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羽·赤炎之瞳 > 第四章幽蓝之海

第四章幽蓝之海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大潮卷来,涌入了落珠港。瞬间只见白茫茫一片,数十丈高的巨浪滔天而来,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叶城城墙,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连可以装载上千名战士的木兰巨舟都上下剧烈颠簸,令人站不住脚。

    青砂急忙喝令下属放倒桅杆、重抛第二遍的锚,同时下令增加两艘冲锋舟,前去风浪的中心搜救落水者——今年的潮水显然有些不同寻常,不是一浪推着一浪,居然在落珠港口形成了一个奇特的急速回旋,壁立而起,高达数丈,宛如一个巨大的蓝色旋涡。

    “很妖啊”琉璃喃喃,被这种超出自然力的现象震惊“怎么回事?”

    “哎呀!”忽然间听到冲锋舟上的士兵叫了起来“快看!”

    只见呼啸旋转的水墙后,影影绰绰映出两个人影来,正在飞速地移动——人影之间不时绽放出闪电般的光华,映射在水幕上,刺眼夺目。

    “这是什么?”岸上和船上无数人啧啧,目瞪口呆“里头有神仙么?”

    一语未毕,只听“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从旋涡里被抛了出来。正落到船的附近——“殷仙子?!”冲锋舟上的人惊呼起来,看着落到水面的白衣女子“是殷仙子么?”

    “还愣着干嘛?”忽然间有人低声怒吼“救人!”

    那个声音虽低,却有着一股威慑力。众人回过神来,发现一艘小舟疾驰而来——驾舟闯入风浪里的,居然是年轻的镇国公!

    本来应该在望海楼上陪伴白帝和藩王的慕容隽此刻出现在这里,穿透了风浪,满身湿透,脸色比水里的女子更加苍白,慕容隽也不说什么,对众人低喝了一声,居然就甩去了外袍玉带,扑通一声从船里跳下海,朝着殷夜来游去!

    “城主!”所有人失声惊呼“小心!”

    海皇祭是一年一度的大潮之日,海潮的力量达到了顶点,即便是水性极好的弄潮儿也不敢一个人下水。然而,身为叶城城主的慕容隽,居然就之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显然,他的水性并不好,在十月冰冷的海水里奋力游着,努力地一寸寸接近,终于趁着一个大浪的力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又一个大浪打来,巨大的力量扯住了她,要把她从他手里夺走。

    “堇然!”急切之下,他喊着她的本名,用力地抓着她。手腕上的那种力度似乎令昏迷的殷夜来也短暂地醒了过来,她的眼神微微睁开了一下,从他脸上轻轻扫过,低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眼神复杂莫辩。

    “堇然?”他用力把她的头托出水面,贴近她的唇边倾听“不是又做梦了吧?”他听到她喃喃地说,嘴角忽然浮出了一丝笑意,头忽然一沉,贴着他的肩膀垂落,再无知觉。

    那一瞬,慕容隽有一种恍惚。

    如果真是做梦就好了如果中间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好了。让这一刻回到十年前那个海皇祭,让他能够抓住在海潮中忽然消逝的少女,让彼此在那个十字路口不再擦身而过——如果那样的话,一切,就应该像现在这个样子吧?

    没有分别,没有流离,没有沦落,也没有那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叫白墨宸的男人——他寻到了她,将她托出汹涌的时间之海,同归彼岸。相握的双手从此永不分开。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看着叶城城主救起了殷夜来,飞速掉头回岸上寻找医生,青砂若有所思——传说叶城城主手段高超

    、沉稳圆滑,怎么今天一看也不过如此?居然为了一个美人亲身犯险,传出去不又是一个笑柄?

    殷夜来被救起后,海里那一道奇怪的潮水还在不停回旋,越卷越高,竟然形成了一道水墙,将靠近的所有人都阻挡在外!旋涡附近风浪极大,冲锋小舟不等靠近便纷纷翻覆,根本无法闯进去打捞落水者。

    “不行啊,校尉!”落水的士兵扒住小舟边缘重新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还是等风浪小一点再进去吧!——否则不但人救不上来,我们的人还要白白死一批!”

