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怀乡——

怀乡——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作者:黄碧云

    (扫描校对:y。yan)

    是从渴望坐一程长途火车开始。来到阿姆斯特丹。

    我应如何解释阿姆斯特丹。我应如何解释我自己——叫做陈玉,年龄二十六岁,职业是舞者,在这季节转换的时刻,来到湖水与郁金香之地,面对整个世界的茫然、陌生、不可理喻?一切是如此随意,但又有不能抗拒的必然性质。

    我决定离开我的母亲

    到达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正是黄昏。因为没有检查护照过海关的手续,就不大像到了另一片国土。只有出口的绿灯亮着荷兰语,证明了是阿姆斯特丹。我们时常以文字、表象去了解世界,但我却时常要寻找表象背后的意义。世界的本质。这个意义却是流动的、暧昧的,时常难以解释,或许因为这样的缘故,我跳舞。只有舞蹈的抽象,最接近这种本质。因此它也是朴素的。

    我的手提行李还有一对舞鞋、一件舞衣——但我已经决定不再跳舞了。正如我决定离开我的母亲。

    由是我指尖有轻微的痛楚。

    因为我不流眼泪。我跳舞,我流汗

    阿姆斯特丹的中央车站,建于十九世纪,是新歌德式的尖顶建筑,车站呈长形,左右对称,红砖墙,缀漆金字母图案,颜色与形体都十分悦目,只是车站脏得紧。车站背后是海港,面对运河,旁边就是电车站,有海鸥与鸽子,徘徊不去。天气还好,风景呈蓝色。

    我想我的母亲快要死了。

    我随随便便登上一辆电车,电车很长,不见始终,在阿姆斯特丹飞快地一站一站而过。我只是不知道我要去哪里。离开她成了一种盲目的、唯一的,欲望。

    我离开的时候,是一个阴影零碎的下午。她刚注射了吗啡针,有片刻迷糊的宁静。我坐在她的床沿,她摸摸索索地伸手来,将我的握着——我是她与生命唯一的联系了。但我却离弃她。

    我如此渴望她的死亡,只是我等不及了。

    到底是如何开始的,譬如我,或陈玉这个名字;我不知道我父亲的姓名与面貌,而我的母亲叫做叶容,以致我的名字、我的血肉,都成了母亲与我之间,最不可逾越的悬疑。我从来都不问,她亦从来不曾提及,仿佛原来就此模样,再应该没有的。

    后来她愈来愈像野兽。

    我胡乱地了车,这是市中心区,叫做leidsplein。我下车是因为喜欢它的交错,是的,运河与道路,那种不明不白。立在路中央。路是宽阔的。宽阔只是一种感觉,因为少年骑着粉色单车飞驰而过,因为小店凌乱富家庭气息,因为电车轨上有小丑卖艺(是呀,他在电车轨上卖艺,引来群众,警察来赶,他还跟警察做默剧,观众都笑了,又鼓掌,还给他很多赏钱,电车只好停着等呢)。那种生命的热闹,广大的可能性——犹如舞台的灯光亮起的一刻,观众都屏息静气。

    是我第一次的独舞展。证明“一个青年舞蹈家”的“才华横溢”我的舞蹈,自等待母亲归来,长久的黄昏与黑夜开始。

    或许我曾经令她快乐,期望我,静如美玉,健康而愉快,正如所有的小孩子,给予成人虚假的、一闪而过的、完美的希望。她很快便失了望,对于我,还是对于她的人生,我到现在还不清楚。

    只是母亲很快便在我生命里消失,我等待的是受酒精、疾病以及无数魔影侵袭,叫做叶容,有我的血液、头发的柔韧与脆弱、共同的骨骼架构的一个女子。反复等待她的时候,我时常舞动。我无法装载黑暗给予我的惊吓。于是我活动、流汗。

    我开始穿她的旗袍,用她的水粉胭脂,以童年的妖艳,等她回来。

    她回来,见得我如此,狠狠地刮我一巴掌又一巴掌。猛烈的使力,令她跌倒。

    我却失神地大笑起来。我难以解释我的笑,似乎是一种最强烈的本能,不能以眼泪、言语、接触、“求你不要”等等来代替。

    她推跌了所有的杯、碟、落地灯。

    “你真可怕呀。陈玉。怪物呀。”

    她掩上脸,为我流了眼泪。

    但我开始觉得快乐,真的觉得快乐。

    是从那时候开始跳舞的吧?因为我不流眼泪。我跳舞,我流汗。流尽所有的委屈与艰辛。

    跳着跳着,渐渐便可以。

    甚至成了职业舞蹈员。

    “才华横溢”

