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灵飞经 > 第七十九章背后其人

第七十九章背后其人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摸到石板了么?”朱元璋停顿一下,“用力搬开……”

    乐之扬搬开石板,摸到一根凉冰冰的铁杆,忽听朱元璋急声道:“将铁杆拉起来。”

    乐之扬愣了一下,抓住铁杆向上拉起,咔嚓,数尺外一块青石板突地弹起,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入口。

    “下去……”朱元璋话没说完,朱微已然扶着他跳进地窟。乐之扬百忙中将石板、石头复位,方才跟着二人进入。

    刚进地窟,乐之扬便觉脚下竟有阶梯,至于入口石板,足有三尺来厚,背后镶嵌了一个精钢把手。

    乐之扬下降几步,抓住把手,匆匆阖上石板。只听一连串细微响声,机括互动互移,把手自行刺入一个凹槽。石板由此闭合,倘若不知假山内的机关,再也无法从外面开启。

    直到此时,乐之扬才算放下心来,松一口气,颓然坐倒在阶梯上面,但觉浑身酸软、头脑空空,忽然之间没了力气。

    密道之内,尽是朱元璋粗重的喘息。老皇帝肺疾甚重,平素不免咳嗽,可他生于饥馑疫病,父母兄弟全都病死饿死,唯独他一人存活下来,后来苟全于乱世,一同起兵的同伴不知多少死于非命,朱元璋能够脱颖而出,扫荡群雄,不能不说他心志之坚、命运之强,远远超乎常人。当此非常之时,未免泄露行踪,他竟以极大毅力止住咳嗽,乐之扬心知肚明,也暗暗佩服此老毅力了得。

    思忖间,忽听上方有人说话,正是冲大师的声音:“奇怪,应该就在这一带,怎么一下来,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明斗咳嗽一声,说道:“竺老弟,周围你都搜过了么?”

    “怎么没有?”竺因风气哼哼说道,“以我的轻功,方圆数里之内,一炷香就能走一个遍,刚才我转了一大圈,连个鬼影儿也没看见。”

    略一沉默,冲大师又说道:“竺兄的追踪功夫是大草原上练出来的,追踪百里,鲜有闪失,除非……”

    “除非什么?”明斗问道。

    冲大师道:“除非此间暗藏密室!”话一出口,地窟三人心头大震,忽听砰然巨响,夹杂石块碎裂之声,分明冲大师正在敲打假山。

    乐之扬冷汗迸出,忽觉黑暗中一只手悄然伸来,他顺手接住,但觉娇小凉腻,似在微微发抖。乐之扬轻轻摩挲那手,心头涌起一股甜蜜:“就算发现这儿又怎样?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就算死了,也好过隔了一道宫墙,忍受无穷无尽的相思之苦。”意想及此,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这一场牵动天下的大劫难,对他来说竟是说不出的幸福快乐。他握着少女纤手,感受她的温暖,嗅着她的芬芳,心中如痴如醉,恨不得这一刻永远停留。

    朱微害怕乐之扬暴露身份,之前时时回避、以防嫌疑,心中的思恋之苦并不比乐之扬稍弱半分,有时午夜梦回,总是梦见与情郎分离,醒来时泪流满面,心中无限惆怅。此刻地窟漆黑,朱元璋一无所见,朱微但觉乐之扬的手温暖有力,虽然危急在上,也觉心中安稳,似乎只要乐之扬在旁,再大的凶险也能渡过,想到这儿,禁不住歪过身子,轻轻地将头搁在乐之扬的膝盖上。

    乐之扬有所知觉,伸出左手,轻轻抚摸朱微的面颊,滑腻温软,软如绸缎,光如精瓷。朱微意乱情迷,顽皮起来,轻轻地在他手心吐了一口气,暖如春风,直透心田,同时伸出纤纤食指在他手心写画,一笔一划,先后写了四字,连起来就是:“你想我么?”

    乐之扬只觉一股情火从心底蹿起,热辣辣直冲双颊,也用手指写道:“想啊!”朱微又写:“有多想呢?”

    “千想万想!”乐之扬激动起来,运指如飞,“想一辈子!”

    朱微心中酥软,情绪起伏难定,停顿一会儿,才写道:“既然这样,我死也无憾!”

