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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勒的维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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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这座雕像对于我们亲切而又仁慈,

    因为她是那样的像一个人啊!

    ——律襄:喜欢说谎的人

    我走下加尼果的最后一个小丘,虽然太阳早已落下,我还看得出平野上的小城伊尔的房屋;我正朝着这小城走去。“你晓得,”我对昨天起便给我作着向导的加塔罗涅人说“你一定晓得柏雷阿拉德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吧?”

    “岂止晓得!”他叫道“,我认识他的房子像认识我自己的一样呢;如果天不这样黑的话,我会指给你看的。这是伊尔最漂亮的房子。他很有钱,真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并且他还叫他的儿子和比自己更有钱的人家做亲呢。”

    “这桩亲事最近就要举行吗?”我问他道。

    “最近!说不定结婚用的乐队都已雇定了呢。今晚,也许明天,后天,我哪里清楚!婚礼会在毕加利举行,因为柏雷阿拉德少爷娶的是毕加利的小姐呀。这会很热闹,真的我是由我的朋友先生介绍给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他曾对我说这是一个学识丰富并且待人非常亲切的考古学者。他会乐于把周围十里路的一切废墟指给我看。而我知道伊尔附近一带很多古代和中世纪的遗迹,我想请他带我去参观那些地方。这第一次听人说起的婚礼,使我所有的计划都受着妨害。

    我心想:我会成为一个打扰人家喜事的人。可是人家在等着我去;先生已经通知他们了,我非去不可。

    “我们赌一个东道吧,先生,”当我们已经走到平地时,我的向导对我说“我们赌一支雪茄,看我能不能猜着你到柏雷阿拉德先生家去干什么事情,好吗

    “但这并不十分难猜的,”我递给他一支雪茄,回答道“,在现在这时候,当人家在加尼果走了六里路,最大的事情是吃晚饭。”

    “不错,但是明天呢⋯听我说啦,我猜你一定是到伊尔来看那偶像的,对吗?我因为看见你给塞拉波纳2的圣徒们画过肖像,所以猜到这事呢。”

    “偶像!什么偶像这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怎的!你在柏毕仰没有听到人家说起柏雷阿拉德先生在土里掘到一个偶像吗

    “你是说一尊用土烧成的,用陶土制就的塑像吗

    “不是。是用铜做的,那样多的铜可以铸出许多大钱呢。她有一口教堂里的钟那样重。这是我们在一株橄榄树下,在很深的土里发见的。”

    “那么发见她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是呀,先生。半个月前,柏雷阿拉德先生叫我们,叫哲恩珂尔和我,去把去年冻坏的一株老橄榄树连根挖掉;因为你一定知道啦,去年天气很坏呢。于是正当我们挖着的时候,那埋头工作的哲恩珂尔一锄掘下去,我便听到一声:铛⋯⋯仿佛他敲在一口钟上一样‘是什么呀?’我说。我们一直挖着。我们挖着,忽然露出了一只黑色的手,就像一个从土里伸出来的死人的手一样。我呢,害怕起来了。我跑到柏雷阿拉德先生那里,对他说道:‘橄榄树底下有着一些死人呢!要把神甫请来才行啦。’‘什么死人?’他对我说。他跑来了,他一看到那手就叫喊道:‘一件古物!一件古物!’你会以为他发见了一个宝库呢。随后他便用锄挖着,用手掏着,忙个不停,他一个人几乎做了我们两人所做的事呢。”

    “结果你们发见了什么呢

    “一个黑色高大的女人,并且说句失礼的话,大部分身子赤裸着,先生,全部都是铜做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对我们说这是邪教时代的一个偶像⋯⋯这是查里曼时代的,总之是这样一回事!”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某一个毁坏了的修道院里的一尊铜制的圣母。”

    “一个圣母!啊,得啦⋯如果这是一个圣母,我会认得出来的。这是一个偶像,我告诉你;我们可以从她的神态上看出来。她拿一双大大的白眼睛瞧着你⋯⋯她像要把你看透的样子。我们看着她的时候,真的,会把眼睛放低下来。”

    “一双白眼睛?这一定是嵌在青铜里面的。这也许是罗马时代的什么雕像吧。”

    “罗马时代!对啦。柏雷阿拉德先生说这是一个罗马时代的女人。啊!我已经明白你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学者了。”

    “那雕像是完整的,好好地保存着的吗

    “啊!先生,她什么都不缺少。这比那放在市政府的,用着有色石膏做的路易菲立普1的半身像还要漂亮,还要完美。可是尽管如此,这偶像的脸孔却不中我的意。她露出阴险的神情⋯⋯并且也的确是阴险的呢。”

    “阴险!她对你做过什么阴险的事吗?”

    “倒不是恰恰对我做过;可是你听下去就会明白的。我们尽力将她竖立起来,柏雷阿拉德先生虽没有比一只小鸡更大的力气,他也拉着绳子,这位好先生!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站直。我去捡了一块瓦片把她塞住,恰在这时,哗啦啦!她整个身体仰面倒下了。我说:‘当心下面呀!’可是慢了一点,因为哲恩珂尔已经没有来得及抽出他的腿⋯⋯”

    “他受伤了吗?”

    “像一根支柱一样完全折断了,他那可怜的腿!唉!我看到这情形时,我,我生气极了。我要用锄头把那偶像一顿打坏,可是柏雷阿拉德先生将我拉住了。他给了哲恩珂尔一些钱,但他自从这事发生以来已经在床上睡了半个月了,医生还说他以后再不能用这条腿走路像用另一条一样。这真可惜呢,他是我们当中最会跑路的,并且除开柏雷阿拉德少爷以外,他是最会打网球的人。因此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公子亚尔芬斯为着这事纳闷着,因为珂尔是他的配手呀。瞧着他们把球打过去,那真好看呢。啪!啪!它们从来不会碰到地面。”

    我们一面这样扯谈着,一面走进了伊尔城。我没有多久就会见柏雷阿拉德先生了。这是一个矍铄而又活泼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他脸上扑着粉,鼻子红红的,显出快活而又诙谐的样子。他在展读先生的介绍信以前,便请我坐在一个丰盛的食桌前面,把我作为一个著名的考古学者介绍给他的太太和儿子,说我会把那由于学者们的漠视而一直陷在遗忘之境的露西昂拯救出来。

    我一面很有味地吃着(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山间的新鲜空气还要使人开胃了),一面观察着我的居停主人们。我已有一两句话说到柏雷阿拉德先生,我得添上一句:他即是“活泼”的化身。他说着,吃着,站起身来,向他的书斋跑去,给我拿来一些书籍,把一些版画指给我看,斟酒给我喝;他没有安静过两分钟。像大部分过了四十岁的加塔罗涅的妇人一样,稍嫌肥胖的他的太太,看来像是一个专心照料家务的、十足地道的乡下女人。虽然晚饭至少足够六个人吃,她却跑到厨房,叫人杀了一些鸽子,煎了一些玉米糕,开了不知多少罐的果酱。转瞬之间,桌上便堆满了盆子和瓶子,如果我把人家请我吃的东西每样都尝一点点,我也一定会因为消化不良而送掉性命。可是,我每次辞掉一盆食品,人家便要重新道歉一次。人家害怕我会在伊尔感到非常不舒服:在乡下是那样的什么都不方便,而巴黎人又是那样的什么都看不上眼!

