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兽丛之刀 > 100、卷五

100、卷五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荆楚就这么死了。

    无论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厉害, 心里有多少山河日月、沟壑万千, 一刀劈下去,他也依然是一滩烂肉,看起来除了烧得焦了点、烂了点之外, 与其他人的尸体并没有什么不同。

    好在还有渊松这么一个愿意哭他的人。

    有道说,十个天上飞的, 能顶百个地上跑的,阿赫萝带来的上千个有翼兽人一来, 山谷中的战局顿时如一片风卷残云。

    天才亮, 便彻底结束了。

    茗朱到底还是死在了他的愚蠢上,布冬眼睁睁地看着兽人们将他残缺的尸体抬出来,说不出一句话, 他知道自己应该向华沂请罪, 痛陈自己教子无妨,叫长子险些坏了战局……可是他说不出口——起码在他儿子的尸体面前, 他开不了这个口。

    布冬只好微微弯着腰, 有些佝偻地站在那里,目送着那些人抬着茗朱走远,脚就像生了根,眼就像失了焦,背……却已经给岁月压弯了。

    山谷外, 华沂蹲在荆楚的尸体面前,表情木木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索莱木走过来,说道:“我自以为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还是方才老女王告诉我的。”

    华沂鼻音有些重得“嗯”了一声,敷衍地问道:“是什么?”

    “她说这是一种特别古老的‘武器’,还是她年幼的时候听长辈说过的——有一种在冰川深处、极寒的水中生长的鱼,名叫做‘缎子鱼’,取这种鱼的鱼皮,刮去鱼鳞,再用米醋炮制七七四十九天,便能水火不侵。用这种鱼皮扎成小球,里面注入火油,不能注满,须得留些许空隙才行,而后将一根极细的捻穿入其中,缝在人腹中,这样的人就叫做‘火球人’。”

    华沂先前有些兴趣缺缺,听到此处,却不禁抬起了头。

    索莱木接着道:“因为鱼皮极坚韧,所以火油不会洒在人腹中,只是那火球人身上毕竟多余一个零件,所以通常行动比常人略显迟缓,并且无论胖瘦,皆有外鼓的小腹,另有胃口不好、消化不畅等毛病。荆楚拿幼儿做火球人,想来孩童虚胖者也是有的,而且一来他们身体容易有小毛病,二来腆着小肚子的小东西也不算稀奇,行动迟缓通常会被认为是还小,走路走不利索的缘故,所以一直没有人在意。火球人露在皮肤外面的捻乃是缎子鱼鱼肠所制成,平时于人无碍,点着的时候,便直接能顺着那鱼肠烧入人的肺腑,将火油点着,那火油被封在鱼皮球里,膨胀而无处释放,最终能将那小球撑到五六尺见方,到了极致炸裂,方圆几十丈之内都无人能幸免,也幸亏是长安那一刀,在火油没少到彻底开之前便捅穿了鱼皮……若是换个人,怕是没有他这样的手劲与准头了。”

    这个绝世功臣长安却不在这里,他被随行的医师带走了。

    华沂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还以为他临走的时候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儿子,想着他不爱父母兄弟,却到底还是知道心疼自己的骨肉的……谁知他是抱着个终极的火球。连畜生都不食其子……”

    索莱木慢吞吞地说道:“这你就错了,畜生还真有食子的——小鱼破卵而生,大多被其母所食,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再吃回自己的肚子里,这样想来,那火球乃是鱼皮所致,岂不是正有寓意?”

    华沂叹道:“你别放屁了,人又不是鱼。唉,他那样聪明的人,何至如此?”

    “你不懂。”索莱木摆摆手,说道,“你虽然越长越歪,可是好歹天性宽和,纵然偶尔不是东西糊涂一回,事后也知道是非曲直,如何能明白他那样偏执到不顾一切的心性?”

    华沂:“……”

    他隐约地觉得自己被索莱木数落了。

    索莱木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你可知道有些人,他们明明既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却偏偏要想方设法地挥霍自己的财产么?荆楚便是那样的人,他生而聪明绝顶,却从来曲高和寡,世间没有人懂他,人们只当他是个出身高贵的亚兽,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表现出自己的价值,生来就注定要明珠蒙尘,混于鱼目之间。或许唯有这样的‘挥霍’,叫所有人都怕他、不敢直视他,提起他的名字便战栗不已,才算解了他心里这股与天生世俗的仇。”

    华沂皱眉道:“你既然这样明白他,为什么方才不说出来?”

