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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太子一行整装待发。

    尉迟越要先去朔方军营地检阅和劳军, 接着前往凉州。

    他执意留了一千精骑在灵州府,一众亲卫中弓马、刀剑最娴熟的贾氏兄弟也受命护卫太子妃。

    邵泽作为太子妃的表兄,自然也要留下。

    此外, 牛二郎和五十多名随他投军的“山匪”也留在灵州, 编入禁军中。

    临行前, 尉迟越将贾氏兄弟、邵泽、牛二郎以及这一千精锐的将领, 羽林中郎将周洵叫到跟前, 看了眼沈宜秋, 对众人道:“尔等须不遗余力护卫太子妃无虞,孤不在时, 听候太子妃差遣。”

    贾七贾八知道太子妃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又在曹彬案中见识过太子妃的能为, 当下郑重其事地行礼:“仆等谨遵殿下之命。”

    牛二郎昨夜才得知太子的“男宠”原来是当朝太子妃,心中仅剩的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 当即抱拳道;“仆就是不要命也一定护得娘娘周全。”

    尉迟越微微颔首, 又看了一眼中郎将周洵, 淡淡道:“周将军还不曾见过太子妃吧?”

    周洵微微扯了扯嘴角,向沈宜秋行了一礼:“末将拜见太子妃娘娘。”

    态度颇为敷衍,虽称不上倨傲, 却也绝不算恭谨。

    沈宜秋打量了他一眼, 只见这年轻的武将肤色黝黑,直鼻深目,剑眉飞入鬓角, 十分英朗。

    只不过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看着她的目光冷冰冰的,就像看一件脆弱又无用的珍贵瓷器。

    周洵的确对太子的决定颇有微词,他并不知晓太子妃在曹彬一案中的作为,在他看来,太子打一开始就不该带个妇人上路,非但无用,还徒增麻烦。

    万一吐蕃人使诈,凉州生变,太子的安危怎么办?

    偏偏太子一意孤行,留下的一千人是精锐中的精锐,连他这个统帅也一起留了下来。

    他身为羽林中郎将,又是此次的行军子总管,不能一路护送太子,却要在此听一个妇人差遣,同袍的心里不知怎么笑话他。

    莫说是他,麾下的兵士也不免憋闷。

    但是军令难违,便是心中再不甘愿,太子已经发了话,他也只好领命,向沈宜秋行了一礼:“末将拜见太子妃娘娘。”

    尉迟越见他这模样,便知他有怨气,南北衙禁卫军官多为勋贵子弟,周洵亦不例外,此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又忠诚不二,只可惜一身傲骨,气性大了点,大体上瑕不掩瑜。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待其余侍卫出去,独独将他留下,郑重道:“周卿,孤让你护卫太子妃,便是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你可明白?”

    周洵未料太子会这么说,颇感意外,迟疑了一下道:“属下明白,定不辱使命。”

    尉迟越知道自己三言两语不可能叫他放下成见,只需让他明白此任之重,令他不敢掉以轻心便可。

    待周洵辞出,尉迟越便即下令准备启程。

    开拔前,沈宜秋一直将他送至城郊。

    尉迟越下了马车,走到她跟前。临别之际,似有千言万语争着从心底往喉间涌,却堵着不知从何说起。

    沈宜秋敛衽行礼:“殿下珍重。”

    尉迟越低下头凝视她眼睛,只见她目光盈盈,宛如那日夕阳下静静流淌的宁河。

    他几乎忍不住要将她揽入怀中,抱上马车带走。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能再牵一牵她的手,亦不能替她将鬓边散发别到耳后,只能看着她一缕发丝随风飞扬,融化在三月的晨光中。

    半晌,他方才逼着自己将目光移开,低声道:“相见有日,林待诏务必保重。”

    沈宜秋抿春一笑,低头长揖:“仆恭送殿下。”

    随行官员不明底细,只知道太子将“男宠”留在灵州,还留了一千精骑护卫,想什么的都有,但是没人敢说出口。

    尉迟越便也权当作一无所知,长长地看了沈宜秋一眼,然后登上了马车。

    尉迟渊朝沈宜秋挤挤眼:“林兄,等我从凉州给你带美酒来。”

    话音未落,尉迟越撩开车帷探出头:“说够了没有?”

    尉迟渊鼓了鼓腮帮子,无奈地一笑,便即上了车。

    沈宜秋站在道左,与留下的一众将领、侍卫望着太子的车驾离去,马蹄与牛铃声渐远,只依稀看得见驿路上飞扬的黄尘,沈宜秋怔怔地站了一回,蓦地回过神来,对贾七等人道:“回去吧。”

    当日黄昏,太子一行抵达朔方军驻地。

    朔方军总管罗继业率众将士出营相迎。

    尉迟越见营中将士军容整肃,心下暗暗点头。入了帅帐,他下令将带来的羊酒财帛分赐众将士,接着便向罗将军等人询问驻军人马的情况。

    正聊着,帐外忽有侍卫禀道:“罗将军,长安有圣人旨意送到,宣旨的中贵人已到辕门外。”

    尉迟越与此行副使、兵部侍郎李玄同对视一眼,俱都蹙了蹙眉。

    皇帝这几年甚少过问边关诸军之事,这回绕过太子和兵部,直接向朔方军总管下旨,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罗将军亦觉十分意外,一瞥太子和李侍郎的神色,便知道他们也蒙在鼓里,目光微动,起身对两人道:“殿下与李公稍坐,仆少陪。”

    说罢便整理武袍与幞头簪导,出帐接旨。

    不多时,罗继业手持圣旨折返。

    尉迟越看了他一眼,只见这戎马半生的老将脸色沉郁,眉间是化不开的忧愤。

    他的心便是一沉,面上不显,仍旧若无其事。

    李玄同觑了眼太子的脸色,问道:“罗将军,圣人有何吩咐?”

