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李子霄他乡逢旧友辛修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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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李子霄不由分说,拉了三人就走,章秋谷因李子霄为人性直,便并不推辞,向着修甫、小屏招招手儿,一同跟了过去。李子霄先请辛修甫和王小屏二人坐下,他们素不相识,免不得彼此客套一番。章秋谷到了子宵那边,见还有一个客人,年约三旬,身材中等,倒也和霭近人,春风满面。秋谷便朝他拱一拱手,请教他的姓名,方知也是常熟富户,叫做沈仲思,因为他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沈六。秋谷应酬了他几句,正要坐下,忽见李子霄和沈仲思都是坐在两旁,主位上空着没有人坐,觉得有些诧异。正要问时,只听得莺声呖呖,从洋台上转进一个倌人:宝髻盘云,珠光照采;衣裳艳丽,态度妖娆;眉横远岫之烟,眼媚湘江之水。一步步的走到面前:好似那华月初升,春云乍展;仿佛惊鸿之影,依稀照月之妆。莲步移来,香风到处,倒把章秋谷的眼光提了一提。仔细看那倌人时,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自家的相好,四大金刚里头的张书玉。暗想:这可糟了,我合他们闹到一起来了。 张书玉见了秋谷,也不觉呆了一呆,停了一刻方开口道:“倪当仔是啥人,想勿到就是耐。”说着向秋谷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向主位上坐了下去。秋谷见了觉得诧异,忙问:“为什么这般坐法,今天请客,可是你的主人么?”张书玉横波一盼,启齿嫣然,还未开口,李子霄见张书玉和秋谷这般熟落,好似素来相识的一般,不觉疑惑起来,插口问书玉道:“你和这位章大少可是一向认得的么?”书玉听了李子霄这样口风,晓得他有了醋意,便连忙转口掩饰道:“格位章二少爷,来浪上海滩浪真真是多年格老牌子哉,稍微有点名气格倌人,陆里一个勿认得俚?勿要说是倪,就是金刚里向格林黛玉搭仔金小宝,也才认得俚格呀。”一面说着,暗中伸一只小脚,把章秋谷钩了一下,又微微的递了一个眼风,似乎叫他不要说穿的意思。秋谷会意,乐得假作不知,轻轻的几句话儿就被他遮过去。 李子霄听了,心上不觉释然。张书玉方回头过来向秋谷道:“今朝是倪专诚请格位李大人搭仔沈大人,到该搭来吃大菜,难得碰着耐格二少,也肯赏倪格光,总算倪靠仔李大人格福气,今朝借花献佛,绷绷倪格场面。”秋谷听他说得文绉绉的十分客气,觉得好笑,便也调侃他道:“阿唷,今朝书玉先生请客,是百年难遇格事体,倪阿好勿领耐格情,只怕倪无拨格号福气,吃仔耐格大菜,转去生起病来末尴尬哉。”这几句话说得好笑,修甫等一齐大笑起来。张书玉也忍不住抿着嘴儿好笑,笑了一回,书玉方才向秋谷说道:“刚刚倪听见俚笃说,有两个外国人吃醉仔酒,拿仔洋枪打人,倪倒拨俚吓仔一跳,只怕外国人勿讲理性,瞎打一泡,打起倪来末,那哼弄法!勿壳张就是耐,耐啥格道理搭仔外国人两家头吵起来,阿好讲拨倪听听看?”秋谷听书玉说得夹七夹八的甚是可笑,不免约略和他说了一番。 正在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只见门帘起处,又走进一个倌人来。秋谷只道是陈文仙来了,正要叫他,却一眼看去似乎要比陈文仙长些,缩住了口没有叫出来,再聚起眼光仔细看他时:秋水丰神,远山眉黛;西子凌波之步,夜来红玉之香。