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阴差阳错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次日, 阖城大祭。

    东西南北, 祭歌声声, 雅乐满城。

    就在祭典前一日,城中富庶人家在庆典中各自投入了大量银钱, 让城中香火繁盛了足足一倍有余。

    那失魂怪病,在吉祥的日子到来前不药而愈,想必是有神灵庇佑降福,才有了这皆大欢喜的结果。

    面对此等神迹, 大家自然积极酬神,盼望神灵再施恩德, 多多庇佑古城中人,使城中百姓福泽绵延,以至千年。

    祭典煊赫辉煌,但其中属于神石的却是寥寥。

    神庙中香火稀落,只有老人掐香望天而拜, 说着年轻人不屑于听的种种掌故。

    年逾耳顺的石神庙庙祝,却在门庭冷落的今日, 迎来了一名年轻香客。

    那是一名华衣公子, 看上去至多二十三四岁, 出手却很是阔绰,捐出的十锭金足够重修石神庙门面。

    这叫老庙祝很是惶恐, 一路跟随侍奉,因为太过束手束脚,还险些在高高的寺门门槛上绊了一跤。

    亏得那公子及时扶了他一把:“老丈, 看路。”

    老庙祝唱个喏,羞惭道:“多谢,多谢。”

    他自小在庙里长大,父亲便是上一任庙祝,在二十年前上山入石,再无回转。

    他是眼睁睁看着石神庙一路走向衰败的,却无能为力。

    年轻时,他也曾愤愤不平,认为众人不奉真神,是有眼无珠;但现在,一笔不菲的香火钱,就足够他喜悦了。

    “把神像修得好看些吧。”那年轻公子道,“虽说神在人心,谈钱俗气,但神佛金装,总不会差。太过寒酸的庙宇,在旁人看来是神灵都不庇佑的。”

    老庙祝心怀感激地收下,千恩万谢地送别了他。

    出了庙门,封如故往左行去。

    他是一人出行,罗浮春与桑落久留在清馆里,将此次古城调查中所得的情况详尽回报风陵,叫师兄尽快调人来处理天裂之事。

    他则落得个清闲,谁也不带,出来玩耍。

    封如故端着烟枪,在摩肩接踵的街道上独行。

    街面上是他十年未见的繁华,比之前几日更加喧嚷热闹。但一个人独处时,封如故脸上几乎毫无表情,完全没有前几日与如一共游时的积极兴致,看起来是万事都不在意的模样。

    他没什么目的地东游西逛,再精巧的玩意儿也不能留住他片刻的视线。

    除了在一架走马灯前驻足半晌,颇有玩乐之心地看完了一整个小故事外,没有一样东西能留住他的脚步。

    在他俯身看灯时,衣上尘与练如心并肩从他身后走过。

    封如故没有回身,聚精会神地望着灯中小人,倒是练如心从后望了他一眼。

    他一张脸没什么表情,淡淡的一眼,让一旁的衣上尘觉得他兴许是在看灯,而不是在看人。

    衣上尘知道他这次给练如心惹了大·麻烦,从昨日自己苏醒起,他对自己也是淡淡的,衣上尘自然想着要讨他欢心,扯住他的衣袖,凑到灯前,热情介绍:“练家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练如心是知道的,但他现在只想多听衣上尘说几句话:“我不知道的。”

    衣上尘夸张道:“哇,你真正在山中闷了太久了,以后我得时时带你下山来走动走动。这个是走马灯,靠内里的蜡烛热气儿催动……”

    衣上尘努力讨好练如心,而练如心已经分了神,时时望向封如故。

    封如故却像一个真正的富家公子哥儿,看了会灯,便失了兴趣,折扇一展,翩然而去。

    练如心收回目光,微微闭上眼睛。

    ……走马灯的热气,熏得他脸颊发烫。

    此时的衣上尘却在关注另一件事。

    他注意到了不远处门可罗雀的石神庙。

    ……看来今年也不会有祭者上山了。

    即使知道练如心定然对香火供奉的多寡了如指掌,衣上尘也不舍得叫练如心看到这一幕,拖住练如心的胳膊撒娇,指向与山神庙相反的另一处庙宇:“练家哥哥,我们往那里去。那里有河灯。”

    练如心“嗯”了一声,仰头观月,旋即垂目:“好。”

    衣上尘小小的窃喜着,捉住他的衣袖,快步赶往另一处热闹地。

    他们就这样游逛了整整一夜,直至子时将至,城中喧响仍未停歇。

    但身为山神之子,练如心必须要在子时前到达山道,解开结界,等登山献石之人到来。

    哪怕没有人到来,他也要等。这是练如心的责任。

    三年一度的祭神典礼,衣上尘是第一次经历,因此,他跟在练如心身后时,暗暗决定要同他一起等到明早天亮,再陪他去看日出,决不能贪懒睡觉。

    然而,在山道之上,练如心站住了脚步。

    向来少言的练如心主动开口问道:“今天,开心吗。”

