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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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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沦·推断

    见田幽宇好容易平复下来,我不愿再惹恼他反令自己受辱,便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田幽宇并不在乎我心中是否允了他的提议,他对于我已是志在必得,沉沉地笑了一笑,一手勾过我的下巴,低下头来欲吻住我,我想要躲闪,却听他鼻腔里满带着威胁恐吓地意味“嗯”了一声,便只好僵住身体不敢再动。

    他轻轻吻住我的唇,难得温柔地没有再咬我。一时察觉他搂在我身前腰间的手有些按捺不住地慢慢向上滑,连忙一把捉住他,挣扎着偏开脸,强压羞忿与惊慌地道:“我的丫头和小厮还在雨地里淋着……”

    田幽宇重重地呼出了口气,低声咒骂了一句,随即咬着牙冲我发狠地笑道:“臭丫头!越来越让我易失控了!我看我迟早得毁在你手里!”说罢放开我,又哧笑一声道:“我倒是忘了,应该将那姓段的小子揪到雨里淋上一淋,好让他清醒清醒——敢同我田幽宇抢女人,他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边说边起身准备开门出去,又转头向我道:“把衣服裹好!不许再给我乱跑!”

    我想制止他要对段慈可能做的不利之事,然而又忌于自身尚且难保,只好未敢多言。田幽宇下了车关好门,用不多时又回来了,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冲我笑道:“那一对儿丫头小子我已经替他们解了穴道,吩咐他们自己想办法回去,至于姓段的,就让他好好留在那儿反思反思罢!”

    我迟疑地盯着他,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思。

    田幽宇一瞪我,道:“你若是想给那丫环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我也不勉强你。”

    原来他是怕我这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样子给绿水和欢喜儿看见,否则他们定会以为我已失身于他——他倒是替我想得周全,然而这丝毫不能减轻我对他的忿恨。

    于是田幽宇令我在车内老实待着,他亲自到厢外驾车送我回府。事到如今还能怎样,自身尚且堪虞的我已顾不得段慈了,相信欢喜儿和绿水会想法子将他送回家去的,只怕这么一来田段两家的仇便就此结下,搞不好连岳家也要牵扯进去。

    强压胸中耻意与恨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处理眼前情况。迅速将马车内的狼藉收拾了一下,以免被下人们看到又要乱传闲话。车厢壁和地上都溅了田幽宇的血,我便用他那件水湿的外衫当抹布擦干净,而后将我那被他扯烂了的衣裙收集在一起团成一团,待田幽宇一路驾车径直来至我的小院前,由他进屋先趁唯一留守的青烟不注意时点了她的昏穴,而后瞅着四下无人看见,将我飞快地抱进屋去,换上套干衣服,将脱下来的他的中衣和他的那件湿衣一并扔回给他,免得留下来被人看到,布团悄悄藏起,待有机会时再伺机扔了或烧掉。

    对镜整理好湿乱的头发,让田幽宇解了青烟的昏穴,待青烟慢慢醒转时,他已经带了满身满脸的伤痕抱着自己湿成一坨的衣服架了轻功离去了。

    青烟懵懵懂懂地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见我乍出现在屋内直吓了一跳,慌道:“小姐……奴婢做错事了……那会子田公子来找小姐,见小姐不在便问奴婢小姐去了何处,奴婢本不欲告诉,谁想田公子却说……若不告诉,他便等在此处直至小姐回来,待小姐回来后便要狠狠……狠狠打小姐屁股,以怪罪小姐教导下人不利之过……奴婢怕田公子当真会这么做,只得、只得告诉了他小姐的去处……奴婢知错,请小姐责罚!”

    我这才知道了为何田幽宇会准准地找到虞渊河边去——他还真是个疯子,连吓唬小丫环的事都干得出来。青烟也是怕我受欺负,这又岂能怪她?只好勉强笑着安慰了她几句,便让她去烧洗澡水。沐浴过后重新更衣梳头,正见绿水和欢喜儿慌慌张张地回来,我便先让他俩各自也去洗个热水澡以防感冒,而后将二人叫至屋中低声问道:“你们可将段公子送回去没有?”

    欢喜儿点头道:“回小姐,送回去了。”

    我又问道:“他们家人没问你们为何段公子动弹不得了么?”

