嘴唇,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心中发着狠,他要快快刨完它,快快结束这个苦难的历程,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告慰丑孩的在天之灵。

    在陈小良开始着手刨西面这个窖洞的次日中午,他二毛叔家的芋头窖已经开始砌磊窖口了。虽然当时他正在窖底忙着,但是从大与别人的议论声里也能听出来。这几天已经有好几家陆陆续续完工,每回看到别人放炮仗,他大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脸上带着明显的失落和不如意。落后让人自卑的现实,第一次这么深刻地触及了陈小良的灵魂,也使他明白了一个不成功的人,是没有资格在这个残酷而又势利的社会上抬起头来的。这也许就是老师曾经在课堂上教过的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吧!

    不料,西窖洞远没有当初预想的那么容易,可以象东窖那样一鼓作气刨完它,而是在刨到一米多深的时候,出现了新的难题,这个难题也许比从前遇到的哪一个都要大。是的,他们遇到了石灰岩。说它“大”是因为:过去半途遇到的那些实在无法攻克的岩石,他们可以理智地选择放弃,过早些放弃也许不会让他们太心疼;或者是遇到的那些页岩石质较软,容易克服;而现在挡住去路的是一块斜插地下的卧牛青石,这种石头是当地材质最硬的,打起来比花岗岩还难对付。事以至此,若再向旁边开掘新洞,就会造成窖体悬空,时间长了有坍塌的危险;若就此罢休,窖洞太小放不了多少芋头,整个窖的使用价值就大打折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大问题,怎么办?怎么办?

    搭了那么多工夫,流了那么多汗水,好不容易挖到今天这个地步,怎么可以轻易放手,怎么舍得功亏一篑,他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爷儿俩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打通它。是的,他们最终一定会战胜它,而决不是被它战胜,这是必须的,也是必然的。

    那就干吧!凸出地面的可能是一块巨石的顶部,从旁边根本无法撼动它,唯一的办法就是一点一点把它凿碎,然后把石渣一筐一筐运出去。但在窖洞里面毕竟不同与露天作业,人可以甩开膀子抡起大锤猛砸,而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只能挥着手锤用錾子一点一点往下蹬,由于力气使不足,一下只能凿下一块酒瓶盖大小的石渣渣。刚开始陈小良见他大打得慢还有些不服气,就主动请缨——让他来。其实这种活路看着简单做起来难,非常讲究两手的配合和力道的行走方向,初学乍练者很容易出现失误。陈小良一手握錾,一手握锤学着大的样子打起来:一打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要么配合不好,锤子打在手上;要么力量轻了,只能打出一个白点;要么力量重了,左手又握不住錾子,錾头一滑,手就结结实实磕在石头上,皮擦掉,血流出。疼,已经到了骨头,但他仍然咬牙坚持,他不想向这块石头屈服,就象他不打算向命运屈服一样。哪怕一开始就是从整个石头上打下去,他也要打成这口芋头窖,他一定要完成它,这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他的使命,他的追求,甚至是他一次灵魂的洗礼!别人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他并不比别人少一只胳膊缺一条腿。他过去也许有过畏难和退缩的情绪,但是他现在没有了,他有的只是在困难面前,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斗志。

    人有了这种精神,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呢?陈小良坚信即便他每一下只能凿下很小的一片石渣,但那毕竟是把挡在面前的障碍缩小了一些,而绝不是增大了一些,他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他一定会把这块向他挑战的“绊脚石”彻底干净地消灭掉。不信,你等着看。

    一天的工夫,他就熟练掌握了凿石头的技巧,錾头不断有力地吻啄着岩石,石片欢悦地崩碎开去,如迎风散落的一地花瓣。用了整整四天的时间,陈小良终于把那块凸出地面的卧牛石一星一点的粉碎,一层一线的拦腰斩去。铲除这个障碍,然后把里面稍作修整,一个崭新的宽敞的足以存放几千斤芋头的地窖就要诞生了。

    第三十九天的下午,工程渐渐进入尾声,陈小良在窖里做着最后的修整和润色工作,他大在上面砌磊芋窖门口。当他大把最后一块石头码好,当他把最后一筐渣土提上来的时候,妈送来了刚刚蒸好的新面馍馍,那馍馍足有碗口大,雪白而富态,顶上还喜庆地印着一朵鲜红的向阳花。

    太阳沾山了,赶来帮忙的二毛叔和陈小良的大把一块方方正正的青石板抬过来,这块石板是他大前天在柿树行专门起来的,大小厚薄都非常理想。只见这两个衣衫褴褛的庄户汉子,微躬着腰,象架着一位新娘子似的,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把青石板盖在芋窖门口。随后小良的妈神情郑重地拢了拢头发,上前来抖开一块崭新的红绫布,用还冒着热气的大白馍馍轻轻压在芋窖门上,压住了他们丰衣足食的祈祷和期望。

    又有几个邻居围拢来,说着吉祥道贺的话语。在人们说说笑笑的时候,陈小良悄悄爬上东山顶,站在一块空阔而又陡峭的石梁上,他可以俯瞰山脚下翠绿的庄稼和山坡上忙碌着的人们。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他看见他大高高举起了一挂二百响的炮仗,那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舍得放的大火鞭。随着一团灰蓝色的烟雾由小变大,冉冉升起,沉着凝重的炸响便一顿、一顿、在群山起伏的大地上荡漾开来

    短暂而又漫长的三十九天过去了,我终于刨成了一口完整的芋头窖,它哪里是一口芋头窖,而分明是我在地球上打的一个洞,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打得比这还要深。我已经改变了地球原来的模样,因为这个洞过去在这个星球上从来没有过。这很重要,不是吗?!——陈小良冷冷地想到。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它象一个火种点燃了西方的天空,刹时间,如血的晚霞呼啦啦映红了整个苍穹。

    陈小良低头看看自己布满伤疤的手背和磨出厚厚老茧的手掌,忍不住悲从中来,他想起这些沉甸甸的日子,想起不幸溺水身亡的丑孩,又想起那些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的同学,他们都过得怎么样了?是否也象他这样经过了一段炼狱般的生活?如果他现在走到他们面前,也不知道他们还能否认出他来?他们还认得他吗?想到这里,他倏地泪如泉涌,忽然有了一股想呐喊想歌唱的冲动,不由握紧拳头脱口而出:

    天上有个太阳

    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哪个更圆 哪个更亮 哎嘿哎嘿呀

    山上有棵小树

    山下有棵大树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哪个更大 哪个更高 哎嘿哎嘿呀

    当然,此时的陈小良还不知道一份烫金的写着他名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正匆匆赶在向他寄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