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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川其实长得很好看, 但他平时大都面无表情, 偶尔笑一下也不过是眼睛里显露出一点罕见的情绪, 或者稍微地弯下唇角, 弧度很小不说,还透着一股不熟练的僵硬。

    现在突然这么近距离地粲然一笑, 黎之清不由被震得怔了一下, 也没顾得上在尤川面前刹住脚步, 整个人炮弹一样快准狠稳地撞到尤川胸前。

    他惯性还没收住, 尤川又在他耳边模模糊糊地说了声“爱”, 黎之清脑子里立马就有点懵。

    原先聚在附近的人为了避开黎之清的抱抱都逃去其他地方, 从后面远远地看过来,黎之清被尤川主动抱住的这一幕更像是后者反应迟钝躲闪不及, 被“抱抱狂魔”给残忍地玷污一样, 纷纷开始半同情半看好戏地笑着起哄。

    尤川的个头特别高, 身材又很结实, 跟普通男人站在一块完全可以达到半个遮天蔽日的效果,黎之清的身高属于中等偏上, 尤川想抱住他就只能微躬下背, 头也低垂下来。

    由于种族因素,尤川的体温一向偏低, 连呼吸都透着点凉意, 喷吐出来的气息把黎之清的耳廓搔得痒痒的,这种痒一直顺着周边的毛细血管蔓伸到脖颈和脊椎相连的地方,左半边的肩头明明裹着好几层的衣服, 却还是觉得……想颤,想抖,还想躲开。

    这次尤川没等黎之清说话就松了胳膊放开他,深色的衣裤上看不出什么,不过裸.露在外的小臂和手腕都沾了几块小面积的猩红,估计衣服也是遭了殃,只是颜色太暗,肉眼看不出来。

    黎之清想帮他蹭掉,但是他手上还有半干的血浆,看着更脏,举着手在半空比划了半天也没敢贴到尤川胳膊上,最后隔空指了指:“……你擦一擦。”

    尤川没去看自己的胳膊,而是先抬手把黏在黎之清鼻梁上的一缕头发捏了起来。

    为了凸显逃亡的狼狈,黎之清的发型被刻意打造得格外凌乱,头冠歪斜在一侧,散落的头发上也沾着粘稠的血浆,凝固之后就变成暗红的块状,把发丝衬得有点发硬。

    尤川捏住头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帮他把头发上的硬块清理干净,转又想到这可能是为了黎之清下面的拍摄,犹豫了一下,顿住捏头发的动作,询问地去看黎之清的眼睛。

    黎之清一对上他的眼神,刚平静下来的小心脏又不安分了。

    他在化妆间里不是没有去照镜子,完全清楚自己的打扮都多吓人,冯梁秋笑话他丑爆了都是轻的,甭管他真实长相有多好看,剧组的人面对黎之清现在的模样哪有想跟他贴身接触的,何况他衣服上还有没能干透的血浆,简直都唯恐避之不及。

    也就只有尤川敢这么毫不在意地抱住他了。

    黎之清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就是钟况在剧中该有的样子,真的一点都不好看,但是眼睛的主人却像是透过这层外壳看穿到他心里似的,笑过之后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冷漠,眼神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认真温和。

    黎之清差点以为自己是化了个假妆,刚刚剧组的那群人全在逗他,他现在就应该是自己原来的样子。

    “头发。”尤川开口。

    “啊?”黎之清晃过神,看向尤川的指尖,反应过来,“啊……头发是故意弄成这样的,不用管它。”

    尤川点点头,把那撮头发拨到黎之清的脸侧,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小臂内侧的污渍。

    “要不要用水洗一下?”黎之清低声问他。

    尤川闻言摇头,接着那几块血浆竟然像被点燃的纸张一样从边缘慢慢褪去,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黎之清一梗,原来神仙真是这么神奇的吗?

