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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此身何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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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宏揽住冯妙的腰身,让她侧坐在自己怀中。除去了生绢,她的腰肢依然纤细如弱柳。“那你想整夜服侍朕?”他埋首在冯妙脖颈间,嗅着她发间的清幽香气。

    冯妙双手勾在他脖颈上,双眼清清亮亮地注视过来,干净如春水:“请皇上站起身,妙儿真的有一件东西,要亲手献给皇上,可皇上……要很有耐心才行。”

    因为推行俸禄的事情,拓跋宏与几位王叔吵了一整天,又熬到半夜才看完了小山一般的奏表,原本已经很累了。可见她眉目澄澈空明,仍旧如未嫁少女一般,带着几分天真和执拗,不知怎么就说了声“好”,站起身走到寝殿正中。

    冯妙踮起脚尖,帮他解下束发的金冠,手指灵活游走,一件件除去了他的褊衣、缚裤、中衣……拓跋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那么含笑看着,微微张开手臂,让她的动作可以方便一些。

    衣裳全部除尽时,冯妙微微抬头,猛地意识到,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看着拓跋宏的身体,羞意上涌,立刻变成了脸上的两处酡红。拓跋宏的肤色,是鲜卑男儿里很少见的润白,他清矍消瘦,却并不孱弱。手臂上紧致有力,身体从肩膀到平滑的脊背、再到略微收束的腰间,曲线起伏如松涛山峦。

    依稀想起他几次召幸时的举动,冯妙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赶忙取出早已让予星帮忙备好的东西。几片裁剪妥当的布幅,用针线粗粗缝起,罩在拓跋宏身上。冯妙凝神盯着手里的针线,不敢出半点差错,杂乱无序的布幅,在她一双纤细的手下,渐渐拼凑成的整套的衣裳。

    先是白色内衫,接着罩上长到腰部的右衽上衣,最后一层层围裹上内衬裙、长至脚踝的宽裙和长到膝盖的帷裳。衣衫穿戴整齐后,冯妙在拓跋宏腰间束上腰带,又在腰带正中挂好象征身份的玉制佩绶。

    冯妙屈身跪伏在地上,替他穿好笏头步履,又请他低头,把十二旒帝王朝天冠仔细束在他发间。她忙了整夜,戴冠时便有些呼吸滞重,拓跋宏握住她柔软的小手,用两只手掌合拢包裹住,许久才无声地松开。

    他从小便在太皇太后宫中长大,除了林琅,从来没有人如此温柔细致地给他更衣。可林琅的温柔,总带着些委屈和小心。只有一次,他无意间看见高太妃给拓跋详试穿年下的新衣裳,穿戴整齐以后,高太妃帮拓跋详抚平并没褶皱的衣襟,他才知道自己从前缺了些什么。

    冯妙退后两步,仔细端详着拓跋宏的衣装,确认没有什么纰漏,这才掀开瑞兽葡萄纹铜镜上的盖布,让他自己对镜观看。

    镜中人身姿如玉树般挺拔,身上的汉制帝王冕服,透出无与伦比的庄重威仪。上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纹,下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纹。手握乾坤、俯仰山河,也不过如此。朝天冠上垂下的十二旒珠玉,遮住了他的容颜,越发显得他无限高大,深不可测。

    冯妙忽然明白了,为何从古至今的帝王,都要花费那么多精力在制定衣冠仪制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彰显出天家气度,就如同此时此刻,拓跋宏在她面前,是她的君王,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一世的天和地。心头忽然荡漾起无穷无尽的欢喜和卑微,让她直想低垂到尘埃里去,婉转开成他指间的一朵花,任他日日撷取。

    “妙儿……”拓跋宏向她伸出手,要她站在自己身侧,一起往镜中看去。好像有很多话哽在胸口,一时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开始由黑转蓝,刘全在门外小声提醒:“皇上?皇上……该回崇光宫更衣了。”

    拓跋宏朗声说道:“不必回崇光宫,传朕口谕,直接从这里出发,叫他们把肩辇安排到这来。”刘全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回禀,肩辇已经备好。

    祭祀的地方在城郊,皇帝要天不亮就从宫中出发,以免错过了及时。预先准备好的祝词都已经抄录妥当,在肩辇、车驾中各放了一份,供皇帝在路上看。

    拓跋宏在冯妙额头上轻轻一吻,柔声说:“朕要出发了,你一夜没睡,气色不大好,朕走了你就睡一会儿。”

    冯妙勾住他的衣袖,低声问:“皇上……晚上还来这里么?”