    欢喜儿答道:“问了,小的不知该不该将田公子说出去,是以只对他们家下人说是只奉命将段公子送回来,其他的一概不知,请他们等段公子能言能动时自行问过,他们便未再追问什么。”

    情形还不算太糟,亏了欢喜儿机灵,没有将田幽宇招出去,否则段家追究来追究去只怕还要牵扯出我险些失身于他之事。至于段慈……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说对我不利的话,这样还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岳家掺和进田段两家的纠纷中去。

    想至此,我便向欢喜儿和绿水道:“今日之事你们也亲眼看到了,田公子对我和段公子有些误会,他的性子你们也了解,在马车里同我大吵大闹了一通,好在我与他已是认识了几年,情同兄妹,吵过便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适才他消了气,亲自用马车将我送回来了。这件事从此后谁也莫要再提了,免得传出去被人误会,再闹出个风言风雨的,对咱们、对他田家段家也都不是什么好事。可记下了?”

    绿水欢喜儿连忙齐声道:“记下了!”

    我点点头,这件事便先这么按压了下来,后事如何多虑无用,眼下除了岳家父子的安危,任何事之于我,都已不足挂齿了。

    将绿水和欢喜儿打发去休息,回至内间疲倦地一头倒在床上,全身因耻辱而颤抖,因愤恨而无力。不愿去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可是那令人难堪的每一个片断都强行地挤入脑中。想至恨处,冲动地从床上跌爬着起来冲下地去,翻出抽屉里的剪刀,对准自己的心口想要狠狠刺下就此了断,却又仿佛被冥冥中的一双手阻拦住,在耳边责怪道:你这小傻妞儿!不是答应过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么?怎就这么让人放心不下呢?

    颓然地将剪子扔在地上,喃喃着向虚空中的他道歉,骂自己冲动,骂自己险些违背了对他的承诺。我这微薄的力量的确无法抵抗强势,然而纵使不能笑着生,但也绝不哭着死——遭羞辱的,不过是这具再也无法属于我所爱之人的行尸走肉罢了,我昨晚已将它舍了,田幽宇也好,段慈也罢,除却表面形式其实并无不同,我该骄傲的是他们怎样也得不到我的灵魂,再强悍又如何,再痴心又怎样?这场得与不得的较量里,我才是胜者,当笑才是!

    深深地做了几个呼吸,弯腰将剪刀捡起放回抽屉,听得门外叫了一声“小姐”,便道了声:“进来。”

    见是丫头红鲤,行礼道:“小姐,午饭已经备好,小姐是在自己房中吃还是去季大人处吃?”

    既答应了岳家父子要好好照顾季燕然,就不能再凭自己心情的好坏去决定做或不做了,舍了什么也不能舍了家人,能让他们少操些心的话,我所经受的可以忽略不计。于是收拾思绪,重整心情,吩咐道:“去季大人那里罢。”起身出来,独自撑了伞前往岳清音的小楼。

    轻轻推门进房,见季燕然睡得正香,一只手搭在被子外面,掌心里攥了个东西,近前细看却是昨天我递给他用来擦嘴的帕子,便伸出两根手指去轻轻捏住露在他指缝外面的帕子一角,略略用力想要从他手中抽将出来,无奈他竟攥得死紧,令我半晌未能得逞,皱皱眉心道罢了,这帕子上已不定擦了他多少口水多少鼻涕在上面,拿回来也不能再用,给他!

    眼见他微翘着唇角睡得放浪形骸,只好先出至外间等候,不多时便听得他在里面咳嗽了两声,推门进去,果见他已醒来,正像个孩子般地用手背揉着眼睛,手里已不见了我的那块帕子。

    眨了眨眼,他抬脸向我笑道:“灵歌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晚饭前才回来么?”

    我只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走上前去小心地扶他坐起上身倚在床栏上,而后回身从桌上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让他润润微哑的嗓子,顺便吩咐丫头把给他做的午饭端上来,仍旧是营养粥和清口小菜的组合,放在炕桌上一一摆好,我便偏身坐在床边,端了粥碗拿了勺子预备喂他进食。

    季燕然既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地望着我,道:“灵歌妹妹……今日似乎不同往常,可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么?”

    “没有。”我低头轻轻吹着勺子里的热粥,而后小心地送至他的唇边。

    季燕然用黑黑的眸子望住我,目光由我的脸顺着我抬着的胳膊滑到了我的手上,而后轻轻垂下睫毛,启唇将勺内的粥含入口中。

    “烫么?”我问。

    “正合适。”他轻咳了一声。

    “我喂得急了?”我伸手抚住他前胸锁骨下的位置想帮他顺一顺气,才一接触便觉出他身上微微地一震,不由得忙收回手来,垂着眼睫不再看他。

    “不妨事,只是咽得急了,呛了一下。”他轻轻做了个呼吸,平静地笑道。

    我没再吱声,继续一勺一勺地将粥吹温了喂他,或者用筷子夹菜给他吃,他吃得很少,费力地,慢慢地,认真地,沉默地。

    一顿饭毕,他的额上竟微微见了汗,想来那浑身的伤还是痛不可当的,扶他小心躺回枕上,取了热巾子替他把汗擦去,掖好被角,而后就坐到床边椅上望住他。

    他也看了我一阵儿,有些虚弱地笑道:“灵歌可否告诉为兄究竟发生了何事么?”