    青砂蹙眉看着落珠港口,喃喃:“奇怪”

    是的,这绝不是潮汐引起的自然现象!琉璃看着那一片风浪激荡的区域,感觉到了这一片滔天的风浪里充斥着杀气和汹涌灵力的交锋,令她透不过气来——那算蓝色里有什么隐约浮沉,令她觉得不舒服。

    仔细看去,那是一双映在水墙上的眼睛,湛碧色,冰冷而没有温度,在风浪里忽隐忽现——奇怪,为什么那么熟悉?在哪里在哪里看到过呢?无数的片段、剪影的脑海里浮沉,仿佛随着大潮上下飘动,然而,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些影子在她脑里浮浮沉沉,几度散开又重叠在一起,令她心神缭乱。

    “哎呀!”她猛然醒悟过来,大叫一声。

    “怎么了,九公主?”黎缜被她吓了一跳,然而一回头,只听扑通一声响,琉璃居然双手一撑船舷,从巨舰上直接跳入了海里!

    “九公主!”所有人都被吓人一大跳,失声惊呼。青砂不等黎缜吩咐,立刻亲自跳下大船去救人——广漠王唯一的女儿在自己的船上出事,只怕是白帅亲自来,也保不住他的命!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水面轰然碎裂!

    那一道巨大的旋涡忽然由内而外地爆裂开来,水墙四分五裂,朝外急速飞散,仿佛是一千发火炮一起发射,落在了水里——那种可怖的力量在落珠港外部海面上瞬间释放,横向推来,顿时在港口内引发了接近十丈高的巨浪!

    不但所有的小舟都被掀翻,连木兰舟巨舰都左右剧烈摇晃,轰然翻覆!

    巨大的军舰在大浪中倾斜,倒扣过来,船上的军士纷纷在惊呼声里跳离船舰——就在数百位战士从船上各自跃下的时候,水底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衣衫华丽的黑胖子,捂着胸口咳嗽,一咳就吐陨一大口的血。他不停地吐着血,吃力地划着手臂,攀上了身侧一艘翻过来的小舟。

    等他拖着一身的血爬上湿漉漉的船底板之后,回手封住了胸腹部右侧的一条伤口——那条切口长达两尺,几乎侧向破开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在划到心脏附近的时候陡然停止,这个人早就已经去了黄泉之路。

    “奶奶的下手真辣啊,龙!”清欢喃喃地骂着,回顾了一眼波涛汹涌的海面,眼神狠厉“如果不是老子拼出一条命来,差点就死在你手里!”

    他一边骂着一边往水里啐了一口,从怀里摸出一丸丹药嚼下,疼得满脸横肉都在抖——方才最后一击里,两个人都用出了剑圣门下的不传之秘。

    当“九问”对上“九问”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剑技高下顿时立判:

    溯光虽然先受了伤,但身手的轻灵、出招的精妙依旧远非他可以比拟。然而,他打架却一贯性在“不要命”三个字,不管龙的那一招已经是杀招,直取自己的心口,还是不顾一切地使出了那一招“问天何寿”将光剑狠狠刺向对方!

    当两人的距离近到一臂时,他依旧不避不闪。

    溯光的眼神里反而掠过一丝动摇,在辟天剑刺入对手胸口的最后一刹那,手腕一转,将剑锋的方向偏转——那一剑从清欢的右侧胸口直划而落,直到腹部,却只是浅浅一道。然而,就在溯光手下留情的同一瞬间,清欢那一剑也已到,拼着自己被一剑剖腹,毫不留情直刺而来,大喝一声,将半截的剑茫深深地送进了对方的胸口!

    溯光清瘦的身躯被光剑刺穿,血从伤口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

    清欢是何等人物?这个空桑的剑圣童年从贫寒里发家,一生过的是刀口舔血、大碗喝酒大称分金的日子,性格张扬,悍不畏死。此刻杀得兴起,一剑穿胸后,本来想顺势一绞,将这个鲛人的五脏六腑全部震碎——然而,在看到对方眼神的瞬间,忽然间感觉到有一股雪水兜头泼下,顿时熄灭了熊熊杀戮之心。

    溯光在看着他,眼神是如此的悲哀,竟然并无愤怒也无绝望。

    当血从手指间沁出来时,清欢清楚地看到他掌心的那个金轮在缓缓旋转,发出光芒——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的掌心也是一热,透出金色的光芒来。

    “麒麟”溯光抓着空透胸膛的半截光剑,低声问他“为什么?”

