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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8、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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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酉,明万历三十七年。

    冬十月,努尔哈赤命扈尔汉征渥集呼野路,尽取之。

    葛戴一朝分娩,替皇太极生下长子,取名豪格。满月那日,宴请亲友,在子孙绳上系上小弓小箭挂在

    屋前柳梢枝头。

    前厅宾客满堂,喜气洋洋,葛戴房内亦是如此。小阿哥被奶娘抱在怀里,粉嘟嘟的噘着小嘴,我将长

    命锁挂在他脖子上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若干年前,我也曾如此这般看着襁褓中的皇太极…

    …

    老嬷嬷将两只馒头合在一起,凑到葛戴嘴边,让她咬了一口,这在满族风俗里谓之“满口”,意思是

    打从这一天起,产妇将可不必再有禁忌。

    我见她们那边全挤在一块忙着侍弄葛戴,一时兴起,便从奶娘手里抱过婴儿,托在臂弯里轻轻摇着。

    豪格醒了过来,眼睛拉开一条缝,小嘴一瘪,慢慢向两边拉开。我怕他哭,大急,忙拍着他的背,随

    口乱唱: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白桦树皮啊,做摇篮,巴布扎。

    狼来了,虎来了,马虎子来了都不怕。

    白山上生啊,黑水里长,巴布扎。

    长大了要学那,巴图鲁阿玛,巴布扎。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白山上生啊,黑水里长,巴布扎。

    长大了要学那,巴图鲁阿玛,巴布扎。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小豪格果然没再哭,只是也没再闭眼睡,反而眼睛睁得溜圆,我发现他有一双和皇太极同样乌黑的眼

    眸,不由看痴了。

    忽听边上乳娘噗嗤笑道:“格格虽没当过额涅,这哄孩子倒是比奴才还要强个百倍。”

    我心里被什么东西深深的扎了一下,然而面上却只淡淡一笑,将小阿哥重新交还到她手里:“哪呀,

    我乱哼的。”

    边上另有一老嬷嬷笑说:“奴才听格格那悠悠调倒是唱的极好……”

    我余光有些眷恋的瞥了眼怀里的豪格,正痴痴的出神,忽听边上的下人嬷嬷全都高声喊道:“给八爷

    请安!”我扭过头,看见门口站了皇太极,小丫头正替他解下落满雪花的斗篷,他略略瞥了满屋子的人后

    ,便大步朝我走来。

    才要到我跟前,我身后闪出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皇太极停住脚步,隔着老远,无言的望着我。

    娥尔赫在床边抓着葛戴的胳膊,尖酸的发话:“爷整日歇在家里忙活,大福晋怀胎十月,给您生了嫡

    长子也没见您有空暇踏进这间屋子,今儿倒是吹了什么风了……”

    皇太极冷冰冰地睨视过去,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他没动怒,也没开口,但这一眼却硬生生的令娥尔赫情不自禁的住了嘴,紧挨着葛戴打了个寒噤。

    葛戴慢慢将她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掰开,淡淡的说:“娥尔赫姐姐,多谢你来看我,但我身子虚,受不

    得吵,大家要热闹还是去姐姐屋里好了。”

    葛戴这话一出,屋里的人立即识趣的鱼贯而出。我身前的两位老嬷嬷客客气气的给皇太极行了礼,然

    后重新分站到我身后。

    皇太极站在原地没动,远远的望着我,好半天才终于艰涩的说:“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

    “嗯。我给小阿哥送长命锁来,恭……喜你。”我低头嗫嚅。

    皇太极身体微微晃了晃,想抬步最终还是没动。

    气氛陷入尴尬。

    我深吸口气,叹道:“我……回去了,改日……改日……”侧身欲将豪格递给奶娘,没想到换手时,

    豪格哇的哭了起来,哭声嘹亮,彻底打破了屋内的沉闷。

    “格格。”葛戴坐在床上喊我,“格格请再留一会儿吧。小阿哥喜欢格格,求格格抱着哄一会儿。”

    一面哀求,一面双目扫视我身后的两位嬷嬷。

    我将哭闹不止的孩子交到奶娘怀里,狠心摇了摇头:“你们两夫妻以后为人父为人母,望互相扶携…

    …皇太极,只当给孩子积福,以后需心怀仁慈,勿再枉造杀孽。”

    大半年前,怀着身子的葛戴在掌权后做的第一件雷霆之事,便是将家中奴才尽数清洗,家中原有的奴

    才全部逐到外头庄子上,屋里的丫头年纪大的拉出去配了人,年纪小的或卖或送人,一个不留,而钮祜禄

    娥尔赫屋里的丫头更是尽数被活活打死。

    以葛戴的性子自然做不来这等狠辣之事,难得的是她肯替皇太极背了这身骂名。

    我不忍去看皇太极的脸,只是低着头急匆匆的走向门口,与皇太极擦肩而过,他身子剧晃,突然转身

    伸手抓我的手,我一惊,慌忙缩手。

    他的手落了空,我含泪狂奔出门,任由我身后的两个老嬷嬷像两座门神般堵住了屋门。

    到得门外,石阶下候着的音吉雅打起纸伞,我摇头,裹紧身上的鼠貂斗篷,直接踏入雪里。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离开这里。

    院子里停着软轿,我回眸又望了一眼,发现皇太极正发狠一脚踹在嬷嬷身上,我心里一惊,泪流不止

    ,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快速钻入轿中。音吉雅帮我放下厚厚的轿帘,我哽声催促:“走!快走!”