    拓跋宏为她的主动亲近而欣慰不已,啄了一下她的唇说:“你想叫朕来,朕就来。”

    “那么……妙儿想叫皇上来……”冯妙理着他宽大的袖口,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请皇上一定要来,妙儿还有件事……要告诉皇上。”

    随行的礼官再次催促,拓跋宏抬步出门,在无数侍卫、朝官的簇拥下,登上盘龙肩辇,渐渐远去了。

    冯妙手压着小腹,倚着墙角慢慢坐下来。她实在太累了,耳中像笼着几只飞蚊,不住地嗡嗡作响,太阳穴上一跳一跳的。幸好给皇帝准备的祭祀冕服没有任何疏漏,她相信,拓跋宏这一身装束,必定会在鲜卑宗亲中引起不小的波澜。更换衣冠,理应从天子身上开始。

    等到拓跋宏祭祀归来,想必正是他踌躇满志、心情大好的时候,刚好可以告诉他那个消息,让他至少念着这一夜的柔情,准她留下这孩子。

    忍冬扶她在床榻上睡下,再睁眼时,竟然已经是傍晚。冯妙叫忍冬去问,听说皇上的銮驾还没有返回宫中,这才吃了一点煮得软糯的粥。她吐得越来越厉害,整个人都抖得快缩成一团。可吐过之后,仍旧把东西一勺勺送进嘴里,就好像完全尝不出任何味道一样。

    天色渐渐暗下去,忍冬进来点上灯火。冯妙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祭祀应该申时以前就结束了,从城郊返回,就算带着仪仗,两个时辰怎么也返回宫中了。为什么他还不来?

    忍冬有些看不过,劝她先睡一会儿,如果皇上来了,再叫她起来。冯妙摇头:“等到今天子时,如果皇上不来,我就不等他了。”

    如果他不来,她就再也不等了……

    她记起小时候听阿娘讲“尾生抱柱”的故事,尾生与女子约好了在桥下见面,结果女子一直没有来,尾生便抱着桥柱等,水涨也不肯离开,最终淹死在桥下。那时她年少无知,曾经问过阿娘,为什么那女子不来?为什么尾生一直等她?

    阿娘幽幽的叹息还在耳边:“因为尾生等的是他的爱人,自然信守承诺。可那女子却并不看重尾生,自然也就不把他们之间的约定当回事。要是哪个人住在你心里,你是绝对没有可能忘记他说的话的,即使隔了天与地那么远的距离,你也一定能走到他身边。”

    崇光宫到华音殿,并没有天与地那么远。

    拓跋宏来时,已经是第三天早上卯时。冯妙听见忍冬在床帐外回话:“婕妤娘娘还睡着,要不要奴婢叫娘娘起身?”

    “不用,朕看一眼就走。”拓跋宏掀起床帐一角,握住冯妙的手轻轻摩挲。冯妙面向内侧躺着,感觉到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唇边,浅浅地吻。她却不想起身,因为……他来迟了。

    那天晚上她就已经知道,拓跋宏没来华音殿,是因为他去了郑柔嘉的影泉殿。听说郑柔嘉当天在御膳房跟几个宫女说话时,忽然晕倒,送回影泉殿后,就被诊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两名医正日夜轮流守在影泉殿,照料郑柔嘉。拓跋宏陪了她一整夜,第二天就晋她为充华,位列九嫔之一,又给了她父亲丰厚的赏赐。

    至于第二天晚上,是因为二皇子拓跋恪突发急症,又吐又泻,拓跋宏便在广渠殿陪着。听说高照容对照顾小孩子的事一窍不通,是拓跋宏整夜抱着高烧不退的恪儿,在殿内来来回回地走,哄他睡觉。

    这些流言在宫中总是传得特别快,值夜的宫女连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好像她们当时就在广渠殿中亲眼看着一样。不需要叫忍冬出去打听,这些话就会像柳絮一样不住地飘进她耳中。

    冯妙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他很快就会有第三个孩子了,后宫充盈,皇帝和妃嫔都正处在最好的年纪,子息上并不艰难。他有那么多孩子,怎么可能会爱惜带有冯氏血脉的这一个?

    很快就又到旬日,冯妙不放心夙弟一个人面见太皇太后,换了宽松的衣裙前往奉仪殿问安。远远的就听见奉仪殿内十分热闹,似乎有人在高谈阔论,夹杂着女子娇俏的笑声。

    忍冬刚打起帘子,脆生生的呼喊就冲进冯妙耳中。“姐姐——”冯夙几乎是一阵风一样扑进冯妙怀中,一个半大男儿,竟然像小姑娘一样扭在姐姐身上,丝毫不懂得要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喜好。

    冯妙小心护住肚子,拉着冯夙给太皇太后磕头。几个月没见,冯夙又长高了些,只是性子依旧是老样子,没有半点变化。

    因为冯妙走进来,原本喧哗热闹的内殿,忽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静默。她这时才想起抬头去看,究竟是谁跟夙弟聊得这么投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