    乐之扬热血灌顶,头脑滚热,忘了朱元璋在侧,便要伸手将朱微搂入怀里,这时间,忽听冲大师说道:“假山里没有。”

    这话好似一桶冰水浇在乐之扬头上,他心火顿消,理智回归,想起大敌在前,忙又侧耳聆听。只听明斗说道:“不在假山,又在哪儿?”

    “也许在地下。”冲大师说完,响起笃笃闷响,似有巨象踩踏地面。乐之扬一颗心还没落下,顿有高高悬起,此间空洞,踩踏上方石板,声音必与实地有异,冲大师一旦踩中,地窟必然暴露。

    正焦急,上方石板一震,冲大师已然踩到,接着停下脚步。乐之扬浑身一紧,气贯全身,只待冲大师掀开石板,立刻奋力出手,求个同归于尽。

    忽听冲大师悻悻说道:“没有……没有地洞!”

    乐之扬一愣,伸手向上摸去,发现丈许方圆都是精铁浇铸,并以三角铁架支撑,与其说是石板,不如说是一扇极牢固的钢铁门户,纵然用力踩踏,发出的声音也与实地无异。

    乐之扬松一口气,暗暗佩服设计这一机关的巧匠,忽听冲大师又说:“可惜,古严没来,有他的蝙蝠,对头休想逃掉。”

    “怪得了谁?”竺因风冷哼一声,“他长得怪模怪样,装扮成太监也没人肯信。”

    乐之扬听得好笑,心想:“你的样子又好看多少?让你蒙混进宫,也是禁军瞎了眼。”

    忽听明斗说道:“和尚,你既然来了,冷玄一定死了。”

    “不死也差不多了!”冲大师叹一口气,“他挨了我一拳一脚,应该离死不远,可惜雾气太浓,让他逃了。”

    明斗怒哼一声,厉声道:“他是我杀父仇人,不是你拦着,我早就一掌将他毙了。”

    “实不相瞒。”冲大师淡淡说道,“冷玄与我有点儿渊源。”

    “什么渊源?”明斗气愤难平,“他是你爹么?太监生秃驴,真是天下奇闻。”

    “你懂什么?”冲大师语声中蕴含怒气,“冷玄早年落难,家师对他有救命之恩,此人最重恩怨,有仇必偿,有恩必报,若不是他顾念旧恩,今日我也无法得手。哼,也是他太过托大,他武功远胜于我,却不料智胜于力,我不用武功也能胜他……”

    “大和尚。”竺因风冷不丁开口,“和尚,那一阵怪雾是什么来路?难道这宫里面有鬼?”

    “这个么?”冲大师沉默一下,“倘若不是鬼呢?”

    “什么?”竺因风冲口而出,“不是鬼,难道是人?”

    明斗忽然啊了一声,叫道:“不对,你、你说的那人莫非、莫非……”结结巴巴,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没错。”冲大师意味深长地道,“除了那人,还能有谁……”

    “不可能。”明斗嘶声高叫,“那人不该在这儿,再说……他怎么会救朱元璋?”

    “这个我也想不明白。”冲大师长叹一声,“倘若真是那人,事情大大不妙。也罢,我先回去,帮助晋王料理后事,你二人继续搜索,找不到朱元璋,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什么意思?”明斗大怒,“你要过河拆桥?”

    冲大师冷冷道:“你连晋王也想杀,还有脸回去见他?”

    明、竺二人一时默然,冲大师步子匆匆,很快去远。寂静时许,明斗才说:“竺老弟,大和尚说得对。你我跟他不同,都不是当奴才的坯子,晋王那个庸才,不值得咱们效力。”

    竺因风道:“说的是。”明斗又说:“你我再去附近搜一搜,也许密室不在这儿,而在别的地方,再说既然来了,不可空手而回,找不到狗皇帝,找几样大内的宝物也是好的。”

    “说得是。”竺因风吃吃发笑,“那狗皇帝病恹恹的,料也活不了几天,大和尚自以为是,让他们鬼打鬼好了……”

    两人说说笑笑,去得远了。乐之扬不胜鄙夷,寻思这二人宵小鼠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冲大师瞎了眼,才会拉他们入伙。想着伸手去摸机关,想要打开石板,忽听朱元璋说道:“不能出去!”

