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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稚始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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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希的手术很成功,但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术后要进行长期观察, 避免出现后遗症服用抗血凝药物,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不可能在急诊继续工作了。

    他被推出来后, 张院长也紧跟着出来,慢声细语地对杜嵇山说明手术结果:“您放心, 人送进去观察两天,主要是检测生命体征避免术后不适引起的并发症,等麻药一过,醒过来就转到普通病房。”

    “哦,好, 好。辛苦你们了。”老人蹙眉认认真真地听着,眼睛还往身后手术通道看。“那,给杜希主刀的那位大夫呢?”

    “岳主任累了,在里头坐着歇歇,站了六个小时,身体吃不消啊。”

    “替我谢谢他,他辛苦了。”

    “一定转达。”

    杜嵇山回望躺在病床上的杜希,心情喜悲。好坏, 是捡了条命。只是他这把老骨头还没这么着,偏偏让儿子遭这个罪……

    现下是要先让杜希稳妥休息, 也顾不上别的事。杜家一帮人围在杜希床边, 浩浩荡荡往电梯走。

    胡唯站在窗边, 放下手里那罐可乐,也抬腿跟过去。

    他往前走,右侧手术通道里的人往外走,胡唯路过通道口,两人错身而过。

    岳小鹏穿半袖手术服,带无菌帽,口罩摘下来挂在胸前,露出整张脸。

    胡唯穿春秋的常服,外套领带都在车里,身上的衬衫因为杜甘动手和他撕扯,已经有了褶皱。

    他两只手揣在裤兜里,微低着头。

    大概是男人尊严吧,他不愿抬头让人看见。

    可路过那个通道口,鬼使神差的,胡唯就往里看了一眼。

    两人同时保持着行走的状态,谁也没停下。

    这一眼,大概是一秒,或者是两秒。

    岳小鹏面无波澜,胡唯同样冷漠,像看个陌生人。

    没有父子相认惊天动地的戏码,好像只这匆匆一瞥,知道对方还在这个世上,甚至都来不及想别的,就这么走过去了。

    胡唯追赶上杜希的移动病床,杜甘还在骂:“你跟过来干什么?”

    胡唯也不作声,坚持陪在杜希床前,跟着走,眼还牢牢地盯着他的脸。

    人被推进楼下重症监护室,家属不能进,探视时间已经过了,只能通过大玻璃看见杜希戴上各式各样的监测机器,面容平和安静。

    大概有半个小时,坐的坐,站的站,都在玻璃外这么看着,还是杜敬妻子拉了拉丈夫的手:“也晚了,要不先送爸回去?他到时间要吃药休息的。”

    杜敬点点头,走过去蹲在杜嵇山腿边:“爸,送你先回去吧,这头老三情况也稳定,医院这么多医生护士看着,没问题的,我跟老二今天在这盯着,你要想看,等他醒过来,再接你过来。”

    杜嵇山有些发呆,听见杜敬唤自己一声,才回神。

    “行,一会让老二送我回去,我有点事要跟他交代。”

    杜敬答应,又站起来去跟杜甘说让他送父亲回家的事。“老二,你一会……”

    杜嵇山拄着拐杖站起来,唤玻璃前的胡唯:“胡唯——”

    胡唯回头,老爷子往楼梯间的方向手一摆:“过来,爷爷跟你说几句话。”

    两人在楼梯间大概讲了两三分钟,说话声音很低,在外头的,谁也听不见里头具体谈什么。

    不一会,杜嵇山领着胡唯出来,对着儿子儿媳交代:“今天谁也不用留在这,一会老二你送我回家,老大你带着舒萍也回去,让胡唯在这陪着就行。”

    杜甘不同意,“不行!让他在这我不放心。”

    老爷子眼睛怒瞪。“干什么?这个家里你说了算我说了算!快六十的人了在外头没个稳妥劲,咋咋呼呼的,别说你弟弟现在躺在里头,就是在外头也得让你气出毛病来。”

    “就这么定了,白天胡唯要上班,你跟老大谁有时间就过来照顾,晚上不用你们,让他们爷俩单独待。”

    杜嵇山人老,可不昏花,虽没从头到尾弄清楚事情经过,但是他是相信胡唯的。

    这是变着法在让胡唯和杜希独处,给他们父子沟通的空间。

    一行人送杜嵇山回家,重症监护室外忽然安静下来。

    有其他病人家属坐着耗时间,等候第二天探望,就闲扯几句。

    “刚才那是老少三代,一大家子人哪?”

    “嗯,听说里头的是这个医院的大夫,老的是他父亲,小的是他儿子,剩下那俩人……应该是叔伯兄弟?”

    “看他们对那孩子的态度,也应该是个不省心的,把他爸气倒下了。”

    “肯定的,没看脸上还带伤吗,谁知道在外造了什么孽。”

    “啧啧啧——”

    在医院停车场送走了杜家众多人,胡唯在外头没回去。

    楼里空气很闷,闷的他头疼喘不上气来。

    夜晚的医院相比白天安静,四月末的时节,天气暖和了,有人拎着从路边小吃店买的晚饭匆匆往回走,也有人推着病号在院子里散步。

    胡唯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想抽根烟。

    刚把烟盒从裤兜摸出来,身后有人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问他:“你对我,还有印象吗?”