    索莱木略显刻薄地轻轻一笑:“我为什么要说出来?叫他临死前心情平静、死得其所对我有什么好处,谁又来……”

    他的话音突然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再者这不过是我一家之言,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虫,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华沂摇了摇头,他太累了,甚至没能注意到索莱木生硬转开的话音,只是道:“我还是不明白你那乱七八糟挥霍来挥霍去的话……可他或者是生不逢时吧,世上也许有一天就没有兽人和亚兽了。”

    索莱木一愣:“怎么说?”

    “物竞天择,你看眼下行商乱窜,便是有些兽人远行,也大多懒得自己走,愿意骑着牲畜代步。打猎有刀枪剑戟,家中有芽麦连天……若是有一天大陆一统,连仗都不打了,还要兽人做什么?”

    华沂说完,又摇了摇头,也不等索莱木答话,便自己站起身来,将沾染了血迹的袖子挽起,不再看荆楚的尸体,负手往山谷中大步走去。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的猎人,终于猎到了那只狐狸,拿在手中,却没有什么欣喜,只是仿佛解脱……以及想要一头倒下去睡个颠倒浮生的疲惫。

    但在那之前,他得去看看长安。

    长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海珠城中,他自己的帐子、自己的床上。

    他浑身都被包扎起来了,试着动了一下,只觉得整个人给绑得像个僵尸,连手都很难抬起来。

    他先是不分东南西北地愣了一会,随即想起来了那场叫他精疲力竭的大战,于是猛地坐了起来,握住自己的右腕。

    而后,长安的脸色从慌张变成了凝重——右腕可以用,可是使不上力气。

    那一刻,长安对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了某种奇特的感应,他就是有那种感觉,知道自己即使拆了绷带和药,也说不定……再不能用右手拿刀了。

    一想到这个,长安整个人都凝固了片刻,然后他忽然脱力一般地仰面倒在床上,胳膊横在脸上,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一点脆弱叫他多日来所思所虑全都趁虚而入——那死在他自己刀下的路达,在他面前无声倒下的卡佐……

    他心中从未这样五味陈杂。

    路达临死前,看他的眼神几乎叫长安觉得喘不过气来,当时被压抑住的揪心的难受,这会全都后知后觉地向他涌过来。

    而就在这时,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长安放下胳膊,转过头,眼圈微微有些红,是阿叶进来了。

    阿叶瘦得脱了形,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上面放着内服的与外用的两碗药。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怯生生地露出一个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长安。

    阿叶见他已经醒了,并没有惊诧,只是将喝的药放在了长安床头,柔声道:“王守了你三天三夜,方才站得猛了险些晕过去,这才被陆泉硬给架走了去休息。”

    长安一口将药喝干,点了点头,看着阿叶熟练地拆开他右手的绷带,给他换药。

    “这手啊,我没办法。”阿叶用极温柔的声音,却吐出了对医师而言坦诚得有些残忍的话。

    可是长安无法责备她,他一想到卡佐,面对阿叶时,就简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帐子中静得像死了一样,过了好一会,阿叶才又若无其事般地叮嘱道:“不过依我看,你的手并不是大问题,毕竟四肢而已,哪里断了也不要命,只是你心肺生来就比别人弱些,这回外伤好说,内里的病症却难治,以后可要自己多在意些,别总是玩命逞英雄。”

    长安低声道:“我没有逞英雄,都是分内的事。”

    他话音没落,一滴眼泪就顺着阿叶的长睫毛落到了长安的手心中,长安的手本能地一缩,却被阿叶按住了,她头也不抬,任凭自己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手里却依然一丝不苟地将长安的右腕重新包扎起来。

    完事以后,她才抬起头来,泪中带笑地拉过她身后的孩子,对长安道:“这是我儿子,他刚出生的时候你还抱过他一次,如今已经这样大了,你还认识么?”