    “为什么?”乐之扬奇怪问道。

    朱元璋沉默一下,说道:“也许他们假意远去,其实躲在一边窥视。”

    乐之扬心头一震,寻思此事不无可能,姜是老的辣,朱元璋当真心思缜密,当下说道:“那么再等一阵子……”

    “等不得。”朱元璋决然道,“此间不可久留,马上带我出宫……”

    “出宫……”朱微怯生生问道,“怎么才能出宫?外面都是三哥的人……”

    “三哥?”朱元璋哼了一声,阴森森说道,“微儿,记住了,从今往后,你没有什么‘三哥’!”

    朱元璋起兵以来,从未落入如此绝境,更别说反叛他的竟是亲生儿子。知子莫若父,晋王阴蓄异谋、志在皇位,朱元璋并非一无所知,只不过晋王阴谋为体、胆识不足,当年北征蒙古,燕王、宁王均有战功,只有晋王晚出先退,无功无过,颇有纵敌自保的嫌疑。朱元璋震怒之下,多次下旨斥责。故而在他看来,晋王既无胆子,也无能耐,任他如何折腾,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万料不到,这孽子贼胆包天,敢在自家寿辰动手,而且胃口极大,非但挟持自身,更要将皇族一网打尽,若其当真得逞,江山易主也不过是一个昼夜的事情。想到这儿,朱元璋心跳加剧,手心里握了一把冷汗。

    换了他人,遭逢如此剧变,要么一命呜呼,要么心灰意冷。可是朱元璋一生好斗,事情越凶险,越是激起他心中斗志,至于和平安乐,反倒百无聊赖,晋王的谋逆固然让他伤心,可也只是一时半会儿,难过劲儿一去,满心只想着如何克服危机、渡过险难,至于亲情纠葛、病魔缠身,尽是细枝末节,全都不在他的心上。

    “顺着石阶走。”朱元璋慢吞吞地说道,“这是一条暗道。”

    乐之扬和朱微均感讶异,两人黑暗中互握一下手,连连不舍地分开。乐之扬背起朱元璋,顺着石阶向下行走,下方湿气更浓,夹带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儿。

    走了片刻方才见底,乐之扬粗略估算,此处距离地面足有二十余丈,两侧均是长条砂石,堆砌齐整,伸手一摸,冰冷潮湿。

    “放……”朱元璋嗓音嘶哑,“放朕下来。”

    乐之扬忙将他放下,朱元璋背靠石壁,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声嘶力竭,似要将心肝肺腑一股脑儿牵扯出来。朱微慌了手脚,上前拍打他背,可是全无用处。乐之扬拨开朱微,将手按在朱元璋后心“至阳穴”上,转运周天,注入一股内力。

    他练的“灵飞真气”本是极精纯的道家内功,清虚冲和,注入朱元璋的“手太阴肺经”,循经络流转一周,凉沁沁有如一股清泉,所过阴火消灭、阳气滋生。朱元璋咳声渐小,最后停了下来,喘一阵粗气,涩声说道:“有劳了。”

    两人相识以来,朱元璋强横霸道,从无谦和之辞,此刻乍然说出。乐之扬深感意外,微微一愣,笑道:“陛下客气了。”

    朱元璋叹一口气,又道:“小子,你去对面墙上,将火把取下来。”

    “火把?”乐之扬又是一愣,摸索片刻,果然有一支火把斜插在墙上,用油布密密层层地裹好,拆开以后,里面还有火折等物。

    乐之扬引火点燃,照亮丈许远近,但见朱元璋面如死灰、朱微脸上带泪,转眼再瞧,前方不远处有一扇厚厚的铁闸。

    “当心一点儿。”朱元璋冷冷说道,“这里面有杀人的机关,唔,你先扶我起来。”

    乐之扬背起朱元璋,朱微手持火把照明。朱元璋指点乐之扬如何行走、以免触发机关,走到铁闸门前,朱元璋指出开门机关。乐之扬用力扳转,闸门徐徐打开,三人方才进入,即又砰地关上。