    摇摇头,唇角泛起个笑:“大人伤重至此,静心养伤才是首要的,其余诸事都请莫要担心。灵歌要伺候大人到完全康复之时,大人有吩咐就直管唤灵歌去做,若做得不好也请尽管指出,灵歌好及时改过……”

    “灵歌,灵歌,”季燕然无奈又好笑地截住了我的话,“你又在拿我当幌子以折磨自己了么?”

    “大人多想了,好端端地我折磨自己做什么?”我淡淡地笑望着他。

    “不得不做自己不愿做之事,还要装着无所谓、不后悔——这种折磨自己的勾当不是只有灵歌你才干过的。”季燕然笑得轻松,然而我却能察觉这话里隐含着的苦涩。

    他也会后悔么?他也会被逼着做不愿做之事么?他不是可以掌控一切的那个站在绝巅上的男人么?谁能逼得了他?谁可以让他后悔?

    “大人也干过这样的事?”我笑着问,去揭他那道看不见的伤疤,“可否给灵歌说说?”

    季燕然边笑边微微摇着头,末了低声道了句:“你这丫头,明知故问。”

    “那么大人,你后悔了么?”我依旧笑着问他。

    他凝眸望住我,就这么与我对视了良久,方才轻轻开口:“答案恐怕要令灵歌失望了。我,不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你不后悔逼死大盗?你不后悔被我记恨终生?你——你也不后悔……为了救我落得个遍体鳞伤么?……

    终究还是恩仇难断,我又白白在各自心头扎了一刀。

    “大人还要再睡一会儿么?”我自嘲地笑笑,敛去杂思,老老实实地问向他。

    “喔,灵歌不必管我,回房歇歇去罢。”季燕然收得更干脆,又是那副无谓笑容。

    “才从房里来就要赶我回去?”我故作轻松地笑,“大人是诚心要灵歌挨父兄的骂呢。”

    “无妨,待我再恳求伯父准你不必照顾我。”季燕然笑道。

    “您老还是省些力气养伤罢。”我哧笑地瞥他一眼,“家父若是同意,我情愿输给大人你做一辈子烧火丫头。”

    “唔……烧火丫头就不必了……”季燕然笑得有一丝儿坏意,却不说明心中所想,只道:“既如此,也只好委屈灵歌耗在我这里了。且莫要拘束,想做什么只管做来,不必理会我的。”

    唉……我想狠狠揍你,也可以么?

    起身至窗边,开了道窗缝向外看了看,见冻雨仍没有要停下的迹象,灰蒙蒙的天空就如宇宙之初般的混沌,使得今日上午所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一场噩梦,逐渐显得不真实起来。

    关好窗子,一言不发地坐回座位,低头望着虚无的某个地方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坐着。

    季燕然躺在床上偏头看了我一阵,忽儿笑着道:“不知灵歌妹妹那里有什么好书可看?天天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做,为兄的骨头都要锈了。”

    知道他是想引开我的注意力好让我不再胡思乱想,于是懒懒地向椅背上一靠,道:“我的书么……《女诫》、《女经》、《女训》,都是新买的,大人想要先看哪本?”

    季燕然被逗得笑起来:“为兄以为凭灵歌妹妹这样的性格和处世准则,早便将这三本书一把火焚掉了!”

    我垂垂眼皮儿,这个男人虽然一直不讨喜,却不能否认他是我身边的人中对我的本性最为了解的一个……也正因如此,我才处处落下风,处处败给他,藏无可藏,逃无可逃。我若是白素贞,他就是法海的那只钵盂,金光一闪将我罩得死死。

    不愿承认被他看透了自己,只淡淡道,“这三本书是家兄一再管教灵歌必读之物,岂能烧毁?家兄言道:女人家当以这三本书中所教诲之事为诫,方能不违妇道人伦,德行兼备……”

    季燕然“呵呵”地笑:“可看样子,清音似是管教无方啊!”

    他……打趣我?

