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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段柏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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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念是是一种病,而我无药可救。

    天中的食堂很大,我胡乱打了点饭菜,挑了一个人相对少的地方坐下,食不知味,只为对付一下其实早就咕咕叫的肚子。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斯嘉丽端着盘子坐到我身边来,轻声问我:“可以聊几句么?”

    我含糊地“唔”了一声。

    “于池子饭都吃不下,走了。你误会她了,她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横刀,她喜欢的人就是你,你这样对她,她真的难过死了。”

    “你说什么?”我问她,“我怎么对她了?”

    她张大嘴,惊讶了半天后说:“难道你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摇摇头。

    “你果然狠心。”斯嘉丽端着她的盘子站起身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低下声音说,“我们今晚有报复行动,参不参加随便你。”说完,她迈着袅袅的步子走远了。

    报复?!我看她们真是疯了。

    在食堂管理阿姨痛心疾首的目光下,我把只吃了一半的饭菜倒掉,走出去,经过大操场,拐到办公楼。在她办公室的门口,忍不住又再一次放慢了脚步,我该死的想像力又在做怪了,真希望此时此刻,她能捧着讲义和一大堆作业本从里面忽然走出来,微笑着对我说:“替我拿一下好吗?”

    可是,没有她。出现在我面前人是阴魂不散的于池子。

    “斯嘉丽跟你说什么?”她靠着墙问我。

    “你离她远点。”我警告她。

    “为什么?”她说,“有人对我好,你很不舒服是吗?”

    “随便你怎么讲。”我说,“但你记住,你要是敢跟着她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马上就打电话给你妈。”

    “你凭什么呢?”她直着脖子问我。

    “你说呢?”我反问她。

    “斯嘉丽说得对,就是因为我对你太好了,所以,你才会肆无忌惮地伤害我的骄傲,我的自尊。但是,段柏文,我告诉你,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不是的!”

    朝我喊完这几句,她转身扭头跑掉了。

    我真想骂娘。

    那天,小耳朵老师一直没出现。关于她没来天中上课的原因,先后出现了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是:她病了,发高烧。

    第二个版本是;学校派她去省里参加一个青年教师培训班去了。

    第三个版本是:她去北京结婚了。

    按我冷静下来后的思考,这三个版本都不成立,我昨晚才见过她,她好好的,不可能生病。而学校要送她去培训,她不可能之前不跟我们交待一声。要是说到结婚,就更不可能了,像她这样的极品女人,怎么可能把人生的这种头等大事搞得像到菜场买根葱那么简单?

    不记得是在哪本哲学书上看过一句话了,当某件事情被爆之无数个真相的时候,那个真正的真相往往潜伏在最深处,所以,我宁愿相信她只是有某件急事要去处理,所以才会耽误了今天的课程,明天只要连上两堂语文课,这一切就像没有发生,人生依然风平浪静,完美继续。

    想到这个,我浮躁了差不多一整天的心终于渐渐地安宁下来。

    体育课上请人喝了几瓶水,才发现身上现金告急,我跑到自动取款机去取钱,上面的余额是0.88元。看来我爹完全忘了要给我打款这件事。我给他打电话,竟然还是关机。实在不行,又只能开口跟于池子借点钱度过难关了。

    只是没想到,“玩失踪”也会成为一种传染病。那晚一直到晚自习上了一大半,于池子都没有出现。说实话,我还是有点担心她的,因为我猜不出斯嘉丽口中的“报复”行动到底是什么,以于池子有限的智商而言,在这类游戏中沦为别人的棋子实在是一件太可能的事。

    我掏出电话来打她的手机,她没接。

    我又给她发了一个短信:“有事,速回电。”她也没理我。

    下课的时候经过九班教室,发现斯嘉丽抱着几本书站在他们教室门口。直觉告诉我她是在等我,我装做漫不经心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果然对我说话了:“想知道于池子在哪里,跟我来。”

    说完,她抱着书往前走去。

    我想了想,决定跟在她后面去看个究竟。

    也许是怕我跟不上,她走得很慢。我们七拐八拐,来到了小操场的假山后面。这里是学校最偏的一个地方,据说由于被爆常有学生情侣在此约会,校方已经加强了夜间对这里的视查。听说也就是在上周,我们的副校长大人就化身便衣警察,在这里抓了不少现行。我开始有些怀疑——于池子如果不是疯了,肯定不会在此时此刻跑这里来撞枪口。

    斯嘉丽走在我的前面,我这才发现她穿了一件白色上衣,头发很长,缓缓而行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女鬼。我心里升起一种将被暗算的不良感,于是我大声喊她:“喂!”

    更可气的是,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转过头对着我嫣然一笑说:“你是不是害怕了呀?”

    我干脆停下来不走了。

    她转身走回到我身边,嗲声嗲气地也不知道是夸我还是损我:“我一直以为,在你的字典里,没有‘怕’这个字呢?”

    “怎么没有?”我说,“三十八页。不信你再翻翻。”

    “你在骂我?”她微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骂我三八。”

    被她识破,我只好耍赖说:“我以为你的字典里没有‘聪明’这个词呢。”

    “怎么没有?”她反唇相讥,“二百五十页呢,不信你翻翻。”

    得,我可没兴趣深更半夜跟一个女生在一个如此暧昧的地方斗无聊的嘴皮子。21世纪,只要是个人都有个把绯闻。按说我也不是个小气的男生,可是若是跟斯嘉丽传上什么不必要的绯闻,我不用想就觉得像衣服里被人塞进几只蚂蚁一样全身不自在。

    “好吧。”我弯腰说,“250就此别过。”说完,我准备离开,直觉告诉我危险无处不在,自身难保的我,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于池子不于池子。

    遗憾的是我的直觉准确率总是高达百分之九十九。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斯嘉丽把手中的书被利落地扔在了地上,紧接着,她忽然张开了双臂,像一个小飞机一样,稳稳的“降落”在我身上——与其说是牢牢的抱住我,不如说是用她的双臂死死的钳住我。

    我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滚烫的饺子给“啪”一声贴上了,大脑瞬间空白,只觉得全身着火一般的又麻又辣。

    “不许叫,不许动,听我把话说完。”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挟持。所以她能够吐字清晰,纹丝不乱,像一个豁出去的女流氓。

    “你放开我再——”我话音未落,她就抬起头。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在凝视我的一瞬间,两颗硕大的泪珠就像早就预备好的弹珠一样,从泪腺中弹出,齐刷刷的落下,简直堪称世界奇观。

    靠,遇到演技比董佳蕾还强的了,我只能点点头,听凭她发落。

    “第一,我喜欢你。”她吸着鼻子,把她的双手从我的腰上缓缓挪到脖子上,搂住了我。

    “第二,我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欢你。”她把头靠在我胸上,伸出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只为你而活,为你一个人而活。所以,如果你今天敢拒绝我,后果非常的严重!”

    我承认,我被这番爱的表白彻底搞傻了,还来不及问她后果到底有多严重,更精彩的戏码就上演了,只见她手伸到身后的裙腰那里,倏忽拔出一把刀。这把刀像是早就在那里了,可是为什么我刚才一直走在她身后却没有发觉呢?

    求生的本能让我立刻把她从我的怀里丢了出去,并且很丢脸地尖叫了一声。

    远远的路灯很配合地熄灭了,我们隔着半米远的距离,一个披头散发的穿着白衣服背着书包的女疯子手里拿着一把刀泪眼婆娑地望着我,这一切,真是有够搞。

    其实我早就认识斯嘉丽,只是不知道她自己记得不记得。早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就同班。在那个班上,斯嘉丽气质超群,总是拖着两条哀怨的长辫子,低着头,默默的,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很有女鬼的潜质。

    但那时候长的虽然文静,但是却有些不正常的癖好。最显著的是,她喜欢吐口水。

    她的桌子、凳子、她用的碗,杯子,总之无论什么,只要属于她的东西,她都要吐一口口水上去,以示区别。正因为她的诡异,所以我对她印象极为深刻。

    印象深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有一天她因为把口水吐在几个男生的脸上,差点被他们挤到男厕所的厕所池里,而我因为尿急,把她从里面拖了出来。她狠狠地瞪我一眼,骂了我一声“狗屎”,然后飞快地跑掉。

    时光是机器,把所有的记忆都压碎,清理。就算偶尔拾起,也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断,不值一提。只有眼前的一切,才是最真实的。

    可惜我眼前这个斯嘉丽比童年时的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我这个“狗屎”男生也感了兴趣。我真怕我把她惹急了,她一口口水喷射到我脸上,那我就真的完蛋了。

    “玩过了吧。”我真是被气坏了,哑着嗓子吼她,“你他妈到底是要劫财还是要劫色你直说啊!”

    “劫色。”她温柔而小声地答我。

    在我还没有晕过去之前,她又口齿清楚地对我说道:“于池子此时在我几个朋友手里,你要是乖,她啥事都没有。反之,我什么都保证不了。”

    说完,她再次靠近我,并一下子倒在我怀里。

    她一只手握着刀,另一只手使劲勾着我的脖子,刀尖在我的胸前来回比划。

    这个场景雷同于一些电影里的变态杀人事件,但却比那刺激多了。因为此刻命悬一线的是我,斯嘉丽完全占了上风。她什么话也不说了,四周变得安静,只有我的心跳声是最好的伴奏。这时,有一阵风吹来,我立刻闻到她全身散发出的一种异香,不知道什么香水会散发这种魅惑的味道。

    “就吻我一下。”她闭起眼睛,对我说。

    我承认,月光下的斯嘉丽长得不算难看;实际上,她确实比于池子好看多了。可是对她逼吻的变态行为,我要是屈从,不如拿那把刀毁我的容算了。

    于是我当机立断,一把放开她。她猛地跌坐在地上,抬起头来问我:“你真的不关心她的死活吗?”