    等胳膊彻底白净,尤川抬头重新看向他。

    黎之清很给面子地夸奖:“……太厉害了。”

    尤川闻言小小地弯了下嘴角,黎之清也心虚地对他笑了笑。

    以前他就觉得尤川只有眼睛最有热度,现在心态一变,他总觉得这热度好像烧得他脸上都有点发烫。

    “到底是亲助理,都脏成小狗了也不把你甩出去。”冯梁秋走过来,在两步之外端详了下黎之清的伤妆,故意不忍直视地用力眨了眨眼皮,夸张道,“辣眼睛辣眼睛!你左边的脸简直辣眼睛!”

    对,就是辣。

    黎之清觉得冯梁秋这词用的好,尤川的眼睛就跟被喷了辣椒粉一样,辣得人脸上烫得慌。

    “台词背熟了没有?你要不要再巩固巩固,那边准备的差不多了。”冯梁秋道。

    “不用,今晚的戏没有台词。”黎之清去拍摄现场前忍不住回头看向尤川,低声问他:“你刚刚有没有……”

    尤川看着他,黎之清顿了两秒,转了个话题:“我拍戏的时候你是待在这里还是跟我过去?”

    他被尤川抱住时太过惊讶,搞得现在都有点不确定尤川究竟有没有在他耳边说话了,他想问尤川是不是对他说了个“爱”字,但是话一开头,就怎么也接不下去。

    这个新问题一脱口黎之清就觉得非常多余,不说尤川是以助理的身份过来的,就算是平时在店里,黎之清很多时候一回头就能看到尤川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

    想到这里,黎之清腿都有点软了。

    老龙神看上他的那种“看上”,该不会是金主面对小情人的那种看上吧!所以尤川抱住他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说“爱”啊啊啊!

    黎之清特别想使劲揉脸冷静一下,可他要是真的上手了,估计化妆组的几个人能一起对着他土拨鼠尖叫。

    “你去熟悉一下山路,跑几圈热热身,就算打了灯光还是有点暗,跑的时候小心别摔着了。”王云路叮嘱时想拍拍他的肩,但最后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这样一对比,尤川的温柔就又被衬托出来。

    黎之清深吸一口气,在划定的路线上快步走着,把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全挤出去,从脑子里把记下的剧本迅速挖出,通过回忆慢慢找到钟况一路逃亡的感觉。

    这场戏只用了航拍和长焦镜头,没有把重心放在角色神情的细节变动上,这对身体表现力的爆发要求很高,逃亡的心境不是只要演员跑出速度就能彰显出来的。

    黎之清努力不去注意尤川在外围向自己投来的视线,来回在路线两头重复奔跑,还没正式开拍就跑出了一身热汗。

    “准备好了吗?”王云路站在监视器前,边举着扩音喇叭边用红外线激光灯对着路线又比了一遍,“跑的时候别光顾着去想怎么跑得快了!情绪一定要到位!”

    黎之清在嘴里含了一口血浆,冲那边比了个可以的手势。

    王云路向场记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下:“各方面准备!”

    倒计时的报数声一一喊出,最后“action”的尾音和打板声同时落下,黎之清如同一只在笼内监.禁多年骤然重见天日的猎豹一样猛冲出去。

    夜间微凉的空气从他脸侧刮擦过去,又把他的头发掀在半空,越过林叶罅隙的月光穿刺在黎之清的身上,给惨烈狰狞的面孔和外翻堆叠的血肉又多添了几道发白的伤口。

    黎之清想象自己的左耳左眼全废,风刃磨过耳根的切面和空洞的眼眶时痛得他半边身体的麻筋都抽搐起来,他甚至隐约感到自己的脑浆要从和颅腔并不相通的地方迸溅出来。

    痛,连带着五脏六腑也跟着一起痛,明明痛到极点就该感到麻木,可疼痛的等级却一直随着他奔跑的步伐阶阶递增上去。

    这样要命的疼痛让他的奔跑透出一股极端的疯狂凶狠,这种凶狠针对的不是在他身后紧跟不舍的追兵,也不是他脚下坑洼不平的山路,更不是眼前幽暗一片的山林。

    钟况对自己的身体残忍至极,他从血肉里逼迫出残剩不多的生气,催动痛到发颤的双腿竭力向前冲撞。

    他的姿态不像是从身后的囚禁中挣脱出来,倒像是要奔入前方无尽的黑暗。

    他不是一个漫无目的的逃亡者,脚下的山路对他而言更像是归途,黑暗里势必是有一处归所在偏执地等他回来。

    那是钟况必须见到的地方,他的奔逃或许不是为了和死亡拉开距离,而是想要死在近一些的地方,哪怕只能缩短一步。

    王云路看着监视器里冲刺得几近癫狂的青年,掌心的激光灯都被沁出的冷汗浸湿了外壳。

    “这小子真是……”有人在后面嘶了口凉气,“我光看着就觉得身上疼得难受。”