好像有些认得,却又叫不出他的名字来。那倌人走到席间,先叫了沈仲思一声,又招呼了李子霄,然后回过头来,向章秋谷等微微一笑,就在沈仲思身旁坐下。秋谷见了,晓得就是沈仲思做的倌人,见他年纪也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儿,风头却还甚好,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射来射去甚归妖媚。秋谷暗暗的问张书玉,方晓得那倌人是兆富里的洪月娥。 当下书玉便请各人点菜,秋谷和修甫等随意点了几样。秋谷向修甫道:“文仙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不见来?”修甫道:“或者有什么客人,耽搁住了也未可知。”说着又等一会,陈文仙方走了进来。张书玉因是主人,立起来招呼了几句。陈文仙就坐在秋谷左边,张书玉先开口向陈文仙道:“刚刚耐阿晓得险格?虐!”陈文仙并不晓得这件事儿,没头没脑的被张书玉这般一说,不觉呆了一呆,微笑答道:“啥格事体,倪勿晓得啘。”张书玉便把方才的事和他说了一遍,倒把个陈文仙吓得来香汗淋漓,花容失色,半晌方透过一口气来。章秋谷见陈文仙这般关切,不觉触起心事来,低头默默,如有所思。陈文仙定一定神,急忙回头过来问秋谷可曾被他打着,秋谷不觉哈哈笑道:“若是被他打着了,我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么?你怎么说出痴话来了。”修甫等听了都觉好笑。陈文仙自己觉得岔了话头,面上一红,趁势拉着秋谷的手和他不依道:“耐格种人直头少有出见格,倪搭耐说格闲话,总归一句也勿肯听。别人家勿好阿关得耐啥事?要耐去嘤嘤喤喤瞎说一泡,几乎弄出性命交关格事体。区得耐运气还好,朆拨俚笃打着,倘忙一格勿当心,拨俚笃打仔一枪,耐阿犯着豁脱仔自家格性命,去拼格排杀千刀格强盗坯。”文仙说着又道:“格个辰光,耐来浪新马路打啥格流氓,阿记得倪劝仔耐几几化化格闲话,勿壳张耐一句也勿听,总归原是格付脾气,格末也叫真真无说法。”文仙说罢不觉烦恼起来,背过脸去佯佯不睬,秋谷和他说话,只是不理。秋谷没奈何,咬着陈文仙的耳朵说了几句,文仙故意嗔道:“晓得格哉,啥烦得来!”秋谷一笑,回过头来搭讪着和李子霄谈了一回,当下照例点菜叫局,自不必说。 吃到十点多钟方才散席,各人自到相好那边小坐,只有辛修甫不到西安坊,同着章秋谷到兆贵里去。到了院中,文仙先已回来,招呼坐下。文仙免不得又把章秋谷埋怨一回,秋谷只好笑而不辩。辛修甫向秋谷道:“今天这件事情,倒把我吓了一大跳,幸而文仙没有看见,不受虚惊。你没有见那当时的样儿,真正人也吓得坏的。”修甫说首,又向秋谷道:“我原晓得他们那班留学生,随便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没有一样做不出的,所以我暗中把你的衣裳拉了几回。你正是说得高兴,没有觉着,果然被他们听见,要和你拼起命来,你虽然没有被他打着,却也受了一个虚惊。究竟这样的人,正该把他送到捕房,问他一个凶器伤人的罪名,也好警戒警戒他的下次,怎么轻轻易易的竟是把他放走,可不便宜了他!”秋谷道:“你不晓得这当中的道理,我说出一个缘故来你就明白了。他们开枪打我,自然情理难容。我们就把他送到当官,也不算什么罗织。但是他们和我没有什么冤家,不过听我骂他们的说话骂得刻毒了些,一时气极了,不顾利害做出这样的事情。究竟我和他们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我既然没有受伤,放了他就是了,何必定要惊天动地的闹到当官,结这个无谓的冤家作甚?