    突如其来的宁静

    排演这个独舞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如此冷静、清楚:我说,第一排的脚灯减一些,要一个小小的spot,是了——突如其来的宁静。

    那天刚刚知道母亲得病的消息,只是已经是很后期的事。这并不能解释仿佛被生命磨折得很厉害的原因。

    她很早已经开始消瘦,上楼梯都喘气,而且手脚颠震。是否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之间,得到缠绵的悲戚、怨怼,就不得而知。只是她大醉归来,我还给她淋浴更衣,抹干净她的眼泪、血与威士忌。

    我告诉我自己:一切必须停止。

    也曾尝试离开她,在艰难的少年岁月。她挨家挨户地找我,探访了我四十四个同学,报了警,在游戏机中心、保龄球场、小酒吧等待我出现。我无法脱离她。

    我回去的时候,她乘我睡着了觉,剪光了我的头发。

    她恨我。

    我想杀死她。

    难以形容她的病给我的解脱:她的肝,已经长满了癌细胞。我的心就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宁静——

    要找一间小酒店。

    小酒店是最没有名目的一件事情。leidsplein的小酒店特多,恐怕是一个旅游区。自然每一个旅游区的小酒店都是一样的。

    唯独街上的长电车,以及运河,只属于阿姆斯特丹。

    在埃及人的小店吃了牛肉面包。

    闻说阿姆斯特丹是没有夜生活的:天还未黑,街上已寂寂无人。只有酒吧与性商店的霓虹灯亮起。现世的堕落,与十七世纪繁盛而起的红砖建筑,竟然也保持奇异的和谐。有人说,阿姆斯特丹是欧洲最病态最颓废的城市。恐怕它的魅力也在于此。

    小酒店的晚上,睡睡醒醒

    我喜欢一切的凌乱与败坏

    在河的对岸,有四间博物馆,倚着,因此称museumplein。其中rijksmuseum的建筑师,也就是中央军站的建筑师,因此博物馆同样有车站的新歌德色彩。旁边三座博物馆则是新型建筑。rijksmuseum有museumstreet,是穿过博物馆的小通道,堆满垃圾,青年在此卖画卖唱,墙上有graffiti。

    我喜欢一切的凌乱与败坏。博物馆之间,我只喜欢museumstreet。

    在丹流连,好像自此可以放下生存的重担

    我是慢慢喜欢上阿姆斯特丹的“丹”的。

    “丹”位于市中心,是一个小广场,也就是amsterdam的dam。顾名思义,原是一个堤坝,于十三世纪建成。阿姆斯特丹成为商埠,丹也成了城市的raisondetre,所有城市的活动从此开始,于是旁边有市政厅皇宫、新教堂、量重行

    喜欢上丹,是因为这里有崩族和乐与怒青年、南美浪人在卖唱休息、喝啤酒、吸大麻。

    在丹流连,好像自此可以放下生存的重担。——

    一切我觉得重要的事情、感情、舞蹈,甚至生命本身。

    因为有时我想就此死去。

    我憎恨生命的重复

    我们曾经有过短暂的希望。

    那是她第一次入院,诊断是肝炎,但令她戒了酒。或许这是她感到生命的未完成之处,我无从推测,只是出院后,她剪了发,吃得比较多,脸色有点红润,还长胖了少许。我们有时度过了一些下午。她在床上休息,我坐在她身旁看一本书。那个时节,阳光时常灿烂。她睡醒了,会叫我的名字:陈玉,陈玉。微笑着,轻轻抚我的小腿。多么年轻结实呀,她说。因为我跳舞,我解释。

    我刚刚进入舞蹈学院,而且开始恋爱。

    我与嘉,渐渐缠绵难分,嘉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院学生,只是性格谦和,喜欢说笑,我与他一起,觉得健康正常。因此我留在他宿舍的时候比在家的时候多。

    后来我发现她穿着衬裙,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在厨房抹地、说话,地上是空的酒瓶。

    我憎恨生命的重复。极其讨厌,难以摆脱人软弱与限制。

    我踢翻了厨房所有的碗碟。我想狠狠地踢她。踢她,毁掉一切物质性的存在。

    她捉着我的手,跪下,说:陈玉。求你不要离弃我。我知道你要跟别人去了。

    我合上眼,扶着墙,低声说:放过我。

    命运并没有放过我们。由软弱而生的命运。

    我怀疑整个世界原来与我无关

    因为有人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他们得安息。我进入了丹的新教堂。

    教堂建于十五世纪,是典型的天主教堂建筑,华美富贵,充分显示当时教会拥有的权力:缕花玫瑰木讲台,南北七彩玻璃嵌画,红大理石管风琴,大卫塑像,木天花,漆金。旁边有九个小教堂,零散的告解室。走廊点着白蜡烛,摇动着,阴影与宁静。