    当那父母走来走去的时候,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公子亚尔芬斯却像一尊“泰默”一样毫不动弹。这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高大青年,相貌漂亮而又端正,但是缺乏表情。他的身材和他那运动家似的形体,证明当地人士送给他的网球健将的名声可以当之无愧。这天晚上他完全按照时装杂志最近一期的插图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我觉得他受着衣服的拘束;套在天鹅绒的领子里,他僵硬得像一根木棒,并且只能拿整个身躯来转动。他那双被太阳晒焦了的大手,以及他那短短的指甲,和他的衣服成了奇妙的对照。这是一双从摩登少年的袖管里伸出来的种田人的手。并且,他虽然把我当作巴黎人,非常好奇地将我从头看到脚,他这晚却仅只向我说过一句话:那便是问我的表链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

    “好啦!亲爱的客人,”晚饭快要完毕时,柏雷阿拉德先生对我说“,你是我的了,你住在我家里。除非你把我们的山岳地方一切稀奇的东西都已看过的时候,我再不会放你走的。你一定要学会认识我们的露西昂,并给它以正当的评价才行。你一定不会怀疑我们将要指给你看的一切。腓尼基、塞尔特、罗马、亚拉伯、拜占庭的建造物,你会看到一切,从柏香树一直到排香草。我要带着你把什么地方都走遍,我不会让你少看一块砖头。”

    一阵咳嗽的发作逼着他把话停住了。我乘机会向他表示:在一个对于他的家庭是那样关系重大的场合,我却要来打扰他,实在感觉非常抱歉。假使他肯对于我要在这附近进行的考察给以珍贵的指示,不必麻烦他陪伴我,我可以⋯⋯

    “啊你是指着这孩子的婚礼说的啦,”他大声打断了我的话“,这是没有关系的事情,后天便会完毕的。你可以和我们一道出席婚礼,像自己人一样。因为新娘正在一个把财产留给她的伯母的丧中,因此毫没有铺张,也不会有跳舞会⋯⋯这真可惜⋯⋯否则你可以看到我们加塔罗涅的女人跳舞⋯⋯她们都生得漂亮,也许你会想摹仿我的亚尔芬斯呢。有人说一个婚礼会引来别的婚礼⋯⋯星期六,小两口子结婚后,我便自由了,我们便可以跑路了。我得请你原谅我拿一个乡下婚礼来使你感到厌倦。对于一位见惯了热闹场面的巴黎人⋯⋯并且这还是一个没有跳舞会的婚礼呀!但是,你可以看到一个新娘个新娘⋯⋯请你随后把对于她的批评说给我听吧⋯⋯可是你是一位严肃的人,你已不再注意女人们了。我有着比这更好的东西给你看呢。我会叫你看一样东西⋯我有一件叫你吃惊的宝物,留着明天给你看吧。,,

    “天啊我对他说“,自己家里有着一件宝物而外间没人知道,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呢,我相信已经猜到你准备使我吃惊的东西了。但如果这是指你的雕像的话,那么我的向导对我所作的描述,不过更加引起我的好奇心并使我怀着向往之忱罢了”

    “啊他曾对你说起过偶像,因为他们是这样称呼我那漂亮的美神杜尔⋯⋯可是我什么都不愿意对你说。明天,天亮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她,随后你要对我说我相信她是一件杰作有没有道理。对啦!你来得真是再巧没有了!好些铭语,不学无能的我,只好照着自己的方式加以说明⋯⋯可是一位巴黎的学者!

    ⋯⋯你也许会要嘲笑我的解释⋯⋯因为我写了一篇论文⋯⋯这在和你说话的我⋯⋯上了年纪的乡下的古物研究者我要出个风头试试看⋯⋯我要印刷很多⋯假如你肯替我看一遍并给我一番斧削的话我可以希望⋯⋯随举一例吧,我极想知道你们怎样翻译这刻在台石上的铭语:⋯但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想问你;明天,明天!今天不要说起一句关于美神的话

    “你暂时放下你的偶像这才对啦,柏雷阿拉德,”他的女人对他你该瞧出你使得客人不能吃饭呢。算了吧,客人在巴黎看到过许多比你那偶像漂亮多了的雕像呢。杜伊勒理宫就有十多个雕像,并且也是用青铜造的。”

    “这真是无知啦,乡下的纯洁的无知啦柏雷阿拉德先生打断了她的话“把一件奇妙的古物和库斯托的平凡的雕像来比较!

    用着多么无理的言辞

    谈着神祗,我的妻啊!

    你知道我的女人要我把雕像熔掉去给我们的教堂铸一口钟吗?因为这样她便可以做这口钟的命名者啦。把一件米龙的杰作熔掉,先生

    “杰作!杰作她真做了一件漂亮的杰作呀!把一个人的腿弄断了!”

    “我的女人,你看到吗?”柏雷阿拉德先生以一种坚决的语调说,同时把他那穿着花丝袜的右脚向她伸着“如果我的美神把我这只腿子弄断了,我也不会惋惜。”

    “天啊!柏雷阿拉德,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幸亏那人好了一些⋯⋯可是我还不愿意看到这个弄出那样祸事来的雕像。可怜的哲恩珂尔!”

    “受到美神的伤害,先生,”柏雷阿拉德先生打着哈哈说“,受到美神的伤害,那俗物在怨恨着。有谁不曾受到美神的伤害呢?”

    对于法文比对拉丁文更加了解的亚尔芬斯先生,以一副聪明的样子对我眨着眼睛,他瞧住我好像要向我问道“:你呢,巴黎人,你懂得吗?”

    晚饭完毕了。我停住不吃已经有一小时了。我感着疲倦,我忍不住时时打着呵欠。柏雷阿拉德夫人首先窥见这情形,并且看出已经到了就寝的时候。于是又开始一番对于我要去睡的这简陋的卧处的道歉:我不会像在巴黎一样,乡下地方是那样的不便!对于露西昂人必须宽容一点才行。我尽管辩说在山间走过一段路程以后,一束干草也会成为愉快的卧具,人家仍旧请我原谅那些不能照着自己心愿那样好好款待我的可怜的乡下佬。我终于由柏雷阿拉德先生陪着上楼到那指定给我的房间去了。上面一段是木造的楼梯,通到一条过道的中间,有好几个房间朝着这过道。

    “在右首”我的居停对我说“,这是预备给未来的亚尔芬斯夫人住的屋子。你的房间是在过道的另一端。你一定觉得,”他以一种想要把话说得婉曲一点的样子补说道“,你一定觉得应当将新婚夫妇隔离起来才对吧。你住在这房子的一端,他们住在另一端。”

    我们走进一间摆设很好的房间,房里第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东西是一张七尺长六尺宽的床铺,并且这床铺是那样高,要有一只矮凳垫着才能够上去。我的居停把叫铃的地方指给我看了,并且亲自看过糖瓶里面是不是盛满了糖,香水瓶子是不是恰好放在梳妆台上,几次问我还缺少什么没有,随后,才和我道了晚安,让我一人留在房里。

