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好儿女花 > 第26章

第26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1

    南岸区第一人民医院里全是看病的人,挂号看病拿药都排着长队,每个窗口顶头闪着号码,广播里在说什么,闹哄哄的,啥也听不清楚。不过多花钱,可看专家,可到特殊病房。二姐不肯让我多花钱,在我坚持下,才挂了不必排队的专家的号,住进特殊病房。

    二姐夫看着正在输氧的二姐,说他出去买点东西。他让我坐在床边椅子上。

    十来分钟后,二姐脸色好多了,她取掉夹在鼻孔的氧气管,说这病自从退休后,不教书,反倒严重,若是空气不对,人一着急,就得到医院。

    我说,“你不要跟大姐一般见识。”

    “啷个会呢?”二姐说,“她这种没心肝的东西!实话实说,妈就是被大姐气死的。”

    我吓了一跳,不等我问母亲去世前这些年到底怎么过的,二姐倒先说起来。

    “你晓得不,妈倒是原谅大姐偷钱的事。幺舅和妈关系好,妈只有一个弟弟。幺舅妈得了乳癌,开刀后,本来已好了。幺舅很高兴,请亲戚去他家吃饭。”二姐拿出一根小钩针,一小团毛衣,扯出一节线勾起来,她看看我,继续说,“在幺舅家,大姐为一桩小事,与五嫂吵了起来。幺舅妈好心来劝架,大姐连舅妈一起骂。妈说了大姐。大姐马上与妈急了,骂妈。五嫂说,你连自己亲妈都骂,你会遭到报应的。大姐拿起一个大土碗,要砸五嫂和幺舅妈。幺舅妈当时就吓得晕倒了。幺舅很生气,说一场冲喜弄成如此局面。幺舅妈之后病就重了,活了不到三个月就死了。幺舅一直怪妈管教大姐不严,气死了他老婆。妈只有在心里怄气,转过身去训斥大姐。大姐不服,说那幺舅妈本来就对我们几个小辈不好,偏心眼,死有应得。气得妈要赶大姐出门。大姐说不用你赶,我自己有脚可走,我从此没你这个死脑筋的妈,等你想我的那天,我也不来见你。她掉头就跑掉了,妈一下子就气病了。”

    母亲没有给我说过这桩事,我回家时母亲都是说旧事,新事母亲从来不碰。我问:

    “什么时候的事?”

    “大略去年十二月份。记得快到新年了。”

    “妈妈就一病不起?”

    “这场病生得厉害,她不吃东西,吃不下,吃啥子吐啥子,中间还进医院输过血。”二姐回忆说,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回家休养。幺舅来电话,母亲就直跟他道对不起,妈放下电话给大姐打电话,让她给幺舅道歉。大姐不干,妈说她没良心。大姐在电话里和妈对骂,一点不像个当女儿的,也不体谅妈在生病。“所以,妈从那之后,身体就一直未见真正好转。”

    “二姐,五哥一定对妈妈好,那么五嫂呢?”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她是郊区农村人,嫁到城里,虽然五哥嘴有残疾,也是鲤鱼跳龙门。我们家对她好,她有啥理由不对妈好。反正我晓得她做事勤快、麻利,不像三哥三嫂照顾爸妈时那么省吃,扣下钱来自己用。我回回过江看妈,锅里都炖有鸡汤或排骨汤,她给妈洗衣服也勤,用洗衣机,不省电钱。你五哥周末去钓鱼,妈妈吃鱼都吃厌了。妈自己一台彩电,五哥他们自己花钱买电视,和妈看节目没矛盾,妈很满意他们。大姐把妈气病倒了,也是五嫂把妈背到医院,不管是住院或是回家,都是她照顾。大姐听说妈病了,倒是跑回家,指指点点,啥忙都帮不上,只会给五嫂添事,倒要给大姐做饭,大姐还嫌饭菜不好,说妈是五嫂开的伙食差,妈是缺营养病倒的。”

