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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一、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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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驾虽随太后回了紫禁城,皇帝每日却几乎水米不进,成日将自己关在乾清宫内,日日罢朝,又数次递了文书与慈宁宫,皆是意欲出家之为。

    太后虽心下震怒,到底顾着皇帝的面子,不曾驳回,不过数日之间,皇帝所呈的宣纸在慈宁宫的案头已堆积如小山。那日青月前往慈宁宫请安,见得太后眉目生愁,两鬓愈白,不由道:“太后思虑国家天下,亦要担心自己的身子。”

    太后素手一摆,只是无尽的沉默,青月黛眉一蹙,方依依行礼告退。出了那慈宁宫,见舆轿静候在外,那天色晴朗,竟无一丝云彩,隐隐见得暮色流转,那宫殿楼阁,皆镀上了一层金黄。青月见得其木格独自侍立在外,不由怔怔想起了其其格出嫁那一日。

    因着端敬皇后大丧,皇帝圣旨虽下,其其格亦敕封郡主,那大婚却是从简至极,不用喜乐,只不过一顶暖轿将凤冠霞帔的其其格接了,经由隆福门而出,直往费扬古京中的府邸去。那日天色亦是晴好,朝霞遍天里,青月携了一众宫人立在那长乐殿前,其其格穿着一身吉服,怀抱赤金白玉如意与平安果,却是满面清泪,依依行下礼来:“其其格拜别格格——”

    青月一双眸子虽是笑着,却隐隐见得一汪秋水,扶起她道:“新妇初嫁,怎能垂泪?”费扬古已是十八岁的英武少年,褪去那一身正白旗行袍后,愈发显得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不似往日般骄矜倨傲,拱手对着青月道:“奴才从前虽与永寿宫多有龃龉,但奴才可向娘娘起誓,大婚之仪虽简,但奴才对柔儿之心却深。今生必定爱护柔儿,不离不弃。”

    她莞然而笑,蓦地想起其其格从前的闺名,便是柔儿。她不过随口向福临提过一句,他却是铭记至今,又以“柔安”为其其格的封号,不由心下动容,执了其其格的手,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本宫相信费扬古将军的为人,你大可安心了。”说罢,方将其其格的手交由费扬古,那朝霞流转里,听得心爱之人的一声轻唤,竟是如此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她不禁怔怔地出神,她的良人,似乎从未唤过她的闺名,那夜阑人静之时,也曾盼着他那样依依唤她一句“青儿——”

    其木格见她怔怔地立着,忙唤了一声“格格”,青月方转圜过来,见得那慈宁宫庭院深深,梧桐叶落,芭蕉舒展,不由静默垂首,却瞥见纤细皓腕上,一串殷红珊瑚饱满玲珑,沉吟许久,方长叹一声,道:“去乾清宫。”

    那暮色四合里,吴良辅携了三两小太监,垂头丧气侍立在六菱交花隔扇门下,冷不防见着一个莲青色的身影渐渐近了,唬了一跳,方回过神来,青月已然推门而进。吴良辅骇得面无人色,叫了一句“静主子”,便被那厚重的楠木门隔在了外头。

    福临原坐在那御案后头,听得吴良辅一声叫唤,怔了片刻,方抬头去看,见得那清丽的身影近了,隐隐闻得幽香盈盈,虽是熟悉,乍然见了,那一时之间,却只相顾无言。

    青月一瞥那御案之上,见朱笔皆换成了靛蓝一色,向来逢有国丧,皇帝皆以蓝笔批奏,她亦知董鄂凌霄追封皇后之事,不由心下嗟叹,又是悲辛,又是惆怅。忽听得皇帝掷下那玳瑁笔杆,含了几分悲痛道:“你来做什么?”

    她心下亦是伤恸,却微微一抬眼眸,只觉眸光似冰,寒如星子,只冷冷道:“近来见得慈宁宫案头堆积如山,方知皇上意欲出家,便赶来见皇上最后一面。”

    福临一时语塞,沉吟良久,方道:“那日为救溪森师父,允诺皇额娘原是权宜之计,出家之事……我心意已决。”

    青月莲步姗姗,款款上前,拾起那管紫毫,轻轻置于御案之上,道:“我既来了,不知皇上可愿听我一句劝?”

    福临怔了片刻,方猝然起身道:“什么?”

    青月傲然而立,一双明眸朗朗对上他深不可测的瞳仁,只道:“夏桀为何而亡?商纣又因何而灭?后人嗟叹谩骂,不止桀纣,更以妺喜妲己为亡国妖姬——世人皆道皇贵妃贤良淑德,难道皇上想令她故后徒添骂名,遗臭万年吗?”

    福临虽素知她性子倨傲,却不意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愣出神之际,已听得她轻笑一声,转首离去,那清冷的声音响彻在空旷疏朗的乾清宫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宫里我亦是待腻了,皇上要出家,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吴良辅早已唬得面无人色,又碍着御前规矩不得窥听,见得青月行至那门前,忙不迭跪下道:“奴才恭送静主子。”听得御案之上并无动静,禁不住探了头去看,却见一个青玉卷书墨床重重摔碎在脚边,一时满地玉屑,如残雪凝辉,和着皇帝一声怒喝:“滚!”