    “不关我的事,你们爱干嘛干嘛。”说完这一句,我转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当我转弯,远处隐约传来吓人的尖叫声,可是为什么那声音竟像是于池子的?

    不过我没有回头。

    我没撒谎,所有和她无关的事情,此时都不关我的事。

    我只要知道她在哪里,她好不好,她都在做些什么,我整颗心全都被她装满了。除去她,所有一切皆无意义。

    (9)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听一首歌——《狂野的世界》。

    现在我终于失去了你和你的一切,你说你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你的离开刺痛了我的心。宝贝,我是这样的悲伤……

    这歌声无疑让我更加想念她,因为太想念,反而让她的面目都有些模糊。

    虽然不愿意她就此消失,但我也从未有过任何奢望。对我来说,她是一副挂在墙上的油画,油漆未干,美得不可亵渎。

    只是感到我似乎离那幅画的距离越来越远,连仰头看清她容貌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才会这么怅然吧。

    我忽然很想喝点酒,或者起身写一首长诗。幸亏斯疯子之流带给我的惊吓让我的身体疲惫之极,实在没力气去做那些疯狂和愚蠢的事,我才得已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看到于池子的第一眼,我就明白她昨天“失踪”是去理发店了。她把头发剪短了,流海整个梳上去,露出光光的额头,看上去脸长长了不少,下巴也骤然变尖了,只是脸色惨白,好像刚被人吓过。

    “HELLO,美女。”见她没事,我总还是高兴的。

    谁知道她视我如透明人,三下两下收拾好她的东西,从我身边径直经过,一直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没过一会儿,把丁胖胖给换了过来。

    大舌头丁胖胖把她的脏书包像炸弹一样扔到桌上,口齿不清地对我宣布说,“段同学,从今天起我们是同桌。”

    “可以随便换的吗?”我问她。

    “可以啊。”丁胖胖说,“小耳朵老师说可以自愿的。”

    好吧,我输。谁都别跟我提那三个字——在我没有看到她之前。今天她的课是第三节,我真希望有把特殊的“横刀”,可以把前面两节课齐刷刷砍去,直入主题,那才够酣畅淋漓。

    下课的时候,我跑到最后一排,于池子把头埋在书里,像是在吃书里的字。我喊她,她抬头,茫然地看着我说:“干嘛?”

    “换回去!”我命令她。

    “凭啥?”她又来了。

    “丁胖胖上课老抖腿,我老以为地震了。心脏受不了。”

    “关我什么事。”她说。

    女生小肚鸡肠起来,真是不可理喻。我气不打一处来地走出教室,来到她的办公室门口,探头望了望,她不在里面。她的办公桌打理得很干净,应该是从前天晚上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三堂语文课。眼看着英语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我一心期盼她发现自己走错了教室。可是直到她擦好黑板,写好“LESSON EIGHT”的标题,并且打开书本宣布:“这节课调成英语,大家清楚?”我才相信悲剧仍在继续中。

    然而大家都处在默默然中,无人体会我的错愕心情。

    我愤慨地自言自语:“提前调课班长难道不知道提前通知一声吗?!”

    丁胖胖凑过来说:“你想她啦?”

    我机警的瞪了她一眼。她却回报我粲然一笑。哎哟我的妈,胖女露笑容,彗星撞地球。我早就该料到于池子那张不上保险带的嘴,会替我把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看着英语老师读单词时那张被鲜艳的桃红色唇膏渲染得十分醒目的嘴巴,我感觉我屁股上像把火在烧,怎么坐都坐不住。幸亏有个丁胖胖在我身边不停地抖腿,才稍稍可以掩盖一下我的不安心跳。

    中午的时候,我做出一个决定——逃学。

    理由有两个,第一是回家跟我爸要点钱。第二,我必须要出去走走,不然我就要烧爆炸了。

    我好不容易才在书包里找到一枚硬币坐公车回家,用钥匙打开门以后,我看到客厅里站着三个人,一个是董佳蕾,另外两个年纪都挺大,头发花白,笑容慈祥。但我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他们正对着我家的天花板指指戳戳,好像是在说什么层高不够,感觉有些压抑什么的。

    “叔叔阿姨,这样子,你们先回去,有什么事我们电话再联络。”看到我进门,董佳蕾有点慌,急着把那两个人往外推。

    “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啊,”那个老妇女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大声说道:“其实我们买房子,就是想儿子结婚后把我们原来的房子让给他,我们搬出来住,跟小孩子住在一起,不习惯的……”

    “好的,好的,电话联络,电话联络。”董佳蕾不等人家把话讲完,就急匆匆地把门给关上了。

    “我爸呢?”我问她。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她眼光闪烁,不敢看我,一看就是做了亏心事。

    “那两个人是谁,”我问,“来我家干什么?”

    “不知道。”她真干脆。

    我推开他们房间看了看,我爸真的不在里面。我站在客厅里打电话,董佳蕾抱臂坐到沙发上,冷冷地对我说道:“打不通的,你要真想知道他在哪里,为什么不去问问你小女朋友的妈咪,不过我也好心提醒一下,他们正风流快活,未必有空理你。”

    她又来了!

    “我要卖房子!”她忽然风度尽失,从沙发上跳起来,红着眼睛对我喊,“你听好了,我要卖掉这里,所以以后,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有什么事,找你爸去,不要找我!”

    “这是我家的房子。”我可不糊涂。

    “你爸在跟我结婚以前,就已经把房子转到我名下了。”董佳蕾说,“不然,你以为我会嫁给他那个糟老头!?他有什么,他算什么!他把我董佳蕾当什么!”

    在她失控的尖叫声里,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时光忽然回到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穿着汗衫和短裤,卡通皮凉鞋,背着画着一群快活蓝精灵的书包。我妈妈牵着我的手带我来到这里,她把我房间的门推开,对我说:“柏文,喜欢这个新家吗,不过从今天晚上起,你要一个人睡觉了哦。”

    当时我只顾着舔手中快要融化的火炬冰淇淋,没回答她。

    那些快乐幸福的时光,怎么在我拥有的时候,我竟一点儿也不在意呢?

    我摇晃着上前一步,指着董佳蕾的脸,大声说道:“你也给我听好了,这是我的房子,我妈的房子。你要是敢动它,我就把你敲扁!不信你就试试!”

    “我等着!”董佳蕾毫不示弱地与我对视。

    我摔了门,跑下楼,坐在小区的花台边喘着气打于池子妈妈的电话,于池子妈妈是我爸的战友,为人爽快热情。我妈在的时候,她们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讨论美容心得。我妈走后,我爸有啥烂摊子,都是她出面替他收拾。但我深信,她和我爸之间是干净透明的,绝不像董佳蕾那种心灵黑暗的人形容得那么不堪。

    电话很快就通了,她迟疑了才一下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许出差了吧。”

    “我找他有急事,很急的事。”我说。

    “那我帮你找找看。”于池子妈妈说,“你在学校好好的,找到我告诉你。”

    我看出来了,她在撒谎。

    很明显,他们几个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而我被堂而皇之地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

    其实我可以不在乎这个秘密,但我不能不在乎他如此地不在乎我。他是我的父亲,我还没满十八岁,就算他不关心我的成绩,也不能不关心我晚餐应该吃啥。直到现在,我才可悲地发现我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一棵失去依靠的无根的小草。

    我不想回学校,但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去哪里。我在大街上漫无目地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竟来到了那天和她聊天的小河边。或许是为了照应此情此景,老天竟然又知趣地下起雨来。我如同被谁牵引,不由自主来到她坐过的长椅边坐下。很可惜我穿的是校服,没有帽子,不然我可以学她把帽子拉起来,暂时拒绝整个世界。所以我只能脱掉我的鞋,把我走得酸涨的两条腿盘起来,并用手圈住它们。

    我觉得冷,惟有回忆让我温暖。

    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人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轻声问我:“是你吗?”

    我如被电击般地转头,看到她。她穿了一套简单的运动服,打了一把红色的小伞,正弯下腰询问地看着我。

    我真怀疑我是不是进入梦乡了。

    “果然是你。”她微笑了一下,选择在我的身边坐下,那把红色的伞同时轻巧地罩住了我俩。

    我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睡着呢。如此美好的一幕,我期盼了不知道有多久,现在居然美梦成真了!我大气都不敢出,其实我也很不希望她说话,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梦是不是就永远都不会醒?

    但她还是打破了梦境:“你为什么不去上学,而跑来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去上班,而跑来这里?”我一边反问,一边勇敢地转头看她。她的侧面真是好看死了,我敢说世上再也没有一张侧脸可以如此清新动人——如果蒙娜丽莎有侧脸的话,最多也不过如此了。其实我以为她会责备我,谁知道她只是这样轻言细语地问我一句,不然,我哪里敢放纵自己和她如此顶嘴。

    “我请了三天假。”她说,“来做一个决定。”

    “那,你决定了么?”

    她摇摇头,转头看我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决定,可不能马虎。更可况我的计划还被你打乱了呢。”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因为你坐了我用于思考的位子啊。”没容我再说话,她又抢先一步问我说:“对了,你爸爸找到了没?”

    “没。”我说。

    “按你对他的了解,他会去哪里?”

