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树上的眼睛(3)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舅舅的腿就是修银鱼水库的时候断掉的。那年公社书记发动全公社的人在银鱼洞下面修水库,书记说要吃白米饭就得拼命。自古以来,冉姓坝除了洼地里有几丘冷水田,四面山坡都是玉米地。他们不叫玉米,玉米二字太洋气了,他们叫它“苞喔”。地里只出苞喔,那就只能吃苞喔。那些饭量大的人,就叫他苞喔口袋。不常吃的人,偶尔吃一顿还觉得好吃。上甑前用柔软滋润的大米饭打底,蒸熟后拌一下,吃起来又香又软。一年四季吃苞喔饭可是另外一回事,里面一粒米也没有,玉米面一见风就变硬,吃进嘴里满口钻,要用舌头把它团到牙齿底下才能咀嚼,嚼起来像嚼沙子。嚼得太阳穴发烫,终于嚼软了,使劲咽下时眼睛鼓凸,眼珠子都要被挤出来似的,眼眶里涌出泪花,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毛糙地刮了一下,一团坚硬的包谷饭这才踏实地落到肚子里去。玉米少有新鲜的,收回来就架在炕架上,烘干后再移到楼笆上面储存,不管什么颜色的玉米全都被熏成黑黄黑黄的苞喔,吃起来有股呛人的烟味儿。

    公社书记又矮又胖,走起路来像打滚似的。他干劲十足,吃住在工地上,以一块门板当床,用装水泥的纸袋当被子。他有一个铁哨子,见到不合心意的事就把铁哨子吹得刺耳让你头皮发麻。天不见亮就催工干活,干到伸手不见五指才收工。谁在路上掉了一块土,或者没把挑土的筲箕装满,他悄悄走上去,突然把哨子一吹,把人吓,导双脚直跳。谁敢骂他,他就不用挂在胸前的公章给他盖“泥巴票”,没有“泥巴票”生产队的会计就不给他计工分。

    舅舅对此毫无怨言。

    有一次县长来了,站在山坡上讲话:“贫下中农同志们,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坦桑尼亚、阿尔巴尼亚才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要和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为解放全人类而共同奋斗!今冬明春,我们大干快干抓革命促生产……”为了听领导讲话而歇憩的农民坐在扁担上或者背篓上,若有所思地卷着叶子烟,懒心无肠地说着家长里短。等他们重新背上泥巴,怎么也不可能把背篓里的黄土和解放全人类联系起来,不知道这和坦桑尼亚人或者阿尔巴尼亚有什么关系。你吃你的包喔饭,你帮他们干什么,说不定你在这里辛辛苦苦地干活,人家正挖空心思整治你呢。

    但舅舅能正确理解这些话,不为解放全人类也得这么干,要不然吃了那么多苞喔饭干什么?吃了可以不干活么?他认为,活着的奥义就是吃苞喔饭和白米饭,其他都是扯蛋。

    舅舅是拖碾子的,这是最苦的活,工分高。所谓的碾子,是一个巨大的圆柱状水泥墩,用它来把泥土轧平压实。十六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拖着它碾过来碾过去,拖一天下来,放下绳子时有种身轻如燕之感,走起路来却像在戏台上一样矫揉造作,脚步太重,而身体太轻了。最吃力的是起步,十六个人一起使劲都不行,还得有几个好劳力搭把手。只要连续滚动起来,每个人的肩上就会轻松许多。但每天起步的次数太多了,拖过去拖过来需要调头就不说了,单是陷进松软的泥土里的次数就不计其数。新铺的土压实了,压光滑了,拖起来并不难,他们可以像开玩笑一样拖着它飞跑。每到这时候他们会哈哈大笑,那些背着土的人也会跟着笑。还没笑够,新的泥土又铺了上去,吃不完的苦头又来了。

    舅舅拉纤的位置相当于辕马,和另外三个人在最后一排。起步的时候,双脚一前一后挪开半步,身体弯如犁辕,头顶着前面一排纤夫的屁股,猛地一使劲,大碾子找到熟路似的,不快不慢地滚起来,这时他们才打开撅成一团的屁股,认命似的一步一点头拖着碾子前进。大碾子压平了松土,也压平了他们的脚印。

    那天大碾子被一块石头顶住了,增加了八个人也没能把它拖翻过去。指挥长又叫来八个人,三十二个人拉紧绳子,喊了一声“嗨哟”,大碾子一下子滚了过来,肩上的绳子突然一松,舅舅摔倒在地上,碾子把他的双脚压扁了。送到医院,医生把他的双脚切掉了。