    窗户是关着的。我在脱去衣服之前,开了一扇窗户呼吸夜间的新鲜空气,经过一顿长久的晚餐以后,这种空气使人舒服极了。正对着窗户是加尼果山,它是无论何时都显得壮丽的,而今晚被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我更觉得它是世间最美的山了。我把它那奇妙的侧影眺望了几分钟,当我快要关上窗户时,我把眼睛低下来,突然瞥见那立在离开房子十一二丈远的基石上的雕像。她放在一道将一个小小花园从一片宽广的完全平坦的方场隔起来的生篱的角上。这方场,我后来才知道是市有网球场。本是柏雷阿拉德先生所有的这块土地,由于他的儿子的有力的要求,他才把它让给了公家。从我所在的距离上,我很难看出那雕像的姿势。我只能判断她那看来约有六尺左右的高度。恰在这时候,有两个市内的顽童从网球场上走过,他们和生篱靠得很近,边走边在口里吹着露西昂的漂亮的曲子:壮丽的山。他们停下来瞧着雕像;其中的一个甚至对她大声叱骂着。他说着加塔罗涅语;可是我在露西昂已经相当长久了,可以大略懂得他说着什么。

    “你原来在这里呀,坏东西(!在加塔罗涅话里,比较更加厉害)你在这里呀!”他说道“,那么把哲恩珂尔的腿子弄断的就是你啦!如果你是我的,我会把你的颈根敲断呢。”

    “呸!你用什么去敲呀另一个说“,她是铜制的,并且是那样坚硬,爱钿勒在试着去毁坏她时,将锤子都弄断了。这是邪教时代的铜呢;这比什么都要坚硬。”

    “如果我带着我的冷凿(看来这是一个锁匠学徒),我会立刻把她的白眼睛挖掉,正像我把一颗杏仁从它的壳内弄出一样。那银子不止值一百个‘苏’呢。”

    他们离开她走了几步远。

    “我应当和偶像道声晚安才对。”两个学徒里面较大的一个突然停住说。他弯下身子,并且也许拣了一块石头。我看见他伸开手臂,投掷着什么东西,于是青铜上立刻发出铛的一声。同时那学徒却把手放在自己头上发出一个疼痛的叫喊。“她把它向我回掷过来了!”他叫说。于是两个顽童拚命逃跑了。这显然是那块石头从金属上面反击过来,惩罚了这顽皮家伙对于女神所加的侮辱。

    我愉快地笑着关上了窗户。

    “又是一个受着美神处罚的汪达尔人啦。但愿一切破坏我们古代建造物的人都是这样打破脑袋啊!”怀着这慈悲的愿望,我便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在我的床旁,一边是穿着睡衣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另一边是一个由他的太太派来的听差,手里端着一杯巧克力。

    “好啦,起来吧,巴黎人!京城里的人们真是贪睡啦!”当我匆匆地穿着衣服时,我的居停说“,已经八点钟了,还睡在床上!我呢,我已经起来五小时了。我上来过三次。我踮着脚尖走近你的房门,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任何生命的征候。在你这样年纪,睡得太多是不好的;并且你还没有看到过我的美神呢。那么,快点给我喝了这杯巴塞隆的巧克力吧⋯⋯这完全是秘密进口的东西呢⋯⋯这样的巧克力在巴黎是喝不到的呀。提起一点精神吧,因为等到你站在我的美神前面,人家会再也不能将你拖开的。”

    在五分钟内我便打扮好了,换句话说,脸只刮了一半,衣服不曾扣好,并且喝着滚热的巧克力把口都烫着了。我下楼到花园里去,我站在一尊使人惊叹的雕像前面了。

    这的确是一个美神,而且有着一种奇妙的美。她的上身裸着,正如从前的人们通常表现那些伟大的神祇一样;举到齐胸口高的右手,把手掌翻向里面,拇指和前两个指头伸开着,其余的两个则微弯着。靠近腰身的另一只手,提着那盖住下身的衣服。这雕像的姿势使人想起那不知为什么原因被人叫作“哲尔曼尼古丝”的猜意大利拳者的姿势。也许人家想要表现那在猜着意大利拳的女神吧。

    尽管这样,我们却不能看到比这美神的身体更加完善的东西了;再没有什么比她的轮廓还要优美,还要肉感的了;再没有什么比她的服装还要潇洒,还要高贵的了。我原以为只会看到罗马帝国末期的什么作品,实际却看到了雕像制作最盛时期的一件杰作。尤其使我吃惊的是形体上的那种美妙的真实,看来简直使人相信是根据实有的人物模造的,假如自然界真能产生出这样完善的模特儿的话。

    向额上梳着的头发,以前像是镀过金似的。和所有希腊雕像的头一样小小的头,微微向前弯着。至于脸孔,我永远不能表现出它那种奇异的性格,并且这种脸型和我所能想起的任何一个古代雕像的脸型都不相似。这绝不是那些故意给一切线条以一种庄重的静态的希腊雕刻家们所有的沉静和严肃的美。在这里,恰巧相反,我出乎意外地看到艺术家想要将那种近乎阴险的顽皮样子表现出来的明显的意图。所有的线条都稍许收缩着:两眼微斜,嘴的两端向上翘着,鼻孔微张。轻蔑、嘲弄、残忍,都从这脸孔上流露出来,而这脸孔却又有着使人难以置信的美。真的,我们把这令人惊叹的雕像看得越久,我们便越是感到这样一种奇妙的美居然能和这种缺乏任何同情心的样子混合起来的令人难受的情绪。

    “假使这雕像曾经有过模特儿的话,”我对柏雷阿拉德先生说“,我不相信天曾生过一个这样的女人我要怎样同情她的爱人哟!她定要弄得他们绝望而死才会满足的。她的表情里面隐含着某种残忍,然而我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东西。”

    “这是全神贯注在捕获物上的美神!”

    柏雷阿拉德先生叫道,他对于我的热狂感着满足。

    这种阴险的嘲弄的表情,也许由于她那双嵌着银的非常光亮的眼睛和整个雕像因为时间久了所生的暗绿色的锈的对照而更加触目。这双光亮的眼睛产生一种使人想到现实、想到生命的幻觉。我记起了我的向导对我说过她会使得看她的人们把眼睛放低下来。这话几乎是真的;当我对着这青铜的雕像感着不大舒适时,我忍不住对自己生气了。

    “现在你已经把她仔细地欣赏过了,我亲爱的研究古物的同道,”我的居停说“,我们来举行一个学术讨论会吧。你对于这个还完全没有注意到的铭语意见怎样他把雕像的基石指给我看,而我在那上面读到这几个字:

    他搓着两手问我道“。看我们会不会在这的意义上得到相同的解释

    “可是,”我回答道“,有两种意义。我们可以译作:‘当心那爱你的人啊,不要相信你的恋人们。’可是,在这意义上,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种纯正的拉丁语。当瞧着她这种恶魔似的表情时,我倒以为艺术家是要使得观赏者对这可怕的美有所警戒。因此我译作:‘如果她爱你的话,你得当心呀。

    “唔!”柏雷阿拉德先生说“,对啦,这是一个可取的意义。可是,请你不要生气吧,我却喜欢第一个翻译,我要对它加以发挥。你晓得美神的恋人吗?”