    衣上尘忙不迭点头。

    练如心:“我也很欢喜。今天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快活的一天。”

    衣上尘笑了,刚要上去握他的肩膀,就见练如心踏着石阶转过身来,披了一身月光,无声俯视着他:“多谢你。”

    衣上尘嬉皮笑脸:“不必谢的,多叫我亲上两口就好。”

    练如心:“多谢你陪我这两年。”

    衣上尘背过身去,生怕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好,我不陪你。我是魔修,不能陪你接引。我这就去神石下等你。”

    说罢,他拔腿欲往山上奔去。

    练如心在后面叫了他的全名:“衣上尘。”

    衣上尘脚腕发了软。他背对着练如心,站在山道上,心里一忽儿寒一忽儿热,声音里的笑意已完全是强装出来的:“我给你惹麻烦了,是不是?”

    练如心不语。

    衣上尘不敢看他,语气却急促起来:“我知道错了,真的。我明天就下山去,连续一百天做一百件好事,将功补过。我不再犯糊涂了,不砸人家的神像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孤独了,多一个我留下来陪你,可不可以……”

    练如心的声音清冷如冰:“你走吧。”

    衣上尘霍然转身,声音尖锐起来:“我不走!”

    喊过之后,衣上尘又觉得这不是认错的态度,神情和声音一道软化下来。

    “我以后不犯了。”衣上尘讷讷道,“你不要赶我走……”

    “我没有说你错。”练如心敛着袖子,表情沉静,“但魔道的存在,会为神石引来麻烦。你若是安分守己,还自罢了,但现在,我只想安心守好神石,至于其他……我不做他想。”

    衣上尘攥紧拳头。

    ……神石,神石。

    他居然还不如一块把练如心禁锢一生的、冷冰冰的石头。

    他想咬紧牙齿,逼自己清醒一些,但是两齿相咬,他才发现自己齿关哆嗦得厉害,咯咯作响。

    衣上尘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既然碍了你守护神石的职责,你又何必救我,放任我重伤而死岂不更好?”

    “你为神石而死,尽管是一个错误,但我依然要救你回来,还你一命,恩怨两清。”

    “恩怨……”衣上尘喃喃,“我与你之间,是恩怨?”

    练如心反问:“不是恩怨,又是什么?”

    ……两年陪伴,他居然管这叫恩怨?

    衣上尘的嘴角抖了抖,似哭又似笑地指着练如心:“你……你有没有心啊?”

    这句问句一出,衣上尘先是自己愣了一愣,旋即捧腹大笑起来。

    “是了,我忘了!你没有心,你是石头里钻出来的!”

    练如心静静地看着他,不生气,也不难过,只是用心且专注地看着他。

    衣上尘想,对了,就是因为这种格外专注的眼神,他才会误会练如心对自己别有情愫。

    在练如心这样的神之子眼里,自己怕不过就是他养的一只动物,平时逗一逗,一旦触及他和他的神石的利益,便能一脚踹开。

    因为他根本没有心。

    如心,如心,如有实无罢了。

    衣上尘摊开双手,大声笑道:“我在这里留了两年,这里我早呆烦了……”

    他面朝着练如心往后退去,等着一声挽留。

    他数了十声,退了十步,又多给了练如心五步挽留自己的机会。

    然而练如心只是专注地看着他,没有表情。

    ……他一直是这样的。

    他心里只有他的城民,只有他的责任,而自己只是他漫长人生里的过客。

    练如心说得没错,世人痛恨魔道,自己还砸了别人的神庙,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再留下来,只会拖累他,甚至玷污神石的声名。

    他身为魔道,守一块石头都不配。

    思及此,衣上尘一颗心几乎裂开,但他面上笑容越发灿烂。

    “你为何这么看我?”衣上尘极尽能事地挖苦他,“练家哥哥,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练如心望着他,一言不发。

    衣上尘继续道:“我是很喜欢你的。但你别忘了,我是合欢宗的魔修,我以人间情爱修炼,我将来喜欢的人会有很多,你不必挂心。”

    练如心点一点头。

    不知怎的,练如心这一点头,却叫衣上尘的眼泪直直掉了下来。

    他自以为方才将潇洒放手的样子演得不错,却因为一滴眼泪全盘作废。

    他只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人世间的情爱一途,他方一踏足,便遭此重创,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修此道。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练如心什么都没看到,算他走得潇洒,而不是被人生生赶走的。