    我摇头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她叹口气:“十七岁的烦恼,总是一模一样。”

    我可不想她看轻我,一连串解释道:“老师,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我真的不是为赋新辞强说愁,我的事很麻烦,我爸失踪了,我继母要卖掉房子,我身分无文并且无家可归。或许从明天起,我就得退学了。”

    “哪有那么严重!”她笑。

    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的眼里,我的言行举止好像永远都那么好笑。就在我无比沮丧心灰意冷的时候,她补充的一句话差点让我眼泪蹦出来,她说:“老师怎么可能让退学这种事发生呢?”

    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掩饰我的窘态和感动。

    “你因为这些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在操场上和别人打架?”

    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对不起。”我慌忙抬头解释,“那完全是一场误会。”

    “我知道。”她说,“我想我了解真相。”

    她如此照顾我的自尊,让我更加很羞愧——在她休假的日子,还令让她如此操心。

    “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学校。”她安慰我,“一切烦恼很快都会过去的。”

    “那你的烦恼呢?”我说,“你也相信它会很快过去么?”

    她没回答我,而是多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真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说出这些让她难尴的话来。虽然我的事和她的事比起来,在她心中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仅仅是我用于逃课的不守规矩的一个理由,但站在她老师的立场上来说,我是完全可以理解并认同她如此看待我的。哪怕这种理解和认同,让我痛得心都快要碎掉。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以前我和我一个好朋友经常来这里么?”

    “她叫吧啦。”我说,“我一直记得这名字。”

    “是的,吧啦。”我注意到,当她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特别特别的轻柔,仿佛怕一大声,回忆就被吓跑了一样。于是我也安安静静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死了。”她看着我说,“后来我就常常想,人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灾难往往是人生最好的教材,教我们如何更好地活下去。”

    她是在开导我,我知道。

    为了开导我,她不惜触碰一些不快乐的往事,我亦懂得感恩。

    “那个吧啦,她为什么死呢?”我说,“难道是跳河自尽的么?”

    她笑了,狡猾地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你看,雨下大了,我们该走了。”

    我坐着没动,沉默地反抗。我希望她能把我当成一个知心朋友,这样才不会只给我一个有头没尾的故事。但同时我心里又很明白,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永远都跨不过岁月的鸿沟直达她心里最秘密的领地。于是我只能犯傻不动,单纯地希望这份时光能尽可能地被延长。多一秒是一秒!

    然而不解风情的雨真的越下越大,而她那把小小的伞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

    就在我担心她感冒快要投降的时候,她却开口说道:“既然你这么不想回学校,那就到我家去坐坐吧,离这里很近的。”

    我忽然耳鸣了,脑子里像开过了一辆重型机械车,什么都听不清。

    “去我家坐坐。”她重复了一遍。

    去她家!

    坐坐!

    此时此刻的我,像一个走在大街上忽然捡到了一张八千万彩票的彩民,幸福瞬间蔓延成一片汪洋大海,一颗小心被喜悦涨成一个巨大的风帆,不顾风浪,傲然起航。

    (10)

    到她家的时候,我们俩都淋湿了,她一定很冷,开门时,握钥匙的手都在颤抖。

    我真想把那样一双手抓住,替她暖一暖。

    来不及我胡思乱想,她已经打开灯,从鞋架上递了一双拖鞋给我。我的裤子从脚跟一直湿到膝盖,简直成了渐变色的了。有些窘迫,她给我的那双崭新的男式拖鞋很宽大,比我42号的脚要大出一个号码。

    “家里有点乱。这两天都没空收拾。”她对我笑了笑,笑容里充满疲倦。

    我放眼一看,其实也不乱,或许乱的,只是她的心情吧。

    我立刻觉出自己的不懂事,不应该在她这么累的时候还来打扰她。她又给我递过来一套衣服,还有一条毛巾。

    “进浴室换好再出来,把脏衣服挂着就好,头发也要擦干,浴室里有吹风机,可以吹一吹,不注意的话该感冒了。”

    我本想拒绝,用满不在乎来表现一下自己的男儿气概,但是眼看着自己仍在滴水的裤脚,怕弄脏了她家的地板,只好乖乖走进浴室。

    她塞给我的是一套男式的家居服,也是簇新的,衣领上的标签还没有拆除。衣服大了点,我穿上,有些晃荡。

    这套衣服,和那双鞋,大概都是给某个重要“客人”准备的吧?

    鞋比我大一码,衣服比我大一些,都让我有一丝丝嫉妒。

    我再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凌乱的贴着脑门,耳朵边缘特别红,像是刚刚撒了一个很大的谎,一脸掩盖不住的慌乱。关上门的盥洗室太安静了,以至于听不到她在外面走动的声音,一切都安静得出奇,如果不是真真切切的能闻到沐浴乳的兰花清香,我绝不敢不把它当做一场梦——我居然在她家的浴室里!

    段柏文,你三生有幸!

    好不容易平复好自己的心情,我用温热的掌心抹平额头的发丝,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调打得很足,一冷一热,我的脸肯定更红了。

    她手里握着一杯清茶,正站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前,像是在端详,也像想着什么心事。我不知该唤她,还是直接走过去。只能傻傻的站在原地。

    不过她还是很快回过神:“你随便坐,我也去换件衣服。”

    说完,她进了里屋。

    我也往那幅画看去,那画不就是她电脑屏保上那一幅么,挂在墙上,比电脑屏幕上的更显气质。

    我虽然看不懂画,但直觉告诉我,这应该是真品。

    在她家,根本就不该有任何赝品和虚伪的东西存在。

    我还在研究那幅画的时候,她换好衣服出来了。也给我倒了一杯茶后,她伏下身,在电视机旁矮柜上的碟片架前挑挑拣拣,仿佛在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呢?”

    “老师,你也是年轻人呀。”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拍马屁的露骨,于是又补上一句:“其实,我们什么都听不懂的,就是喜欢瞎掺和。”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我的好口才,好像被刚才兜头的雨水泼到下水道里去了。

    不过她好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一样。而是从一堆碟片里果断地抽出一张来,送进了CD机。

    那是小野丽莎。谢天谢地,我知道她。

    只可惜如今再好的音乐,对我而言都是白瞎。

    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晶莹透亮,不像烟灰缸,倒像个工艺品。似乎也是新的。那个“客人”真好命,连烟灰缸都替他准备好了。烟灰缸旁,就放着一副相框。想来真是不幸,那张照片没能逃过我的视线。虽然我一开始就竭尽不想看到,但他们的大头照还是尽收我的眼底。

    他正在吻她的耳垂!

    这般下流,我都替他脸红!

    再仔细一看,果然,他靠她要命的近,正低着头亲吻她的左耳,而她,好像在听他低声唱什么歌一样,眼睛眯成两道弯,嘴角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不得不说,他的近影看上去十分英俊。

    而且,最重要的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成熟男人的气息,让我汗颜。

    他,就是那个“客人”吧?

    我压根没有权利过问她的私生活,所以,关于那个照片上的“客人”的来历,身份,以及她是否感觉幸福,我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绕道而行。

    她家的沙发,有淡淡香味。这令我我想起我家那个臭的要死的沙发。其实本来没那么臭的,因为我爸总是坐在沙发上抽烟,董佳蕾为了去除烟味,就用她的法国香水来盖,又因为靠近厨房,不免沾上油烟味,结果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时间一长,味道难闻得人躺都躺不下来。

    董佳蕾成天呆在家,连把沙发拆了洗洗都不肯做,除了欲盖弥彰雪上加霜胡作非为胡乱猜疑,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呢?

    活该我爸被她卖了还替她数钱。

    她坐的位置离我有点远,我有些失望,又不敢靠近,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弃。

    但有一点肯定是,她看上去比我还要心神不宁。而她心神不宁的样子让我心如刀绞,恨不得给她一个狠狠的拥抱。

    “你该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她忽然想起来,说完就转身飞快进了厨房。

    我忍不住走进去,发现她看着橱柜在发呆,我看到橱柜里码各整整齐齐的各种各样的方便面,我走到她左边,问她:“你平时就吃这个?”

    她不理我,好像没听见。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话,她却又转身看到了我,问我:“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啊。”我说。

    “瞧我都没听见,”她抱歉的说:“我只会煮这个。你是要酸菜鱼口味,红烧肉口味,还是麻辣牛肉口味呢?”

    “麻辣的吧。”我随便乱挑了一个。

    她给锅接上水,开始煮面。

    我看着她的背影,鼻子竟有些酸。

    我已经多少年没吃过煮方便面了?

    在我小学甚至初中,在网吧度过的日日夜夜里,顶多是开水潦草的泡一泡;在董佳蕾家里(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知道我原来是一直住在别人家),饿了只能等,没什么可以垫饥。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背影竟让我想起我久违的母亲。这种无厘头的联想让我心像被丢到云端再陷入深海一样,痛苦和幸福的双重感绞得我快要闭过气去。

    面终于好了。

    我们面对面坐。她把香气扑鼻的面碗推到我面前,面上还盖着一个荷包蛋,外加几片火腿,我几乎潸然泪下。

    “我吃过最好的面,是天中旁边的拉面馆里的。”她穿着围裙,用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神变得很朦胧,似乎沉浸在某种美好的回忆里。像个小兔子一样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想到小兔子这样的形容。

    我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她笑着说:“我晚上吃的都很少,睡前冲杯麦片就饱了。”

    “老师,你有个坏毛病。”我一边吃面一边说她。

    “是吗?”她说,“是什么?”