    “她有好些个呢。”

    “是啦,但第一个是伏尔甘人家不是想说:‘尽管有着你所有的美,有着你的傲慢的样子,你却会有一个铁匠,一个丑陋的跛子作你的恋人’吗?先生,这是对于那些妖冶的女郎们的一个意味深长的教训呢!”

    我忍不住微笑起来,我觉得他的解释是那样勉强。

    “因为过分简洁,拉丁语真是一种可怕的语言呢。”为着避免显然批驳这位古物研究者起见,我只是这样说着。随后我退开几步,以便观察那雕像。

    “请等一下,同道!”柏雷阿拉德先生用手臂拦住我说“,你没有全部看过。还有另外一个铭语呢。请你登到台石上去看看她的右臂吧。”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帮着我登上去。

    我不大客气地钩在美神的颈上,我已开始和她稔熟了。我甚至从鼻子下面把她瞧了一会,在近处我觉得她更加险恶,更加美丽。随后我看出她的手臂上似乎刻着几个古代的草体字。靠着眼镜的得力的帮助,我慢慢地念出如下的文字,同时柏雷阿拉德先生把我读出的每一个字重复一遍,并以手势和声音表示着同意。我是这样读着:

    在第一行这字后面,我觉得有几个字母消失了;

    可是是完全可以念得出来的。

    “这是什么意义呢?⋯⋯”我的居停满面欢容而且带着狡猾的微笑问我,因为他心想我不能容易找到这的意义。

    “有一个字我还不能解释,”我对他说“;其余是容易的:‘欧狄开斯米龙遵着美神的命令把这件东西奉献给她’。”

    “好极了。可是你怎样解释呢?是什么呢?””很使我为难。我想找到一个可以帮助我的关于美神的熟知的形容词,但找不到。那么,你看怎样?使人不安的,使人烦乱的美神⋯⋯你可以看出我是一直记着她的险恶的表情呢。并不是一个对于美神太坏的形容词呀,”我以一种谦逊的语调补充着“,因为我自己对于我的解释也不十分满意呢。”

    “会闹的美神!爱吵的美神!啊!那么你以为我的美神是一个小酒店的美神吗?绝不是的,先生;这是一个上流社会的美神。

    但我把这解释给你听吧⋯⋯至少你得和我约定:在我的论文没有印出以前,绝不把我的发现泄漏。因为,你瞧,我对于这件发掘出来的古物感到非常得意呢⋯⋯你们实在应当留下一些落穗给我们,给我们这些可怜的乡下佬来拾呀。你们是那样丰富,巴黎的学者先生们哟!”

    我从自己一直高高站着的台石上面,向他庄严地约定:我决不会卑劣到偷窃他的发现。

    ⋯先生,”他靠近来,害怕我以外还有别人听到,把声音放低说“,请读作

    “我还是不懂。”

    “你听我说啦。在离这里一里路的地方,在山脚下,有一个叫做的村庄。这是拉丁字的一种传讹。这一类字位转换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先生,以前是一个罗马城市。我一直这样怀疑着,可是,从来找不到它的证据。证据,就在这里呀。这个美神是城的守护神;而我刚才把古代来源表明过的这字还证明着一件更加稀奇的事。那即是在成为一个罗马城市以前曾经是一个腓尼基城市!”

    他停住一会好透一透气,并欣赏我的惊异。我好容易忍住没有笑出来。

    “真的,”他继续说,是纯粹腓尼基语,念作和是同一个字,不是吗?是的腓尼基名;我用不着再对你谈起它的意义了。是是发音上的细微差异。至于,这使我稍稍带着困难,因为找不到一个腓尼基字。我很想相信这字是从希腊字(潮湿的,多沼泽的)来的。那么这便是一个混成字了。为着证明起见,我可以在使你看到由山上流下的小溪是怎样在那地方形成一些发着恶臭的沼泽。另一方面,语尾也许是很久以后为着对于的女人表示尊敬而加上去的。这女人对于城也许有过什么好处。可是因为沼泽的缘故,我宁愿采取的语源说。”

    他带着满足的神情取了一点鼻烟嗅着。“可是我们把腓尼基人放在一边,回到铭语上来吧。那么我译作:‘米龙遵着的美神的命令,把这雕像,把他的作品奉献给她’。”我留心不去批评他的语源说,但我也想证明我的聪慧,我对他说道“:等一等,先生。米龙曾经奉献过一件东西,但我完全看不出他献的就是这雕像。”

    “怎的!”他叫道“,米龙不是一个著名的希腊雕刻家吗?雕刻的才能会在他的家庭里流传下去:这雕像大概是他的一个后裔造的。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靠了。”

    “可是,”我回答说“,我在臂上看到一只小孔。我想这是用来系住什么东西的,例如一只手镯之类,而这是米龙献给美神赎罪的。米龙是一个不幸的恋人。美神对他生气着,他献给她一只金镯使她平静下来。请你注意常常当作的意思。

    这是一些同义字。如果我手里有着克鲁特1或是奥勒利迂斯2的话,我会指给你不止一个例子。一个爱人在梦中看到美神,他幻想她要他给自己的雕像一只手镯,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米龙献给⋯”她一只手镯⋯⋯随后那些野蛮人或是一个渎神的盗贼

    “啊!我们很可看出你曾编过一些小说呀我的居停叫道,同时伸手扶着我下来“,不对,先生,这是一幅米龙派的作品。你只须看看他的手艺,你就会表示同意的。”

    因为我自己定了一个决不过分反驳那些顽固的古物研究者的诫条,我以一种被说服了的样子把头低下去说道:“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作品。”

    “啊天呀,”柏雷阿拉德先生叫道“,又有一个野蛮行为的痕迹!大概有人向我的雕像投了一块石头他看到美神胸部稍稍上去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印。我在右手的指头上瞧出同样的痕迹,据我猜想起来,这是石头飞过时触到了那些指头,再不然就是石头砸着雕像时有一个破片反跳在手上。我把亲自见到的那冒渎行为和随之到来的迅速的惩罚说给我的朋友听了。他为这事大笑一番,并将那学徒比作狄耶美他希望他德,像希腊英雄一样,看到自己所有的同伴变成白鸟。

    午餐的钟声打断了这番古典的谈话,并且,和先一天一样,我不能不吃下许多东西。随后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一些佃夫来了;当他正在接见他们时,他的儿子领着我去看他在都鲁兹给他的未婚妻买的一部马车。不用说,我对它赞赏了一番。随后我和他走进厩舍,他在这里把我拉住半个钟头,对我夸着自己的马匹,对我谈着它们的系谱,并将它们在本县赛马会上所得的奖赏说给我听。末了他从准备送给他的未来夫人的一匹灰色牝马把话头转过来,对我谈着他的未来夫人。

    “我们今天可以看到她,”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她美丽。你们是很难满足的,在巴黎;可是这里和柏毕仰所有的人都觉得她生得漂亮。好处是她很有钱。甫拉德的伯母把财产留给她了。啊!我会非常幸福的。”

    看到一个青年似乎对于他的未来夫人的奁资比对于她的美妙的眼睛还要动心,我感着深深的厌恶。“你是认识珠宝的,”亚尔芬斯先生接着说“,你觉得这件东西怎样?这是我准备明天给她的戒指”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从他那小指头的最下一节取下一只巨大的、饰着钻石的戒指。这戒指是以两只交叉的手作成;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最富诗意的暗示。制作的手艺是古老的,可是我断定为着嵌上钻石,人家曾将它修饰过。在戒指里面可以读到用哥狄克字母组成的这几个字:,这即是说“:永不离汝”