    他的脸因为剧痛而苍白,但是眼睛一直不曾离开过清欢的脸,那双湛碧色的瞳孔里充满了苦痛、无奈和不可相信——是的,他终究不忍对组织里的同伴下杀手,然而,对方却翻脸不留情,毫不犹豫地将利剑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在最后一刻,他原本也可以选择同归于尽的招式,然而,却还是收了手。

    “不管给出什么理由,我也不允许别人杀她!”清欢只觉得心头一震,竟然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不耐烦起来,厉叱“就算这一切是真的,为什么我们不去杀了破军,却要来杀这些无辜的女人?欺软怕硬,算什么东西!”

    “谁也杀不了破军!”溯光厉声“一旦让其觉醒,这个世间无人可以抵挡!”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等他真的醒了再说,给我少废话!”清欢烦躁起来,大声咆哮,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地将剑在溯光身体里一绞,迅速抽出!剑气纵横,顿时割裂了五脏六腑,血飞溅而起。

    “麒麟!”溯光一掌击出,将他打飞。就在那一瞬,仿佛再也无力维持,四周呼啸不散的水之墙轰然倒塌,兜头压下来,眼前充斥了白茫茫的水雾。

    清欢被怒潮高高地抛了起来,甩了出去。

    在落回水面的瞬间,他因为剧痛而昏迷了一瞬,然而超强的体力和经验让他强迫着自己很快又醒了回来。清欢吃力地游过去,把附近一条倾覆的小船翻过来,爬进去瘫坐在里面。喘息了半晌,等缓过一口气来时,便挣扎着抬手包扎好了伤口。

    “要杀我妹子,门儿都没有!”他喃啁的骂着,眼里满是凶光,仿佛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混码头的痞子时期。说到这里,忽地蹙眉沉吟,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来——如果杀了龙的消息一传出去,自己和夜来都不用活了!

    杀了同一个组织的成员,不知道会什么样的惩罚?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一不做二不休,去把白塔顶上负责组织中联络的“凤凰”也给杀了么?

    那个什么“星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清欢在船上想了片刻,忽地把牙齿一咬,忍住钻心的疼痛,在怒海中驾舟远去。

    头顶的海面还在翻腾汹涌,然而琉璃在水下潜行,却是安然无恙。

    她佩戴着避水珠的耳坠,因此在落入水里的一瞬,身周的水面便如同被利刃分割一样的悄然退让,让她得以缓缓下沉,仿佛在陆地上一样的自在。

    一入水,她顾不得欣赏从未见过的海底奇观,只是焦急地四顾:那个落入海里的“海皇”扮演者在哪里?他和殷仙子同时被风浪吹落大海,殷仙子已经获救,那个人又怎么样了?会不会受伤,是不是溺水?——会有人去救他么?

    那个人,和自己日前在八井坊看到的鲛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她越想越焦急,四处搜寻对方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落珠港是一个深水港,港口的海域依旧有一百多丈的深度,她在水里缓慢下沉着,一时间居然还没有落到底。在下沉中,头顶明亮的光线越来越暗,显示着水域深度的变化。当沉到港口海底的时候,身侧已经是一片幽暗的蓝黑色,几乎看不见一丈之外的任何东西。

    忽然,琉璃感觉自己的脚踩上了柔软的东西,那是沉积在腐土和海苔。

    落珠港是叶城入海口,平时潮水汹涌,因此海底的堆积物尚不多,只陷到她小腿——她在海底踉跄走着,不时看到有奇形怪状的鱼类顺着潮水游弋而过,在她身侧留下一抹抹淡淡的鳞光。还有失事的船只残骸倾斜在海床上,被海水锈蚀得只剩下伶仃的骨架,布满锈斑,舱门黑洞洞的如同死去的人深陷的眼睛。

    潮水在呼啸来去,穿过这些残骸,发出陆地上闻所未闻的诡异声音。

    琉璃看着这一切,有些好奇又有些恐惧——难道,自己还没有真正飞上过天空,却先来到了海底么?