    乐之扬吃了一惊,回头看那铁闸。朱元璋却催促他继续向前。乐之扬无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去,一路上不乏机关岔道,乐之扬眼花缭乱,朱元璋却是识途老马,对于地形了如指掌,逢关指路,一无差错。乐之扬边听边走,暗暗佩服这七旬老叟记性了得,换做自己,进入这蜘蛛网似的密道,早已不知东西,难免陷入岔路,活活困死饿死。

    不知走了多远,地势向上,湿气更浓,不多一会儿,前方出现一抹微光,幽黑泛蓝,分明就是出口。乐之扬心涌狂喜,脚步加快,走了十余步,忽听朱元璋叫道:“停!”

    乐之扬应声止步,定眼望去,吃了一惊,敢情前方两步之遥就是一道石坎,下方一眼井水,映衬些微月光,涟涟泛波,涌起冲天寒气。

    乐之扬暗骂自己糊涂,空负一身武功,几乎失足落水,他落水不打紧,朱元璋病弱之身,在井水里一浸,那也不用活了。

    朱微赶上来,照见井水,举目望去,井口如眼,窥见星宆,夜空至深至邃,点缀几粒寒星。

    “好家伙。”乐之扬失笑道,“这就叫做坐井观天么?”

    “说什么胡话?”朱元璋举起手来,在他后脑重重一拍,“你当我是亡国之君?”

    当年金灭北宋,俘虏徽、钦二帝,关在北国五国城,掘土为井,将二人吊入井内,令其“坐井观天”,极尽羞辱之能事。朱元璋遭逢巨变,虽未落入敌手,可也算是陷身绝境,乐之扬本是无心之言,他听来却是刺耳之极。

    乐之扬吐了吐舌头,笑道:“抱歉,陛下你和宋微宗不一样,他被异族抓去折磨,你可是赶走蒙古人的大英雄。”

    “也没多少不同。”朱元璋沉默一下,“英雄只要输了,一样变成狗熊。”

    气氛凝重起来,沉寂一会儿,朱微忍不住问道:“父皇,我们怎么上去?”朱元璋道:“你陪我在这儿等着,小子,你先上去,井壁上有落脚的地方。”

    乐之扬放下人,接过火把一照,果见井壁上坑坑洼洼、多有凹陷,平常人落足不易,只要稍会武功也不难上去,当下纵身而上,左右蹬踩井壁,一口气蹿出井口。

    环视四周,却是一座寻常庭院,花草疏疏落落,显得有些儿荒芜,不远处几间瓦舍漆黑无光,静悄悄如同一间鬼宅。

    井口有一个精铁轱辘、一只极大的木桶。井绳入手沉重,仔细一瞧,竟也是细麻绳缠绕的铁索。乐之扬寻思,暗道出口设在井下,着实巧妙隐蔽,但无矫捷身手,决难顺利上下。朱元璋年轻还好,而今年迈老病,可又如何上来。可转念一想,朱元璋有冷玄护身,如逢异变,必有老太监相伴逃生,只没料到冷玄平时寸步不离,此次却没跟来,智者百密一疏,纵如朱元璋,也有失计的时候。

    乐之扬摇转轱辘、放下木桶,朱微将朱元璋放在桶里,乐之扬再摇轱辘,连人带桶一起吊了上来,而后再放一次,又将朱微吊出井口。

    三人坐在井边,各各喘气,身心松弛,如释重负。忽然,乐之扬听见些微异声,纵身跳起,定眼看向前方。

    “怎么?”朱微诧异抬头,循他目光看去,黑暗里站立三人,形容枯瘦,手持拐杖,如水月光照得灰衣发白。

    “谁?“朱微猛然跳起,望着三人,心子狂跳。

    乐之扬一晃身,冲向居中那人,那人举起拐杖,闪电般刺向乐之扬的咽喉,招式狠辣,破空有声。

    乐之扬闪身让过,反手扣住杖身,硬梆梆、冷冰冰,竟是精钢打造。他低喝一声,用力向后一拽,灰衣人身子前倾,拐杖竟然没有脱手。乐之扬微微惊讶,不及变招,左右劲风袭来,两根铁杖直指他的头部,铮铮两声,杖端吐出白亮亮的锋刃。