万一为了这事弄假成真,他们这一班留学生当真的结了团体和我做起对来,从来暗箭难防,明枪易躲,我虽然不怕他们,却也防备他不尽,不如还是放他去了的好。我想他人非草木,此后也不至于再来和我为难,你想我这话可是不是?”修甫听了恍然,不住的点头道是。 秋谷便对修甫说起打算就要回去的话,修甫也劝他不必久在上海,还是回去的好。文仙听了,急问秋谷道:“阿是耐说要转去?”秋谷点头,文仙又道:“格末倪搭耐讲格闲话,到底那哼!”秋谷微笑,朝他摇一摇头,文仙发急道:“耐格人啥格总是实梗。归格辰光,倪搭耐说格闲话,耐阿记得?故歇又是实梗搭倪格浆,倪定规勿成功。”说着,便柳眉颦蹙,杏眼含珠,着实的横了秋谷一个白眼。修甫在旁看了这个样儿,已经猜着了八九分的光景,只听得秋谷向陈文仙笑道:“你不晓得我的家事也有多少为难。第一,太夫人性情严厉;第二,我家计不过中资。如今若是趁了一时高兴,做了这件事情,将来万一有什么说话出来,我怎的对你得起?到了那个时候,不是要好,反是害了你的终身,你也要自家想想。”章秋谷这几句说话原是真心,不料陈文仙听了眼圈儿一红,反止不住掉下泪来。停了一回方说道:“故歇倪也无啥说头,耐到陆里倪跟到陆里,随便耐叫倪那哼,倪总无啥勿肯。”秋谷又笑道:“话虽如此,但是我晓得自家福薄,消受不起你这样的人,所以不敢答应。”文仙听了他这样话风,生起气来道:“照样耐实梗说法,是拿倪当仔坏人,恐怕将来要出啥格毛病,耐倒自家想想看,倪阿曾有啥格地方待错仔耐,无拨真心拨耐看仔出来,耐倒说拨倪听听看。”秋谷笑道:“实不相瞒,我自从十七岁上出来,纵情花柳,歌场酒阵,整整的阅历了五年,做了无数的倌人,攀了许多的相好,没一个不是密意缠绵,深情宛转,赌神罚咒的定要从良,到得后来,一个也没有成功。所以你虽然一片真心,我却不敢相信。” 陈文仙听了气得粉面通红,蛾眉斜竖,逼着问道:“耐既然实梗格念头,为啥倪问耐格辰光一口答应,阿是拿倪来浪弄白相,寻倪格开心?嘴里向说出来格闲话赛过放屁,耐自家想想阿对得起人?故歇倪只有一句闲话,耐答应末也是实梗,耐勿答应末也是实梗。阿有啥闲话说得明明白白,到仔故歇倒装起妈虎来哉,倪末白白里快活仔一泡,耐自家心浪阿有点意勿过?”秋谷听了自己回心一想,果然有些对不起他,但是要答应他却又有好些的为难之处,没奈何,只得附耳和陈文仙细细的说了一番,指望他回心转意。不料陈文仙听了,愈加动气起来道:“倪晓得自家格命苦,所以落到堂子里向做仔倌人,勿想嫁啥格大人老爷,过啥格好日脚,勿壳张碰着格客人,又是实梗样式。”说到此处便咽住了,说不出来,眼中珠泪一行行向下直挂。秋谷见了心上觉得可怜,想要劝慰他几句,不想陈文仙倒动了真气,娇喘微微,泪流满面。 秋谷正在无可如何之际,辛修甫坐在旁边呆呆的听着他们讲话,因为插不下口去,不便开言,见陈文仙气到这般模样,忍不住向秋谷道:“这件事儿却是你的不该,为什么既然答应了他,如今又要变卦?其实你们成就了这样好事,总算是一段美满姻缘,为何你一定不肯答应?”秋谷道:“不瞒你说,并不是我不肯答应,实在有为难的事情,不好向你们细说的。况且他们堂子里头的人,总是吃惯用惯,我不过一个中人之产,那里供给得来?你想他们做着倌人的时候,把多少客人的家财精力,通通用在一人身上,尚且横不愿意,竖不称心,讨不着他们的欢喜,不要说一个人的财力,那里填得满无底的深坑?你想这件事儿,我那敢冒冒失失的就答应他?”修甫道:“你的话虽然不错,我看陈文仙还不是这样的人,将来决不至于闹什么笑话,你只顾放心就是了。”秋谷听了正在踌躇,修甫忽然笑道:“我有一句话儿你可不要见怪,你这个人,在朋友面上极有义气,极有交情,若要讲到倌人面上的交情,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委实的没有良心。”