    已经潜到了海底,四下里还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

    琉璃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慌乱又是恐惧,在幽暗的海底摸索着潜行,想喊叫,却发现至今为止自己还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甚至连他到底是鲛人,是空桑人,还是冰族都不知道。

    她在幽蓝色的海底往前走,又焦急又无措,不知道去向哪里——然而,就在她走过一个海沟的瞬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似乎是一只虚无而冰冷的手从海水里伸出来,轻柔地拉了她一下。

    琉璃瞬地回头,眼角首先瞥见了一抹奇特的光华。

    ——那一瞬,她在海底失声惊呼。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海水深处,静静地凝望着她,双手缓缓合拢在胸口,对自己深深行了一礼。

    那个女子穿着一袭紫衣,有着奇特的银色长发和紫色的眼眸,身姿轻盈——不知道为何,在看到的一瞬,琉璃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奇异的熟稔感觉,似乎在不知何处的梦境里曾经与她相见——不,不是鲛人。她就这样轻轻地悬浮在海水深处,没有呼吸的迹象,甚至没有生命的迹象,就如一个触手即碎的苍白水泡,美丽得不真实。

    “谁?”她脱口“你是谁?”

    那个紫衣女子默默地看着她,忽然将手指竖起,指了指某一个方向。

    “什么?”琉璃莫名地问。

    紫衣女子没有回答,转过身,径直向着海沟的深处飘去——然而,就在那一瞬,琉璃再度惊讶地脱口叫了起来。她的后背!

    那个女子的后背,竟然是空的!

    仿佛被什么吞噬过,她的整个躯体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壳,里面的血肉都已消融殆尽,没有五脏和骨骼——潮水在空空的躯体里回旋流转,发出一种奇特诡异的微声。

    琉璃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仿佛知道她的感受,那个紫衣女子回过头来,对着她微微笑了一笑。她的笑容非常美丽,竟然不逊色于艳绝云荒的殷夜来,然而却更多了一种凄凉婉约的味道——她指了指琉璃胸口挂着的那块古玉,合起了手掌,忽然对着她再度恭谨地深深一礼。

    “怎么了?”琉璃吃了一惊。

    ——这个女人行的,居然是她们族里的古礼!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是水泡的破灭,那个虚浮在水里的女子幻影忽然消失了。

    “等一等!你”琉璃脱口,往她消失了的那个地方奔了过去,急切地伸出双手——然而水流穿过她的手指,那个幻影如同流光一样的泯灭了踪影。

    怎么怎么回事呢?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她要告诉自己什么?

    琉璃站在海沟的边缘发怔。忽然间,她的眼角瞥见了一丝微微的光——那是一抹奇特的光华,和海底游弋的鱼类完全不同,在海沟最深处的凹角里,随着水流一明一灭。

    她连忙朝着那个方向奔过去,然而却什么也没有。海沟的最深处,只有丛生的海藻,茂盛得直到人腰,在幽暗的海底顺着洋流起伏,仿佛是海之魔女披散着长发,缓缓梳头。

    寻觅了片刻,她终于发现了光的来源——那是一把斜插在海底的剑,剑柄上镶嵌着一粒紫色的明珠,发出幽幽的暗彩。

    “剑?”琉璃诧异,吃力地拨开那些缠绕的海藻走过去。

    那果然是一把黑色的长剑,仿佛是从海面上坠下,斜斜地插在海床上。长剑入手沉重,不知用什么材料铸成,漆黑无光,古朴钝拙——剑脊上镶嵌着两个错金的古体字:辟天。

    “辟天剑?”琉璃失声惊呼,知道这是空桑皇帝才持有的神物——这把剑,不是数百年前在西恭帝驾崩之后,就消失在云荒了么?怎么会沉入了这落珠港的海底?此刻,一股潜流涌来,水藻的深处漂浮起一丝微微的蓝色,她顺着看过去,忽然睁大了眼睛——她踉跄走过去,用剑胡乱地拨开那些缠绕的水藻,俯下身看去。

    大海的深处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斜卧在海底,只有长发漂浮在苍白的颊边,就如同一缕缕蓝色的雾,将他的容颜衬得虚幻如梦。那是一个鲛人。不知道在这冰冷的海底躺了多久,海砂堆满了他苍白的指间,似乎要将他慢慢埋葬在大海深处——他是如此安静而美,仿佛是沉睡在光阴深处的大理石像,或者是她在故乡神殿壁画里看到的神“”

    只看了第一眼,她便遇雷击。

    是他?是他么?是那个她一直追逐的背影么?