    以一滴眼泪作为失败的收尾,衣上尘慌慌张张地跑下了山去。

    他诞生在一个太糟糕的年代,人人憎恶魔修,就像厌恶衣袖上的尘埃,信手一掸,便能挥去。

    他逃得太过狼狈,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他身后跟随着十数只萤火虫,打起荧荧的青色灯笼,叫他不至于在山道上跌倒。

    直到他慌张奔逃的身影消失在练如心的视野里,练如心才背过身去,抬手抚一抚胸口,露出困惑的神情。

    他不懂啊。

    那明明只是普通的话语而已,为什么却能戳得他有如万箭穿心。

    好在,他面上向来冷清,不知道痛楚表情该怎样表现。

    至少送走他了,这是好事情。

    练如心在山道上等候一会儿,眼见献祭之时过了,方才起身,封好结界,登上山去。

    见到封如故时,练如心并不多么讶异。

    封如故坐在神石之上,翘着脚,垂目注视着他。

    “云中君。”练如心干脆地撩袍下跪,叩首道,“练如心做下错事,理当受罚,然而我非凡世中人,此身难受凡世惩处,我愿自请惩罚……”

    “多余的话就免了。”封如故打断了他,“我来只为问两件事:第一,你一双眼能看透仙魔之别,劳烦你告诉我一声,那个黑衣人是怎样的人?”

    练如心想了一想,据实以答:“他身染魔气,却是仙躯。”

    “第二,他有没有什么话、或是什么东西要托你带给我?”

    练如心又仔细想了想:“我与他见了两回。一次是初遇,一次是他拖来尸身。临走前,他说过,如果我杀不了云中君,可将一样物品交与云中君。上次走得匆忙,未曾交还,现在奉上。”

    他取出一枚淡青色的卍纹玉佩。

    一看到这枚玉佩,封如故脸色登时奇异起来,抓住其上束着的白流苏,接过来,却不加细看,便接于怀中,竟是一点都不提防。

    他纵身从神石上跃下,正要离开,突然觉得身后落下了点点繁星,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封如故一怔,回过头去,只见练如心耗尽他剩下的一点点修为,让几只萤火虫跟上了他。

    练如心点一点头,神情平静。

    这已经是他多年送行旅人上下山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云中君,好走。”

    封如故也没有推拒他的好意,摇一摇手中软扇,选了另一条山路,一步步走下山去。

    送走封如故,练如心跪在神石前,诵念完了一整本早已听熟的神石经。

    他送了无数人来献祭,如今轮到了他自己。

    练如心提前预支了自己的心愿,因此他省却了最后一步。

    全身心融归石中之前,练如心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很是简短,甚至于有些没头没尾。

    ——风。

    他还欠他一阵风。

    ……

    衣上尘揉着略红肿的眼睛,一路走到山脚无人处,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他逐风而来,生性自由,现在却失落了前进的方向。

    他索性不动了,想等着一阵风过境,为他指明前行的方向。

    他立于原地,心乱如麻地等待着,直到一阵大风倏忽自山间卷起,指向西南方向,但风里居然卷起了淡淡灰雪,宛如石尘。

    流风,回雪,石尘。

    衣上尘没来由地心尖一紧,脑中还不及浮现出一个完整的念头,便已经心神大乱,掉头按原路冲回了山上。

    他连驭风加提气,将他那点粗浅的修行疾行之功用到了极致,才在一盏茶时间内赶到了山巅。

    隔着层层榉树,直到看到练如心好端端地站在溪边,用指尖拨弄挂在榉树上的蝉蜕风铃,似是怀念的模样,衣上尘才松了一口气。

    ……真是杞人忧天。

    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呢。

    去而复返,衣上尘突然就不想走了。

    他不管风要往哪个地方刮了。

    只要练如心还愿意记住他,他哪怕死皮赖脸一点,也无所谓的。

    这样想着,他吁出一口气,打算从榉树后现身——

    就在这时,衣上尘看到,练如心动手摘下了榉树上的风铃,任它一串串凫在水面上,顺流漂走。

    衣上尘站在树后,将练如心的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就不难过了。

    世事于此人而言,不过是浮水蝉蜕,顺流而来,随波而走。

    自己不过是下趟山的工夫,他便已经要着手处理扫除他留下的痕迹,再无留恋了。

    那自己还在自苦什么呢。

    ……本是不值得的。

    这次,衣上尘走得再无迟疑。

    他按照风的指示,朝着西南方走去,就像他来时一样,顺风而行,随风而动。

    在他转身之时,刚刚从神石中分化孕育而出、还未来得及为自己命名的神之子似是听到了响动,歪头看向衣上尘离去的方向,却只见到了一个寥落又伤感的背影。

    他抓住手上的蝉蜕风铃,又好奇地拨弄一下,随即将其放入溪流中,任其漂走。

    ……他初开鸿蒙,只把这树上的小东西,当做和树叶无异的玩具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莫以衣上尘,不谓心如练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