    “你太爱走神了,跟你说话,你总是听不见。”

    “有吗?”她说。

    “有的。”我说,“不过在大街上可不能这样,会很不安全。”

    “段柏文,”她下定决心一样对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我的左耳是听不见的。不信,你可以试着在我左耳说句话,即使是大声的话,我也可能听不见的。”

    我忽然想起刚才那幅照片,怪不得那位“客人”要亲她的左耳。一定是非常疼惜她,才会这样吧。即使有些失聪,仍然把她奉若掌上明珠。我心中的醋意不可遏止的膨胀发酵,差点让我打了一个喷嚏。

    她说:“不信,你可以在我左边说一句话试试。”

    可是说什么呢?

    如果真要我说,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句话:老师,我喜欢你。

    我是多么想把这句话大声在她左耳喊出来,哪怕她真的听见了,真的听见了又怎么样呢?喜欢不是罪!

    我压抑得太久了,不应该辜负上天给我的这么好的一次机会。

    如果她认为我太过放肆或大逆不道,就让她杀了我吧,反正横竖都是死。就像我藏在语文笔记本最隐秘一页的那句诗:若动了心是死路一条,我死得其所。

    想到这,我终于鼓起勇气,站起身,在她左边的沙发上坐下。

    她很配合的将头发拨到耳后,指指自己的耳朵,又将头侧过去一点。随时做好准备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靠近她,她细弱而漆黑的头发,温顺的披在肩上,像一把真丝制的小雨伞。

    可上,我最终说出口的话却是:“我每天都穿增高鞋垫的。”

    她在笑,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听见了。

    可是,你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说的话。

    我临时改变主意,做了可耻的逃兵。

    时光被凝结了。我一直在她左边坐着,她也没有回过头。我嗅得到她头发的味道,遥远得像是拨开密布的阴云,倾泻而出的阳光的味道。

    我好不容易才扭开我一直盯着她看的不礼貌的脑袋,转到她家电视机旁边那堆DVD碟片上,它们好像都没有拆封,而且全都是美国大片,应该不是她的口味才对。我问她为什么不看,她告诉我她没有时间。

    我大着胆子学大人腔责备她:“没时间看还买,浪费钱。”

    她并不在意我的冒犯,而是问我,“那你呢,喜欢看电影吗?好像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太喜欢看电影呢。”

    她口口声声都是“现在的年轻人”,我小心眼地怀疑她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是要刻意营造出我和她之间的代沟来。

    为了在她面前显示我的素质和成熟,我开始卖弄,并跟她说起我最喜欢的电影《重金摇滚双面人》——

    “这部片作为商业片来说,制作精良,技巧纯熟。虽然可能会饱受众多重金属迷的批评,但我个人认为这部片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男主角分裂人格的秘密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他心爱的女主角。但是在他决定不再保守这个秘密之后,也就不受秘密的困扰了。一直反对他的事业的女主角也转而支持他了,这点很发人深思。”

    我夸夸其谈,像电视新闻评论里的丑角。真是中邪了,在我开始张口说话以后,我就变得停不下来。

    当我意识到我应该住嘴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十点了。

    我知道,是时候离开了,再呆下去,就太不礼貌了。

    我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决定和她告别。

    换好我的湿衣服,把那件T恤整整齐齐地叠好,我们回到门口。

    她穿着一双橘红色的卡通拖鞋,非常小的鞋子,旁边就是我又脏又笨重的球鞋。我弯下腰换鞋,她站在门边,问我要不要带一把伞走。

    “不用了。已经不下雨了。”

    “那好,回校以后,一定要发个短信给我。”

    我点点头。

    她最后叫住我说:“谢谢你。”

    我抬起头。

    她又重复了一遍:“段柏文,谢谢你。谢谢你刚才一直在说话。老实说,最近这段时间,我一个人总是容易呆住,有一个人在身边说话,时间不会那么漫长。”

    “这么说我也该谢谢你。”我说,“其实我也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跟人说过话了。”

    “好啦,快走吧。”她说完,踮起脚,伸出手,在我的头上挠了挠,我的头发一定变乱了。但我们还是一起由衷地笑了。

    “卡擦。”她的房门在我身后合上,我立刻后悔我错过了机会,没有大胆的说出我的表白。是真的后悔,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回去敲门,我只是用最快的速度跑下楼,跑出小区,站在一个电线杠旁边,抱着自己的头,狠狠的往电线杆上撞了三下。

    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惩罚我自己的最好方式。

    (11)

    当我捂着剧痛的头,发现自己刚才的锉样被人尽收眼底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特别是,看到我出丑的人并不是别人,偏偏就是那个路虎男——也就是那套睡衣和那双霸道的拖鞋的主人——这不是冤家路窄是什么!

    我发誓如果我之前发现了他的车,就是现在脖子上架着一把比斯嘉丽昨晚亮出的独门武器还要长十倍的大刀,我眉头也绝不会皱一下。

    真是老天没眼。

    奇怪的是,他的车离我的距离真的很近,可为什么之前我竟然一点也没发现?

    我微微回头,确定他正透过玻璃窗在审视着我。车内的音响屏幕发出绿油油的光,他的整个人虽然看不清楚五官,但表情一定是充满嘲弄的。我挺直了我的背,想尽量显得挺拔些。就在我发现了自己可笑的同时,身后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

    他是在叫我。

    离开还是过去?我正在犹豫,身后的嗽叭又响了一声。

    谁怕谁?!

    或许是不顾死活地想跟他PK,又或许是心里藏了太多对他有很多的好奇,我来不及分析自己的心态就走到了他车的旁边,拉开了他的车门,坐上了车。

    “星光这么美,干嘛自残?”他问。

    “我愿意,我喜欢。不行吗?”我以无赖的方式开始了我对他的挑战。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吧!”他用嘲笑的口吻说,“雨水淋湿了裤子,要不就是作文没有拿到高分,或者被老师批评不用功,又或者,被隔壁班的女生翻了个白眼?”

    我敢肯定,他是故意这么看扁我。

    我决定跟他来点狠的,于是我问他:“你认识吧啦吗?”

    他果然被我震到,手放到我肩上来,问我说:“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呢?”

    “没什么。”此时不卖关子,更待何时。

    “你去她家做什么?”他语气似审犯人,但我却超有成就感。我铁了心,我就是要惹怒他,让他不安,让他难受,所以我慢悠悠地答道:“我要是说我代表全班同学去看望她,你信不信?”

    “信啊。”他说,“你长得就挺团支书的。”

    “你骂谁呢?”

    我们班那团支书,动不动拿官腔跟我说话,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冷静地说:“你小子不给我老实招,我还会抽你。你信不信?”他一边说着,放在我肩上的手就一面加重了力道,他力气真是大,疼得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放开我。”我龇牙咧嘴地喊,“不然我告诉李老师!”

    “这个我真怕。”他说完,哈哈大笑,松开我,掏出一盒烟,问我要不要来一根。我接了过来。他替我把烟点燃,这感觉我还是挺喜欢,至少这样我们看上去平等了许多。

    我动动我还在痛的肩膀问他:“你是被她甩了么,拿我出气。”

    他吐了一口烟,很臭屁地对我说:“你去问问她敢不敢甩我?”

    “别吹了吧,你这么能,为什么不敢上去找她,而是鬼鬼祟祟地躲在她家楼下?”

    “我们有过约定,我三天不打扰她。”他说,“过去我曾多次让她失望,这一次,我想守住诺言,让她好好想一想。”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怎么她没告诉你吗?”他说,“我以为你啥都知道呢。”

    不说就算了,小气鬼。

    “我就知道你很有钱,开这么好的车。”我酸酸地说,“你是富二代么?”

    “我也想,没那个命。”他说,“我平时都在北京,这车是我哥们儿的,他叫黑人。这几年运气好,发了财。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吧,他以前在这一带可是风云人物。”

    我摇摇头。

    他笑着,恍然大悟地说:“我们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念幼儿园吧?”

    算他狠!一棍子把我打到非仰望才能看到他的距离。

    “你老师,她好不好?”他忽然问我。

    “不是很好。”我老实对他说,“或许,你应该想办法让她快乐一点儿。不要老是让她吃泡面,那样对身体很不好。还有,别给她买那些打打杀杀的烂片子,我猜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另外啊,你以后要是和她照相,麻烦你不要摆出色狼一样的POSE,那样跟她很不配的。”

    “看来你小子知道的真的不少。”他盯着我,有些我喜欢的醋意在空中飘荡。

    “擅于观察而已。”我提醒我自己刚占上风,一定要稳住,不能轻飘飘。不然随时又会被他掰回一局。

    他对我宣布:“我这次回来,是要带她走的。”

    “你带不走的。”我斩钉截铁但其实无比心虚地说。

    “我们要不要赌?”他问。

    “不赌,无聊。”

    他没有生气,倒是哈哈大笑起来:“长夜漫漫啊,既然都这么无聊,不如我做件好事送你回学校吧。”

    我本想推脱一下,但想到自己身上没钱,就把逞能的话活生生咽了回去。就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我俩同时从后视镜里发现了一个人,是她,正从小区里飞快地走出来。她在居家服外面套着一件和她身材很不相称的大外套,像一个很大的蹦跶的棉花糖。

    我先打开门跳下了车。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和她男朋友在一起。

    但一切为时已晚,她已经看到了一切,并且停下了脚步。

    路虎男没有下车,而是在车上又点燃了一根烟。

    就这样,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形,定格在夜色里。

    最先移动的人是她。她走到我面前来,小声对我说:“你手机关机的吗,我忘了你身上没有钱这回事了,这里要走回天中,可不是一般的远。”

    我感动得无以复加,原来她追出来,是因为我。

    我赶紧掏出我的手机来看,我没有关机,只是上课时把它调到了静音状态,所以才会来什么电话都不知道。再一看上面,乖乖不得了,差不多有二十个未接电话,我的电话从没这么忙碌过,难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我正想着呢屏幕就亮了,又有电话进来。

    我把电话放回口袋里,她提醒我说:“怎么不接?”