    琉璃怔怔地看着,往前走了一步,凑到他面前,俯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宁静的脸,忽然,鬼使神差地俯下身,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唇上传来冰凉而柔软的感觉,仿佛亲吻到的是一面冰墙——那一瞬,她终于“啊”了一声:

    是的,是他!他终于找到他了!

    这就是那个八井坊偶遇的路见不平的男子,也是那个坐在楼头饮酒的客人,更是那个风浪中和殷仙子对舞一曲魂归的舞者!就是她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这个人。

    琉璃在怀里摸索着,摸到了那一滴鲛人泪,用手指捏着,轻轻放在了他的眼角。那一粒明珠在他苍白的面容上闪烁,就如同一滴凝固的泪水。

    那一瞬,又有奇怪的片段在她脑海里闪过——

    大漠的风沙,炉火温暖的小屋,黎明的窗前,一个低声诉说着什么的侧影,以及幽暗的光线折射出的那一道泪痕这一切是如此的模糊而遥远,仿佛被潮水冲散的沙滩城堡,在她脑海里浮浮沉沉,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到底是哪里见过呢?为什么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如此熟悉,仿佛是梦里相见或者前生相识?

    多么可笑啊前生?人类,或者鲛人的生命,和自己怎会相干?

    她就这样站在海底,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个鲛人,甚至忘了去确认眼前的人是否还活着。直到有一蓬淡淡的红笼罩在那个人的身侧,琉璃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她这才留意到他受了伤,那个伤口之大,几乎贯穿了整个胸口。

    “糟了!”琉璃再也顾不得什么,将辟天剑斜插在背后,俯下身,将那个鲛人吃力地横抱起来——有水的浮力,他显得很轻,轻到几乎没有重量,她一动,立刻用力过猛,几乎抱着他摔倒在海底。

    “怎么怎么那么冷啊?”刚一接触到,琉璃猛然一颤,一意识地一松手。

    鲛人的血是没有温度的,这她并不是不知道——然而,怀里的这个男子却是如此的冰冷,仿佛是用冰雕出来的塑像,令她的血脉几乎凝结。这种冷意,完全不属于鲛人一族、甚至不属于任何活着的生命!

    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这种彻骨的冰冷,对她来说都是那么似曾相识。

    “不管了,先弄上岸去再说!”琉璃迟疑了一下,撕下衣袖,在手掌上厚厚缠了几圈,咬着牙,重新将那个人从海藻丛里拉了起来。

    她吸了一口气,脚尖一踩海底,整个人便轻飘飘地往上浮了起来。

    估计现在是退潮的时候了,头顶的光渐渐增强,显示着上方海水的厚度在变薄。她隐约看到几具尸体在海里浮沉,有些是溺毙的百姓,更多的却是没有头的躯体,腔子里还在不停地渗出一缕缕的红色——想来那是军舰上被斩首的冰夷的尸体,随着倾覆的船滚落到了大海,充斥了港口。

    琉璃抱着那个鲛人,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浮沉着的尸体,加快了速度。

    头顶渐渐可以看到几大片的黑影,那是一些翻覆、或者停栖着的大船,还有无数的小舟穿梭其间,不停地有绳索抛下海面,有人影潜入水下搜寻。

    琉璃远远地绕开了那些人,从港口外的一片荒僻浅滩处浮出水面。已经是十月的冬天,虽然佩戴了避水珠,入水不湿,然而一出海面还是觉得瑟瑟发抖。她吹了一声口哨,只听扑拉拉一声响,头顶天空骤然变暗,两只巨大的黑鸟和朱鸟飞临,盘旋在她身侧的海面上。

    “阿黑,阿朱,我们回去。”

    她把那个昏迷的鲛人努力地托上黑鸟的背,然后自己跨上了朱鸟。

    无论缇骑统领都铎和叶城城主怎样小心谨慎,步步防备,盛大的海皇祭最后还是以一片混乱收尾——在海国的使者面前丢了面子,白帝有些扫兴,脸色很是难看,不等海皇祭彻底结束,就带着新欢天香回了行宫。其他藩王看到镇国公办砸了这次海皇祭,都有些幸灾乐祸:为了赔罪,只怕这次慕容隽又要破费不少了。