    长安违心地点了点头。

    阿叶便拍了拍那男孩的后背,催促道:“见了城主,怎么不叫人?”

    男孩眨巴着大眼睛,话说得算利索,只是吐字还不算很清楚,叫道:“灯主。”

    长安实在不知道该和这样的小不点说些什么,纠结了半晌,最后认认真真地纠正道:“是城主,不是灯主。”

    阿叶将小男孩推到长安面前,拉过他那只完好的手放在男孩头上,顿时,一大一小都僵硬了。

    阿叶问道:“我儿子好不好?”

    长安点了点头。

    阿叶就放开了他的手,自己站起来,一手端起装满空药碗的盘子,一手在男孩背后轻推了一把,险些把他推进长安怀里,说道:“好就送给你了。”

    长安不知道儿子还能这样轻描淡写地送人,当即眼睛都睁大了,不知说什么好。阿叶却连说话的机会也没给他,转身背对着他道:“我听说了,你那时候为了救卡佐,一个人跑进敌帐里,险些困在里面出不来,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只是他……他还是……大概我们还是没有福气吧,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实在无以为报,就拿儿子来抵了,你看行么?”

    她问句结尾,却都不等长安回答,说完,看也不看小男孩和手足无措的长安一眼,就这样大步走了出去。

    这事简直太荒唐了,长安已经顾不得悲痛自己的右手,忙想要追上去,可是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扑通一下直接摔到了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小男孩放声大哭起来。

    长安一头冷汗,手抬起来又放下,努力了几次三番才重新搭在小家伙的脑袋上,吭吭哧哧了半天,就蹦出一句生硬的:“别哭了。”

    小男孩于是哭得更加肝肠寸断。

    这声音终于惊动了门口的奴隶,几个人忙闯进来,大惊失色地将长安重新抬到了床上。长安忙道:“去找华……算了,让他睡会,找索莱木!告诉他阿叶莫名其妙地把儿子送给我了,叫他立刻派人去追她。”

    不过,他们最终没有追上阿叶,她作为医师,平日里漫山遍野地找药材,似乎对城中大小道路比巡城的城守都要熟悉一些,不被抓到是轻而易举,兽人们最终只在海边高高的大礁石边缘找到了她衣服上的一角。

    下面应和着鲛人啊啊啊婉转却低沉的哀歌。

    世间真情假意,有时候若不是站在生死关头,又有谁说得清呢?

    最后华沂还是被惊动了,亲自过来点了两个女奴,叫他们把孩子带下去好好照顾,自己则在人们都散去以后,轻轻地坐在了长安的床边。

    长安浅眠,似乎是因为伤口疼,睡得有些不大安稳,因此立刻就醒了。

    华沂将他的右手搭在自己身上,以免碰到,又从后面搂住了他,翻身躺下,长安自动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又合上眼。

    可华沂不知怎么了,一声不吭,手却越来越紧,到最后勒得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长安艰难地回过头去:“你干什么呢?”

    华沂原本出神,闻言手上陡然一松,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魔障一样地轻声道:“我在想,要是你出事,说不定我同她一样,也跳下去了。”

    长安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哑然无语地看着他。

    华沂轻轻地执起他的右手,叹了口气:“我今日叫过往行商以免税费十年为交换,叫他们替你遍寻名医……总是会好的,嗯?”

    长安垂下眼,面色平静地说道:“不会好了,我知道的……而且我的刀都断了。”

    华沂才要说什么,却被长安截口打断道:“我想过了,当年师父也有一把刀,也断了,他还像我一样,伤了他拿刀的手。我虽然自问远不如他,却并不比他软弱,右手就算彻底断了,难道就没有左手了么?”

    反而被他安慰了的华沂说不出话来。

    长安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那重伤未愈的苍白的脸上就像绽开了一朵花,华沂心里倏地一动,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仿佛与世无争的小部落里、清澈见底的小河边、一个浑身湿淋淋的男孩子蓦地对他一笑、在他手中放了一朵花的模样。

    如同人间四月一般的灼灼动人。

    “不要怕,”长安握着他的手,仿佛精力不及似的闭上了眼睛,半张脸都埋在了华沂怀里,像是回到了熟悉的窝里的小动物,还本能地蹭了一下,他说道,“没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