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水为什么会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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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我妈叫我守家,不是叫我防强盗,家里没什么东西好偷的,我要守的是吊在灶上面的一副猪腰子。猪腰子用草绳拴起来,每天烟熏火燎,已经烤干了,像一块黑色的料礓石。我要守住猫,别让它把猪腰子叼走了,猪腰子离灶台两尺多高,可猫站在灶上用力一跳,就可以把猪腰子扯下来。耗子偷吃柜子里的粮食,要靠猫守护;猫要偷猪腰子,要靠我的守护;猪腰子是给父亲治病的,父亲病好了多干活,柜子里才会有粮食。可见最可恨的是耗子,要没有耗子,就可以不养猫,不养猫,我就可以去外面玩。

    父亲吃猪腰子,是因为他的腰“闪气”了,本来应该两天吃一个,可他买不起。他的腰不好,没力气,只能和妇女在一堆干活,这样他的劳动所得就只能一个月买一个猪腰子。好在乡下人认为猪腰子不是肉,肥肉比瘦肉贵,瘦肉比猪脚贵,猪脚又比猪头贵,猪头比内脏贵,内脏中最贵的是猪肝,然后才是猪腰子。要不是猪腰子这么便宜,我父亲一个月一个也买不起。我妈或者我姐煮饭的时候,用刀削一点下来,煮一小碟汤,不放油和盐。父亲喝汤的时候,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父亲说:

    “看什么,这是药。”

    有时候他也会温和下来,给我留一小口,是什么味道我已经记不得了。

    父亲吃了十几副猪腰子,病情没多大好转,队长只好安排他去守鱼塘,队长在社员会上说这事的时候,嘴里团了一口浓痰,打雷一样吐出去,对我父亲说:

    “便宜死你****的了!”

    父亲袖着手,点头哈腰地笑了一下,说:“嘿嘿嘿,社会主义嘛。”

    父亲守了一年鱼塘,第二年干脆一个人把鱼塘承包了,他隔三岔五地挑鱼到街上去卖,有钱了,不光两天一副猪腰子,还有钱买药了。几服药吃下去,腰比以前直多了。有一天队长看见他挑了几十斤鱼,不怀好意地说:“噫,你的腰已经全好了嘛!”

    父亲的脸立即堆满了聪明的笑容:“队长,我好多了,本来早就应该向你汇报的,塘里的鲶鱼还不算大,我晓得别的鱼你又不喜欢。”

    晚上父亲提了两条鲶鱼去队长家汇报,队长为难地说:“这是你承包的鱼塘养的鱼,我怎么敢吃呵?”

    父亲挠了挠头,诚恳地说:“队长,我这不是提来你吃,我是提来请你看看,这鱼是再养一段再去卖呢?还是现在就可以开始卖,我是来向你讨这句话的。”

    队长吃了鱼,第二天告诉我父亲:“那鱼要卖呢,我看也卖得,要养也可以再养一阵。”

    父亲不但给队长送鱼,有时还割一块肥肉给送去,因为有一次队长埋怨他:“你不要给我送鱼来了,煮鱼特别费油,我已经把半年的猪油提前吃完了。”父亲一承包就是好几年,换了另外一个人当队长,也仍然给他承包,他不止一次颇有心得地告诉我:“你不要小看我这个鱼塘的塘长(自封的),不光会养没脚没手的鱼,还会养有脚有手的鱼。”

    父亲卖鱼,倒是蛮公平,管你是平头老百姓,还是穿亮皮鞋的干部,他的理由是:“大家长的嘴巴都一样,都喜欢吃好的。”

    只有对一个人,父亲总是特别关照,这人是镇中学的李老师。每次给李老师称鱼,他都要少算二两,要不就白送一条小的。他对李老师说:“吃鱼好,尤其是读书人,越吃越聪明。”

    我是到上五年级的时候才认识李老师的,在这之前,我在村小学读书,离镇上十多里,连中学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有一天李老师来买鱼,和我父亲聊起我的学习情况,父亲说:“他恐怕少了根筋,不是读书的料,看他那个样子也还算老实,可就是学不进去,从没考过前十名。”