    “这是一只漂亮的戒指,”我对他说“,可是这些加上去的钻石,使得它稍稍失掉了它的特质。”!这样它就美丽多了,”他微笑着回答“,这上面有着一千二百佛郎的钻石呢。这戒指是我母亲给我的。这是一只很古的家传的戒指⋯⋯是骑士时代的东西,我的祖母戴过它,而我的祖母又是从她的祖母手中得来,天晓得它是什么时候造出的。”

    “在巴黎的习惯是送一只很普通的戒指,”我对他说“,通常是用两种不同的金属制成的,例如用黄金和白金便是。看啦,你这个指头上戴的这另一只戒指便很合适。那一只,因为有着钻石和两只浮雕的手,是那样大,人家会不能戴上手套呀。”!亚尔芬斯夫人会照着她的意思安顿好的。我相信她无论如何会高兴得到这戒指的。一千二百佛郎戴在指头上,这是很愉快的事呀。这只小小的戒指,”他以一种满足的神情瞧着自己戴在手上的那只没有一点装饰的戒指“这一只,这是一个巴黎女人在谢肉祭那天给我的。啊!当两年以前,我在巴黎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尽情作乐啊!只有那里才是好玩的地方呀⋯”于是他发出一声留恋的叹息。

    这天晚上,我们要在毕加利,要在新娘的双亲家里晚餐。我们坐上马车,我们到离开伊尔大约一里半路的邸宅去了。我被作为新郎家的朋友介绍着,并受着款待。我不会叙述那晚餐和餐后的谈话,我对于那些谈话很少加入。坐在新娘旁边的亚尔芬斯先生,每隔一刻钟,轻轻地对她说一句话。至于她呢,她很少抬起眼睛,而当她的求婚者每次和她说话时,她把脸孔羞得红红的,但却大大方方地回答着。

    毕加利的小姐年方十八。她那纤弱而又婀娜的身材,和她那强壮的未婚夫的嶙峋的体格成了对照。她不仅是美丽,而且妩媚。我欣赏着她回答一切话语时的落落大方的态度;而她那并不缺少一种稍稍俏皮样子的和善的容颜,使我不由自主地记起了我的居停的美神。当我在心里作着这种比较时,我不禁自问:我们必须承认雕像比新娘更美的理由,是否大部分由于她的牝虎似的表情;因为即使在邪恶的情欲当中,精力也始终在我们身上引起一种惊愕和一种非出本心的叹美。

    “多么可惜啊我离开毕加利时心里在想“,一个这样可爱的人儿竟会阔绰,而她的奁资竟会使她受到一个比她不如的男子的追求!”

    当转回伊尔时,我觉得有时应当向柏雷阿拉德夫人说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在露西昂,你们真是百无禁忌呀!”我说“;怎的,夫人,你们竟在一个星期五举行婚礼呀!在巴黎,我们会比较迷信一些,任何人都不敢在一个这样的日子娶亲的。”

    “天啊!请你再不要对我提起这事吧,”她对我说“,如果这事只由我一个人作主的话,我们一定会选定另一个日子。可是柏雷阿拉德定要这样,而我们不得不照着他的意思做。但这事却使我难过啊。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幸呢?这一定有一个道理,因为,否则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害怕星期五呢?”

    “星期五她的丈夫叫道“,这是美神的日子呀这是一个适于举行婚礼的日子呀!你瞧,亲爱的同道,我仅只想着我的美神呢。老实说这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选下星期五的。明天,如果你愿意的话,在举行婚礼以前,我们可以向她举行一番小小的祭奠,我们可以用两只斑鸠祭奠,并且,如果我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香的话⋯⋯”

    “得啦,柏雷阿拉德!”愤慨到了极点的他的夫人打断了他的话“,用香来供奉一只偶像!这会是一种渎神的行为!附近一带的人会要怎样议论我们呢?”

    “至少,”柏雷阿拉德先生说“,你会允许我把一个用玫瑰和百合做的花冠戴在她的头上吧?

    瞧啦,先生,宪法只是一句空话呢。我们并没有信仰的自由!”

    第二天的布置是照下面那样规定的。所有的人要准时在十点钟收拾停当。巧克力吃完之后,大家便乘车往毕加利。法律上的婚礼当在乡公所举行,而宗教上的仪式则在新娘家的礼拜堂举行。接下去是午餐。午餐后,大家可以随意消遣至七点。到了七点钟,大家转回伊尔,回到柏雷阿拉德先生家里,男女两家都集合在这里晚餐。这以后的时间便任其自然了。因为不能跳舞,大家便要尽可能地多吃一些东西。从早晨八点钟起,我便坐在美神前面,手里握着一支铅笔,第二十遍重新画着那雕像的头,但始终不能把握到她的表情。柏雷阿拉德先生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给我一些意见,并向我复述着他的腓尼基的语源说;随后把一些彭加尔的玫瑰放在雕像的台石上,并以一种悲喜剧似的声调为着快要到他家来生活的一对夫妇,向她发出一些祈愿。到将近九点钟的时候,他回到屋子里打扮去了,而同时却出现了亚尔芬斯先生,他被一件礼服紧紧地绑着,戴着白手套,穿着漆皮鞋,缀着雕花纽扣,纽扣孔里插着一朵玫瑰。

    “你肯给我的女人画一张肖像吗他把身子弯在我的图画上对我说“,她很漂亮呢。”

    这时,在我已经说过的那网球场上开始了一场球战。这事立刻引起了亚尔芬斯先生的注意。我呢,已经感到疲倦,并且因为不能画出这恶魔似的脸孔而绝望着,我也很快地放下画笔去看那些打球的人了。他们当中有几个先一天到来的西班牙骡夫。这是一些亚拉共人和纳发尔人2,他们差不多都有着奇妙的伎俩。因此那些伊尔人虽然受着亚尔芬斯先生在场和他的意见的鼓励,他们却颇快地被这些新的选手击败了。法国方面的观众感到非常狼狈。亚尔芬斯看了看他的表。那时还只九点半。他的母亲还没有把头梳好。他不再踌躇了;他脱去了礼服,叫人家给了他一件上衣,随后便向西班牙人挑战了。我微笑着并且稍稍出乎意外地看着他做去。

    “应当保持本地的名誉呀他说。

    这时我觉得他真是漂亮。他充满着热情。刚才还使他那样留意的他的装扮,现在已不值他一顾了。几分钟前,他怕弄松了领带,会不敢将头转动。现在他既不再想到他的烫过的头发,也不再想到他那打褶打得那样好的胸饰了。而他的未婚妻呢⋯真的,如果这是必要的话。我相信他会使得婚礼改期的。我看着他匆忙地穿上一双草鞋,把袖子卷起,随后,带着一种自信的样子,跑去作着战败的一方的领袖,正像凯撒在狄拉希姆集合他的兵士一样。我跃过篱笆,很方便地站在一株大树的荫下,让自己能够把对阵的双方都清楚看到。

    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亚尔芬斯先生没有接着第一球;这球的确是打地面掠过,并且是由一个像是西班牙人领袖的亚拉共人以一种惊人的力量发出的。

    这是一个年在四十左右、瘦而有力、身长六尺的汉子。他那带橄榄色的皮肤,有着一种差不多和美神的青铜一样深的色调。亚尔芬斯先生将球拍愤然丢在地上。

    “这是这该死的戒指紧束着手指,使我错过了一个有把握的球!”