秋谷听了诧异起来,忙问:“你这话儿怎生说法?”陈文仙正在气得昏头搭脑的时候,忽听得修甫这样说法,也觉诧异,倒住了哭,呆呆的听他怎生说法。 只听得修甫笑道:“大凡一个客人做着一个倌人,虽然不要处处认真,上了倌人的圈套,却也不好过于诈伪,学那王莽的谦恭。从来男女居室,人之大欲存焉,天下的事情,惟有这样地方最是看得出一生的品行。若是一个人到了这等地方还是满口胡言,满身诈伪,没有一点真心,这个人的居心就不可问了。你想花丛柳阵的地方,粉黛笙歌的境界,最容易激发真心,你虽然是个个中老手,却不能太上忘情,不过阅历既深,有些强制的工夫罢了。却不晓得资格渐深,天良渐泯,做了一个倌人,无论那倌人和他怎生要好,总是随随便便的没有真心。我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儿,像你这样的一个风流人物,又天天混在那脂粉丛中,绮罗队里,居然毫不动心,没有一丝儿迷惑。不是那元奸巨恶,和曹孟德一样的行为;就是个木偶刍灵,和晋惠帝一般的人物。我劝你还要诚实些儿,宁可做一个明知故犯的瘟生,不要学那些奸巧刁钻的行径,你的意思以为何如?”这一席话,竟把一个能言善辩的章秋谷骂得顿口无言,眼睁睁的看着修甫。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我自从出世以来,没有个人把我骂得这般结实,你今天的几句说话却正搔着我的痒处,说到我心眼上来,真是佩服得狠。”修甫听了也笑起来道:“我不是有心骂你,不过是议论现在的嫖客罢了,你可不要多心。”秋谷笑道:“我也不是个怕骂的人,只要你骂得有理,就多骂几句何妨。”说着两人又笑了一会,陈文仙又向修甫诉说道:“辛大少,耐想想看,格号事体俚阿对倪得起?”修甫听了,又委曲劝解了陈文仙一番,却向秋谷说道:“我看文仙狠可娶得,你不妨答应了他,不要学那李益一般,做那负心男子。”正是: 水殿春风之影,镜里情郎;摩登软幛之图,中爱宠。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且说李子霄不由分说,拉了三人就走,章秋谷因李子霄为人性直,便并不推辞,向着修甫、小屏招招手儿,一同跟了过去。李子霄先请辛修甫和王小屏二人坐下,他们素不相识,免不得彼此客套一番。章秋谷到了子宵那边,见还有一个客人,年约三旬,身材中等,倒也和霭近人,春风满面。秋谷便朝他拱一拱手,请教他的姓名,方知也是常熟富户,叫做沈仲思,因为他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沈六。秋谷应酬了他几句,正要坐下,忽见李子霄和沈仲思都是坐在两旁,主位上空着没有人坐,觉得有些诧异。正要问时,只听得莺声呖呖,从洋台上转进一个倌人:宝髻盘云,珠光照采;衣裳艳丽,态度妖娆;眉横远岫之烟,眼媚湘江之水。一步步的走到面前:好似那华月初升,春云乍展;仿佛惊鸿之影,依稀照月之妆。莲步移来,香风到处,倒把章秋谷的眼光提了一提。仔细看那倌人时,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自家的相好,四大金刚里头的张书玉。暗想:这可糟了,我合他们闹到一起来了。 张书玉见了秋谷,也不觉呆了一呆,停了一刻方开口道:“倪当仔是啥人,想勿到就是耐。”说着向秋谷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向主位上坐了下去。秋谷见了觉得诧异,忙问:“为什么这般坐法,今天请客,可是你的主人么?”张书玉横波一盼,启齿嫣然,还未开口,李子霄见张书玉和秋谷这般熟落,好似素来相识的一般,不觉疑惑起来,插口问书玉道:“你和这位章大少可是一向认得的么?”