    比起表情,肢体动作的感染性绝对更强一些,但是表现难度也更高。

    王云路没料到黎之清能演到这种地步,这场戏不好演,也不好拍,他压根就没打算一次就过,然而钟况在剧中对生死胜负的全然不顾竟然都在双脚一次接着一次地接连交替里爆裂迸发出来。

    那明明是只看文字很难悟透的必死心境,何况对象还是一个年华正好的青年人。

    轨道车配合黎之清的奔跑速度往前行进,镜头前堵塞着林间杂乱的枝叶,时不时有树干遮挡住黎之清竭力狂奔的身影。

    他像是马上要逃出镜头的捕捉画面,彻底与这片山林分离成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又像是彻底被山林吞吃咽下融成一体,这辈子都要深陷其中。

    整个画面模糊且压抑,同时又充斥着扣人心弦的紧绷感。

    按照剧本设定,这一幕的结束是钟况在路线即将终结时遭受到前方的堵截埋伏,凭借卓然的身手跃上枝桠顺利脱险,但是出于对演员的安全考虑,这段被分割成了两截,计划是要吊上威压进行补充拍摄,后期把暗箭和角色合在一起。

    王云路刚要叫停,却发现黎之清压根就没有减速的意思,他不由愣住,意识到对方想干什么后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他年纪大了反应不够快,“卡”字刚酝酿在嗓子眼里,黎之清那边已经借着奔跑的助力猛然冲向前方的一堵树干。

    他脚底用力一踏,随即借力腾跃而起,身体在半空旋出一道精妙的弧线,接着他双手攀住另一棵树的分枝,腕部发力后重力下沉的身体便又重新悬空上去,角度刁钻地转过半圈。

    当他几乎倒立着悬在枝干顶端时,黎之清突然左臂一弯,身体颤抖着偏出半分,像是艰难地躲开一记暗箭,他顺势弯腰落脚,左手勾住树干侧身一滑,直接隐匿在一片暗色之中。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完全不逊色于那些在片场经验丰富的专业武打老师。

    别说剧组的其他人员,连大概有点心理准备的王云路都直接呆住了。

    这场戏拍到这里应该就全部结束了才对,黎之清藏在树干后等了又等,还是没能听到王云路喊卡的声音。

    他转身扒着树干,顶着全剧组懵逼的视线探出头,不确定地道:“……不是该卡了吗?”

    是该卡了,可黎之清这一套耍下来,在场的工作人员几乎全都愣住了,好些人还是同款的目瞪口呆脸,一个个就跟看大侠似的远远瞪着黎之清,呆怔了两秒同时兴奋起来。

    王云路晃过神匆忙让场记打了板,起身抄过靠在椅背上的拐杖,气势汹汹地往黎之清那边奔过去,还没走到他面前就挥着拐杖作势要抽他:“你逞什么能耐!就你厉害是不是!”

    他本意是想敲敲黎之清脚边的泥地训训他,结果拐杖还没完全举起来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握住。

    王云路回过头,没能看清来人又被导演助理扶着肩膀往后扯开几步:“王导王导您别急先缓一缓……”

    “别动手别动手你打人肯定怪疼的……”黎之清也差不多同时往前一步隔在王云路和尤川中间,掰开尤川的手指把拐杖送回王云路手里。

    老天爷啊,他都没注意尤川是什么时候从外围过来的,一眨眼的功夫就看他蓄势待发地站在王云路身后,那架势活像是来砸场子的,把黎之清给吓出一脑门的细汗。

    “动什么手?我是跟你动手还是跟他动手了?”王云路被自个儿助理扶着一脸莫名其妙,拿拐杖在黎之清脚前点了点,又在尤川脚前点了点,“我那就是吓唬你一下,你不拿自己安全当回事,让你小叔知道才是真揍你!”