    奇异的,突如其来的宁静。正式表演,那小小的spot亮起,我屈伏着,音乐一拍一拍地流走,我看着舞台地板上的灯光位置标贴,整个人处于空白,一动不动,我竟然不能再跳了——

    突如其来的,悲凉的命运。

    她就伏在浴缸里。我听见了寂静,还有是她的血,汩汩地流着,一滴一滴,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声音。我抱起她。她就像变得很小,是我两手之间的事物。她的身体还是暖的,脉搏还扑扑地跳动。我按着她颈旁的伤口,只是血还是从我指间涌出来,流逝而去。我吻她的伤口,尝到血的腥热,但血并不因此停止,我只是浑身冰凉,搭搭地流着一滴又一滴的汗。我抬起头。我怀疑头上不再有天,而明日永不到来。我怀疑整个世界原来与我无关。生命的由来与终结,亦不过是瞬间的随意的残暴、荒谬的播弄。她的生命,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消失,但原来并非我的意愿。

    如果有上帝,我愿意皈依。如果有路西化,我愿意出卖灵魂。

    只求你,放过我。

    后来她并没有死去,只不过被送入精神病院。

    而我与嘉分了手,而且开始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

    阳光不进,只有神话与权力的阴影

    教堂旁边,就是市政厅皇宫。皇宫建于十七世纪,外观是古典希腊庙宇样式。地下有一个小室,是审判室,即昔日宣判死刑之地。宣判后犯人便拉出丹处斩。审判室也因此立满恶形恶状的浮雕塑像。

    二楼的大室叫做“市民之厅”地面是大理石,画有三个巨大的地球星宿位置图,象征荷兰的处女石像向上瞰望。处女左边是狮头女神,象征力量;右边则是智慧女神。四周是象征地、水、空气、火、和平、公正、力量、宇宙的神话人物塑像。

    大厅以水晶吊灯照明。室内空空荡荡,阳光不进,只有神话与权力的阴影,使人遍体生寒。

    ——我开始见到我自己。

    她进了精神病院后,我发觉,家中其实不单我一个人。早上醒来,我见到母亲的床上,睡着我自己。我认得她,是因为她有我一样的深黑眼睛,充满惶惑与倔强的神气,头发一样的柔韧与脆弱,只是年纪比我小得多,可能只有七、八岁。

    我站着,看她。

    她脸上是悲悯与同情。

    我掩上眼睛。

    她消失了。

    二楼的“公证室”烟囱上画了摩西在西乃山接受十诫的故事。房角又画了小孩子的头,因为这又是公证结婚之地。

    ——我排舞的时候,她又在远远地看着我。有时勾动手指,要我去。我不。

    南画廊,是商务大臣的办公室,为八个塑像包围,为首的是阿波罗神,取其光明和谐之意。天花板却是战争杀戮图,记录荷兰人反抗西班牙人入侵,为期二十四年的战争。

    ——有时她索性站在我面前来,我不理她。

    市政室,是商议之地。室内有齐壁大画,记叙罗马人进行和谈的情景。天花板大画则记叙罗马人为国家不认儿子的故事。

    ——她便想出千百种方法来磨折我。

    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回校排练,抬头却看见她,高高地站在四楼音乐室的屋顶,还仰着头笑着,跟我挥下手,然后跳下。

    在饭堂叫饭的时候,我见到她,坐在我对面,满脸紫黑,呕出绿色的胃液。

    我在房间做功课,她在我身后,上吊,影子微微摇动。舌头伸出。

    ——她想杀死我。我千百个不甘心。我不。

    审裁室,天花画了所罗门与摩西求智慧的故事。墙壁有狮、狼、狗、狐的大画,象征过去、现在、未来、聪慧。

    经过北画廊,就回到了“市民之厅”北画廊为地神与农神看守,天花板则是罗马战争图。北画廊开有两个小办公室,画了天使堕地、老鼠盈室的图画,以维纳斯与水星神塑像作结。

    舞台是一个骗局

    母亲回来以后就发现得了癌病。似乎已经太迟了。她很虚弱,而我已极度疲累。

    我走很长很长的路,去了犹太区,叫做waterlooplein。这一区,graffiti特多,楼梯积水,堆满垃圾。

    这就不大像阿姆斯特丹。我在很长很长的阳光里站了很久很久。远处有“蓝桥”