书玉听了李子霄这样口风,晓得他有了醋意,便连忙转口掩饰道:“格位章二少爷,来浪上海滩浪真真是多年格老牌子哉,稍微有点名气格倌人,陆里一个勿认得俚?勿要说是倪,就是金刚里向格林黛玉搭仔金小宝,也才认得俚格呀。”一面说着,暗中伸一只小脚,把章秋谷钩了一下,又微微的递了一个眼风,似乎叫他不要说穿的意思。秋谷会意,乐得假作不知,轻轻的几句话儿就被他遮过去。 李子霄听了,心上不觉释然。张书玉方回头过来向秋谷道:“今朝是倪专诚请格位李大人搭仔沈大人,到该搭来吃大菜,难得碰着耐格二少,也肯赏倪格光,总算倪靠仔李大人格福气,今朝借花献佛,绷绷倪格场面。”秋谷听他说得文绉绉的十分客气,觉得好笑,便也调侃他道:“阿唷,今朝书玉先生请客,是百年难遇格事体,倪阿好勿领耐格情,只怕倪无拨格号福气,吃仔耐格大菜,转去生起病来末尴尬哉。”这几句话说得好笑,修甫等一齐大笑起来。张书玉也忍不住抿着嘴儿好笑,笑了一回,书玉方才向秋谷说道:“刚刚倪听见俚笃说,有两个外国人吃醉仔酒,拿仔洋枪打人,倪倒拨俚吓仔一跳,只怕外国人勿讲理性,瞎打一泡,打起倪来末,那哼弄法!勿壳张就是耐,耐啥格道理搭仔外国人两家头吵起来,阿好讲拨倪听听看?”秋谷听书玉说得夹七夹八的甚是可笑,不免约略和他说了一番。 正在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只见门帘起处,又走进一个倌人来。秋谷只道是陈文仙来了,正要叫他,却一眼看去似乎要比陈文仙长些,缩住了口没有叫出来,再聚起眼光仔细看他时:秋水丰神,远山眉黛;西子凌波之步,夜来红玉之香。好像有些认得,却又叫不出他的名字来。那倌人走到席间,先叫了沈仲思一声,又招呼了李子霄,然后回过头来,向章秋谷等微微一笑,就在沈仲思身旁坐下。秋谷见了,晓得就是沈仲思做的倌人,见他年纪也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儿,风头却还甚好,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射来射去甚归妖媚。秋谷暗暗的问张书玉,方晓得那倌人是兆富里的洪月娥。 当下书玉便请各人点菜,秋谷和修甫等随意点了几样。秋谷向修甫道:“文仙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不见来?”修甫道:“或者有什么客人,耽搁住了也未可知。”说着又等一会,陈文仙方走了进来。张书玉因是主人,立起来招呼了几句。陈文仙就坐在秋谷左边,张书玉先开口向陈文仙道:“刚刚耐阿晓得险格?虐!”陈文仙并不晓得这件事儿,没头没脑的被张书玉这般一说,不觉呆了一呆,微笑答道:“啥格事体,倪勿晓得啘。”张书玉便把方才的事和他说了一遍,倒把个陈文仙吓得来香汗淋漓,花容失色,半晌方透过一口气来。章秋谷见陈文仙这般关切,不觉触起心事来,低头默默,如有所思。陈文仙定一定神,急忙回头过来问秋谷可曾被他打着,秋谷不觉哈哈笑道:“若是被他打着了,我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么?你怎么说出痴话来了。”修甫等听了都觉好笑。陈文仙自己觉得岔了话头,面上一红,趁势拉着秋谷的手和他不依道:“耐格种人直头少有出见格,倪搭耐说格闲话,总归一句也勿肯听。别人家勿好阿关得耐啥事?要耐去嘤嘤喤喤瞎说一泡,几乎弄出性命交关格事体。区得耐运气还好,朆拨俚笃打着,倘忙一格勿当心,拨俚笃打仔一枪,耐阿犯着豁脱仔自家格性命,去拼格排杀千刀格强盗坯。”文仙说着又道:“格个辰光,耐来浪新马路打啥格流氓,阿记得倪劝仔耐几几化化格闲话,勿壳张耐一句也勿听,总归原是格付脾气,格末也叫真真无说法。”