    黎之清拦在尤川身前看着起劲教训的王云路,嘴巴张了张,心里委屈巴巴的:“……我知道您不是要揍我。”

    问题是他身后这位以为王云路是要用拐杖打人,黎之清怕尤川认真起来随手一挥就搞点大事情出来。

    “知道你还抓我拐杖干什么?”王云路指了指黎之清大展拳脚的那两棵树,“你想耍猴就不能等吊了威压再耍,你当这是后期给你做特效啊!”

    有人看他们这边又是拦拐杖又是拦人的以为真要打起来,赶过来听清对话才松口气笑道:“王导,您真用不着这么生气,黎仔人送外号‘京都特效哥’,肯定是有把握才一口气演下去的。”

    “对啊,之前新闻就报道他大街上徒手撕逃犯,那视频在微博火了好些天呢,黎仔的很多粉丝都是被他见义勇为圈粉的。”

    “什么徒手撕逃犯?”像王云路这把年纪的人还真没心思去刷微博,那天的新闻联播也碰巧没有看到。

    旁人七嘴八舌给他解释了一通,王云路理清楚缘由后没像他们那样把黎之清夸来赞去,反而叹了口气:“你可让我省点儿心吧,你要是在我眼前摔断了腿,回头你家那老头还得来梦里找我麻烦。”

    “不会的。”黎之清笑了笑,“加斯达那边的山头和林子都没让我摔过,这两棵树能有什么难度。”

    “加斯达?你去的是加斯安吧?”有人听他这么说也笑了,“加斯达可是联合军区,你要有本事去那地方还用得着辛苦拍戏吗?回家躺着当二世祖享福得了。”

    旁边的人闻言跟着发笑,只有王云路瞪着眼睛扫了他们一圈。

    “那可能是我记错地名了吧,外国名字都太像了。”黎之清没反驳,也笑起来。

    王云路欲言又止地看着黎之清,最后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回去的时候还无奈地摇了摇头。

    黎之清的这场戏份本来分成两镜,经过他这么一折腾直接全部一遍过了,虽然王云路气他冒险,可紧锣密鼓忙了一整天的工作人员对黎之清的好感度刷刷刷地又高了好几个等级。

    别说导演喜欢一遍过的演员,剧组里是个人都会喜欢,谁不乐意工作时间被大大缩短啊。

    黎之清的下场拍摄是在凌晨四点,卸了妆睡觉这种美事是完全不能指望,他索性连衣服也不换,直接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拍摄前他把那条山路跑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也是真的有点乏了。

    这顶帐篷不算大,为了节省空间,两张折叠床只能呈九十度角地并在一起,等尤川再躺下,他们两个人的脑袋就差不多靠在了一起。

    黎之清想着自己身上光是色素糖浆都裹了有六七层,脸上还堆着不少叫不出名的微妙材质,估计这味道被旁人闻起来臭得可以。

    黎之清能感觉到尤川的呼吸离他头皮不远,为了防止把对方给熏着,他悄悄地往床尾缩了一截,但是剧组的这个拍摄基地只是临时的,历史剧的资金大部分还投在服装道具方面,许多生活设备就极尽简单了。

    比如他身下的这张折叠床,淘.宝爆款六十五块,一口气买了这么多张估计还得便宜不少。

    黎之清刚往下挪了一点脚就悬空出去,他只好又慢吞吞地把身体缩了回来,忍不住嘀咕道:“……我去这床也太短了吧。”

    最多一米八不能再长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尤川从床上起身的动静。

    黎之清脖子还没昂过去,尤川就一手伸到他的脖子后面,另一只手撤去枕头之后塞进他的背下,略一施力就把轻巧地他托到自己的床头位置。

    尤川放下人,把手撑在黎之清的脑袋旁边,俯身问他:“这样呢?”