    他颇为困难地把那镶着钻石的戒指卸下;我走近去接,可是他走在我前面,跑到美神那里,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重又当先站在伊尔人那面。

    他脸色苍白,可是沉着而有决心。从这时起他再没有失过一次手,西班牙人被完全击败了。观众的热狂煞是好看:有的把帽子向天抛着,发出种种欢呼;另外的人则和他握手,称他为当地的荣誉。如果他击退了一次外国的侵略,我怀疑他会受到更加热烈和由衷的祝贺。失败者的悲哀更使他的胜利增加了光彩。

    “我们可以再战几回,我的勇士,”他以一种优越的语调对那亚拉共人说“,不过我得让你们几分。”

    我是宁愿亚尔芬斯先生显得比较谦逊的,并且我几乎为着对方所受的屈辱感到难过。

    那高个的西班牙人深深地感到侮辱。我看到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孔变得苍白。他咬紧牙齿,以一种阴郁的容颜瞧着他的球拍;随后,他以一种窒息的声音轻轻说道:

    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声音扰乱了他儿子的胜利。我的居停没有看见儿子去指挥仆人准备新的马车,已是非常惊诧;当他看见他满头是汗,手里握着球拍,就更加惊诧了。亚尔芬斯先生跑进屋里,洗了脸和手,再穿上他的新礼服和漆皮鞋,而五分钟后,我们便坐着马车向通往毕加利的路上急驰。当地所有的网球选手和大部分观众跟在我们后面欢呼着。曳着我们的那些强壮的马匹几乎不能跑得比这些勇猛的加塔罗涅人更快。

    我们到了毕加利。当行列快要往乡公所出发时,亚尔芬斯先生拍着额头,对我低低地说道:“糟透啦!我忘了戒指!它戴在美神的指头上,这真见鬼啦!至少请你不要告诉我的母亲吧。她也许什么都不会看出来。”

    “你可以打发一个人去取呀,”我对他说。

    “唉!我的当差留在伊尔,这里的当差们,我一个也不信任。一千二百佛郎的钻石呀!这可以引动不止一个人呢。并且这边的人对于我的疏忽会怎样着想呢?他们会把我嘲笑不堪。他们会把我叫做雕像的丈夫⋯⋯只要人家不把它偷去就好呀!幸亏那偶像使得无赖们害怕。他们不敢走到距离她一只手臂远的地方。得啦!这并没有关系;我有着另一只戒指。”

    法律上的和宗教上的两个仪式都以相当热闹的场面举行过了;而毕加利的小姐接受了一个巴黎制帽妇人的戒指,毫不怀疑到她的未婚夫为她牺牲了一种恋爱的保证品。随后大家上了食桌,大家在这里喝着,吃着,甚至唱着,这一切都花去很多时间。

    我为着在新娘周围爆发的那种粗俗的愉快替她感到难堪。可是她却保持着我所不曾希望的最好的风度,她的窘态既不显得拙劣,也不显得做作。也许勇气是随着困难情况而来的吧。

    午餐到底完毕了,这时已经下午四点钟,男子们便到那壮丽的花园里去散步,或是去看毕加利的农妇们穿着她们最漂亮的衣服在邸宅的草地上跳舞。这样,我们消遣了几个钟头。这之间,女人们却非常热心地包围着新娘,而她便将男家送来的首饰等件一任她们欣赏。随后新娘换了装束,而我留意到她用一顶便帽和一顶饰着羽毛的帽子盖住她的美发,因为女人们对于小姐时代习惯不许她们穿戴的那些装饰,一到可能的时候,她们是比什么都要性急地采用那些装饰的。

    当大家准备动身去伊尔时,已经快要八点钟了,可是起先还展开了一个悲壮的场面;那对毕加利小姐尽着母亲责任的伯母,是一个年龄很高并且信心很强的女人,她绝不会和我们同往城市。临到动身时,她对她的侄女作了一番和做媳妇的义务有关的动人的说教,接在这番说教后面是自然而然地流着许多眼泪并作着无尽的抱吻。柏雷阿拉德先生把这番别离比作沙班女子的掠夺1。但我们毕竟走了,在路上的时候,每个人都努力想逗得新娘高兴并使她发笑;可是这只是徒然。

    在伊尔,晚餐在等着我们,并且是怎样的晚餐啊!如果午前的粗俗的快乐使我觉得难受,那么现在一些特别拿新郎和新娘作为对象的双关话语和谐谑使我更加难受多了。在坐上食桌之前,曾经不见了一会儿的新郎,脸色苍白并且像冰一般严肃。他不停地喝着一些几乎和烧酒一般强烈的哥利沃老酒。我坐在他旁边,我觉得自己有提醒他的义务:

    “当心吧,人家说酒⋯⋯”

    为使自己和同席的人们保持调和起见,我不知道自己对他说了什么蠢话。

    他推着我的膝,并且非常轻地对我说道:“等大家起身的时候⋯⋯请你让我和你说两句话。”

    他那严肃的声调使我吃了一惊。我比较留心地瞧着他,我注意到他的脸色的奇异变化。

    “你觉得不舒服吗?”我问他道。

    “没有。”

    他又开始喝着酒。

    这之间,在叫嚣的鼓掌声中,一个溜到食桌下面去过的十一岁的小孩,把他从新娘脚踝上解下的一条淡红色的美丽的带子拿给大家观看。他们说这是新娘的吊袜带。按照一种至今还保存在若干旧家的古老的习惯,它立刻被剪成一片片分给了那些年轻的人,而他们便将它缀在纽扣孔上。这是对于新娘的一个把眼白都要羞红的机会⋯⋯可是当柏雷阿拉德先生要求大家都静下来以后,对新娘朗诵了几句据他自己说来是即席口占的加塔罗涅语的诗句时,她更惶惑到了极点。如果我曾把那些诗句完全听懂的话,以下便是那些诗句的意思:

    “这是什么原因呀,朋友们?是我所喝的酒使我看到了两重东西吗?这里有着两个美神⋯⋯”

    新郎以一种吃惊的样子突然转过头来,这使大家都笑了。

    “是啦,我家里有着两个美神,”柏雷阿拉先德生接着说“,一个,像一朵松菌一样被我从土里发见了;另一个,从天上落下来,刚才把她的腰带分给了我们。”他想说她的吊袜带。

    “儿啊,在罗马的美神和加塔罗涅的美神当中选一个你所喜欢的吧。小子选了加塔罗涅的,而他的一份是最好的。罗马的美神是黑的,而加塔罗涅的是白的;罗马的美神是冷的,而加塔罗涅的却使所有接近她的人热狂起来。”

    这结尾的一句引起了一种那样的欢呼,那样嘈杂的喝彩和那样响朗的笑,弄到我以为天花板都要掉在我们头上了。围着桌子只有三张严肃的脸孔,即是新郎、新妇和我的脸孔。我的头痛极了,并且不知什么缘故,婚礼总使我不快。这一个婚礼,更使我感到一点儿厌恶。

    最后的对句已经由副乡长唱过了(我得承认这些对句是非常轻快的),大家走到客厅去欣赏新娘的退席;因为已经快到了午夜,她立刻就要被人领往她的房间了。

    亚尔芬斯先生把我拉到一个窗口,将眼睛转过一边对我说道:

    “你会要嘲笑我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弄的⋯⋯我已经着了魔了!真是见了鬼啦!”