文仙说罢不觉烦恼起来,背过脸去佯佯不睬,秋谷和他说话,只是不理。秋谷没奈何,咬着陈文仙的耳朵说了几句,文仙故意嗔道:“晓得格哉,啥烦得来!”秋谷一笑,回过头来搭讪着和李子霄谈了一回,当下照例点菜叫局,自不必说。 吃到十点多钟方才散席,各人自到相好那边小坐,只有辛修甫不到西安坊,同着章秋谷到兆贵里去。到了院中,文仙先已回来,招呼坐下。文仙免不得又把章秋谷埋怨一回,秋谷只好笑而不辩。辛修甫向秋谷道:“今天这件事情,倒把我吓了一大跳,幸而文仙没有看见,不受虚惊。你没有见那当时的样儿,真正人也吓得坏的。”修甫说首,又向秋谷道:“我原晓得他们那班留学生,随便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没有一样做不出的,所以我暗中把你的衣裳拉了几回。你正是说得高兴,没有觉着,果然被他们听见,要和你拼起命来,你虽然没有被他打着,却也受了一个虚惊。究竟这样的人,正该把他送到捕房,问他一个凶器伤人的罪名,也好警戒警戒他的下次,怎么轻轻易易的竟是把他放走,可不便宜了他!”秋谷道:“你不晓得这当中的道理,我说出一个缘故来你就明白了。他们开枪打我,自然情理难容。我们就把他送到当官,也不算什么罗织。但是他们和我没有什么冤家,不过听我骂他们的说话骂得刻毒了些,一时气极了,不顾利害做出这样的事情。究竟我和他们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我既然没有受伤,放了他就是了,何必定要惊天动地的闹到当官,结这个无谓的冤家作甚?万一为了这事弄假成真,他们这一班留学生当真的结了团体和我做起对来,从来暗箭难防,明枪易躲,我虽然不怕他们,却也防备他不尽,不如还是放他去了的好。我想他人非草木,此后也不至于再来和我为难,你想我这话可是不是?”修甫听了恍然,不住的点头道是。 秋谷便对修甫说起打算就要回去的话,修甫也劝他不必久在上海,还是回去的好。文仙听了,急问秋谷道:“阿是耐说要转去?”秋谷点头,文仙又道:“格末倪搭耐讲格闲话,到底那哼!”秋谷微笑,朝他摇一摇头,文仙发急道:“耐格人啥格总是实梗。归格辰光,倪搭耐说格闲话,耐阿记得?故歇又是实梗搭倪格浆,倪定规勿成功。”说着,便柳眉颦蹙,杏眼含珠,着实的横了秋谷一个白眼。修甫在旁看了这个样儿,已经猜着了八九分的光景,只听得秋谷向陈文仙笑道:“你不晓得我的家事也有多少为难。第一,太夫人性情严厉;第二,我家计不过中资。如今若是趁了一时高兴,做了这件事情,将来万一有什么说话出来,我怎的对你得起?到了那个时候,不是要好,反是害了你的终身,你也要自家想想。”章秋谷这几句说话原是真心,不料陈文仙听了眼圈儿一红,反止不住掉下泪来。停了一回方说道:“故歇倪也无啥说头,耐到陆里倪跟到陆里,随便耐叫倪那哼,倪总无啥勿肯。”秋谷又笑道:“话虽如此,但是我晓得自家福薄,消受不起你这样的人,所以不敢答应。”文仙听了他这样话风,生起气来道:“照样耐实梗说法,是拿倪当仔坏人,恐怕将来要出啥格毛病,耐倒自家想想看,倪阿曾有啥格地方待错仔耐,无拨真心拨耐看仔出来,耐倒说拨倪听听看。”秋谷笑道:“实不相瞒,我自从十七岁上出来,纵情花柳,歌场酒阵,整整的阅历了五年,做了无数的倌人,攀了许多的相好,没一个不是密意缠绵,深情宛转,赌神罚咒的定要从良,到得后来,一个也没有成功。所以你虽然一片真心,我却不敢相信。” 陈文仙听了气得粉面通红,蛾眉斜竖,逼着问道:“耐既然实梗格念头,为啥倪问耐格辰光一口答应,阿是拿倪来浪弄白相,寻倪格开心?嘴里向说出来格闲话赛过放屁,耐自家想想阿对得起人?故歇倪只有一句闲话,耐答应末也是实梗,耐勿答应末也是实梗。