    罗继业长叹一声,将圣旨呈给太子:“殿下与李侍郎请看。”

    尉迟越接过,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脸色越来越差。

    饶是他养气功夫极佳,眼中也难得露出几分愠色,将圣旨递给李玄同。

    李玄同一看,不由讶然:“圣人这……朔方军和河西军合兵二十万开拔前往西州,这这……”

    罗继业这时已回过神来,微微摇头:“圣人此举也并非难以索解,我大燕与吐蕃连年交战,安西一带烽火时燃,此次与吐蕃议和,圣人一来担心吐蕃人在伊、西有所图谋,二来也是扬我国威的意思。”

    李玄同道:“话是这么说,朔方军外御北狄,内卫京师,控地河两岸千余里,实乃塞上长城,一下子抽调十万兵力前往西州,靡费且不说,朔方兵力空虚……”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打断他道;“圣人英明,定有自己的考量。”

    李玄同当即会意,揖道:“殿下所言极是,仆失言。”

    他是太子的人,罗继业的立场却不好说,还是谨慎些为上。

    尉迟越将此事揭过不提,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锋,与罗继业聊起安西的局势来。

    饮宴酬酢毕,他回到自己帐中,这才叫来李玄同,屏退左右,又命侍卫在帐外把守。

    尉迟越一边煮茶,一边问道:“眼下左右无人,李卿以为如何?可畅所欲言。”

    李玄同初时的怒火熄了大半,此时尽是无奈:“圣人此举,实在算不得明智,不知是何用意……臣百思不得其解。”

    尉迟越淡淡一笑,目光却堪比帐外朔北春夜料峭的寒风:“孤早知曹彬的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想着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想应在这上头。”

    李玄同一算时日,皇帝下这旨意,当是在曹彬之事传到长安之后。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曹彬是薛鹤年的人,薛鹤年是皇帝的信臣,太子一声不响便处置了曹彬,皇帝定然不喜,便要在别的地方找回场子。

    调遣大军耀武扬威既伸张自己的权威,又威慑了吐蕃人,免得让太子独占了议和之功。

    他一下子神色复杂,原本还存着些许希望,指望太子上书劝劝皇帝,眼下知道原因,便知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

    太子处置曹彬自是出于一片公心,但看在皇帝眼里,难免有邀买民心之嫌,若是再插手军务,说不定长安会生出什么变故。

    李玄同与皇帝多年君臣,对他的胸襟肚量一清二楚。

    两人同时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对视一眼,俱都苦笑了一下。

    李玄同只能道:“幸而突厥早已俯首称臣,朔方军尚余二万兵力,此外邠州亦驻有重兵,与灵州互为犄角,当可高枕无忧。”

    他明白太子的顾虑,开解道:“便有万一,真有风尘之警,一千精骑可立即将太子妃护送到长安或是凉州,必不会有失。”

    听了这话,尉迟越略微释然,但想起远在长安的皇帝,心便发沉。

    太子离开后,沈宜秋本以为自己会过上梦寐以求的惬意日子,但她低估了习惯的力量。

    自打这一世嫁给尉迟越,他们两人从未分开超过三日。

    尉迟越在时,她总是暗暗嫌他烦人,恨不得他出个远门,让她好好松快几日。可如今他真的走了,又觉有些空荡荡的,似乎连周遭都冷了几分。

    太子离开的当晚,她躺在床上,竟然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沈宜秋安慰自己,自己不过是对那厮习以为常,用惯了的杯子不见了还会惦念呢,何况是个活蹦乱跳、会说会笑的人,人同此心、事同此理,她不过是不能免俗罢了。

    思及此,她便释然了。如此过得三日,一时的不适应果然缓解了,但心里仍旧隐隐有些不舒服,仿佛挂着些什么。

    沈宜秋便千方百计给自己找事做。

    她先是将那日在河市搜罗来的各色新奇玩意儿分作几份,一部分寄到洛阳给舅父一家,另一部分则寄到东宫给两位良娣。

    洛阳和长安不时有书信来,沈宜秋闲居无事,便凭着回忆将一路上的见闻写下来,配上图,寄给亲友。

    此外,太子也在百忙之中抽空给她写信。

    太子的信时长时短,只要有长信到,沈宜秋不必拆,便知是五郎又闯了什么罄竹难书的祸。

    尉迟五郎哪天安分守己,太子的信便只有寥寥数语,且笔调矜持,无非是:【今日渡过黄河,河水湍急,舟行颠簸,字迹潦草,望小丸见谅】、【黄昏至贺兰山麓,见落日映照山巅积雪,甚美】、【今日入沙碛,名细腰沙,向导亦不知何故,难以索解,甚奇】……

    沈宜秋总是读着读着莫名笑出声来。

    太子大约也觉自己的书信过于单调,过了几日,信中便附了他亲笔所绘的丹青。

    有时是沙碛中邂逅的粟特商队,有时是连绵沙丘上的孤月,有时实在没什么可画,便画了个尉迟五郎寄给她。

    太子的画技仍然没什么长进,沈宜秋灵机一动,想出个逗闷的法子。

    每当太子的画寄到,她便遮住题款,先猜他画的是什么,十次里总有八次猜不准,兀自笑得打跌。

    有太子的丹青解闷,又有乳母和素娥等人作伴,无聊时骑马出城走走,小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不觉已入四月,城中繁花似锦,城外草原宛如一片碧绿的海。

    这一日,沈宜秋见乳母挽着竹篮要出门,知道她是要去市坊,她看了眼外头的阳光,便想活动活动腿脚,对乳母道:“嬷嬷等等,我换身衣裳,和你一同出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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