    “不会有什么事。”我说。

    “是你爸爸吧?”她说,“快,接一下。”

    我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只好把电话拿起来放到耳边,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于池子的妈妈孙阿姨着急的声音:“柏文,你终于接了,你在哪里?赶紧来我家一趟,你爸爸在这里,他喝得有点多,情绪有点不稳定。”

    “他到底怎么了?”我问。

    “别问那么多了,赶紧过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话断了,不知道是被谁抢了还是砸了。

    我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

    “怎么了?”她问我,“是不是有你爸消息了?”

    “不知道,好像不太妙。”我脸色苍白地握住电话,心跳得飞快,因为我知道,于池子的妈妈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如若不是事情真的糟到一定的地步,她绝不会打电话向我求助。

    我那该死的父亲,他到底怎么了呢?

    “他在哪里,我陪你去找他。”说完这句话,她一把拉开了路虎车后座的车门,先拉我过来,把我一把推进了车,然后她自己也跳上了车,对着空气命令道:“开车!”

    车子并没有动。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

    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沉默的博奕里,我是最尴尬的那枚过河卒子,坐看高人过招,等待命运裁决。

    她口气坚决地说:“你要是不送,我们就打车。”

    他答:“你要敢下车,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靠,居然当着她的学生如此不给她面子,我正想站起身来,脱下我的脏球鞋敲碎他的头的时候,他却转过头来温柔地对她说道:“你坐前面来,我就听你的。”

    而她居然没反对,拉开车门乖乖地坐到前面去,就在我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她转过头来问我:“我们该去哪里?”

    “龙樱花园。”我屈辱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的屈辱从何而来,但我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词来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如果不是我那不争气的老爸,她应该不必这样低三下四甘拜下风吧。在我看来,她和他之间,完全应该是那种她叫他站他不敢坐,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的上下关系才对。

    我甚至不要脸地想,如果换成我,那指定是这样的。

    下过雨的街道湿嗒嗒的,又不是周末,这个时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路虎男把车开得飞快,车技算是过得去,至少比我爸那开车像睡着,刹车像惊醒的技术稳定得多。

    我正在心里夸着他呢,他却一个好端端的急刹车把车停到了路边,身子往前倾,两只胳膊放到方向盘上,扭头问她:“听说你家有不少方便面?”

    她不答。

    “还有什么打打杀杀的烂片子?”他又问。

    她依旧沉默。

    “还有,我们的合影?”

    我发誓,如果路虎男再问下去,我的心就要跳出胸腔了,我可不想她对我有什么误会,把我当成那种超级八卦的小男生。

    “张漾。”她说,“你答应给我三天的,说话要算数。”

    原来他叫张漾。

    “你呢?”他忽然朝她大吼,“你他妈说话算数的吗?你不是说,你把过去统统都忘了吗?”

    “别这样。”她好像在求他。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到她和他吵架的一幕。她是我的老师,她有她的尊严。

    “回答我。”他却不依不饶地在逼她。

    她显然很为难。

    “如果你答不出来,请原谅我,我要当着小朋友做点不该做的事了。”说时迟那时快,令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他一把拉过她,并埋下头,吻了她。

    很短吧,三秒种?

    但这个尺度远远地大过了我心脏的承受力。

    我整个人碎裂到空气里,片甲不留。

    车子很快就重新发动了。车内的空气变得很诡异,车子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可我已经控制不了我自己,就在我准备拉开车门跳下车的时候,忽然车子开始激烈的摇摆,他喊了一声:“操!”方向盘一个急转,我们的车子已经横在了绿化带上。再往后方瞧,就看到一辆桑塔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我们的左前方冲了过去,那辆车稳稳的撞上了排在我们后面的一辆商务小车上。商务车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才在马路牙子边勉强停住。

    我回头,从我这个方向唯一能看清的是肇事车处车头冒起了阵阵白烟。以及车牌号码:A87661。

    “爸!”我直接打开车门就从路虎车上跳了下去。

    这是他的车,我不会认错!

    我跑到他车子旁,拼命摇车窗,终于看到我爸煞白的脸。他费力的打开车门,走下来,看上去倒是安然无恙,只是一身的酒气。半睁着眼问我:“你怎么来了啊?”

    他到底喝了多少,喝成这样还敢开着车出来?这不是自杀是什么!

    被撞的一方车上是三个男的,下了车以后就骂骂咧咧的站在我爸周围,连声说:“怎么开车的呢,找死是不是啊!”

    我爸完全还是惊魂甫定的状态,他茫然的走上前去,嘴里说着胡话:“撞哪里了,让我瞧瞧!”

    那个人推开他的胳膊就开始打报警电话,他没站稳,一下子就跌到地上。伸手扶他起来的人,是张漾。

    “哥们儿,”他一面扶我爸站起来,一面大声朝那三个男人喊道,“别冲动,有事好商量。”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又传来一声急刹,另外一辆车停在路边。只见孙阿姨从车上狂奔下来。她直冲过来。奔上前去就拉着我爸,拖着哭腔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老段你没事吧?”

    张漾一步上前,径直走到我爸车前面,检查了一下车况,又低下头不知道问了我爸一句什么。可是我爸朝他挥挥手,大喊了一句:“我就是喝了,咋的吧!”

    我整个人都懵了,完全不清楚状况。

    被撞的那辆车外表看不出哪里有问题,我爸的车就糟了,车头毁得一塌糊涂。要是再撞猛一点儿……我不敢再往下想,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就在这时候,她走到我身后,伸出手拍拍我的臂膀。

    围观的人开始越来越多,对方可能也不想把事闹大,上来一个代表问道:“公了还是私了,你们谁说了算。”

    “私了。”孙阿姨声音颤抖地说。

    对方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千?”

    对方缓缓地摇摇头。

    “公了!”我爸突然大喊起来,把两只手腕并到一起,举起来,一直举到对方眼前说,“抓我进去,我就等着被抓进去呢!快点,把我抓进去啊!我他妈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我看着我那失态的,丑陋的父亲,觉得天和地都在摇晃,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你疯啦,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冲上前,使劲推了我爸一把,他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孙阿姨上前扶他,用责备的口吻喊了我一声:“柏文!”

    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极度的惊恐让我失态的大喊大叫:“你坐牢,你想死,谁也管不着你!那你让我怎么办呐?你想过没有,我妈都没有了,你还要让我连爸都没有吗!”

    “冷静点!”张漾抓住我的胳膊,他把我拉到一边,丢给我一包烟,说:“去,到那边抽根烟,这里没你事。”

    我拿着那包烟,走到了马路牙子边,就蹲在那辆废车的后面。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握着烟,才发现自己连打火机都没有。

    “啪。”一团火光亮起,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在我路边,手里握着他的打火机。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

    此时此刻,再多星星也不能温暖我了。我仍在颤抖。一个不要命的父亲,能让我说什么呢?他这么丧心病狂的寻死,就是准备丢下我一个,让我做孤儿。我把刚点燃的烟又揉碎,掐进路边的泥土里,心里万念俱灰,终于哭了。

    她把一只把手放在我的背上,这个温柔的动作更令我无助。我强忍着泪水,泪水反而更加汹涌。

    “知道不,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她说,“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了。他叫许弋,又帅,又有才华。他也是天中毕业的哦,当时,天中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他,是白马王子的类型呢。”

    亏她想得出,居然这样安慰我!

    但其实我更悲伤了,因为我在她心中,永远成不了白马王子吧?因为她已不是当年的她。因为在她读高中的时候,我才读小学,可能四则运算还没学齐。

    所以对我来说,她永远都只能是天上最远最美的那颗星星,今生今世永远没有结果。

    她却继续沉浸在那份回忆里:“那时候,他总爱穿白色的衣服。现在很少有这样的男生了。他对网络和电脑可精通了,我的第一个博客就是他装修的呢。”

    我心里一怔,莫非就是于池子说的那个博客?

    她喃喃的说:“对已经离开世界的人来说,能给活着的人留下点什么,该是自己最后的幸福了吧。可是对活着的人来说,最后的幸福,却是祈求有些人永远不要离开。”

    我自己点燃了第二根烟,深吸了一口。在她的叙述里,我知道,他们一定有过不寻常的故事。不知道那个许弋,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深深迷恋过她呢?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张漾真正的情敌?

    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那边的张漾,他正背起我醉得不醒人事的爸爸往于池子妈妈的车上放。我终于认识到我和他之间的差距,不得不说,我们一个是BOY,一个是MAN。遇到紧急情况,我只有犯傻的份。而他,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

    如此说来,我输得有什么不服气的呢?

    “放心吧。”她对我说,“不会有事的。”

    她对他是如此的信任,完全没有任何的怀疑,事实证明也是这样,在张漾的协调下,事情总算没有搞大。我爸的车前面全被撞坏了,但对方的车其实并没有大事,主要是人受了惊吓,最终商定一万元赔偿金额,于池子妈妈带的钱不够,又是张漾拿出钱包,把缺口补足了。

    “老师,真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孙阿姨千恩万谢的同时也不忘自我介绍,“我是于池子的妈妈,家长会上见过您,您还记得不?明天,我让柏文把钱带过去还给你们。”

    她笑笑:“他爸爸没事吧?”