    乐之扬放开铁杖,身子后仰,锋刃贴面而过,凌空交接,发出叮的一声,左右荡开,划一个弧形,忽又刺向乐之扬的颈项。

    乐之扬拧腰翻身,双脚盘旋变化,身如龙翻蛇行,呼吸间避开锋刃,两掌齐出,击中杖身。铁杖托地跳起,“抚琴掌”的掌力顺着铁杖上传,两个灰衣人虎口发麻、经脉急颤,手中铁杖有如一条蟒蛇,摇来摆去,把握不定。

    乐之扬身如旋风,双手如飞鹰展翅,“小琵琶手”诡奇变化,伸缩间又抓住两根铁杖,呔的一声,用力回夺。两个灰衣人受困奇劲,本就不胜其苦,应声虎口剧痛,铁杖双双脱手。

    居中的灰衣人纵身上前,挥杖刺来,乐之扬挥舞手中双杖,一挑一拨,灰衣人浑身震动,双臂经脉颤抖,乐之扬喝一声“撒手”,两根铁杖用力一绞,灰衣人的铁杖猛地蹿起,半空中旋风一转,笔直下坠,笃的一声刺在乐之扬脚前。

    乐之扬拔出铁杖,心中大为满意,对方三人不是庸手,不料两个照面,均被他夺下兵刃。“钧天”斗乐以后,武功似乎又有精进,行云流水,应拍合节,进退攻守,无不随心所欲。

    那三人两手空空,却不气馁,纵身又上,似要空手搏命,乐之扬心叫“来得好”,丢下两根铁杖,只留一根在手,打算使出剑法刺倒三人。

    心念才动,三人忽然止步,耸了耸肩,向后掠出,站在暗影深处,垂手肃立,甚是恭谨。乐之扬正觉诧异,鼻尖嗅到一股浓郁香气,如兰似麝,沁人心脾。

    香气来自身后,乐之扬回头看去,朱元璋手握一个小瓶,瓶口敞开,香气分明从中飘出。

    朱微原本持剑在手,想助乐之扬一臂之力,见这情形,倍感迷惑,问道:“父亲,这是什么?”

    “祝融香!”朱元璋淡淡说道,“南方苗人用香草制成的奇香,用来祭祀火神祝融。”

    “他们呢?”朱微指着三个灰衣人,“怎么不动了?”

    “他们是此间的守卫。”朱元璋注视三人,“嗅了祝融香,就会听命于朕。”

    乐之扬听得奇怪,问道:“这是迷魂香么?”

    “不是。”朱元璋摇头,“这个香只是一个信号,闻到香气,他们就知道是谁来了。”

    朱微仍是不解:“为何要闻香气才知道?”朱元璋指着三人:“你再仔细瞧瞧。”

    乐之扬定眼望去,猛可发现,对面三人眼窝深陷,分明没有眼珠,朱微也瞧出来了,失声叫道:“哎呀,他们是瞎子?”

    “不止是瞎子。”朱元璋停顿一下,“还是聋子、哑子。”

    “又瞎又聋又哑。”乐之扬心中恍然,“只有嗅觉还在,无怪要以香气识别人物。”

    朱微望着三人微微出神,心中不胜怜悯,轻声说道:“他们、他们怎么变成这样?”

    “变成这样才安稳。”朱元璋哼了一声,“扶我过去。”

    朱微迟疑一下,扶他走近三人。三人恭恭敬敬地伸手向前、摊开手掌,朱元璋用食指在其中一人掌心画了个圈儿,那人收手,在其他二人的手心也画两个圈儿。三人躬身后退,片刻间,屋中烛火燃起,光亮透窗而出。

    “进屋去吧?”朱元璋眼看其他二人神情疑惑,说道,“别担心,这房子是朕的。”

    乐之扬和朱微对望一眼,扶起朱元璋,走入房间,屋中陈设简朴,但与普通民宅无异。朱微怔忡道:“父皇……”

    “微儿!”朱元璋打断她道,“外面不比宫里,你不要叫我父皇了。”

    “是!”朱微道,“父亲……”

    “父亲二字也太雅,寻常百姓,谁用这么文绉绉的词儿?”朱元璋沉吟一下,“你还是从俗叫我爹吧!”