    黎之清脚下突然多出一大块空间,脑袋下垫着的是尤川的枕头,眼前还是尤川的那双眼睛,顿时就有点懵逼。

    尤川见他不回答,以为是床的面积还是不够宽敞,开口道:“我带你出去。”

    “去、去哪?”黎之清懵完又懵。

    尤川沉吟片刻,试探性地回答:“天上?”

    他可以让黎之清睡在自己身上。

    黎之清:“……”

    这就是所谓的,我送你上天玩玩?

    “为什么要去天上……”黎之清头一回觉得尤川思维转得有点迅猛,他竟然没法跟上。

    “你睡不下。”尤川把床上下打量一遍。

    黎之清反驳:“……不,我睡得下。”

    尤川不解地看向他:“不是说短?”

    黎之清心情复杂地跟他对视,帐篷里静得都能听到外面草丛的虫鸣,良久之后黎之清偏头笑起来:“床本身不短,我只是……哎,反正不是床短。”

    他说着便要坐起身,想把床位还给尤川,结果肩膀才和床面分开就又被尤川按了回去。

    “你睡。”

    “我睡一张床就够了。”黎之清再次起身,然后第二次被尤川原样按下,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想要出洞的土拨鼠,每冒出一次头就被不由分说地摁回洞里,“我把你的床占去这么大空间,你怎么办?”

    这床对黎之清来说都不能算长,那对尤川而言就更是不够躺平了,黎之清要是再占去他一个床头,尤川八成能膝盖一折把双脚踏在地上。

    “我不用睡觉。”尤川低声回答。

    黎之清见他没有把身体直起来的意思,不由咽了下口水:“那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坐着?”

    尤川点头。

    “……也一直这么盯着我?”

    尤川没有立即答话,静了一会儿把撑在床上的手收回去,同时把上半身挺直,但是视线依旧没有挪开,帐篷里光线不明,那双眼睛却还能折映出清润柔和的光亮。

    黎之清被他看得也是没脾气了:“你老是盯着我干嘛?”

    昏暗里的两点光亮顿时敛了敛,尤川过了片刻才把眼睛重新抬起来。

    盯着黎之清看的理由有很多,但是也可以用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尤川前两次说出来都是因为黎之清先向他抛出非常直白的问题,现在突然要他自己主动把答案全盘托出……怪不好意思的。

    尤川贴着帐篷的帆布坐在床上,原本只是随意地把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现在不由自主地把扣起十指,两手的拇指慢慢互相摩挲起来。

    酝酿答案的进度条还没加载到一半,黎之清又问:“该不会真是因为我长相比较讨喜吧?”

    尤川愣了一瞬,手指也不拧了,迅速点了下头。

    在他眼里黎之清身上就没有不好的地方,长相当然也是喜欢的。

    黎之清眼睛顿时睁大一点,他问这个问题只是想开个玩笑缓解气氛,没想到尤川竟然还真点头承认了:“这么肤浅?”

    原来神仙也是视觉动物。

    尤川听不明白“肤浅”这词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这时候心里还再因为上一个问题感到紧张,也没像以前那样不懂就问,还是安安静静地没有开口。

    黎之清把他这反应当成是默认,改口道:“……也不是肤浅,颜控嘛,很正常,人人都控。”

    尤川低头看着他,半天没搞懂“颜控”又有什么含义。

    “你以前盯着我是因为我长得好,求个视觉享受,那你现在老是看我是图的什么?”黎之清说着笑了,“我现在都丑到没法显示了,你看到我这张脸不觉得难受啊?”