    李老师要报答父亲多给他的鱼,突然做了一个让我父亲做梦也没想过的决定,他说:“这样下去可不行,他马上就要参加升学考试了,如果只读个小学毕业,今后在农村恐怕也会不适应的,我们国家马上就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了,当农民也应该有知识。这样吧,叫他到镇完小来上学,剩下这半学期抓紧一点,争取考个好点的中学。”

    那天晚上我父亲向全家人复述李老师这段话的时候,就像是在传达一个伟大的圣旨,李老师就是那个大圣人。除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家里其他人都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幸福。我姐给我整理书包的时候,突然抱着我伤心地哭起来,哭完了抽搭着告诉我:“弟,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姐只上了三年小学,正是父亲闪了腰吃猪腰子的时候,没钱给她交学费,只好不上了。我姐姐的痛哭无疑使我父母意识到自己没有尽到的责任,也很难受,当他们为我到了镇完小的吃住问题进行讨论后,心情才又好起来。我父亲说:“李老师说了,可以在中学食堂搭伙,住就和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一起住。”我父亲第一次有望子成龙的心情:“给老子用心读,毛铁天天拖都要拖亮,我就不信这么好的条件还考不起个中学!”

    第一次见到李老师,我先是紧张,然后是忍不住要笑。他戴了一顶鸭舌帽,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帽子叫“鸭舌帽”,看见电影里的特务都戴这种帽子,便觉得,让我父亲如此感激不尽的人,怎么是一个特务?我又知道他不是特务,却把自己打扮成特务的样子,因此便觉得非常好笑,我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可我感觉我的肠子都已经笑痛了。

    小学还没毕业,我就过上中学生的生活了。在集体食堂吃饭,和年纪差不多的人在一间屋子里睡觉,感觉真是无比幸福。在乡下,只有干部才吃食堂,当农民只能在家里吃,我心里藏着这点小小的骄傲,学习比以前用功了一点。

    可没过多久,我就对这种生活害怕起来。镇中学的条件在当地算好的,但和城里那些中学比起来,可就差远了,最糟糕的是一间只能住七八’个人的屋子,住了二十个人。不过住多少人倒在其次,最气人的是他们都比我大,和他们熟悉后,他们便“杀我的猪”。每天睡觉前,“杀我的猪”成了他们一定要给我上的一课。

    杀猪要褪毛,他们“杀我的猪”就是把我的衣服裤子脱掉,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非要叫我喊他们爹或者我哭起来才把裤子还给我。他们把我按在床上的时候,我拳打脚踢,放开嗓门大骂。可无论我干什么,他们都哈哈大笑,把我压得死死的,根本无法动弹。他们把我的裤子脱光后,有个家伙还会拿住我的小玩意,大声喊:“现在开始卖肉了,这是猪尾巴,哪个要?便宜卖了!”

    站在外面的人当然知道“猪尾巴”是什么东西,可他们还是故意说:“要要要,给我割下来吧。”

    这时所有的人都笑疯了,我跟着笑。有好次,我拉拢了好几个人,叫他们杀别人的猪,他们照办了,可杀我的时候要多得多,似乎杀别人的猪没有杀我的猪快乐。

    在睡觉之前他们“杀我的猪”,在我睡着之后,他们捅我的“黄鳝”。在我那上面涂墨池,或者牙膏。涂墨池的时候兴奋地喊:“快看,长毛了。”涂牙膏的时候喊的是:“快来看哟,他的毛都白了。”没水洗澡,(在十二岁以前我从没洗过澡)墨池涂上去好几个月还是黑的,只有靠汗水慢慢把它冲掉。我真是恨死了他们,我最恨的是一个叫黑皮的家伙,他力气大,皮肤黑,每次“杀我的猪”都是他带头,只要他一动手,我十有八九要变成一头光溜溜的猪。有一次我咬了他一口,他腾出手来掐住我的脖子,我差一点就没命了。从地上爬起来后,我泪流满面地发誓:“****的,你今天死期到了!”

    床安得太密了,他在床之间跳来跳去,我就是追不上他,好几次都快抓住了,但他用力一拽就挣脱了。他让我抓到也是故意的,如果他不让我抓,我连他的毛都摸不上。我气得要想和他同归于尽,他却满不在乎地故意叫唤,要不就瞪着眼睛威胁我:“来哇,来我掐死你!”