    五嫂每次在我回家时倒是很客气,对母亲也一样。除了我觉得母亲房里脏外,我看不到她有什么不孝之举。也许,母亲真是过得很幸福,母亲的问题都在于母亲自己,一老就变得唠叨,啰嗦,性格也怪,脾气更怪,习惯也变得不可思议。比如喜欢吃怪味胡豆,还舍不得吃,只给孙子吃,不给媳妇吃,变得小里小气。说也说不得,一说,就赌气全给了孙子,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生闷气,不吃饭,不和人说话。老年人呀,一到老都不好侍候。

    二姐突然话锋一转:“小唐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哪有半点像知识分子?我最看不起这种人。”

    终于,说到小唐了。算算时辰,这人该到重庆了。

    我有预感,姐姐们不会放过他,她们有计划吗?我脑子这么一想,就摇摇头,她们都是些简单过日子的老实人。不过刚才二姐这么说,真有番要教训小唐的架势,肯定会狗血淋头地骂他。骂他好了,让他知道别人心里是如何感受,否则他这种人,哪会知道。

    二姐放下毛衣钩针,把氧气管放回鼻孔,夹好。

    从窗口看出去,这个医院新盖了两幢新楼,不过门诊部还是一样,简陋得很,痰盂和垃圾筒旧旧的,空气里有股强烈的刺鼻的苏打水和酒精味,让人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很多年前,小姐姐的第一个丈夫得肠癌,住的就是这家医院。

    二姐取下氧气管说,“这个医院让我想起一个人,说他罪有应得一点不过分,他不该对小姐姐三心二意,结婚前还想分手。”

    二姐当然是在说小姐姐的第一个丈夫,不过她的话里有话:“人啊人,做多少缺德事,老天都看到眼里,不是不报应,而是时候未到。”

    我说,“可是小姐姐爱小唐。”

    “她对男人总是看不清,执迷不悟。”说完,二姐插上氧气管。

    我说,“都怪我,不该让她当初到伦敦。若不到伦敦,她就不会和小唐……”

    二姐取下氧气管,神情怪怪地说,“六妹呀,你得劝小姐姐,要跟你一样想开点!”

    她像知道点什么,或在暗示什么。我未言语。二姐说小姐姐这一生很不容易,从小生下来就多病,得了哮喘病,别人高高兴兴玩,她只能眼巴巴地看,一动就喘。用了好多土单方才把病治好。那时候母亲和姓孙的人弄在一起,家里从没有清静日子可过,大姐回来吵,与母亲关了门说话。她们趴在门板上,听里面的动静,心里害怕极了。母亲把气出在二姐和小姐姐身上,处处看她们不顺眼。小姐姐十岁就帮着妈持家。父亲经常去山里找野菜,什么马齿苋野葱,还有一种叫不出名的野菜,山芋吧,弄回家来。小姐姐读高中后,在外面受了委屈,有时母亲说话,她就顶嘴。母亲有一次动手打小姐姐,下手重得很,把她的鼻血都打出来。

    “晓得吗,六妹,因为你的存在,我们全家当时在街上抬不起头,做任何事,都会遇到人说难听的话,骂你骂妈,只有小姐姐个性要强,为了弟弟妹妹与别人对吵,维护这个家的名誉。小姐姐高中毕业就到农村,除了忍受做知青的苦以外,还要忍受当时和她一起下乡的知青的冷嘲热讽。妈退休了,怕嘴有残疾、老实巴交的五哥去到农村受人欺负和学坏,就让五哥顶替回城。小姐姐对妈失望透了。好不容易小姐姐才调回城做建筑工人,每天担很重的灰桶在高楼上走来走去,别提多辛苦多危险了。小姐姐和第一个丈夫谈恋爱时,双方父母都不同意,他的家人全是船厂的,妈的坏名声在外。妈认为他家看不起自己,担心小姐姐入门后受气。小姐姐不听,一结婚,就出事了。她的命呀比黄连还苦!”