    尤川摇摇头:“你不丑。”

    “这算是给我心理安慰吗?”黎之清还是笑,他化完妆刚照镜子的时候自己都受到不小的冲击,“神仙说话也得摸着良心吧。”

    “真的,”尤川看着他唯一完好的那只右眼,“怎么样都好看。”

    人在视觉能力受到影响的时候,其他感官会反射性地敏感很多。

    尤川声音低沉,语调认真,在晦暗的环境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性感,再加上他说出的内容完全可以算是半个情话,黎之清不仅听得耳朵酥了一下,胸腔里的心跳还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几个拍子。

    “你别按我。”黎之清说完这话才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贴着另一片帆布和尤川面对着面,他视力没有尤川好,打量半天只能分辨出对方是在看着他,“尤川,我想问一个自我感觉太过良好的问题。”

    “嗯。”尤川应了声。

    黎之清很快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个问题紧紧压着尤川的话尾,穿云惊雷一样抛了出来,完全没给尤川留下一丝心理准备的建筑时间。

    骤不及防的快问快答绝对是保证答案真实性的有效手段。

    尤川听清问题本能地“嗯”了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整个人轰地一下僵住,他滞着呼吸跟黎之清大眼瞪着小眼,缓和了两秒又觉得这么回答本来就没什么不对,认真补充:“喜欢。”

    “哪种喜欢?”黎之清有点紧张地把膝盖抱了起来,转又发现这样的姿势似乎有点娘炮,干脆放下左腿,单抱着右边的膝盖。

    尤川纠正他:“只有一种。”

    黎之清没忍住笑了:“我不是问你喜欢有几种,是问你哪一种喜欢,再说喜欢也不是只有一种啊。”

    尤川皱了皱眉,在他的认知范围里,“喜欢”就只有一个种类而已。

    “喜欢也分普通喜欢和……”黎之清一紧张词汇库就跟着紧张,想了半天没憋出合适的形容词,“那种喜欢,你活了这么多年,应该懂吧?”

    尤川把他的话来回琢磨,还是不解:“不懂。”

    黎之清内心挣扎了一下,破罐子破摔:“就是想上的那种喜欢。”

    尤川这次沉默着没有说话,就在黎之清以为他总算明白了的时候,尤川问他:“‘上’是指什么?”

    黎之清:“……”

    他有种要给老龙神来一场性.知识科普课的感觉。

    “就是你看到一个人,或者一个动物,产生了一种冲动,”黎之清脸皮挺薄,没好意思把“交.合”这类词直接说出来,只能边解释边用手比划,“想把他这样,再这样,然后啪!你肯定懂的。”

    龙性本淫,无所不交,尤川该对那种事情不陌生才对。

    黎之清说这些话的语速较快,手上动作也跟着加快,比划的虽然到位但是力道太猛,看着不像是生理活动,倒像是把什么仇人给报复弄死了。

    “这不是喜欢。”尤川摇头。

    黎之清反驳:“这也是一种喜欢。”

    别的事情尤川可以顺着他,唯独放在喜欢上就是不行:“这不是。”

    对待喜欢的人应该细心护着,不可能会想要把对方弄死。

    “那你理解的那种喜欢是什么意思?”黎之清被他的坚决噎得没法继续争下去。

    尤川想了想:“一起生活。”

    一起生活?

    黎之清愣了下,这不是他上个月给尤川解释的“在一起”的第二层意思吗?难道是他想得太多加戏过头?这就让人很不好意思了。

    黎之清想摸摸鼻尖缓解尴尬,手一伸就碰到他鼻子上的一块仿真皮肉,只好又缩回来,更尴尬了:“……这说法也对。”

    电视剧里的神仙都不谈七情六欲,尤川就算经常翻云覆雨这样那样,也可能只是出于本性,未必像人那样需要情感基础,仔细想想也的确是没有毛病。

    黎之清那边是想的通透了,尤川那边可真是“无端陪媳妇儿,锅从天上来”。

    其实龙性本淫是因为后来的龙承受不了血脉里的过盛神力,与万物相交只是舒缓神力躁动的一种途径,并不是单纯受到情.欲催使。

    作为一位岁数比天道还大的老龙神,尤川还从来没体会过神力不受自己控制是种什么滋味,更何况他天性冷淡,从来不把万事万物放在眼里,“喜欢”在他看来只有一种,“喜欢的人”也自然只会存在一个。

    他这回可以说是彻底被黎之清给误会大发了。

    经过刚刚这一通探讨,黎之清再躺下怎么也没有睡意了,他好说歹说让尤川躺到床上闭目养神,自己摸出手机给唐顺时发了条消息:[无比羞耻!我今天丢人丢得脸皮差点没找回来!]