    “那么季大人喜欢读哪类书呢?是《汉哀帝小传》还是《卫灵公轶事》?”我挑眉反问。这位博学的季大状元应当不会不知那汉哀帝与卫灵公两位正分别是断袖与分桃故事中的男主角吧。

    季大状元笑不可抑,想是因有伤在身而胸中气短,不禁连连咳嗽,本想替他倒些水喝,但一转念,自己才被他打趣过,索性便坐着不动,冷眼望着他咳得欲死欲仙的样子。

    季燕然好容易才努力按下笑声,黑亮亮地眼睛望住我,说了句莫明其妙的话:“为兄倍感欣慰。”

    我一怔:“莫非被灵歌说中了……”

    季燕然笑着摇头,轻声道:“是因为真正的灵歌并没有离去……依旧是从前那个坚强、慧黠、顽皮、像猫儿一样有着用来自我保护的小小牙齿和爪子、却又不失沉静和温暖的……小姑娘。”

    ……猫儿?我像么?也许罢。猫有九命,我不也是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倒霉事仍旧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世上么,甚至在险些遭人拔去浑身柔软绒毛之后还没心没肺地坐在这里同床上那条伤犬上演着活人版的《猫狗大战》,果然像极了猫儿的冷漠,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小姑娘?我怎觉得自己已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妪了呢。”我自哂地笑。

    “灵歌若是老妪,那我岂不成了老而不死的老妖了么?”季燕然好笑不已地道。

    被他说得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你怎会是老妖呢,俗语云:‘老而不死视为贼’……”这以下犯上的话若被岳明皎或是岳清音听见不活活抽死我才怪,然而反正他两个都不在场,我那满腔怨怼此时不找人发泄一下又更待何时!

    季燕然丝毫未恼,反而笑得伸了一只大手掩在面上,喃喃地道:“这因果宿命……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一物降一物啊……”

    我微怔:一物降一物,是指的我和他么?那又是谁降住了谁?他又为何作此慨叹?

    正思索着,见他拿开了手,想是没料到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那眼底涌动着的深之又深的某种情绪未及收起,被我撞了个正着。他弯起眼睛,借着笑容将一切泰然掩去,仿佛风吹云动之后,湖面依旧沉静无波。

    可我已经看清了,看清了他眼中的东西,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笑意,没有丝毫犹豫,义无反顾,不留退路,像要堕入万劫不复,又像要飞升永恒极乐,能够将如此强烈矛盾着的两个极端密不可分地融于一体的力量——只有……沉沦。

    我既惊讶又惊慌,惊讶于是什么能使得他季燕然心甘沉迷,惊慌于又是什么能令他情愿沦陷。但潜意识里我不敢去探究这答案,怕自己会中招,怕受伤,怕下地狱,怕永不超生。于是拼命默念着不要好奇,不要问,不要想,不要不要……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为何要自乱阵脚?

    垂下眼睫,摒除杂念,做得像他一样平静地道:“大人不是想要看书么?究竟要看哪一本呢?”

    季燕然“哦”了一声,歪头想想,道:“灵歌推荐的《女诫》什么的,为兄幼时倒也因好奇读过了……不若便请灵歌将段公子借与的那几本《臣史》转借给为兄看上一看罢,可好?”

    我一怔,不想他竟会提出要看《臣史》来。之所以这些书我一直未还给段慈,是希望等自己调节好状态之后能够继续借助它们找出大盗的身世之谜,完成他生前的夙愿——难道季燕然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

    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季燕然低声道:“事到如今……灵歌已没有必要再瞒为兄什么了罢?虽然为兄并不清楚灵歌借阅《臣史》的真正目的,但是也一直在好奇关于他为何不顾性命地盗取官家之物的行为。这道题不解,为兄便如梗在喉。事实上即便灵歌不肯透露一字一句,为兄自己也是要想办法查明,直至找出真相的。既然他已离世,灵歌不妨允许为兄同你一并来找那答案,集两人之力,总好过一个人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不知灵歌认为如何呢?”