    二姐终于停下来,她说:“不说了,下面发生的事,你比我清楚。”看她喘得厉害,我赶紧给她插上氧气管。

    2

    我走到走廊上,去找厕所。楼道这层厕所被锁住,得下一层去,真扫兴,那儿排了好几个人,我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二姐说那席话,目的就是要我帮小姐姐。

    我记不得小时遭受邻居们的欺负时,小姐姐替我说过话。也许她真那么做过,而我忘掉,或在我不在场的时候,出来替我打抱不平。人都有健忘症,记得坏事,记不得好事。

    从我有记忆后,我没有看见过母亲打过谁。母亲心软,连杀一只鸡都不敢。整个童年,甚至少女时期,我只看到过一次,母亲被大姐气得头撞家里架子床的柱子。大姐朝母亲扔板凳,母亲躲不及,伤到膝盖,双腿跪在地上。大姐拿过菜刀,放在脖子上威胁要自杀,母亲腾地一下站起,夺过菜刀,给了大姐一个耳光。过后,母亲后悔莫及。

    母亲在家里说话不算数,父亲重复她说的话,才算数,父亲在我们六个孩子面前讲话有权威。从来如此。若是我们怕母亲,是因为我们怕父亲,我们怕父亲,不如说,我们深深爱着父亲。也是因为父亲最喜欢二姐,二姐也成了真正主持家务的人。

    父亲去世后,二姐的话,在这个家里仍然有权威。二姐要维持这个家,她的说法,想必有她的道理。二姐一向最抵触母亲,她心里只尊敬一个人,那就是父亲。

    等我解完手,回到病房,二姐已在床上坐着,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嘴唇也不再苍白。她的手机响了,便取了氧气管,听到对方声音,她偏过身体,压低声音。直觉告诉我,她百分之八十是在对小姐姐说话。通话结束,她看看手表,低下头穿皮鞋,喃喃自语:“时间到了,我们得走了。唉,那个人上哪儿去了?”

    二姐夫走了好一阵子,不过也该回来了。我要出去找,二姐用一个手势止住,指着床边椅子,让我坐下。“六妹,好吧,我话讲明,给你打个预防针,你这次得站在小姐姐这边。”

    我想了想,说:“二姐,小唐来我们家,你我只能劝人好,不能劝人散。”

    “当然喽。”

    我直截了当说:“你们有事背着我。”

    “啥子事也没有。”二姐说,“你书里写我用柴火打你,你看我都不记得,你还记得。我们学校老师都说我。你想想,我做人也难。”

    “你有话直说。”

    “我们对得起你,六妹。你手臂拐,要拐向自家人。”

    “那得看什么事。”

    “如果别人对我们家的人做伤天害理的事呢?你还好意思说,你还跟我讲原则性。你哪像我们的亲妹妹呀!”二姐声音高起来,输过氧气,她说话气足神定。

    正好二姐夫进来,他买了一些梨、苹果还有香蕉。二姐夫给二姐剥了一个香蕉,也递给我一个。也是的,二姐是个有福气的人,二姐夫对她永远忠实体贴。

    小唐曾经也是如此,他在机场可以等晚点的小姐姐七个小时,等到后,丝毫不抱怨。她牙齿肿痛要命,他陪她去医院,在急诊室里不吃不喝,焦急万分。他根本不会做菜,为了小姐姐可以专门开车一个小时到印度小店里买辣椒,做一锅极辣的红烧肉。有时,小姐姐发脾气时,他听着。尤其是小姐姐的女儿田田到伦敦后,他比亲生父亲还称职,大热天专程到中国办签证,陪飞到伦敦。十六岁的少女恨他拆散自己的家,使母亲和父亲离婚,对他不理不睬,他像没看到。结果临走那天,田田的父亲和女儿吃火锅,不小心,把一杯滚开的水,全倒在她右脚上,疼得她惨叫。去医院上药包扎红肿的脚,田田倒没有怪父亲,反而安慰一再怪罪道歉的父亲,他是舍不得她离开,心神不定才失手。