    现在是睡觉时间,黎之清没指望唐顺时能跟他深夜长谈,单纯是想找人简单发泄一下,谁知道唐顺时还能秒回过来:[喜大普奔,我得赶紧出去买个两万响的霸王鞭好好庆祝。]

    这是还惦记着黎之清白天让尤川给他打“恐吓电话”的事情。

    [我今天竟然觉得尤川喜欢我,更可怕的是我特么竟然还直接问了他。]黎之清无视他这句话,继续打字道。

    唐顺时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回他:[那你为什么现在还有机会给我发消息?]

    这都表明心迹了,尤川就算没有把人就地办了,那抱抱亲亲拉拉小手腻腻歪歪总是该做的吧?

    [没办法,老神仙心胸宽广,不屑于跟我这等凡人计较。]黎之清以为唐顺时指的是尤川被问这种问题会恼羞成怒地宰了他。

    [你等会儿,]唐顺时有点懵,[怎么还能计较上了?你们都说了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喜欢我,他说是。我问他是普通的喜欢还是想上的喜欢,他说是想一起生活的那种。]黎之清稍微回忆一下就觉得想死,[我上个月就给他解释“在一起”有搞对象和一起生活两层意思,他那不就是普通喜欢了吗?]

    唐顺时:[……]

    难道只有他觉得,一起生活以后就能天天搞对象并且天天“上”了吗?

    黎之清继续打字道:[人家就是单纯的喜欢我,我却错以为他想上了我,跟那句“我只是把你当朋友你却想上了我”彻底反过来了啊!你不觉得这样很尴尬吗?]

    发完这句他还补了个抱头崩溃的表情包。

    唐顺时:[……]

    尴不尴尬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对老龙神挺同情的。

    [别的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唐顺时回复他,[你多多保重吧,千万记得养好身体。]

    黎之清还没搞懂唐顺时怎么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那边又道:[我还是抽空去你们剧组看看你吧,不然也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光景。]

    黎之清把两条信息连在一起看了几遍:[你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我就是年纪大了喜欢胡乱感慨。]只要黎之清不出事,他这边估计也是永远不会出事了,毕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现在已经快到一点,最多睡上三个小时就又得起来,黎之清跟唐顺时敲定探班的时间,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就合眼逼着自己入睡。

    户外拍摄变数很多,每天的任务安排可谓是争分夺秒,凌晨开始拍摄的时候大家的脸色都不比昨天好看。

    黎之清喝了小半杯的高浓度柠檬汁,别说脑袋彻底精神了,他都害怕自己五官扭得太过分,把脸上一层厚妆挤出裂纹。

    这场要拍的是钟况临死前的情节,追兵四面包抄搜捕,钟况插翅难飞,无奈躲进山林猎户家中,逼迫猎户割下自己的头颅。

    钟况全剧最大的情感爆发就在这里,除了全景拍摄,后续还要补拍几个面部特写,演员的状态必须时刻维持在同一个水准,每个镜头都不能出现丝毫落差。

    黎之清在准备期间里一直抓着剧本设想画面,他在这里足足标出了五种表演形式,犹豫到底哪一种能让钟况的内心挣扎更剧烈一些,拍摄即将开始前他深吸一口气,回身放下剧本时对上身后尤川的眼睛,心里突然平静下来。

    “如果你想去见一个人,但是拼尽全力后还是没法回到她身边,你会有什么感觉?”黎之清随口问他,“最强烈的会是什么?”

    钟况死前有未达目的的不甘,离家远走的悔恨,愧对妻子的内疚,渗透入骨的思念和不舍,但是其中必定有一个会是他的情感重心,决定着钟况情感爆发的突破点。

    尤川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愤怒。”

    “愤怒?”黎之清不解,“为什么?”