    孙阿姨看看车内,又看我一眼,长长叹息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晚,他和她一直陪着我们,直到爸爸那辆破车被拖车拖到修理厂去,才离开现场。临走前,我由衷地对他说谢谢。他笑着拍拍我的肩,对我说:“早点回去吧。明天还上课呢!”

    “你们也早点休息。”我说。

    “我可不行。”他说,“我们还有重大的任务。”

    我以为又出什么事了,他却笑着对我说:“我要带你老师去看星星。”

    这么冷的天!这个疯狂的人!可是我却怎么觉得自己对他越发欣赏和仰慕了呢?!

    (12)

    我看着他们的车绝尘而去,好像打算驶往无人之境去仙游。

    抬头才发现,天空果然有点点繁星。不甚明亮,需要仔细辨认。

    爸爸的酒好像醒了些,没之前那么懵懂了。他躺在后座,不停地说:“孙主任,我欠你的啊,孙主任,我还不起了。”

    但孙阿姨一直在开车,一句话都没有说。

    是谁说过,最坏的事情一直藏在最后面。当我们一行三人回到于池子家中,我才是真正的傻眼了。

    于池子在家,她捂着脸,身子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家里地板上是一道一道的划痕,像是刀刻上去的;厨房里的垃圾桶被拖到客厅,满地都是剩菜剩饭渣,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鞋架上的鞋一只一只摆的到处都是,还有一只高跟鞋,摆在茶几上的盆栽里,茶杯倒在桌上,茶杯盖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深色的茶叶水倒在了白色的沙发上。

    到处一片狼藉。

    我用眼神试探着询问坐起身的于池子。

    在我们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我想我们都明白了这是谁干的。

    我看了看爸爸,他红着脸低着头,表情说不上是惭愧还是麻木。于池子的妈妈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对我说:“坐。”

    我没动。

    爸爸倒是自助,摇摇晃晃的倒在沙发上,手盖住脸。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一定是吓坏了,也累坏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对不起。”

    “你跟谁说对不起呢?”于池子的口吻陌生得像在问候外星人。她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明显哭过,像个怪物。

    她继续冷冷的说:“我家是什么地方?你们家人就随便进进出出进进出出,想摔就摔想走就走,把我们母子当成什么了?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掉所有?”

    孙阿姨伸手拦她,示意她不许再说上去。

    于池子还在继续说,声音也提高了:“我就说怎么了,你看看他们家的人,疯的疯,醉的醉,成何体统!我们倒了八倍子的霉,才惹上他家的倒霉事……”

    “我叫你住嘴!”

    “我就不!”她的话还刚喊完,挨了她妈一个清脆的耳光。

    我们当时都傻了。

    于池子的爸爸和她妈妈离婚离得早,孙阿姨一个人拖着于池子长大,这个女儿就是她的掌上明珠,这么多年来,于池子也做过不少让她生气的事,但我还从没见阿姨动手打过她。

    一阵沉默后,于池子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在我和我爸之间游移,拖着哭腔问她妈:“你打我?你是为了他打我,还是为了他打我?”

    “对不起……”阿姨说。

    “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应该跟你自己说对不起。你傻不傻啊,你等人家等了三十二年,人家需要你,就把这里当成避难所!不需要你,就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她的女人跑这里来闹,你还要做和事佬?你和那个姓董的,谁比谁先到啊?啊?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阿姨脸色苍白:“池子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于池子大喊着,蹲下身,从沙发底座里抽出一个很大的纸盒,当着我的面踢翻它,指着里面的东西说:“别想瞒我,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看到,那是几本日记,还有一叠相片。

    她妈妈脸色立刻变了,激动地蹲下身,将那些东西拢在胸前,这都是些什么呢?如果这些真的是于池子所说的,她藏了三十二年的秘密,我觉得于池子真是太太残忍了。

    我走上前,对于池子说:“你别闹了,先去休息,好不好?”

    “你滚开!”于池子用力地推我,我不小心被她推倒,额角撞到玻璃茶几的角上,痛得我忍不住尖叫。我可以感觉到,我的额头上,像长了一个充气的小气球,慢慢肿涨起来。

    于池子看我一眼,终于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有什么秘密好像被揭开了。又好像没有。而最搞笑的是,此时此刻,客厅里响起了爸爸重重的鼾声。

    这个男人闯下这么多的祸,自己倒先睡着了。

    孙阿姨把那堆东西都收拾好,放进了自己房间里去。又忙不迭去自己房间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替我爸轻轻盖上。然后再到厨房里拿来猪油膏,替我抹额头。

    我仔细看孙阿姨的脸。这么多年来,我对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是第一次凑近看她的脸,她竟然已经这么老了。不是那个小时候涂着红唇膏,戴着一副银边近视眼镜的孙阿姨,而是眼角皱起,肤色也不再那么白皙,整张脸像是一朵粘在墙上的白玉兰花瓣一样,才一阵风吹过的时间,就老去了似的。

    我忽然怀念起,妈妈刚去世那段时间,有段时间我爸也病倒了,我住在她家。她每天下了班以后还要熬中药,去医院陪夜。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于池子说的,可能真的是真的。只是这一切,被孙阿姨藏得太深藏得太久了而已。长这么大,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孙阿姨对爸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除了董佳蕾,也从不见人说他们的闲话。与花枝招展的董佳蕾相比,孙阿姨,好像是用沉默来抵抗命运的。

    三十二年,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以我这个年龄,难以想见。沉默的孙阿姨,爸爸口中的“孙主任”,面对她这么坚定的爱,如果我是我爸爸,我一定会和他一样无地自容,自惭形秽。

    “对不起,”阿姨一面替我擦药一面说,“池子从小被我宠坏了,你这个当哥哥的当待一点儿啊。”

    我说,“阿姨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话没说完,她制止我继续说下去。然后她缓缓走进厨房拿了一块抹布,开始收拾地上的残渣。

    我连忙弯下腰去帮忙。或许我父亲欠的,注定该让我来还吧。成熟和懂事,像是树上结的苹果,不到时间决不掉落。

    我看到阿姨擦过的地面上也开始掉下一滴一滴的泪水,阿姨哭了。

    我很想知道,这算什么呢。

    这是我们一家子的悲剧呢,还是于池子一家子的?

    到底是谁的错?

    我没有答案,唯有用力地抹掉那些泪水。像是要抹掉我心里所有不尴的回忆。

    那天收拾妥帖以后,已经是凌晨二点多钟。爸爸一直躺在沙发上熟睡。看上去,他好象有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五年级暑假,我妈病最重的时候,我每天都泡在网吧。他踢开网吧的门,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凳子一把抽掉,我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说:“你还知道哭啊?你不要你妈了,你妈还要你呢!”

    还有初一的一个晚上。他也是喝了酒,很晚了才回家,满身酒气的他悄悄打开我的房门,我其实没有睡着,只是不想这么晚了还和他说话。他看我一动不动,先是帮我把空调被掖了掖,继而用胡子在我的脸上扎了扎,嘟囔了一句:“臭小子,长这么大了。”就带上门,走出去了。

    还有初三那年,我被天中录取,他非要大摆谢师宴。请了以前的好多战友,说是为我庆祝。连董佳蕾都来跟我碰杯,说恭喜。我却怪他虚荣心强,“又不是考上大学,这么大阵仗!”。那天他也喝醉了,和他的战友们一起唱了一首歌送给我。

    那首歌是《懂你》。

    “多想告诉你,其实在我心里一直都懂你……”他唱破了嗓子,却从未那么开心,笑得整个脸都涨红了。

    这样一个父亲,我到底该是恨,还是爱?

    孙阿姨去洗澡了,我刚站起身准备去睡觉,就看见于池子的房门缓缓打开来,原来她来没睡。

    她站在门边,用眼神在跟我说话,我知道她在说:“你过来。”

    我过去了。她手上拿着两个创口贴,撕开了包装的。

    我稍微低下一点头,好让她够得到伤口。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擦了猪油膏就不用再贴创口贴了。但我还是决定不说,任由那两个创口贴在我的额头上打了一个很大的“叉”。

    于池子用手指点在那个“叉”上面,停了好几秒,这才说了一句话:“段柏文,我恨你。”

    说完后,她就又走到房间里,把她自己锁了起来。

    (13)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中午。

    于池子回学校去了,爸爸坐在沙发上,这一夜,他至少老了五岁。

    孙阿姨做了午饭,但我们都吃得很少。

    一直到我们离开,走到孙阿姨家楼下,我才忍不住问我爸:“她要把房子卖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说:“你别怪她,也不是她的错。都是我不好。”

    “事到如今你还这么说?你把我妈给我的房子给了她不说,还让她把你和我赶走!你这样做对我公平吗?对我死去的妈公平吗?”

