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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断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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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栖自噩梦中醒来,梦里反复,还是那日情景。耳边兵戈相交战马嘶鸣,仿佛看得见血肉狰狞。她听见羽箭穿入离珵身体,极刺耳的声音。他挡在身前,侧过头,很努力地出声,“告诉她,我只是……”她感觉他重重地倒下,她听见云际的哀鸣,分明是青羽的哭泣……

    “你醒了?”有人走近前,她在熟悉的声音中回过神来,转过头,“澄心……”

    文澄心执起她的手,微微的颤抖里,有压制的情绪,“就差一点点……你若有什么,我也无法独活……”

    她站起身,“我们都好好的,不是么?文将军筹谋精准,不会差了分毫。”

    他握着她的手,僵了僵,“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他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云栖抽出自己的手,“在外漂泊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你,我以为你会来。其实你一直都在的,我从来没有出离过你的视线,对么?”

    他的衣袖之间有仓皇地悉索声,“不是……”

    她笑了笑,“嗯,说漏了,香庄那里是个意外,文将军走错的一步棋。不过好在,有人又把棋子放了回去。”

    他忽然捉着她的肩膀,“不是棋子,我没有把你当作棋子,我是真心……”

    “你是真心,不过顺便利用一下我的身份罢了。我只是不小心,撞进了你的运筹帷幄。”她的声音失了温度,“可是为什么,要是离珵?”

    “本来不该是他……”

    “你让青羽亲眼看着他万箭穿心……”她站立不稳,勉强扶住案几。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也有许多难以控制,我原本……”他吐字越发艰难。

    她静了静,“你把带我进这宫里,又是为何?不知将军的下一步棋,要怎么动?”

    她听见他坐下,腰间佩剑擦了桌角,铿锵一声,“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你不要再问。”

    “我们?”云栖有些困惑地望着他的方向,“若是我并非南梁长公主,若是再无利用的价值,还是我们么?”

    文澄心猛地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她感觉的到他难以压抑的怒意,“我的心思从没变过……倒是,这些时间,你遇上了谁?”他艰难地开口,“你是不是,爱上了谁?”

    她觉得有些晕眩,伸手想扶住什么,扶了个空,身子就要倒下去。他将她扶住,一如往日,但是那力道,却让她觉得很陌生。

    “你为何不说话?难道的确如此?”文澄心摇晃着她。

    她忽然觉得可笑,文澄心觉着那笑容,曾经那么容易地就让自己失了魂魄,这一刻竟如此的刺眼,“你是假装看不到我的心,是不是,你明明看得到!”他有些歇斯底里。

    她望着他,她能想象得出他此刻的样子,“我以为,我们经历了那些事,不会到今天的样子。”她觉着很累,试图挣脱他的禁锢。

    他觉察她的挣扎,伸手环住她的腰间,将她更紧地贴近自己,另一手用力托住她柔软的颈后,“那你告诉我,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地步?”他的声音沙哑。

    她觉得面前的人,彷如陌生,他的气息狂怒而粗重,“也许我们都错了……”她喃喃道,很久没有这样的绝望。

    “错?哪里错了?记住,你的眼里只能有我……”他粗暴地吻住她,撬开她的唇齿,疯癫痴狂……

    她以为的从来不是这样,纠缠淹没在愤怒与痛恨之间,无间的亲密浸透着猜疑和疏离……他的手曾经也这样令自己无法呼吸,此刻,她又一次觉得渐渐窒息。原来我们之间逃不开这样的结局……

    洛秦听人回禀,说青羽回到寒潭斋房,并无任何惊讶。黄昏时分,循径入庭,她一人枯坐潭前,无喜无悲,一如潭水,无波无澜。

    “外面翻天覆地,青羽姑娘却还守着我的一方天地,安然若素。”

    见她仍旧漠然不语,“再过几日,凡芷就可入京。我想,恐怕她便是你如今的牵念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妥,竟是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她起身,走到自己的面前。她的眉目之间,极为陌生的神情,竟有睥睨苍生的凌人气势。

    她手里一柄古朴的匕首,寒光熠熠,转眼那刀锋冰凉地搭上他的颈间,“我要看到她,毫发无损回到我的面前。”

    他勉强保持一份平静,“那是自然……”颈间忽地剧痛,温热的液体倏而流下,不觉心下大骇,“你……”

    她冷冷地望着他,毫不掩饰的厌恶,“我在这儿等着。”

    “姑娘大可放心,洛某一诺自然……担当。”他觉着自己的声音颤抖地失了分寸。身上窒闷的箍制忽然消散,他捂着颈间,踉踉跄跄出了院子。

    已是初夏,白槿枝叶繁茂,花蕊初绽。寒潭边的斋房里仍燃着炭火,还比寻常多了许多,暖帘低低的垂着,整座屋子仿佛仍眠在冬日里。

    榻上厚厚的毯子和被衾,青羽裹在里面,只露了半幅脸。她很不喜欢这里的重重寒意,却又不知为何不愿换个地方。自己仿佛有些什么不同,却又说不清楚,泾水的战事犹在眼前,却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她怎么也想不起。

    她在院子四周布下了重重阵法,连只虫子都飞不进。

    虫子飞不进的地方,慕松烟却大摇大摆进来了,悠悠哉哉坐进榻边的椅子里。

    青羽睁眼看了一下,又蒙着脑袋继续睡。

    没多久,隔着被子听见他的声音,“大热天的,也不怕中暑……人恐怕是臭了……”

    话没说完,见她慢吞吞从被子里出来,坐在炉边,又加了几块炭条。捧了新沸的茶水,边慢慢喝着,边捂着手。见他起身欲走到身边,她从怀里掏出匕首,啪嗒一声搁在案上。慕松烟脸色顿时煞白,远远地坐到门边上,“不是丢了么?怎么又捡回来了?你若喜欢利器,我去寻些更好用的……”

    她闷着喝茶,并不理他。

    他将那暖帘掀开些缝隙,透了些凉意进来,“你可觉出自己有些什么不同?”他慢慢道,“其实你不是以前的你,如今的你和最初的你虽然不一样,和后来的你就差不多了,后来之后的那个你最像最初的你,但是现在的你……就更复杂了。”他说完觉得有些口渴,小心地取了一盏茶,还是远远坐着。

    她的神色有些明灭,“你呢?你可是以前的你?”