    尤川回答:“自身无能才会见不了他。”

    黎之清怔了一下,抄回剧本迅速翻过几页,恍然地笑了两声,一把揽住尤川的肩膀用力晃了晃:“不愧是老神仙,到底见多识广,谢啦。”

    尤川目送他小跑赶去拍摄现场,弯腰把滑落在地上的剧本捡起来,细心把折角抚平。

    场记板一打下,黎之清饰演的钟况便从木屋窗外跌晃撞入,熟睡的猎户方要惊醒就被从床上一把拽下,砸到墙角,他掀开眼皮,入眼就一张血肉模糊的可怖面孔,吓得他差点魂飞胆裂,来不及哀嚎又被钟况用力捂住嘴巴。

    “我名钟况,本为前太子府中幕僚,现遭朝中歹人围捕,恐难逃一死。”钟况的双腿已尽是淋淋鲜血,左边膝骨钉入几支毒箭,血水渗着黑脓,已经找不出一处好肉,“在下身虽残废,可项上人头却值千金,阁下如果有意,大可拿去这颗脑袋换些酒钱。”

    那猎户光是看着那张脸就身体发软,哪还敢取他头颅,只管拼命摇头挣脱。

    钟况另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提起,自己咳出几口黑血:“但有一点,今日过后,你必到郢州青岳村去寻一位姓庞的姑娘,将我怀中贴身信件交至她手,所受赏金也需分她一半补贴家用。钟某今生至此,来世必报!”

    眼见天光愈亮,猎户却还是不肯,钟况久久压抑的情绪逐渐迸发出来,半是祈求半是威迫地逼他动手,句句将猎户堵上绝路。

    就是猎户举刀欲上的时候,钟况终于弯下脊背,彻夜奔波的双腿也慢慢跪下,整个人在画面中彻底灰败下去,接着他膝前的地面砸出两圈血点,残破的双肩也开始细微颤抖,先是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后演化成一串压抑的痛哭。

    正是因为不能放声痛快地大哭出来,所以钟况这时的表情才足够骇人。

    外翻的皮肉,纵横的血泪,奋力挥在泥里的拳面,恨自己破不透朝中格局,也怒自己逃不出天罗密网,男人嘶哑低吼的哭声就像是裹着一团烈火,把这间简陋的木屋灼成炼狱,烧得人心里不止沉痛,还对这个伏在地上如同困兽自残一样的怪物格外恐惧。

    离现场最近的灯光和摄像都觉得身上发凉,更别提正面对上黎之清的猎户群演,鸡皮疙瘩简直落了一地,最后结束拍摄的时候甩了道具就嗷嗷地搓着胳膊。

    王云路没给黎之清平缓情绪的机会,立即补拍钟况威迫猎户时的面部特写,“卡”声落下,摄像师举着器材就弹起来,被那眼神怵得后颈寒毛都快要全竖起来。

    这演技太恶心了。

    冯梁秋呲牙看着监视器,被黎之清最后的变态眼神刺得心里老是咯噔,这他妈简直是要吃人。

    包括补拍在内,黎之清前前后后一共哭了五场,还是带着组里心灵脆弱的小姑娘一起哭,出了现场眼皮都有点红肿,他接过冯梁秋递给他的一瓶水,控诉道:“我现在严重缺爱你知道吗?给我一瓶没有爱意的水就想让我缓解情绪你是不是有毛病!”

    “那你赶紧卸个妆,卸了妆我立马就给你一个爱的抱抱。”冯梁秋指了指化妆间。

    “不行,这才是见证我们友谊的时候。”黎之清说着就对他张开双臂,“钟况死得我有多难过你知道吗?必须有人过来抱抱我。”

    冯梁秋实在没法直视他那张哭过之后的脸,一把把他身体转过去,往化妆间那边一推:“……真的你去照照镜子,你现在这模样绝对没人敢下得去手。”

    黎之清心里一梗,有没有天理了!拍了场那么绝望的戏还得再被嫌弃丑!

    他正想愤愤转身去瞪冯梁秋,胳膊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拉,接着他整个人就陷进一个微凉的怀抱。

    “不难过,”尤川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我抱你。”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黎之清的伤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冯梁秋:没眼看,下不去手。

    王云路:真的丑,下不去手。

    张老师:妆的锅,下不去手。

    尤川:都好看,来抱抱。

    众人:……(这人别是瞎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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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大家,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