    他喃喃的说:“柏文,真的是爸爸不好,爸爸投资失败,欠了很多很多的钱,无路可走了。”

    我在午后的阳光中注视着他,我的父亲,他已经两鬓斑白,脸上的皮肤也开始松弛。我们隔着如此遥远而陌生的距离。多少次试图走近,却也无功而返。

    “你快去学校吧。”他不敢看我,眼光闪烁地说,“我去4S店看看我的车。”

    等他的出租车开走后,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爸爸,无论如何,你还有我这个儿子,请为我保重。”

    他是我的父亲,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他一败涂地的时候,我只能站在他的身后,做他唯一的支撑。

    不管撑不撑得住,也要撑到最后的一刻。

    我一直渴望做一个“成熟的男人”,但我在那一刹才明白,真正成熟的男人,需要的只是一种担当,一种把所有绝望扛在自己的肩上,坚持到最后的担当。

    那个下午,我没有回校,我决定先回家,跟董佳蕾把这笔总账算算清楚。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庆幸的是,它还能打开我的家门。

    只是家里异乎寻常的干净,干净得我都快要不认识了。连窗帘都好像拆下来洗过了,淡黄色洗成了白色;电视机像死人头,史无前例的挂着幕帘,仿佛沉睡多年;也不再有油烟味,取而代之的是消毒水的气味,和我妈去世前住的无菌病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看来她真的是要把这里转手了,弄干净点,是为了能卖个好价钱吧。

    来时的路上,我已经反复思考了该如何跟她谈判,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大义凛然或苦苦相逼。认识她些年,我跟她说的话加起来一定不会超过五十句。这份沟通的障碍,我今天必须得克服,为了父亲,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

    然而,可是,所有一切的想像都被现实击碎了。因为我刚走进客厅,就看到她拖着一个小皮箱子从他们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脸颊和眼睛分明都是肿的,但穿戴整齐,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见到我,她稍微有些吃惊。

    “你爸呢?”是她先问。

    “去办事了。”我说。

    “哦,那我就走了,你让他注意身体。”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牵强地笑了笑,“当然,这也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了,自有关心她的人替她出主意,轮不到我。”

    她又来了!

    走就走呗,管她是真是假,正合我意。不过她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纪,还玩离家出走如此OUT的游戏。我真替她感到难为情。

    我质问她:“为一些莫虚有的事,你把人家家里搞成那个样子,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

    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或许有一天,当你不幸遭遇爱情的背叛,你会理解我。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我要走了。就算我话多吧,走之前我想要告诉你,你一定要好好爱你的父亲。你对他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这些别的人,说到底到头来都是陪衬。”

    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别过头去。

    “段柏文,你不用这么不耐烦的。”她颤声说:“我们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你这么讨厌我,又是何必呢?”

    我再看她时,她正在自己抹自己的眼泪,一边抹一边往外走。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此时的她软的像一片羽毛,失去了所有的攻击力。

    我一直目送着她,想亲眼看着她离开。既然这场戏我是她唯一的观众,我就有责任看着她收场谢幕。而且,为等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将近四年。我实在不愿意当这天终于到来的时候,却只是一次遗憾的彩排。所以我不敢弄出一点声音,生怕她会后悔,我更怕的是我爸会突然出现在门口,哀求她不要走。

    门终于被关上了,我听到楼梯上传来她皮鞋的踢踏声,越来越远,我才相信,这一切真的成了事实。

    午后起了风,声音像孩子的呜咽;和着楼下垃圾车滑过窨井盖的声音,小区广播里隐约的音乐,和那遥远的皮鞋声一起,奏起了离别曲。

    直到这时候,我才看到客厅茶几上留着一个挺大的纸包。纸包上面放着的,是一枚亮闪闪的戒指。应该是她和我爸的结婚戒指吧。她留下了它,难道这次是来真的?

    我打开了那个纸包,看到厚厚五沓人民币。

    应该是五万块吧。

    钱下面压着的,还有一封信。

    我想都没想就打开了它——

    段哥:

    我走了。

    看到“我走了”三个字,你告诉我,这次,你的心里有没有揪一下?

    多少次我们吵架,我骗你说,我走了。我再一转头,你就会拉住我的胳膊,说:“好了好了,傻孩子,别生气。”

    你总说,我每次任性的时候,你心里都会“揪一下”。你知道吗?你太宠我了,所以,我才一次次试验你,一次次伤害你,最后都快上瘾了,每次只为了让你的心“揪一下”。你总说我“年纪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被你宠坏的吗?

    其实,我不怪你,真的。当初嫁给你是我自愿的。现在走,也是我自愿的。记得刚结婚时,你就说,不要孩子。你就柏文一个亲儿子,我能理解的。我还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高兴,我什么都无所谓的。你说我傻不傻?我太傻了,傻到以为自己放弃了自己以前的一切,你就会把我当自家人,柏文也会把我当自家人。傻到没想到让你“揪心”的结果却是,你对孙萍的感情都比对我的深;所以你有什么心里话,你宁愿跟她讲,不愿意跟我讲。连柏文这孩子也宁愿和她家人待在一起,也从来不肯跟我多说一句话。

    我虽然比你小12岁,但有些事,我比你看得明白。段哥,也许你不爱孙萍,但孙萍对你是真心的。我走了,你们就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吧。蕾蕾不吃醋,真的不吃醋。

    我以前在圈里混的时候,见惯了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朝秦暮楚,左搂右抱的,本来就麻木了。我想得通,我真的不吃醋。我知道,现在她对你的帮助一定比我更大,只要对你好,叫我怎么做,其实我都愿意的。真的。

    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什么也没拿走。我嫁进来的时候,带了多少衣服和化妆品啊,还一直嫌你家的衣橱太小呢。你总说,搬了新家给我打个大的。到走的时候,才知道,再时髦的衣服能值当什么呢?最后都嫌过时,嫌老气,不要了。真正带的走的东西,装不满一个小皮箱。没有爱,什么都不重要,不值钱的。

    段哥,这几年你不容易,外面那些投资收不回来的就算了,赶紧把帐还了吧。我这些年没工作,也没挣几个钱,这些现金差不多也是我所有的家当,我把他留给你,帮不上大忙,只略表心情。其它的,你怕是要自己去想办法了。你也别惦记着还我那三十万了,我们夫妻一场,赔掉了就赔掉了,算我命不好。

    房子我替你打听过了,找了很多买家,里面那张名片是我觉得最靠谱的买家的联系方法,这家可以一次性付现金,出价也还说得过去。实在不行,你就把房子卖了吧,要是人家真把你告上法庭,那就麻烦大了。还了帐,钱还是可以慢慢挣的。生意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不走运的时候,一定要知道早些收手。千万别再为图个义气啥的一掷千金了。

    还有啊,你总说柏文成绩不好,你为了以后把他送出国,没少想心思。但其实我觉得这孩子挺聪明,不需要你太过担心。你年纪也不小了,注意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正经。

    无论如何,挺过这关就好。

    戒指留给你,留个纪念。还记得你给我套上的时候我说过的玩笑话吗?“给了我,将来千万别再让我还给你啊。”我真傻,人不在了,要个戒指有什么用?所以,我还是决定还给你。你要是也不想要了,以后还可以打成别的东西。好好的金子别浪费。

    最后还有句话:我知道昨天晚上我做的傻事,已经不能挽回了。但我不后悔,我一点也不后悔的。你知道吗段哥,在爱的问题上,我确实很自私。但我不怕告诉你我自私。所以,最后这一次,我怎么都要闹一下的,不闹这一下,我走的不舒服,不踏实。不闹这一下,不再让你的心再为我“揪一下”,我一辈子想起来,都是要难过的。

    保重。

    傻蕾蕾

    2009年8月31日

    合上信纸,我好像刚刚吃了三个大馒头,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子的。

    最想不到的是,原来董佳蕾也有秘密。

    在和董佳蕾共处的几年里,我一直觉得她只是个“戏子”:端菜时还要走猫步;看京剧频道,唱的比电视里的人更大声;业余活动除了照镜子就是称体重,要么就是在卧室里一个人练什么扭屁股的拉丁舞,这么大岁数了还妖里妖气,这些都是我讨厌她的地方。我以为她的专长就是在我爸和我面前演戏,直到骗光我爸的一切。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却完全相信她信上所说,没有撒谎。

    只是不知道,她到底会去哪里,而没有了董佳蕾的家,我爸还会不会习惯?我没有拦她,会不会犯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痛起来了。

    我跑到我爸爸的床头,找到了一粒安定,然后我吃下它,回到我自己的房间,给于池子发了个短信告诉她我头疼,我要请假,明早再去。

    然后,我沉沉地睡去。

    当我再我醒来的时候,天亮了,我想我该去上学了。我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清晨四点五十五分,我打开门,客厅里空无一人。

    我走到爸爸的房间门口,听了听里面,并无动静。再推开门来,没看到人。只是客厅里的那包钱和那封信,不见了。变成了一小叠钱,钱底下还有张留言条:“儿子,醒了自己去上学,谢谢你给爸爸的勇气。钱替我还给老师,另有五百是你的生活费。爸爸答应你,绝不让你失望。”

    我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换了衣服,换了鞋,背上书包,出发去学校。

    一路上,我目睹了日出的过程。

    太阳先是露出一道薄薄的金边,然后缓慢的,缓慢的上升,缓慢的你察觉不到她的运动。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露出了一小块,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露出了几乎一半的身影。最后,她整个出来了。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冰凉的身体开始感觉到暖意。

    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朝阳喷薄的情形。就像有很多的事情,我们在心里认定了很多遍,自以为对它了如指掌,却从不知道它最最真实的样子。

    经过了这么多事,我的心里不是一点动荡都没有。但是这些动荡,竟然都没有日出给我的震撼来的大。想到自己和她共处的这个晚上,想到自己差点成了个没爹没妈的孤儿,想到我对他发的火,想到于池子在我头上贴了一个“叉”,想到孙阿姨滴在地板上的眼泪,想到董佳蕾留下的那枚戒指,这些所有的所有,竟没有看到一场日出来的那么强烈。

    才发现,原来从BOY到MAN,我要学的东西,是那么那么的多。

    (14)

    我走到座位前坐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彩色的大书包。

    它又回在我的座位边上了,还有一口袋冒着热气的烧麦和一盒营养早餐奶。只是,不见这些东西的主人。离早自习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教室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他们都在埋头看书,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就好像没有人发现,我有一天没有来上学一样。我坐下来,脑子里却很奇怪地想到董佳蕾所说的那句话——我们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在这场看似轰轰烈烈的闹剧里,这真是一句伤感的台词,不是吗?