    镇国公府立刻出动人手清查现场,到处寻找剩下的那个落水的男舞者,也搜了冬郎所在的戏班——然而,结果却令人震惊:那个应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掉落在海里的男舞者,居然还好好的在戏台角落里躺着昏睡。

    镇国公府的人把他推醒,厉声喝问,结果冬郎却似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劲地说自己刚在集市里唱完了戏,刚准备去码头参加海皇祭的舞蹈,居然不知为何就困得不行,一睡过头,只怕要耽误了海皇祭的演出——说着就连忙站起来往码头跑,浑然不知道外面海皇祭早已结束,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

    这一切看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这世上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唯独海国来的使者,摇光岛主溯源,看到这一幕却脸色凝重,想了一想,带着随从来到落珠港码头前,反复地搜寻着,看着海面。

    “岛主,怎么了?”随同前来的海国侍从忐忑地问“您在找什么?”

    “没什么。”摇光岛主淡淡回答,咳嗽着转过身“我们回去吧。”

    侍从们拥上来,连忙抖开一袭皮裘裹住岛主——岛主有着三代之内的人类血统,所以生命是一般鲛人的三分之一,如今才二百余岁,已经是相当于普通人的七十岁了,身体衰弱多病,在冬天被北风一吹,不出问题才怪呢。

    摇光岛主咳嗽着上了马车,最后回顾了一眼那片空荡荡的大海。

    ——看来冒充舞者混入海皇祭的溯光,到此刻已经顺利走脱了也中,作为一个鲛人,海国的皇太子怎么可能会因为掉落大海而出事呢?

    他望着潮水渐渐退去的海面,有些诧异:

    此刻溯光不是应该在遥远的从极冰渊,和暗鳕一起守护着龙冢么?他为什么要扮成海皇苏摩,出现在海皇祭上?万年迢迢,离龙神的“换形”已经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在这样的关键的时刻,作为海国皇太子的他为什么会忽然来到云荒大陆?

    ——龙神转生在即,皇太子却离开了龙冢,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尽快禀告给伏波海皇。

    殷夜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星海云庭的柔软床榻上。

    纯金的小帘钩还在荡着,纱帐外,隐约看到春菀和秋蝉忙碌的身影,还有一大帮姐妹簇拥在床头,旁边老鸨不停地碎碎念着什么,走进走出地使唤下人——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仿佛是从地狱忽然间又回到了人世。

    “夜来!”看到她一睁开眼睛,有人大喊了一声抓住了她的手。她吃力地看向那个泪眼朦胧的女子,不由得微微一笑,咳嗽着低声:“傅傅寿?”

    “你醒了?”傅寿喜极而泣“你醒了!”

    登时哗啦啦一圈人围上来,珠围翠绕,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美人儿,个个握着手帕擦眼泪,口里嘟囔着:“夜来姐姐醒了?真的?没事了吧?吓死人了”

    这些都是叶城青楼里数得着的红人儿,无不受过殷夜来的照拂。除了国色楼的天香没有来之外,几乎是十大花魁全到齐了。平日如果要宴请这些女人,只怕没有上万金铢一场都请不齐全,此刻却是不约而同地济济一堂,莺歌燕舞,好生热闹。

    “姐姐真是福大命大,”那些美女七嘴八舌地围着殷夜来“我们都吓死了!”

    “那个浪,真的太吓人了居然那么高!”

    “是啊!如果不是城主跳下海把你救起来,姐姐只怕凶多吉少了呢。”

    “是么?”殷夜来苍白的颊上浮起一个莫测的笑“城主真是好人。”

    “是啊,姐姐昏迷了一夜,城主就在榻边衣不解带地守了一夜,”绛珠却语义深长,望着她,掩口一笑“不过,当听御医说姐姐伤情好转,即将醒来,他却又偏偏早早的回去了,连留下见一面都不肯——还真是奇怪呢。”

    殷夜来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地咳嗽着,就着春菀手里喝了一口药,刚一动,肋下便是一阵剧痛。她探手摸了摸,那儿的血已经止住了,但是却有一种寒意,一直牵连到她的五脏六腑,令她体内的气脉紊乱无法凝聚。

    她刚喝了一口药,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连忙拿过布巾捂住嘴。

    “小姐!”春菀惊呼着上前“你”“我没事,”殷夜来均匀了喘息,微弱地笑着,示意她别在那么多姐妹面前惊慌失措,然后把那块布巾收到了床底——布巾上沾染的药汁中,夹杂着点点的褐色血块。

    经过这一场剧烈的搏杀,自己病势看来又恶仑。这个在十年前就坏掉了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呢?如果不是因为他,可能今天就会长眠在那一片碧海中了吧?