阿有啥闲话说得明明白白,到仔故歇倒装起妈虎来哉,倪末白白里快活仔一泡,耐自家心浪阿有点意勿过?”秋谷听了自己回心一想,果然有些对不起他,但是要答应他却又有好些的为难之处,没奈何,只得附耳和陈文仙细细的说了一番,指望他回心转意。不料陈文仙听了,愈加动气起来道:“倪晓得自家格命苦,所以落到堂子里向做仔倌人,勿想嫁啥格大人老爷,过啥格好日脚,勿壳张碰着格客人,又是实梗样式。”说到此处便咽住了,说不出来,眼中珠泪一行行向下直挂。秋谷见了心上觉得可怜,想要劝慰他几句,不想陈文仙倒动了真气,娇喘微微,泪流满面。 秋谷正在无可如何之际,辛修甫坐在旁边呆呆的听着他们讲话,因为插不下口去,不便开言,见陈文仙气到这般模样,忍不住向秋谷道:“这件事儿却是你的不该,为什么既然答应了他,如今又要变卦?其实你们成就了这样好事,总算是一段美满姻缘,为何你一定不肯答应?”秋谷道:“不瞒你说,并不是我不肯答应,实在有为难的事情,不好向你们细说的。况且他们堂子里头的人,总是吃惯用惯,我不过一个中人之产,那里供给得来?你想他们做着倌人的时候,把多少客人的家财精力,通通用在一人身上,尚且横不愿意,竖不称心,讨不着他们的欢喜,不要说一个人的财力,那里填得满无底的深坑?你想这件事儿,我那敢冒冒失失的就答应他?”修甫道:“你的话虽然不错,我看陈文仙还不是这样的人,将来决不至于闹什么笑话,你只顾放心就是了。”秋谷听了正在踌躇,修甫忽然笑道:“我有一句话儿你可不要见怪,你这个人,在朋友面上极有义气,极有交情,若要讲到倌人面上的交情,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委实的没有良心。”秋谷听了诧异起来,忙问:“你这话儿怎生说法?”陈文仙正在气得昏头搭脑的时候,忽听得修甫这样说法,也觉诧异,倒住了哭,呆呆的听他怎生说法。 只听得修甫笑道:“大凡一个客人做着一个倌人,虽然不要处处认真,上了倌人的圈套,却也不好过于诈伪,学那王莽的谦恭。从来男女居室,人之大欲存焉,天下的事情,惟有这样地方最是看得出一生的品行。若是一个人到了这等地方还是满口胡言,满身诈伪,没有一点真心,这个人的居心就不可问了。你想花丛柳阵的地方,粉黛笙歌的境界,最容易激发真心,你虽然是个个中老手,却不能太上忘情,不过阅历既深,有些强制的工夫罢了。却不晓得资格渐深,天良渐泯,做了一个倌人,无论那倌人和他怎生要好,总是随随便便的没有真心。我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儿,像你这样的一个风流人物,又天天混在那脂粉丛中,绮罗队里,居然毫不动心,没有一丝儿迷惑。不是那元奸巨恶,和曹孟德一样的行为;就是个木偶刍灵,和晋惠帝一般的人物。我劝你还要诚实些儿,宁可做一个明知故犯的瘟生,不要学那些奸巧刁钻的行径,你的意思以为何如?”这一席话,竟把一个能言善辩的章秋谷骂得顿口无言,眼睁睁的看着修甫。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我自从出世以来,没有个人把我骂得这般结实,你今天的几句说话却正搔着我的痒处,说到我心眼上来,真是佩服得狠。”修甫听了也笑起来道:“我不是有心骂你,不过是议论现在的嫖客罢了,你可不要多心。”秋谷笑道:“我也不是个怕骂的人,只要你骂得有理,就多骂几句何妨。”说着两人又笑了一会,陈文仙又向修甫诉说道:“辛大少,耐想想看,格号事体俚阿对倪得起?”修甫听了,又委曲劝解了陈文仙一番,却向秋谷说道:“我看文仙狠可娶得,你不妨答应了他,不要学那李益一般,做那负心男子。”正是: 水殿春风之影,镜里情郎;摩登软幛之图,中爱宠。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