    我终于明白,尽管我一直不能接纳她,到现在也不能理解她爱一个人的方式,但她对我爸的付出是不可抹杀的。患难见真情,我甚至在心里暗暗地发誓,如果爸爸真的把她找回来,我也要和她冰释前嫌。我可能还是不会和她说太多话,或者在她让我帮她修网线的时候觉得她很讨嫌,但是,只要她愿意勤快点做饭,不要总是皱着眉头看我,我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把她当盘菜似的给凉拌了。

    没过一会儿,于池子进了教室。“吃早饭吧。”她把烧麦和早餐奶放到我桌上。低声说:“我刚才去找横刀了,承认是我在网上捉弄了他,他也原谅我了哦。不过,你猜,他说我什么来着?”

    “可恶?傻?”

    “才不是,”她说,“他夸我有胆量。”

    “确实,难道你不怕她的肥婆女友用爪子把你刨了?”

    于池子咯咯笑起来:“怕哦。怎么不怕,但是,人还是不要做什么亏心事比较好,不然背负这样的秘密,太辛苦了,不如给人打一顿呢。”

    我俩正说着,丁胖胖背着书包进了教室,她一直走到我们身边,看着于池子说:“快上课了,你回自己的位好不。”

    “嘻嘻。”于池子说,“不好意思,换回来啦。多谢,多谢。”

    谁知道丁胖胖却毫不领情,一脸正经地说:“说好的,你怎么可以变卦。快上课了,请赶紧回你自己的座位去。”

    “别这样嘛,”于池子小声求她,“算我欠你,友情候补啦。”

    “我不要坐最后一排。”丁胖胖坚持说,“我视力不好,我一直想调到前面来,是你自愿跟我换的,现在想换回来就换回来,那怎么行!”

    “不行也得行!”我拍案而起。

    “关你什么事呀!”丁胖胖涨红了脸,扭着身子说道。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大喊一声,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而一阵寂静之后,回报我的竟然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于池子的脸因此变得通红,趴在桌上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丁胖胖极不情愿一步三晃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她才抬起半边脸,像做贼一样对我说:“段柏文,你疯了。”

    说完这句话,她把她的小金鱼暖水壶拿出来,对我说:“借你暖暖?”

    “不要。”我说。

    “去死!”她踢我一脚。

    也好,我还是习惯这样的于池子。

    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在餐厅面对面。

    我刚夹了一根青菜进嘴里,她就说:“我有一个秘密,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说说看呢。”

    她嘟起嘴说:“对于我的秘密,这还是你第一次表现出有兴趣哦。”

    “礼貌而已啦。”我说,“再不说不听了哈。”

    她把她盘里的排骨统统夹给我,然后说:“这个秘密就是,我从今天起决定减肥!”我不屑的表情还在酝酿之中的时候,她又飞快地说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就站在假山后面,一切都是我设计的,你不要恨斯嘉丽。”

    “我都忘了。”我说。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你为什么?”我问。

    她却移开视线,不敢看我,而是说:“段柏文,再问下去就很不礼貌了哦。”

    “那就吃饭吧。”我把排骨夹回给他,温和地说,“不要减肥,你已经很好看了,减肥对身体不好。”

    “是吗?”她喜笑颜开,但很快又愁眉苦脸地问我:“你说,我妈会不会恨我?”

    “怎么会?”我说,“你是她最宝贝的女儿。”

    “那你会不会恨我?”她问。

    “会。”我说,“如果你再不好好吃饭。”

    她嘻嘻笑,差不多把半张脸都要埋到餐盘里去。咽下一大口饭,于池子把脸抬起来,很认真很认真地对我说:“以后,我都不要再犯傻了,你监督我哦。”

    “给钱不?”我问她。

    “给。”她说,“一天一块。月结的话,八折。”说完,她自己笑得喷饭。

    饭后我们走出食堂,迎面看到了斯嘉丽。她心事重重的抱着饭盆,像一个幽灵一样紧紧的跟着一个男生。完全视我们若不存在。

    “她又有新目标了吗?”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问于池子。

    “大概吧?”她酸酸的说,“其实斯嘉丽老可怜的,你不要看不起她。”

    我心想,不敢。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小瞧任何一个女生了。不知,这算不算我成熟的例证之一呢?

    那天下午的作文课,我终于又看到了小耳朵老师。

    她穿着跟平时一样的衣服,迈着和平时一样寻常的步子。但我却看得出,她有一些不一样。因为经过前一夜,我和她之间一定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至少,我知道了关于左耳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估计班上有很多人都不会知道。这应该可以算做我如滔滔江河般的失落里,最闪亮的一个安慰吧。

    “中午都午睡了吗?”她笑着关心大家,好像她刚和我们分别不到十分钟。

    “睡啦。”大家齐声答。而她好像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在她坦然如前的笑容中,我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她的原谅。

    多么好。

    上课铃响。她忽然将手中的粉笔放在粉笔盒中,沉吟道:“我有一个消息要宣布。”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我有预感,真正的秘密好像就要被揭开了。

    “对不起大家,教完大家这个学期,我要放一个更长的假。到澳大利亚去。到时候我会给你们寄明信片。”

    教室里炸开了锅,很多多事的人提问:

    “老师,你是一个人去吗?”

    “小耳朵老师,澳大利亚黄金海滩可以裸泳哦~”

    “老师,明信片上不要写英文啊!会看不懂的!”

    ……

    她一直微笑不语。

    “老师是去旅行结婚吧?!”前排有白痴恍然大悟的尖叫,声音听上去居然还惊喜莫名。

    没想到她居然点头,然后说:“是。”

    全班沸腾了。我的太阳穴忽然涨的快爆炸了,好不容易四周安静下来,我听到她说:“我要告诉大家的正是这个消息——老师,就要结婚了。这个消息,我想还是跟大家分享比较好,你们说是不是呢?”

    在教室里如同潮水般涌起的掌声里,她向我们大家鞠躬,表示感谢。

    就在这时,又有人问:“那老师,放完假你还会回来吗?”

    她居然想了想,才说:“应该会回来吧。”

    应该,谁来告诉我,这个词包含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啦,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我要开始布置今天的作文题目了。”说完,她举起右手,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巨大的字:秘密。

    写完后,她看向我的方向,微笑着说:“希望有的同学,不会觉得这个题目太土。”

    我却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她把玩着粉笔擦的另一只手上的那枚戒指,银色的钻戒,初看不显眼,稍微转动,流光溢彩。

    那天作文课结束之后,黑板上多了一行醒目的粉笔字:“小耳朵老师,请留步!”

    班长神情肃穆的站在讲台上,发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讲:

    “同学们,这个活动的本意是给小耳朵老师的男朋友写信,请他把小耳朵老师‘借’给我们二年半,让她把我们领到高中毕业,再和我们告别。小耳朵老师刚教我们不到一个学期,就这样离开,对我们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所以,请大家一定要献计献策,行动起来,将你们的好言相劝写成小纸条。我们今天下午就当着小耳朵老师的面,交给他的男朋友。相信他一定会被我们感动的!”

    “考虑到我们班最舍不得小耳朵老师的就是段柏文同学,我们提议,这些纸条,就又段柏文交给李老师男朋友,大家说好不好啊?”于池子又开始闹事了。

    “好!”

    没想到,全班竟响起五雷轰顶般的齐刷刷叫声。

    我怀疑这是一出有预谋的闹剧。

    于池子嚼着干脆面,用胳膊肘顶顶我,悄悄地说:“这下全班都挺你了,小耳朵老师可能真的走不了了喔。”

    我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说:“我给就我给!”

    终于熬到晚自习,我抱着纸盒来到校门口。

    路虎车停在那里等候,在黄昏里,像一条搁浅的大鱼。

    我隔着铁栅栏围成的校门喊他:“张漾!”

    他从车上下来,对门卫耳语了几句,铁栅栏自动打开一道缝,够我出门。

    我摸摸鼻子,将纸条盒交给他,说:“这是同学们让我转交给你的小纸条。大家都写得很认真,你要好好看。”

    “也有你的吗?”他笑着,晃着箱子问我。

    “当然。”我说。

    我想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在那一整箱深情并茂希望留住她的纸条里,我的那一张是最唯一,最与众不同的。我这样写道:

    带她走。

    给她幸福。

    永远爱着她。

    让我永远嫉妒你。

    我的署名是:吧啦。

    我想她一定知道这是我。也许会笑我调皮,也许只当成一个笑话。但没有关系。其实就算她知道我的秘密,又何妨呢?

    新年过后,我将要满18岁。

    在我的成人礼上,我会化作她当年喜爱的那个白衣少年,因为已经把心事全部托付给她,所以可以干干净净、坦坦荡荡、不带一丝眷恋地站在新的土地,等待更多未知的种子,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瓜熟蒂落,迎来又一轮日出的洗礼。

    我是如此期待和勇敢,只因为我知道——

    所有秘密的结果,无非都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