    吴良辅忙将那雕西番莲的大门掩了,瑟瑟缩在那廊下,只听得里头杯盏瓷器摔碎之声,兼着皇帝粗重的喘气声,廊下伺候的内监到底年纪小,唬了一跳,轻声问道:“为何静主子每一次来,万岁爷都这样发怒?”吴良辅“嗐”了一声,一掌拍在那小内监的头上,斥道:“主子的事,岂是咱们做奴才的能管的?”他瞥了一眼那交花木门,又压低了声音道:“也不知静主子这一次,劝不劝得了万岁爷回头。”

    那夕阳一分分沉了下去,乾清宫里两只狻猊鎏金香炉里,龙涎香渐渐熄了,皇帝只怔怔坐着,见得那暮光四合,渐渐凝成了一汪夜色。他见得周遭瓷盏碎裂,粉屑飞溅,偌大的乾清宫里,只觉空旷冷寂。极目远眺里,隐隐见得夜色下承乾宫飞檐画栋的一角,不由怔怔出了神去,曾经多少个夜晚,他便轻轻拥着凌霄,坐看那星月交辉,烟花漫天。比之她的骄纵倨傲,凌霄是那样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直如一枝折在手中的娇艳海棠,如花解语,似玉生香,而非那冰天雪地里,凌寒独开自的一枝绿梅,拒人于千里之外。

    顺治十七年的九月里,天气业已渐渐凉爽下来,这一年本应举宫前往盛京避暑,然因着皇贵妃病重,便阖宫留在了紫禁城。

    皇帝先头一意孤行,要去五台山出家,到了九月里终究是平息下来了。虽是罢朝数日,那九月二十五日,到底在早膳时分接了膳牌,太后趁着内大臣觐见的时候,方传了吴良辅到慈宁宫问话。

    殿内飘着一缕淡薄的檀香,隐隐要渗透到肌理中去。太后坐在玉簟上饮茶,眉目间满是悠远的宁静,岁月已在她的眼角刻下浅浅的痕迹,却依旧是那端华大方、雍容华贵的天下之母。

    吴良辅颇有些畏惧:“那日静主子携了身边其木格姑娘来见了万岁爷,二人在殿内说了几句话。皇上便急召奴才进去,说出家之事就此作罢。”

    太后轻轻“哦”了一声,赤金福寿蜜珠的护甲敲击在青花瓷盏上,泠然生响,她恍若无意般随口道:“静妃都说了些什么?”

    吴良辅拭去额上的冷汗,畏畏缩缩道:“回太后的话,奴才在殿外候着,听得并不太真切。”

    太后沉吟片刻,只浅淡一笑,道:“御前伺候的人,当真是个九曲玲珑心的。”

    吴良辅觑见她的神色,忙磕了头下去道:“奴才该死,娘娘前头说了什么奴才并未听清,只断断续续听得……静妃娘娘并未反对皇上出家,还说……还说朱门酒肉臭,这宫里……不待也罢。”

    日光透过藕色的千影帘,层层叠叠烙在慈宁宫的地砖上,明晃晃的,那殿内寂静无声,偶尔听得铜漏滴落的声音。良久,太后低低叹了一声,唤道:“苏茉尔——”

    苏茉尔垂首恭敬道:“是,太后。”

    太后将那杯盏轻轻搁下,方叹道:“福临这回,可真是遇着对手了。哀家是他生母,竟也未能想到这一层。青儿这孩子……真是……皇帝,可惜,可惜啊。”

    吴良辅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却听不明白太后如呓语般的一番话,倒是苏茉尔先回过神来:“既然皇上安心了,吴谙达就快回宫罢,一会儿内大臣觐见毕了,皇上见不着谙达随侍,怕是要发脾气呢。”

    吴良辅登时如临大赦,恭敬道:“奴才告退。”

    太后的笑意似浮在寒冰上一般:“苏茉尔,你瞧咱们的皇帝——都做了些什么啊!哀家的亲孙子、他的儿子还病在景仁宫里,他却不闻不问——”

    “砰”一声,上好的景德青花瓷茶盏碎成无数雪白湛蓝的碎片,飞溅在慈宁宫的万里河山氆氇毯上,茶香随着雾气袅袅蒸腾而起,一如此刻太后眉心的怒气一般。

    苏茉尔忙上前替她抚了抚背心,道:“太后放宽心便是,前头太后在午睡着,江太医已然来报,说三阿哥大好了。”又压低了声音道:“既然万岁爷已经消停了,太后便原谅他这一回罢……万岁爷,到底还是年轻,一时儿女情长,难以割舍,也是有的。”

    太后到底是久历宫闱,铁腕撼政的女中豪杰,顷刻间已然收敛了怒意,只道:“年轻?福临已是做阿玛的人了,先帝在他这个年纪,早已随父汗征战四处,降服各部了。”

    苏茉尔取了绢子,将那案上的茶水渍拭干净了,方道:“恕奴婢多嘴一句,如今端敬皇后已经去了,静妃娘娘又主动去见了皇上,太后不若趁此机会,令他二人重修旧好?”

    那日光澄澈里,太后不由叹了一口气,道:“青儿去见他,只怕是为了哀家,为了这天下多些,却非为她自己。何况福临与青儿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哀家是有心无力,他二人……亦只能听天由命了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