    副镇长带来的投资人听了舅舅的喊叫,拍屁股走了。副镇长如果做成这桩事就是最大的政绩,下次换届选举,说不定就当镇长,他的愤怒可想而知。

    从舅舅第一天阻止这事开始,村里人就争得不可开交。一派叫道:这个老者有神经病!山庄建好了,村里人打个临工,卖点小菜,或者借势做点生意,多好的事情呀?另一派则不肯苟同:不要想那些好事,这么多年来,镇里村里,好事落到过你我的头上吗?还不是那些和他们沾亲带故的人才能沾光。水库一旦被挖垮了,污染了,满坝的稻田哪来水灌溉?他干不好了撤走了事,我们可是坐地户,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呀!

    投资人不投资了,村民的争论失去了意义,但怒不可遏的副镇长扬言要舅舅承担一切后果。舅舅呢,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副镇长说:“随你,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还怕坐牢么?”

    我想哪至于判刑坐牢,舅舅的做法够不上犯罪,法律上讲不通的。我叫大表哥放心,副镇长不过是吓唬人而已,真要告上法庭,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向在老家工作的同学打听了一下,他们说镇里的干部是很讨厌我舅舅的,但起诉一事,镇里的领导会上的确说过,暂时还没什么具体动作,究竟怎么处理,他们也不知道。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表哥没再打电话来,这证实了我的判断,我放心了。

    再次回到老家见到舅舅,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我特地选了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去他家,想知道他在树上会不会看见我。

    可直到走进院子,我才发现他不在树上,并且也没像以前那样在屋檐下编筐。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生病了?

    进屋后,我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他在厢房掰玉米。横拿着玉米棒子,往钉了块胶鞋底的木板上用力一搓,玉米粒哗啦地落下来。屋子里一边是玉米粒,一边是玉米棒子,中间没用任何东西隔开,就让它们混在一起。我进去后,他移动两条板凳走到椅子前,一歪屁股坐到板凳上,再抓住扶手爬到椅子上去,要给我倒水。我忙说自己来。

    “村子里不是有脱粒机吗?怎么不用那个。”

    “用不着。”

    “是不是大表哥舍不得钱呀,听说脱粒机租一天三十。”

    “不是钱的问题。”他说。

    “这么多,好久才搓得完呀?”

    “搓不了好久,反正我又没别的事。”

    “我听说,现在连副镇长都怕你了,都不敢到冉姓坝来了,你真厉害呀。”我以为这个玩笑可以让他高兴,没料到他看了我一眼:“怕我?怕我就不到处挖坟了。”说着生气把玉米棒子向下一擦,划拉下一大把玉米。

    这时在辣椒厂打工的表哥表嫂回来了。辣椒厂是重庆一个食品厂的分厂,正在搞基建,冉姓坝好多人都在那里做工。

    大表哥还是老样子,慢吞吞的。表嫂则抑制不住兴奋,因为辣椒厂建好后她可以去当工人,往玻璃瓶里灌装各种油辣椒。

    从大表哥的话中得知,舅舅已经不上树了。我问是不是副镇长或者什么人不准他上,或者是村里别的人甚至家里人不准他上,他说都不是,是他自己不想看也不想吼了。

    “怎么了?”我略为不安地去问舅舅,“为什么不到树上去了?”

    “上去干什么呀?”他反问我,继续掰他的玉米,我在屋子外面和大表哥说的话他大概听见了,他说:“没什么好看的,看得我眼睛胀!”积聚在心头的不快使他激动起来,但随即以一种自暴自弃的语气嘟囔着:“看树,树早就被砍了……看山,山早就变样了……看人,早就不是以前那些人了……幸好我死也死得了……竹儿回来,怕也找不到路了……”他的眼泪滚出来了。

    我尽力安慰他,应该往宽处想,这些年变化大,说明社会进步快,村里人有钱了,生活质量提高了,是好事嘛。

    “我晓得是好事,可就是忍不住,心头怪怪的。”他说。

    从舅舅家出来,我看见有人正在测量地形。在舅舅家对面,将建一座水泥厂,这个厂以前在市里面,嫌排污费太贵,选来选去,看中了冉姓坝储量丰富的石灰岩和黏土岩,决定搬到乡下来。据说,还有一个中药制药厂,也正在商谈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