    朱微一愣,小声说:“爹……爹……”她有生以来,都以“父皇”相称,从未叫过这个“爹”字,此时叫来,不胜别扭。

    朱元璋望着女儿,心中百感交集,回想起来,他深信威势服人,要使人听命,先令人畏惧。这法子治国不错,用于家法,少了许多天伦之乐,而今落难,心情不同以往,朱微这一声“爹”,朱元璋听了只觉心中酸热,叹一口气,寻思:“人人都想当皇帝,可是当了皇帝又如何?还不如田家翁饴子弄孙、逍遥自在……”

    但这念头闪烁即灭,他的心肠复又刚硬起来:“可笑,朕想这些干吗?当务之急,应是好好炮制这个老三。哼,老三多谋寡断,不足为惧,那和尚倒是一个硬茬。只不过朕失了权柄,需要万分小心,所谓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我跟老三交手,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老四……哼,他也未必靠得住……”

    朱元璋心念如飞,兴奋之情直逼当年鄱阳湖大战,非但忘了病痛,更似青春迸发,反复推演时局变化,想到紧要之处,激动得浑身发抖。

    其他二人望着老皇帝,见他神气古怪,朱微忍不住问道:“爹,你没事么?”朱元璋一惊,抬头道:“什么?”朱微看了看四周,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儿么?”朱元璋沉默一下,“这里是朕避难的地方!”

    “避难?”朱微越发惊讶,“父皇,不,爹,莫非你神机妙算,早已料到今日?”

    “傻孩子!”朱元璋摇头苦笑,“朕要神机妙算,怎会落到如此地步?不过世事难料,多一条退路总是好的。”

    朱微道:“那一条暗道是建城时修的么?”朱元璋点头。

    乐之扬忍耐不住,冲口而出:“修暗道的工匠呢?”朱元璋冷冷看他一眼,反问:“你说呢?”

    乐之扬心底凉透,虽然早已猜到,仍是气愤难忍。朱元璋察言观色,徐徐说道:“一国一家,总有些说不出的肮脏事儿。你生在太平之世,少见杀戮,不知人间险恶。权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凭仁义慈悲,成不了多大气候。”

    乐之扬扬声道:“那你为何要选太孙?”

    朱元璋脸色陡变,重重一拍桌案,盯着乐之扬眼露凶光。乐之扬定眼与他对视,毫无退缩之意,朱元璋见他如此,更加恼怒。

    朱微看看父亲,又看看乐之扬,心中焦急,正想如何劝说,忽见朱元璋收敛目光,看向窗外,口中慢悠悠说道:“你说得不错,允炆心慈手软,以此治国,必定大吃苦头,好在有朕,那些肮脏龌蹉的事儿,朕一股脑儿做完,那么他也就不用做了。”

    乐之扬道:“所以你杀光挖地道的工匠,把这三人变得又浓又瞎又哑?”

    “小孩子见识。”朱元璋嘿了一声,“朕起兵以来,杀的人数也数不清,你要帮他们算账,哼,十年八年也算不完。”

    乐之扬心中不服,还要争辩,朱微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说:“爹,道灵年轻,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朱元璋看她一眼,垂下目光,意似沉思,朱微猜到他的心思,又说:“爹爹,太孙吉人自有天相,或许不会有事。”

    乐之扬恍然醒悟,才知道朱元璋担心朱允炆的生死,自己提到“太孙”二字,触到了他的痛处。乐之扬以虚假身份在东宫为臣,并未将这差使当真,不过朱允炆秉性仁慈,常为减轻刑罚违抗圣意,因他之故,多所存活。乐之扬嘴上不说,暗暗也有些佩服,当下收起气恼,诚恳道:“陛下放心,你若在宫里,太孙性命堪忧,你在此间,太孙便有泰山之稳。”

    “说的好。”朱元璋盯着乐之扬,眼神微妙莫测,“只要老三不把朕攥在手里,他就没有必胜的把握,为留后路,就得用上人质,哼,他知道太孙在朕心头的分量,用他来胁迫朕,那是再好不过了。”

    朱微又惊又喜,说道:“这么说,太孙当真不会有事?”