    他脸色冷下来,抬眼看向她,“一直都是。”

    她轻哼了一声,“你不过和我一样,早就缺了一块儿,怪物罢了。”

    他站起身,慢慢走过来,坐到她身边的时候,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嘴角又沁出血来。“缺了一块儿,还是什么都没变……”他压抑着咳嗽了几声,更多的血从嘴角涌出。

    她抬眼看着他,静默了一阵,拎起面前的匕首,随手扔出窗外,扑通一声落在潭里。

    他靠进椅子里,闭着眼睛不出声。

    她取了手边的帕子,走到他面前,替他把嘴角的血迹擦去。她的指尖冰凉,他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却仍闭着眼睛。

    她仔细看他的面容,仍是没有半分熟悉的感觉,又抚上他发际的刺青,有些奇特的情绪透过指尖……他的眼睛猛地睁开,将她的手握住,“我是什么人,你怎么突然有了兴趣?”

    “很多人戴着面具惯了,到后来就忘了原本的自己,觉得自己原本就是戴着面具的样子……”她面上没什么表情,“我忽然觉得,你和一个人很像,虽然看起来又完全不一样。”

    他缓缓站起身,他的身形很高,她忽然变成仰视他,觉着很不舒服,不自觉垂下眼。

    “玩够了么?这里有什么意思?你当真愿意把自己困在这里?”他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你守着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扎进她的心里。

    她闷着头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的时候,他有些惊讶,她面上带着笑容,虽然并未透入眼底,“他早就走了。既然你来了……”她未被抓着的那只手,放在了他的衣襟上,“你陪着我等一等。”

    他身子僵了僵,她的气息有些陌生,醉人的馨香却早已缭绕四周,他竟觉着渐渐失了清明。他哑着嗓子,强作镇定,“你说什么?……“

    她挣脱开另一只手,垫着脚将他的脖子环住,面上极诱人的色泽与流光,“我说,你陪着我等一等……”

    她的唇色妖冶,如芬芳的美酒,诱着他饮取。

    他试图拿开她的手臂,却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反手将她拥在怀里,“你……你不是百鸣……你知道的……”他惊觉自己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二人的唇间,只余轻叹。

    他醒来的时候,夜色已暗沉,屋内未点烛火,月光倾泻了一地。

    他低头看着怀里,她慵懒地偎在自己的胸前。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悠悠醒来,眸中映着月光,迷迷醉醉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你……”她的声音绵绵柔柔,象牙色的面庞泛着诱人光泽,他不禁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

    “我是谁……”他轻声地问。

    “你是……”她忽然说不出话,猛地睁开眼,看着月光里他的容颜。他额际的纹路在夜色里淡到看不清,那样子,与那一个人竟是那么相似。她仓皇地起身,“是你?!”

    他将她滑落的衣衫拾起,替她披上,“我其实和他完全不一样……”

    “你出去。”她冷冷道,那匕首滴着水,顶在他的心口处,他的衣衫仍敞开着,刀尖处洇出嫣红之色。他扶着身旁的案几,勉强站住,“你敢说,你的心里就没有我?或者他?”

    她仔细地回想,那些斑斑驳驳的碎片开始慢慢地拼凑……

    “青羽姑娘,洛大人想见你。”院门外有人扬声道。

    她转头的瞬间,只觉刀尖一空,再回头,慕松烟已不见了踪迹。地上一些血迹,月光下妖冶着……

    观览京城夏色,万安桥畔最是绝佳之处。京城府尹在蜿蜒曲折的河岸,修了许多小亭和水榭。还有些画舫牵在岸边,却并不游河,设了茶席,供路人休憩和茶歇。虽是无人照看的处所,却都净雅别致,来来往往的无论商贩、官宦亦或游侠、信客,到了此处,皆会坐上一坐,贪看半日美景。

    三微和霜序,难得的,化了世人的形容,亦坐在一处水亭。

    此时暮色初降,万安河北侧,朱色宫墙于夕晖中红艳夺目,却又静谧庄肃。南侧,百余个坊间鳞次栉比,密密铺至目力所及的尽头。水上船只往来,摇橹声中,夹着丝弦铮铮,胡琴咿呀。舟子尾处,多半轻烟袅袅,或是茶水初沸,亦或晚粥香浓。

    霜序手里摇了把团扇,上面清清淡淡一枝山茶,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

    不多时,有个女娃娃拎了一篮子栀子入来,凑到霜序面前,“姐姐买只花么?”

    霜序仿佛没有听见,眸子仍落在水面粼粼的波光之间。

    “给我拿两支……”三微掏了几枚铜钱放进篮子里,接过女娃娃手里的栀子,看她蹦蹦跳跳地离去,方才转向霜序,“是谁总哭着闹着要扮成这样子,来了却又只是发愣,有何意趣?”

    霜序别过脸去,“不想扰了她的运数罢了。”

    三微将那栀子放在案上,“你在想的事情,我劝你,也就想一想罢了,你非但做了没用,恐怕会累及不知多少无辜。”恰有河风穿帘而入,满室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