    出大门后没多久,忽听隔着窗帘子,音吉雅小声的说:“格格,八爷追出了屋子,可是……就在刚才

    ,被阿敦侍卫带来的人摁倒在了雪地里……”

    我哪里还能再忍耐得住,抓着胸口的衣襟,弯下腰,嚎啕大哭。

    皇太极……皇太极……心里默默将这个名字念了千百遍,潸然泪下时,已觉肝肠寸断。

    翌年,庚戌,明万历三十八年春。

    很意外的收到一封署名布喜娅玛拉的书函。

    当这封未曾启封过的书函由努尔哈赤递交到我手里时,我满腹疑惑。努尔哈赤平淡无痕的面色下隐忍

    着一丝令我心惊肉跳的惧意。

    “什么东西?”我明知故问,却并不急于撕开信封。

    “信,一封截自叶赫细作身上的书信。”

    “谁的?”

    “你哥哥——布扬古!据说是写给你的……”

    我眉头略略一蹙,想也不想便将书函扔回他手里:“爷拆看即是,给我做什么?”

    努尔哈赤眉稍一挑,冷冷的露出一抹笑意:“他是写给你的……”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识字。”我毫无犹疑的断然否决。

    不清楚布扬古到底搞的什么鬼把戏,难道是故布疑阵,弄得我跟间谍似的,想借努尔哈赤的手杀死我

    这个亲妹?

    混球!不知道他又想到什么馊主意要来摆弄我了。

    努尔哈赤呵呵笑了两声,随手将书函搁置手边:“你不用那么紧张,信里无非也就是一些问候的话…

    …”

    老狐狸,原来他明明已经看过了。那还来问个什么,想试探我?

    我冷笑。

    “布扬古问你,可愿回叶赫定居,如若愿意,他可派人来接。”

    我一怔。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回叶赫?!

    抬头看了眼努尔哈赤,他脸上虽然挂着淡淡的笑容,可是眼底却闪烁着一种复杂的眼神。我略一思量

    ,已然明白,双手紧紧握拳,身子僵硬的呆站了三十秒后,终于放开手,膝盖微微弯曲,行了个礼:“如

    此……谢爷成全。”

    他陡然面色大变,砰地一拳击在案桌上,身子弹跳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气汹汹的高声喝道:“你

    怎知我就一定会放你回去!你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想从我这里逃开么?”

    这一次,面对他的怒吼,我反倒不再感到有丝毫的害怕了,含笑迎上他的怒火,直颜面对:“爷说笑

    了。爷将东哥收留至今,照拂有加,不就为了等这一天么?”

    “你……”

    “爷纵容东哥为所欲为,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么?”我不徐不疾的笑说,可眼角却酸涩的泛起了泪花,

    我昂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东哥已是色衰老女,若是再任由岁月蹉跎下去,怕是要教爷失望了,如今

    这大好机会平白送上门来,爷如何能使之……”

    一句话未讲完,忽然臂上一紧,我竟踉跄着被他拖入怀里。

    “你可以反悔的!你可以……你从一开始就可以反悔的,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

    “不……”

    “不许说不!”他猛地低下头,噙住我的嘴唇,疯狂而霸道的吻住了我。

    我感到一阵惊慌,身子使劲挣扎,可他只是圈住我牢牢不放。我想也不想,牙齿用力一咬,只听他闷

    哼一声,用手压住我的脑后,仍是毫无放弃之意。

    口中除了他抵死纠缠的舌尖外,还有满嘴的浓浓血腥味。我满面通红,只觉得这一口气憋得太久,耗

    尽胸腔内的所有空气,即将令我窒息。

    就在我大脑缺氧开始眼冒金星时,他突然放开我,喘着粗气,哑声说:“最后一次!我给你最后一次

    机会,你想清楚自己的选择。”

    我用力大口吸气,脚下退开两步,急促的试图平复下方才的激动,抬头看向他。

    老了!

    这是我心底蓦然冒出的惊叹!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竟也老了!与初遇时相比,此时的他威严之中已夹杂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沧桑,

    他的发辫垂在胸前,我竟惊异的从辫梢中看到了点点银丝。

    “谢爷……成全!”

    “东哥——”他怒吼,浑身颤抖,边上的奴才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我咬牙,硬生生将苦涩咽下肚。

    不能回头!箭已发,又如何回头?

    一年前努尔哈赤罢了皇太极的职务,任由他赋闲在家里。我若选择留下,以努尔哈赤的心性,必会继

    续容不得皇太极!皇太极在建州无母可依,亦无同母手足可扶持,孤零零一个人凭着他的早慧精明,苦熬

    至今,若非因我,想必早和褚英、代善一般手握兵权。

    绝对不能因为我,而毁了皇太极的梦想和抱负!他打小的努力,我一一看在眼里,怎么能够因为我而

    功亏一篑?

    “与爷的约定,这一次怕是最后一回了。”我缓缓的展开笑容,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东哥老矣,当

    年若是早早嫁作人妇,只怕儿女都可各自成家。所以……爷也不必抱太大希望,东哥唯有倾力一试,以报

    贝勒爷十八年的眷顾之恩。”说完,我再次行礼,不卑不亢的转身退下。

    我不清楚身后的努尔哈赤到底是何表情,事实上我也毋须再知道。他是悔、是恨、是悲、是喜、是怒

    、是狂都已与我无关。

    从这一刻起,我将撇开这十数年的牵牵绊绊,走上一条未知过程,却已知结局的不归之路。

    1582-1616,明万历十年至四十四年,短暂的三十四年生命,我已走过大半。

    握了握拳,屋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长叹口气,将胸口郁闷的浊气全部排除,随手擦干眼泪。

    还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