    “那也未必。”朱元璋微微冷笑,“真要有事,也没法子,而今好比下棋,老三的棋子落下了,下一着该朕应子了。”

    他毫不沮丧,反倒有些高兴,乐之扬看在眼里,深感迷惑,心想遭遇如此变故,换了自己,纵不急死,也得气死,老皇帝的气势不减反增,当真不可理喻。

    忽听朱微又说:“爹,你放心,三……晋王一定不能得逞,你是真命天子,自有百神呵护,如不然,那时怎么会生出雾气?我在宫里这么久,那么浓的雾还是第一次见到!”

    “雾气?”朱元璋怒哼一声,似有不快,“什么神不神、鬼不鬼的,以后不要再提了。”

    他无故发怒,其他二人均感莫名其妙,朱微转动念头,心头豁亮,冲口而出:“啊,我明白了,莫非是落羽生……”转头看向乐之扬,后者也是微微点头。

    朱微的心子怦怦直跳,落羽生有造化迷雾之能,太和殿上已有显露,那一阵浓雾突如其来,若非鬼怪神通,恐怕就是此人所为,不,兴许他本就不是人类,而是狐仙神怪。

    小公主浮想联翩,不觉痴了呆了,过了片刻,但觉室内沉寂,转眼看去,朱元璋举头望天,双眉紧皱,似有难题思索不透,乐之扬本也低头想着什么,觉出朱微目光,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接,心中均是一阵酥软。

    “奇怪。”朱元璋喃喃自语,“真是奇怪……”

    “什么奇怪。”朱微忍不住问道。

    朱元璋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阴影晃动,一个灰衣人无声无息地走进房里,手里捧着瓷壶茶杯,他在家什间穿行,如鱼得水,一丝一毫也不曾绊到,反是乐之扬和朱微,知他又聋又瞎,为他担足了心事。

    灰衣人走到近前,将茶具放在桌上,微微欠身,伸出右手,朱元璋伸出食指在他手心画了几下,灰衣人连连点头,默然退下,出门之时,也未碰到任何器物。

    朱微看得惊讶,问道:“爹爹,他的鼻子这么灵?东西在哪儿也能闻到?”

    朱元璋微微点头,冷笑道:“听不见,看不见,只剩一个鼻子,要是不灵,又怎么生活?”

    “他们……”朱微低下头,神情黯然,“他们这个样子多久啦?”

    “打小儿就是如此。”朱元璋甚是不耐,“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吧!”

    乐之扬心中一阵难过,如此说来,这三个废人年纪不过三十,看起来却如五十老人,想着又怜悯又恼怒,狠狠瞪了朱元璋一眼,朱元璋凑巧看见,脸色微微一沉。

    忽听朱微又说:“爹爹,这些人真、真是你害的么?”

    朱元璋白眉一挑,似要发怒,可又生生忍住,说道:“点子是朕出的,人么,是冷玄调教的。”

    朱微的心里一阵翻腾,她素知父亲残忍,可也只有耳闻,而今亲眼目睹,当真百味杂陈。

    “微儿。”朱元璋又说,“你一定以为为父残忍……”朱微忙道:“女儿不敢!”

    “你那样子骗得了谁?”朱元璋漫不经意地道,“这三个人都是钦犯后代,伦律当斩,好死不如赖活,让他们活到如今也算不错了。”说到这儿,自觉说服不了女儿,心头怒火上蹿,重重一拂衣袖,劲风扫过,灯烛一阵摇曳。

    这时灰衣人又走进来,手里捧着纸笔墨砚、印泥火漆等物。朱元璋提起毛笔,说道:“微儿,磨墨。”

    朱微碾好香墨,朱元璋铺开宣纸,狼毫染墨,皱了皱眉头,抬头看向乐之扬。

    乐之扬知道他信不过自己,笑了笑,退到一边。朱元璋这才笔走龙蛇,刷刷刷写满一纸,而后吹干湿墨,抽出头上白玉发簪,对着烛火瞧了一瞧。乐之扬惊讶发现,发簪一头竟是一枚小小印章,刻有数个蛛丝小篆。朱元璋蘸过印泥,盖上印章,塞入一个信封,用火漆封好,火漆上也盖上玉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