    模模糊糊中,她犹自记得那个人来到身边,奋力将自己从海里托出的那一瞬。那是她失去意识前,脑海里最后一个镜头——那一瞬,心里不是没有感动。当他在怒潮里不顾一切抓住自己的手时,她甚至以为是十年前的岁月又回来了。

    而这一次他抓住了她,他们将永不再分离。

    可是,一切不过是一瞬间的恍惚错觉。

    ——而他,也在她醒来之前悄然离开。

    是啊,怎能不走呢?他有着太多的负累和顾忌。

    她想起日间在街头人群里看到的那个少女,明丽而活泼,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顾忌地攀在他的肩头,亲密地窃窃私语——虽然只是一眼瞥过,但她注意到那个少女的衣服上绣着卡洛蒙家的萨朗鹰纹章,是广漠王卡洛蒙世家的象征。而她的耳垂上戴着的,赫然是那一对慕容家世代只传给新妇的避水珠!

    原来,他毕竟选到了理想中的妻子。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亲密地站在街头,看着彩车上走过的自己,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呢?她只听到那个少女毫无避忌的说自己年老色衰——声声刺耳,态度却坦然,仿佛只是一个孩子说出啊实情。可是他呢?他会怎么回答?他会怎么向她描述他们的过往,而那个少女,又会怎样评论她的过去和现在呢?

    她默默地想着,心思如潮起落。

    “夜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傅寿却是在一边担心地看着她,急切道“你年年都去海皇祭上跳舞,哪一次会出这样的事情?那风浪也太邪门了你还算幸运,那个男舞者,据说到现在还不落不明呢!”

    “是么?那个人”殷夜来眼神蓦地一变,刚要说什么,忽听有人走到了门口,劈头说了一句,声如洪钟:“都给我回去!我妹子刚好一点,你们这一群娘们,别在这儿唧唧喳喳的惹人心烦。”

    这话说的粗鲁,然而殷夜来听到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哥?”

    “九爷?”傅寿失声,惊喜万分地回过头去。

    站在门口的果然是那个胖子,衣衫华美,满身珠光宝气,只是额头和手臂上都绑着白带,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他一来,就对着一屋子的女人一脸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那些莺莺燕燕知道这个九爷是叶城青楼里有名的暴脾气,嘴里抱怨,对殷夜来慰问了几句,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出去。唯独傅寿留在最后,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心里的关切,低低问了一句:“九爷,这几日不见,你你好么?”

    “嗯,”清欢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却不看她的眼睛“好!”“可是”傅寿瞟了一眼他身上的绷带,嘴唇动了动,还是不敢多嘴,只是低声婉转地道:“那天九爷不告而别,真让人担了半天的心。”

    “没什么,赶着有急事,”清欢越发不耐烦“等忙完了再去红袖楼找你。”

    “那好,我等着爷来。”傅寿欢喜起来,眼睛在他脸上一瞟,轻声叮咛“九爷要保重身体有事不要强撑着。这世上钱是赚不完的,身体却只有一个。”

    “好了好了,知道了”清欢胡乱挥着手“别啰嗦了,快走快走。”

    看得傅寿一步一回首地走下了楼,殷夜来在榻上拥着被子笑了一声。

    “笑什么?”清欢关上了门,瞪了她一眼。

    “我是笑你,心里明明喜欢人家,非要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架势来——摆什么大爷架子啊?”殷夜来白了他一眼“小心人家碰你的钉子碰多了,某一天转了心真的不理你了。那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自己的命都快没了,还惦记这些?”清欢咬牙切齿,然而刚一跺脚,却哎呀了一声,只看到一股血箭从肋下射出,登时染红了衣服。

    “哥!”殷夜来吃了一惊,顾不得什么,从床上赤足跳下。然而刚一举步,便因为牵动了伤口,一个踉跄跌倒在他身侧,同时也哎呦了一声不能动弹。

    两兄妹就这样躺在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地笑了起来。

    “怎么搞的?你是从哪里落回这一身伤?”殷夜来蹙眉看着他“被人揍了么?可别传出去丢了剑圣一门的脸。”

    “哎真是好多年了!”清欢仰天躺着,看着屋顶,忽然一拍地板,没头没脑的叫了一声“好多年我们两个兄妹没有这样痛快地联手和别人打上一架了!”