    这跨越东西半球的旅行,加重了小唐与田田关系的困难。他们乘飞机前,来到我在北京的家住了两晚,田田的父亲也来送行。田田受伤,只能我给她洗澡。她发育健康,乳房饱满,毛发性感,只是没一句好话给我。后来才知,她也恨我,故意让小唐看到她的日记,借他的嘴转告我,她以为我是帮小唐赶走她父亲之人,起码是她母亲的帮凶。幸好后来她与我日渐亲近,虽未说什么,倒是不断地买些小礼物送给我,以弥补之前冤枉我的内疚。青春叛逆之美,好险恶,首先伤害的人就是身边之亲人。

    是啊,小唐爱小姐姐,就像二姐夫对二姐,好些地方,比二姐夫还体贴照顾人。

    男女关系真是奇妙,好时两个人恨不得时时刻刻就是一个人,不好时比仇人还仇人。

    3

    我们在医院大门叫了出租车,一辆红色夏利。车子驶过一段柏油马路之后,便进入坎坷不平的土路。路侧时不时是山坡,有防空洞。防空洞有的做仓库,不过大都废弃,洞口野草半人高,石壁上挂满青苔,虫子老鼠寄生在里面,没准还有毒蛇在里面。

    到过重庆的人都知道,重庆到处都是防空洞。

    最早一批防空洞修在抗战时期,防备日本飞机空袭,到了70年代为反帝反修打核战争,重新加深加固防空洞,因为人口递增,集中挖凿一批,使这座山城更像蜂窝。

    野猫溪一带依山临江,有不少防空洞互相串在一块儿。小时我经过防空洞就本能害怕,经常会有一些小女孩被强奸,就是被拖进那些洞子里面。扼死后,要么留在洞里腐烂,要么扔在长江里面。“文革”武斗发生,派性双方到处抓人。天未黑尽,野猫溪副街上的人都赶紧闭上院子大门,用杠子顶住门,各自把单位发的钢钎,包括剪刀菜刀,备在方便的暗处自卫,早早熄了灯。

    但是白天孩子们不管这些,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家,脱光上衣,穿着一件裤衩。朝江边奔跑,朝防空洞钻去,朝最险峻的岩石爬去,不顾一切地投入江水之中。我怕江水,更怕三哥,若是我不跳江,他从此看不起我,就闭眼跳到膝盖深的水里。那时我四岁半。

    三哥没有和母亲说这件事,怕惹火烧身。可是多事的邻居和母亲说,“你们家那小妹崽,胆大包天,敢跟大男娃儿下江去喝水,差点儿做了水打棒!”

    那晚母亲阴沉着脸,我给她端水,她一喝嫌水太冷,叫我拿回去。我拿毛巾给她擦汗,动作慢了,她脾气就上来了,顺手将毛巾扔到我头上:

    “下到江里去呀,狼狗心肠的龙王比我好,你一双可恨的鬼眼睛盯着我做啥?”

    我泪眼花花,委屈地站在母亲面前。母亲不要我站着,她命令我搬堂屋那个很重的搓衣板,罚我到天井里跪下。我跪在那儿,不知过了多久,天都黑尽了,也没有家人过来看我一眼。突然听到街上哗哗的脚步声,一群红卫兵气势汹汹经过,远处有噼噼啪啪放鞭炮似的枪声,院子里的邻居都吓得不敢叫。

    母亲这才走过来,一把将我和搓衣板扯回屋子里。

    堵车了,出租车司机掏出一根烟来,我请他熄了烟。没一会儿车子动了起来。

    但走得很慢,走了好久,才在塑料厂后门停下来。我们下了车,下着一坡又一坡石阶,朝中学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