    我最初想到的是:他自以为受着蒙丹涅和塞维涅夫人所说的这类不幸的威胁:“整个恋爱的领域都充满着悲剧的故事,”等等。

    我以为这类事变只会发生在聪明人身上呢,我心里这样想道。

    “你把哥利沃酒喝得太多了,亲爱的亚尔芬斯先生,”我对他说“,我曾叫你注意过。”

    “是啦,也许。但这是一种更加可怕得多的事。”

    他的声音不大连贯。我相信他是完全醉了。

    “你很明白吧。我的戒指?”他静了一会儿以后继续说。

    “怎的!人家把它拿了?”

    “没有。”

    “既然这样,你拿到了它吗?”

    “没有⋯。我⋯。我不能把它从这鬼变的美神的手指上脱下。”

    “是啦!你没有十分用力去拔呀。”

    可是美神⋯⋯她把指头抓紧了。”

    他以一种粗野的样子注视着我,同时靠着窗上的插闩以免跌倒。

    “怎样的故事啊!”我对他说“,你把戒指套得太深了。明天你用钳子便可以取到。可是请你留心不要把雕像弄坏了呢。”

    “不是,我对你说。美神的手指缩回了,弯转了;她抓紧了手,你听懂了吗?⋯⋯她是我的妻子了,在外表上,因为我把戒指给了她⋯⋯她不肯把它还出来。”

    我突然感到一个冷颤,并且起了一会儿鸡皮疙瘩。随后,他对我深深地叹息着,递给我一口酒气,而我所有的感动便都消失了。

    这家伙是完全醉了,我心里想。

    “你是古物研究者,先生,”新郎以一种可怜的声调补充道“你是认识这一类雕像的⋯⋯也许有着我毫不懂得的什么弹簧,什么魔术吧⋯⋯你愿意去看看吗

    “好的,”我说“,和我一道去吧。”

    “不,我宁愿你一个人去。”

    我走出了客厅。

    在晚餐的时候天已经变了,雨已开始很厉害地落着。我正要去讨一把雨伞时,一个想头把我止住了。我去验证一个醉人对我说的事情,那我未免太蠢了!我心里想。并且,也许他想对我做一个恶作剧,好让这些诚实的乡下人发笑吧;而最低限度我要遭到的是:被雨淋得通透,并患上很厉害的感冒。我从门口向那淋着雨水的雕像瞥了一眼,我不转回客厅却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我睡在床上了,可是瞌睡却许久还不到来。白天的一切场面都浮上了我的脑中。我想着这如此美丽如此纯洁却委身于一个粗鲁醉汉的少女。一种以地位和财产为目的的婚姻是怎样可憎的事情啊!我心里这样想。一个村长梦想着一条三色绸带一个司祭梦想着一件袈裟,而世界上最贞淑的女子现在却交给米洛妥尔!两个并不相爱的人,在两个恋人愿意拿生命去换取的这一瞬间,他们彼此能够说些什么呢?一个女人能爱上一个曾经一度在她面前显得粗野的男子吗?最初的印象是不能消灭的。而我对这事有着确信,这位亚尔芬斯先生是可憎恶的⋯⋯

    当我作着这番被我略去很多的独白时,我听到屋了里许多来来往往的声音,大门开了和关上,一些车子开走了。随后我像是听到楼梯上几个女人的轻轻的脚步,她们在朝着和我的房间相反的过道的尽头走去。这大约是人家带去就寝的新娘的行列。

    随后人家又下楼去了。柏雷阿拉德夫人的房门关上了。这可怜的女孩子该是怎样的困惑和不舒适啊我心里想。我生气地在床上转过身去。一个独身汉在一个举行婚礼的人家扮着一个愚蠢的脚色。

    屋子里静寂了片刻,随后一阵走上楼来沉重的脚步又把这静寂打破了。木造的楼梯发出很厉害的轧声。

    “多么粗鲁的家伙!”我不知不觉地叫道“,我敢打赌:他会要掉下楼去的。”

    一切又回复了宁静。我拿了一本书以便转换我的思路。这是一册本县的统计表,这里面有着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一篇关于勃拉德区的高卢时代的纪念物的论文来为全书生色。我读到第三面便睡着了。

    我睡得不好并且醒了几次。大概是早上五点钟光景,当鸡叫的时候,我已醒来二十分钟了。天已快要发亮。这时我清清楚楚听到我在睡着以前所听到过的那同样沉重的脚步,同样的楼梯的轧声。我觉得这事很奇怪。我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试着去猜测为什么亚尔芬斯先生起得这样早。我想象不出任何类似的例子。

    当我快要再把眼睛闭上时,我的注意重又受着一些奇异的踏脚声的刺激。刹那间,这种声音里又混入叫铃的鸣声和房门被猛力推开的声响,随后我听到一阵混乱的叫喊。

    “这是那醉汉在什么地方放火了我一面这样想,一面从床上跳下。

    我连忙穿好衣服走进过道。从对面那端发出一些叫喊和哭泣,而那喊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使人心碎的声音盖住所有其他的声音。这显然是亚尔芬斯先生遭到了什么不幸。我跑进新婚夫妇的房间,房里已经挤满了人。最先送入我眼中的光景,

    是那青年男子半裸着,横倒在木头已经坏了的床上。他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他的母亲在他旁边哭着叫着。柏雷阿拉德先生忙乱着,用香水擦着他的太阳穴或是把盐放在他的鼻子底下。

    唉!他的儿子已经死去多时了。房里另一端的一只长沙发上是那正在作着可怕的痉挛的新娘。她发出一些听不清楚的叫喊,两个强壮的女仆费尽了气力才把她制住。

    “天啊!”我叫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呀?”我走近床铺把那不幸的青年人的身体抱起,他早已硬而且冷了。他那些咬紧着的牙齿和他那变黑的脸孔表现出最难堪的痛苦。我们完全看出他是遭着凶杀,并且死时有着可怕的痛苦。

    然而他的衣服上面没有任何血迹。我把他的衬衫解开,看见他胸口上有一道延长到两肋和背心的铅色的痕迹。人家会说他曾被一只铁圈紧紧地束过。我的脚踏在地毡上的什么硬东西上面;我弯下腰看到了那钻石戒指。

    我把柏雷阿拉德先生和他的女人拖到他们自己的房间,我叫人把新娘也抬到那里。

    “你们还有一个女儿呢,”我对他们说“,你们有着照看她的义务呀。”

    我觉得亚尔芬斯先生是无疑地成了一件谋杀行为的牺牲者,而谋杀他的凶手们是得到门路在晚上溜进新娘房里的。可是这些胸口上的打扑伤,伤痕的圆形的方向却使我非常困惑,因为一根木棍或是一条铁棒都不能造出这样的伤来。突然我记起听到说过:在瓦朗斯地方,有些无赖汉用着长长的盛满细沙的皮袋去扑杀人家拿钱叫他们去谋害的人们。立刻,我想起了那亚拉共骡夫和他的威胁;但虽如此,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会对于一个不重要的玩笑作出那样可怕的报复。