    “联手?”殷夜来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过来“难道也是‘那个人’伤了你?”

    “是。”清欢咬着牙,眼里有狰狞的神情一闪而逝,低声:“放心,我已经把那家伙给宰了居然要我们两个人联手才能做掉,他娘的,真是太强了。”

    殷夜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脸色渐渐苍白。

    “怎么了?”清欢不解,拍了拍她的肩膀“跟你说我已经把他宰了,别担心。”

    “你”殷夜来的声音低了下去“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怎么了?”清欢莫名其妙。

    “你怎么能在对方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再杀了他?!我已经和他动过手了,你再去和他对战,岂不是乘人之危么?”殷夜来蹙眉,语气不知不觉地厉声起来“你是剑圣啊!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如果兰缬师父在的话”

    “去他见鬼的剑圣!”清欢不耐烦地叫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我才不管他什么清规戒律七不准八禁止,谁要杀你,老子先杀了谁!”他用力捶着地板,结果牵动身上伤口,忍不住又哎呦了一声,痛得脸抽搐。

    “”殷夜来本想再说什么,然而看到他这番模样,又沉默下去。

    是的,自从儿时在码头上相识,清欢从本性上从来都是一个追逐金钱的商贾,而不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剑侠。哪怕他接掌了剑圣一门。何况,今天如果不是他赶来,那个神秘的鲛人一定早就在海里把自己杀了。

    “好啦,我也知道今天下午做的有点过火,但我也是没办法不是?”清欢语气软了下去,嘀咕“其实还不都怪你?如果不是当年你不辞而别,当剑圣这种麻烦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

    殷夜来叹了口气:“但愿历代剑圣的在天之灵原谅你。”

    说到这里,她忽地打了个激灵,似想起了什么,霍地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看得清欢有些不自在起来。

    “怎么?”他摸了摸脸“我的脸难道也被打肿了不成?”

    “你前些天不是说要离开叶城去西荒么?走之前还把这压箱底的宝贝都给了我,”殷夜来从怀里拿出那一本帐薄还给他,眼神犀利“为什么忽然又回来了?——难道你早就知道我在海皇祭上会出事?”

    清欢手微笑一抖,拿过殷夜来交回的帐薄,看也不看地收入怀里。

    “那个‘海皇’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殷夜来喃喃“这个人不是普通人——他从哪里学来的九问?而且,他居然还有辟天剑!太不可思议了”

    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清欢沉默了良久,还是硬生生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别想了,好好休息。等明天我送你去云隐山庄。”

    “云隐山庄?”殷夜来吃了一惊。

    ——自从九百年前开始,那里便是剑圣一门最隐秘的修炼之地。而她,自从十年前和师门断绝关系之后,便再也不曾去过那里。

    “是的,只有那里还稍微安全点。”清欢喃喃“要知道那个鲛人虽然被我杀了,但难保他没有其余同党——如今你我都重伤在身,哪里是那一群人的对手?”

    他一口气说出来那么多,显然是早已深思熟虑过。

    “哪一群人?”殷夜来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来的这个不是一般的杀手,分明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别胡思乱想了,”清欢截断了她“可能只是你运气太衰,惹来凶星上身而已。”

    不等她再说什么,他把她扶回了榻上:“你好好休息,我连夜去准备马车——等明天你情况稍微好一点,我就带你离开叶城。”

    “恐怕不行。”殷夜来愕然,咳嗽着断然拒绝。

    “怎么?”清欢诧异。

    “没有墨宸的同意,我哪里都去不了。”殷夜来低声道,眼里的表情平静而微妙“如果他不让我离开,那么就算是死,我也只能死在叶城。”

    清欢大怒,刚要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嘘的一声按住了她的肩膀,指尖铮然弹出了一缕寒光,压低了声音:“窗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