    我伏在桥中央,良久良久。

    痛楚竟然可以去到荒谬的地步——她很痛很痛,她会扯自己的头发,以人为的痛楚转移她体内的焚烧切割,她不停地尖叫,直到喉头出了血。然而她拔自己的指甲,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做。

    进出医院的期间,她愈来愈像野兽。

    我离开她的日子,她开始大小便失禁。我记得粪便的气味。

    ——握着我的手,以吗啡针的宁静,那一个下午,我轻轻抱着她,抚她的脸,亲近她,沾染那卑微的、亲切的、属于生的、粪便的气味,以母与女之间纯粹肉体的牵连。一切生命的骄傲都归于无。

    命运还可以给我们怎样的屈辱。

    是否因为这样的缘故,在阿姆斯特丹,二次大战有十万人被屠杀的犹太区,远处一颗六角“大卫之星”以及葡萄牙圣殿的一度桥中央,我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疲累。

    恐怕就在那小小的spot亮起的一刻。

    我知道我的母亲快要死了——音乐一拍一拍地流走,以至静止,我屈伏着,抬头见到我自己,七岁或八岁,穿着旗袍,以儿童的妖艳,无所不知、同情而又刻薄,然后背向我,她眼睛有血——

    那个叫做叶容的女子(我乃是她血肉而生),内里都是癌细胞,经过电疗,镇静剂、吗啡、长期对生命的迷惑及失望,踉踉跄跄、身上有粪便的气味、秃发、指尖的痛楚、尖叫,向窗口爬移而去,扯着吊架鼻管,企图结束一切,却只扯下百叶帘,在白墙上留下人的温热美丽而败坏的血迹——在我眼前,在这小小的spot亮起的一刻,是如此清晰——

    她扯着我的手说:陈玉,我不明白——

    我在舞台上,纯粹是感情、能力、智慧的活动,华美而又丰盛,仿佛我能够掌握生命——

    舞台是一个骗局。

    似乎都由一连串的,个人与命运的对立交织而成。当依底帕斯王决定挖出双眼,是命运决定他杀父娶母;当虞姬决定自刎,是命运决定楚霸王的失败;当麦克白决定杀邓肯王,是命运决定他要当皇帝,而且友叛亲离——到底是命运对人的播弄,还是人决定存在的命运——

    灯光师不知怎样做。他们失了cue。于是他便亮起所有的灯来。

    表演突然中断。观众并不知道,还拍手,起立,叫bravo。

    ——生命如骗局。

    我决定不再跳舞了。正如我决定离开我的母亲。就在那小小的spot亮起那一刻——

    所以就来到了阿姆斯特丹。

    生命如骗局

    大白正午,我漫无目的地在阿姆斯特丹的路中央走。这儿叫做muniplein,还是rembrandtplein呢,在阿姆斯特丹,有这许多的plein,是运河记忆与桥的城市交替着电车轨的地方,好像有这样宽阔的迷惑,阳光充盈,欧洲青年喝一杯咖啡还是什么的——水城何等美丽。我的心静得嚓嚓的烧得出火来。我想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她一切毫无道理的痛楚随而消失。有什么比无边无尽的折磨更长呢。不见得。所有的命运不会比生命更长。

    连命运也不过是暂时的事情,纷乱的、错误的一击。我便停下来,蜷伏着,有一点昏热,身体却有无比的力量,任何动作都不能装载,因此只能静止——这就是了,大白正午,强烈的阳光,在世界的角落,一个堕落无由的欧洲城市,我不过是暂时的血肉之身,正如舞台不过是暂时的运动——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还有无尽的挣扎,因为我活着,而且随着生命的无回,猝然终止。

    我知道千万人的命运,亦不过如此。在这时候,我与我的舞台,及一切暂时的生,从来没有如此接近。在这一条随意的阿姆斯特丹街道上,我的绝望得以完成。这个城市,也完成它要在我生命里要完成的幻灭、启悟——生命如骗局。一切都不重要,我的生命却自此豁然而开。或许我会回去,继续我的舞台事业,而且比以前做得更好,又或许我会继续我的旅程,佛罗伦斯、伦敦、巴萨隆那。我不再跳舞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不过是一个跳舞女子在阿姆斯特丹的随意而又必然的经过。事情的转折,往往落至毫不惊人的地步,在表象世界里,无迹可寻。

    因此便记录下来。这是为人所能有的委屈与希望而写。

    注:尤滋里斯源出于古腊诗人荷马的史诗木马屠城记,是故事中的英雄。而英国作家乔哀思亦有同名小说,书中以运用意识流的写作方法而著名。

    (选自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