    我到屋子里去到处寻觅破坏的痕迹,但什么地方都没有发现。我到花园里去看看凶手们是不是从这方面溜进来的,但我找不到任何确实的征候。并且昨晚的雨把土地浸得那样厉害,以致不能留下十分清晰的迹印。但虽这样,我仍旧发见了几个深深的印在地上的脚迹;这些脚步印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上,但却印在同一条线上,它们从连接网球场的篱笆角上开始出现,而在房屋的门口完毕。这也许是亚尔芬斯先生到雕像的手指上去找他的戒指时的脚印。另一方面,篱笆在这地方不及旁的地方繁茂,凶手们一定是从这里越过来的。在雕像前面走过来又走过去,我停住脚把她打量了一会。这次,我得承认,我眺望着她那带着讽刺的恶意的表情不能不感到恐惧。并且,头脑里充满着亲自见到的种种可怕场面的我,好像看到一个对于打击这户人家的不幸在拍手称快的阴险的神祗。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并且把自己一直在那里关到中午。于是我出来并去打听我的居停们的消息。他们已经稍为宁静了些。加利的小姐我应当说亚尔芬斯先生的寡妇已经恢复了知觉。她甚至还对那恰好在伊尔出巡的柏毕仰的地方检察官说过话,而这检察官正式接收了她的供词。他向我要我的供词。我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对他说了,并且我不曾在他面前隐藏我对亚拉共骡夫的疑心。他下令立刻将他逮捕。

    “你曾在亚尔芬斯夫人那里听到什么事情吗当我的供词写好并签字以后,我问那检察官道。

    “这不幸的年青女子已经变得疯了,”他含着悲戚的微笑对我说“疯了!完全疯了。她是这样说的:

    “她说她放下帐子,在床上睡了几分钟的时候,她的房门忽然开了,并且有什么人进来了。那时亚尔芬斯夫人睡在床上靠壁的地方,脸孔朝着墙壁。她相信这是她的丈夫,她一动也没有动。过了片刻,床铺像被载上了一件非常重的东西一样发出轧音。她害怕极了,可是不敢转过头来。五分钟,也许十分钟吧⋯。她弄不清是多少时候,是这样的过去了。随后她不知不觉地动了一下,或许是那睡在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于是她觉得触到了像冰一般冷的什么东西。所谓冰一般冷的什么东西,这是她的措辞。她一面全身打着哆嗦,一面更贴住靠壁的地方睡着。不久之后,门又第二次开了,又有什么人进来了,并且叫道:‘晚安,我的亲爱的妻。’转瞬间,那人捞起了帐子。她听到一个窒息的叫喊。那在床上睡在她旁边的人,坐起了身子并像是向前面伸出了手臂。这时她转过头去⋯。于是她说她看到她的丈夫跪在床边,头齐枕头那么高,被一个绿色的巨人似的东西抱在怀里用力地搂住。她说,并且对我反复说过许多次,可怜的女人⋯。她说她认出那巨人是⋯。你猜到吗?是那青铜造的美神,是柏雷阿拉德先生的雕像⋯。自从这雕像在本地出现以来,所有的人都做着关于她的梦呢。可是我再接着说那不幸的疯女人的故事吧。看到这光景,她便失掉了知觉,并且也许在不多时以前她便失掉理性了。她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她昏去了多少时候。当她醒转来时,她看到那幻影,或是那雕像她一直这样说的一动也不动,两腿和下身睡在床上,上身和两臂向前伸着,怀里抱着她那毫不动弹的丈夫。这时听到了一声鸡叫。于是雕像从床上下来,让尸首倒在地上,走出房去了。亚尔芬斯夫人拚命拉着叫铃,其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们把西班牙人抓来了。他显得毫不慌乱,并以非常冷静和机警的态度答辩着。他并不否认我所听到的话语,可是他把那话加以解释,说他除要表示第二天身体休养好了,要和胜利者再来比赛一次网球并将他击败以外,没有旁的意思。我记得他补充道:

    “一个亚拉共人,当他受到侮辱时,不会等到第二天来报复的。假使我曾以为亚尔芬斯先生想要给我难堪的话,我会立刻把我的短刀插进他的肚内。”

    人家把他的短靴和花园里的脚印比过;他的短靴比那脚印大多了。

    末了,这汉子投宿的旅馆主人证明他整个夜晚都在按摩他的一匹生病的骡子,并给它喂药吃。

    并且这亚拉共人是一个名声很好的人,他在本地熟人很多,他每年都来这里作生意。因此当局对他说着抱歉的话将他释放了。

    我忘了当亚尔芬斯先生活着时最后看到过他的一个仆人的供词。这是当他要上楼到他的女人房内去时,他把这人叫来,以一种不安的神情问他知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仆人回答他绝没有看到过我。于是亚尔芬斯先生叹了口气,并且有一分钟不作一声,随后他说道“:那么!他也见了鬼啦!

    我问这人当亚尔芬斯先生和他说话时,他手上有没有戴着他的钻石戒指。仆人没有立刻回答我。末了,他说他相信没有,他说他对于这事并没有注意到。

    “如果他手上戴着这戒指的话,”他改过口来补充道“,我一定会注意到的,因为我以为他已经把那戒指给了亚尔芬斯夫人了。”

    在问着这仆人时,我重又稍稍感到亚尔芬斯夫人的供词在这整个屋子散布着的迷信的恐怖。检察官含着微笑瞧住我,而我便不再说下去了。

    当亚尔芬斯先生的葬仪举行过后几小时,我便准备离开伊尔了。柏雷阿拉德先生的车子会把我送到柏毕仰。虽然他身体那样衰弱,那可怜的老人却要将我陪送到他的花园门口。我们默无一语地走过那花园,他靠在我的手臂上,几乎很难举步的样子。当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向那美神投了最后的一瞥。我的居停虽然毫不存有美神在他的一部分家族里所引起的恐怖和憎恶,但我充分预料到他会愿意放弃一件使他不断地记起一桩可怕的灾难的东西。我原打算劝他把这雕像摆到一个博物馆去的。

    当我犹疑着不敢谈起这话时,柏雷阿拉德先生却把头机械地向他看到我在注视着的那方转过去。他瞥见了雕像,并且立刻哭起来。我抱吻了他,不敢对他说出一个字,便坐上了马车。

    自我走了以后,我便再没听到有什么新的光明来照亮这神秘的灾祸。

    柏雷阿拉德先生在他儿子死后几个月去世了,根据他的遗嘱,他把他的手稿遗赠给我了。这些手稿,我有一天也许会发表出来的。我在这些手稿里面并没有找到那和美神的铭语有关的论文。

    追记:我的朋友先生最近从柏毕仰写信给我说:雕像已不存在了。丈夫死了以后,柏雷阿拉德夫人最初注意到的事情便是把雕像熔铸为钟,而它便在这新的形态下给伊尔的教堂服务着。可是,先生补述道,仿佛有一个恶运追随着占有这青铜的人们似的,自从这钟在伊尔响着的时候起,葡萄已经冻坏过两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