    他说得没错,即便我此时不给他看,他日后一样可以直接找段慈借阅,且就算被他查明了真相又能怎样?谜题的主角已经不在,无论查出什么事都已不会再伤害到他了。何况季燕然的为人是可信的,如果当真能得知真相,这真相也只会永远地留在我们两人的心里,谁也不会说出去。最重要的是,我需要季燕然的博学多闻以及敏锐灵活来从那厚厚的数本卷册中找出与大盗身世相关的蛛丝马迹来。所以,与季燕然合作只会有利不会有弊。

    ……虽然我其实极不愿意同他合作,但是看史书一事对我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大把的生僻古字,晦涩难懂的遣词造句,我才看过的那一卷也是一知半解不明其意。

    心中忖度片刻,抬起头来,见季燕然正望着我等我做出决定,便起身至外间,唤青烟回小院儿将《臣史》取来,而后坐回椅上不再言语。

    季燕然知道我又想起了那日之事,便只凝眸望了我,也未再吱声。一时书取了来,将装书的小箱放在床边,扶他坐起倚住床栏,打开箱盖供他挑选。他低头向箱内看了看,道:“灵歌看过哪一本了?”

    “只看了第一本的卷一。”我道。

    “那为兄便从第二本开始看起好了。”他说着,从箱内将第二本拣出来,我便将箱子盖好盖子,放到窗前桌上去。

    他随手翻着那书,眼睛瞟了瞟我,道:“灵歌可曾问过他……关于那鬼脸标志的含义么?”

    “以大人的渊博,莫非对那标志也没有什么能引起联想的线索?”我反问道。

    季燕然摸着下巴边想边道:“一般来说,做为图腾或标志的图案都是左右对称的,然而那鬼脸的左脸与右脸却不相同,看上去十分古怪,因此最初设计此标志之人应当不是正统的派系。他……是个独行盗,这标志也只能由他自己来设计,而如果是自己设计的,如此古怪必是有意为之。且他每做一案势必要留下该标志,唯有在那次为清音盗药时未留任何痕迹,因此便可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盗宝与留标志皆是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性的,甚至可以说,他的本意并不在盗宝,而在于留标志!他只是欲借盗宝所能造成的影响以让相关人等将注意力放在这枚标志上!于是便又可得出:他盗的宝皆是官家所有,那么他希望这枚标志所能影响到的,也必是官家之事或官家之人。事乃人为,是以他最终的目的,即是想利用这枚鬼脸标志或引出、或震慑、或联络、或……寻找,那见过或者清楚这标志含义的人,而此人必是朝廷中人!”

    我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尽管我早已一次又一次地见识过了他骇人的逻辑思维与推理能力,但仍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对他缜密的头脑感到惊讶和……敬服。

    季燕然望在我脸上的那对漆黑的眸子里带了暖暖笑意竟疑似宠溺,未待我细究这目光中所含之意,他便又继续说道:“若鬼脸标志是串起他与那要找之人的线,那么那个人势必会认得这标志或是清楚这标志所暗示的信息。我曾调阅过与鬼脸大盗相关的所有案卷,从他所犯下的第一件案子至最后一件案子,可看出他最初是由江南开始一路犯案至京都来的,所盗之官家不分大小文武,所盗之器物不论金银珠玉,由此可见,他自己所知道的能找到那个人的线索也仅限于‘对方是官场中人’这一点,且直至最后,他也始终未能找到更多的线索,仍处于大海捞针的状况之中。由于此案一直被刑部封锁消息,是以影响面扩散得并不大,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目前可以推定的是,京官中十成有九成应该已经知道此事的大概情况了,前几日我嘱人特别留意了一下,却并无哪位官员及其家眷有所异动。因此我初步认为,他要找的那人倘若是现任官员,应当并非京官;倘若不是现任官员,那就只能暂用灵歌你所想出的这个法子——从《臣史》中查询前朝官员及已卸任的本朝官员的情况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轻轻地呼出,这样的一段话再度唤回了我同大盗由相识到分别的种种过往记忆,一时间有些难以承受,便低声地道:“大人既然做出了推断,那就请自便罢……灵歌有些胸闷,暂到外间坐上一坐,过会儿再进来伺候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说着站起身来向外走,忽觉小臂上一热,却是被他伸手轻轻拉了一下。转回头去略带惊讶地望向他——他向来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忠实奉行者,如此主动地与我“接触”这可是头一次。

    却见他飞快地收回了手去,想是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垂着眸子不看我,顿了一顿方才抬起脸来,深深地望住我,低声道:“抱歉……灵歌,我不该提起他。”

    “无妨,我已好很多了。”我勉强笑笑,快步地出了房间。

    来至外间,推开窗子,让冷雨扑在脸上,重重地喘息了一阵。

    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用平常心去对待与大盗的死脱不开关系的这些人,若再留在里面,只怕我又会忍不住用无形的刀去伤害去报复。原以为方才的几个玩笑可以使彼此关系有所缓和,然而一提起大盗,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

    想做到“释怀”究竟有多难,是一笑之间,还是一生难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