    他闹够了,烦了,不想闹了,还反过来责备我:“开玩笑都开不起,算什么男人!”

    我无意中听谁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我顿时觉得这是至理!名言,它像钢铁一样砸在我的心坎上,是我有生以来听见的最有力量的一句话,我立即把它抄在书上,然后开始想入非非。自从我开始对黑皮恨之入骨,就觉得镇中学失去了一切魅力,我盘算着,等我考上县里面的重点中学,一定要叫上我最好的朋友东海他们几个,狠狠地揍黑皮一顿,以解我的心头之恨。后来我真考上了县一中,上学前和东海他们说了我的计划,他们也很赞成。那天他们和我一起来到镇上,却没找到黑皮,寝室里的人说他回家背米去了。在学校食堂搭伙,米要自己从家里拿来。我们失望而归。几天后我背着被子在镇上等车,被黑皮看见了,我有些害怕,忐忑不安地想他会不会揍我,因为那天虽然我们没有找到他,但已经有狠狠地打他一顿的准备了,没料到他非常大方地花了六毛钱给我买了一瓶汽水,班车来的时候他冲上去给我抢了个位置,把我从窗口拉了进去。到县里的班车是过路车,没有他帮忙,我不仅找不到位置,能否挤上去都是个问号。我对他的感激把仇恨全都一笔勾销了。坐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被子没地方放,我只好把它顶在头上,在县城下车的时候,我的脖子都快断了。

    他们捅我的“黄鳝”,我被搞得最惨的一次不是黑皮干的,而是另一个平时看上去非常老实的人。那天晚上他用麻线把我的“猪尾巴”套起来,另一头系在床板上。我没发现,天亮了感觉下面有点痛,一看,“猪尾巴”已经肿了。更气人的是,麻绳缠得非常紧,我解了半天也没解开,而且尿越来越胀,它们已经从膀胱里挤了出来,再也收不回去了。我顿时害怕起来,怕被尿憋死。最后是谁用剪刀帮我剪断麻绳,救了我一命,但剪刀同时又把“猪尾巴”划出血了。我不想去上课,因为我太难受了,我每走一步“猪尾巴”都钻心地痛,想到下午还有一节体育课,我更是心惊胆战。可不去上课又怕老师叫我写检查。我们的老师不打人也不骂人,违反纪律只叫你写检查,写好了自己站在讲台上念,念完了他会笑嘻嘻地问下面的人:“你们听清楚没有?”只要有人说没听清楚,他就会客气地请你再念一遍。如果你人缘不好,念十遍也过不了关。我派着两条腿走到学校,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我故意边走边读书,一个买菜的女干部看见了,赞美道:“乡下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好像镇上就不是乡下。

    上第一节课我就开始装病,期盼好心的班长能够发现我病了,上体育课的时候主动替我请假。还真让班长发现了,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生,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不但不同情,反而不屑地说:“懒病!”

    前不久她到城里来进修,我请她吃饭,我说:“你那个时候真是心狠哪!我那么喜欢你,你理都不理我。”她笑着说:“你整天愁眉苦脸的,哪个知道你的心思啊,你要是脸皮厚点,说不定我真跟你好上了。”全是假话。我不便说穿,暗想真要是好上了,我一定要她向我的“猪尾巴”赔礼道歉,因为她把它害苦了。体育课上,老师教我们折返跑,每跑一步那东西都像要断掉的鞭子一样,不是抽在大腿上就是抽在裤裆上。最后我昏倒在操场上。谢天谢地。

    我父亲那天正好在街上卖鱼,校长把他找来了,父亲见我像怀胎八月的孕妇一样走路,厉声问我是不是把尿撒在裤裆里了。我呜的一声哭起来。父亲脱下我的裤子,问清了缘由,他气得要命,他对校长说:“他这是要我断子绝孙!”

    父亲牵着我的手就往中学走,我走不动,他蹲下去,我犹豫不决,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要他背了。父亲回过头对我大声说:“还不快爬上来!”

    趴在父亲的背上,我心里充满了温情,同时开始胡思乱想今后一定要好好孝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