    把烟送到唇间的动作一顿,胡唯低着头,又把它送回烟盒里,揣起来。

    他转过身,和那人保持着距离,蛮淡定地说:“有点印象,但记不太清楚了。”

    听了胡唯这话,岳小鹏背手微笑,可眼中黯然。

    他已经脱下手术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一身和胡唯一模一样的军装!

    只不过——

    老的比小的更沉稳,肩上扛的是文职衔,胸前的资历杠杠更多。

    这一幕不禁让过路的人感慨,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岳小鹏并不愤怒,还是温温和和的语气。“这么多年没见,记不清了也对。”

    胡唯揣在兜里的已经手紧紧攥成了拳。

    他怎么能!怎么能把这句话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小胡爷咬着牙,不吭声,站在树下死死盯着他:“你还记得我妈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妈妈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起这话,岳小鹏既没有中年人的矜持,也没有与年纪不相符的热烈,平平淡淡地一句话,却又郑重的没掺杂一丝谎。

    “那她死了,你就没想过来看一看。”

    小胡爷通红着眼,愤怒克制自己没问出“你怎么也不接走我”这句话。

    可怜小男子汉的铮铮傲骨,心里倔强想着,你既然已经不要我了,我也决不问你为什么不要。

    反正不要了就是不要了,什么血缘骨肉一并也都没那么重要了。

    看着现在的胡唯,就像看着年轻时的自己,岳小鹏嘴唇翳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颤抖着,挣扎着,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看着胡唯脸上的伤,眼中盛着心疼,又不敢表露,只能平静地叙述。

    “他们家的人对你不好。”

    “怎么不好,脸上挨了一下就能看出对我不好?给我吃穿,把我养大,别人有什么我就有什么,还能怎么个好法?”

    对他好,对他好他怎么会去当兵!

    十八岁的孩子啊,剃着露青茬的头,瘦的像根杆子,脱光了站在那,被医生指挥着检查身体,然后套上件迷彩衣裳,绿皮火车轰隆轰隆拉到离家百里千里外的远方。

    想起那时的胡唯,岳小鹏心如刀绞。

    “你继父——”

    “他是我爸。”

    岳小鹏呵笑,伤神地点头:“对,你爸爸。”

    “你爸他……已经脱离危险了,只是后期还要保养,急诊是再不能干的了。”

    “我现在住在虬城,这回只是来雁城开会,明天就走了。我知道这个时候让你接受我很难,你也不用叫我爸。只是——”

    “只是以后你遇到难处了,或者你继父身体有什么不好,你可以随时找我。这是我的电话。”

    一张卡片递到胡唯面前。

    上头写着家里的地址,座机,手机……

    拳头在兜里攥紧了又攥,然后松开,胡唯拿过那张卡片,低头认真地看。把那串地址,数字,像是要一个一个刻进心里去。

    “你早知道我在这里,是不是。”

    猝不及防地一声问,问的岳小鹏心直颤。

    他早就知道他在杜家,知道自己跟着谁一起生活。

    可他从没想过来找自己。

    只有他凭着印象记得父亲是位军医,才那样不回头的投身军营。

    他想着早晚有一天,他能知道他的消息。

    多可笑,多可悲。

    没得到岳小鹏的回应,在胡唯意料之中。

    他静静地把那张卡片收起来,转身要走。

    岳小鹏在他身后忽然说道。

    “胡唯,我想接你回虬城。”

    “跟我回去吧。”

    我想接你回虬城……

    这句胡唯从母亲去世起就一直在盼的话啊……

    他从十八岁盼到二十八岁,盼到心灰意冷,盼到人生春风得意再过几个秋,盼到他对亲生父亲的念想模糊到记不住,他说他要接自己走。

    胡唯背对着岳小鹏,路灯下是小爷们挺拔的站姿,不肯屈服的脊梁。

    “这话你早十年说,我可能会答应。”

    可现在。

    他回头,冲着岳小鹏笑。

    那是一个很纯粹地微笑。

    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不是敷衍,不是嘲讽,有着孩子气的顽劣,又有着让人心灰意冷的无奈。

    “知道你还活着,叫你一声爹,这辈子是不能在你跟前尽孝了,等下辈子咱爷俩对暗号,我再来报恩。”

    现在。

    他得上楼了。

    小胡爷抄着兜,溜溜达达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忽然,他嘹亮嗓门在小院里真诚响起,惊了花,惊了草,惊了路上的行人。

    “爹诶——!!!!”

    一声憋在心里十几年的呼唤。喊得恳切,喊得响彻云霄!!

    小胡爷挺胸抬头地迈上台阶,眼里两行热泪。

    童年记忆里父亲的形象渐渐清晰。

    他哭着,笑着。

    心里想着。

    就叫这一回。

    就这一回。

    岳小鹏看着儿子的背影渐行渐远,眼中哀恸。

    胡唯啊……胡唯……

    他的儿子。

    他不难过他不认自己。

    他难过的是他年纪这样轻,受了那么多的苦,肩上扛的,却不知是多少人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