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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花落人亡两不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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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烨的身子时好时坏,折腾了两月,康妃已是瘦得没了人形,连着青月日日陪伴景仁宫,亦是清减了几分。那日江清尧从宫外回来,风尘仆仆,遍寻了民间偏方,又同萧临风一起与院判会诊,方斟酌了用药。

    萧临风每日辰末时分,必然亲至景仁宫为玄烨诊脉问药,每每见得青月侍立在旁,不过稍稍行礼,从不注目。青月虽心中不豫,那面上到底未露出半分来,终于在六月十八日,传了萧临风去永寿宫相见。

    她屏退了左右宫人,夏日盛烈的阳光透过那上用的明纸和鲛纱帷帐,一丝一缕,柔和得仿佛月色般,烙在殿中方砖上。阁中风轮辘辘地转着,那三尺见方的冰块雕成吉祥如意的图样,经阳光一照,渐渐化成了刺骨的凉水,一如萧临风阴寒的面色般。

    那暖阁中极安静,萧临风略略请了个安,便不再言语。他向来是温和谦逊的男子,眉目宁和,心地仁善,青月盘膝坐在那炕上,凝视了他许久,方喟叹一声,道:“若非我传召于你,怕是你也不会再踏足这永寿宫半步。”

    萧临风眉头紧锁,静默良久,面上分明是极痛苦的神色,却犹自镇定道:“那是因为……微臣原以为,娘娘与当年一样,不曾改变过。如今看来……原是微臣想得差了。”

    青月不意他会如此,不由怔怔出神,道:“在这深宫之中,何人不曾变过?既然临风心中已经笃定,我博尔济吉特青月是如此不堪,如今又为何要来见我?”

    萧临风牙关紧咬,沉默半晌,方厉声道:“微臣想当面问一问娘娘,究竟与郎侍卫是否有私,三阿哥身染恶疾是否亦是娘娘所为?为夺帝裔,移花接木,陷害陈氏,又是否属实?”

    他字字铿锵,青月只觉如闻惊雷般,在脑海中迸炸开来,怔忡良久,方含了一丝苦笑问道:“数月不见,本宫在萧太医心中,竟已成了这样蛇蝎心肠的妒妇?”

    那殿中铜漏滴答作响,愈发显得寂静可怖,萧临风双拳紧攥,只是沉默无言,青月猝然起身,道:“我与你相识十数年,从未想到会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萧临风重重跪下,叩首道:“微臣唯愿娘娘一世平安。”说罢便起身离去,亦不再看青月一眼。其木格见他匆匆走了,忙打了帘子进来,瞧见青月面色苍白,直如玉蕊梨花,不由心下生凉,嘴上却俏皮道:“临风总是惹格格生气,下次他再来,我非替格格教训他不可。”

    青月双膝一软,忙在那金丝楠的小案上扶了一把。其木格伸手欲搀,却见她素白面上虚浮着一抹浅笑,隐隐含了几分悲恸与心伤,只低声道:“他不会再来了。”

    翌日辰初时分,萧临风便递膳牌⑴与皇帝,道潜心诊治三阿哥病情,分身乏术,恳请皇帝另派太医为永寿宫诊平安脉。皇帝虽心下生疑,但因着皇贵妃病重,心中忧虑,亦顾不得其他,不由随手将那膳牌撂下,对吴良辅道:“你亲自去太医院选个老实忠厚的,指给永寿宫便是。”

    待到七月流火的日子里,皇贵妃董鄂凌霄已病得不能起身,时逢西北战事吃紧,边关厉兵秣马,皇帝已是焦头烂额。每日卯初时分便要起身,巳时御门听政过后,便亲至承乾宫陪伴董鄂凌霄。那日皇帝方到了安华殿,便见凌霄斜斜倚在炕上,轻抚着前头荣亲王的遗物,愣愣地出神。

    她已是虚弱至极,说不上三两句便是一通咳嗽,七月盛夏的日子,犹抱着鎏金烫画的手炉,皇帝心下又怜又痛,面上却佯装笑道:“这样好的天气,无端端看这些做什么?”

    凌霄见是皇帝,不由微微一笑,那素面上不施脂粉,苍白消瘦,柔声道:“要劳皇上每日下朝来见臣妾,臣妾实在惭愧。”皇帝只是温柔笑着,依了她坐在那炕上,接过她手中百子图案的赤红肚兜,方道:“你病中多思,这样的东西实在看不得。”

    她轻轻倚在皇帝的肩头,那朝服披领刺绣五爪金龙,摩挲在脸颊上,微微生痒。她只觉眸中一酸,凝噎片刻,方道:“臣妾近来总是梦见咱们的孩子……或许过不了多久,臣妾便能与他相聚了。”

    皇帝心下一凛,忙伸手去掩她的口,道:“朕不许你胡言乱语。”董鄂凌霄敛了那虚浮的笑意,方起身静静凝视着皇帝清俊的面容,道:“臣妾有一事想求皇上。”皇帝深不可测的双眸中尽是疼惜,只道:“你甚少这样求朕。你放心,无论何事,朕都一定答应你。”

    凌霄微笑着拜倒,道:“臣妾想见静妃一面。”

    皇帝不由愣了片刻,那面色一沉,略含了一丝凌厉,道:“你见她做什么?”

    董鄂凌霄却似恍若未觉般,只柔声道:“皇上方才答允了臣妾……”她话音未落,已是一通咳嗽,那面上泛着潮红之色,皇帝忙伸手去抚她消瘦的脊背,道:“你既病着,还是别见生人的好。”

    董鄂凌霄低眉垂目,凝神片刻,方柔声应了去。

    那八月里,本应阖宫前往盛京避暑,但因着皇贵妃病重,便一拖再拖。青月素来畏寒怕热,夏日炎炎,除去照看玄烨,便常躲懒于长乐殿。

    边关战事加紧,皇帝又事必躬亲,常常独自宿于乾清宫,连着十几二十日都是“叫去。”

    八月十六日,青月午睡方醒,其其格便进来福了一福,道:“启禀格格,承乾宫的豆蔻姑娘来了,说是……皇贵妃请格格过去一趟。”

    其木格替她梳着头,那青檀木的梳子忽然“啪”一声落了,忙惶急道:“格格别去,小心有诈。”

    青月方问:“豆蔻来了多久了?”

    其其格道:“格格睡下不过片刻就来了,如今在正殿内候着呢。”

    青月亦不多言,只起身道:“更衣,去承乾宫。”

    安华殿内焚着浓重的百合香,董鄂凌霄犹在病中,从前丰盈如满月的脸庞日渐消瘦,却显得愈发苍白浮肿。她的头发随意挽着,斜斜簪一支红玛瑙雕刻的辛夷花步摇,倚靠在苏绣软枕上,眼神飘渺如孤鸿只影。

    青月打了帘子进来,她的眼风方往袅袅而来的青月面上扫去,脸颊突然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潮红。又艰难地摆一摆手,道:“豆蔻,香兰,你们先下去罢。”

    二婢怯怯地望向青月,只听她淡漠道:“若不放心,便在安华殿外守着罢。”

    豆蔻和香兰忙道:“奴婢不敢。”又仔细打量了青月一眼,方退了下去。

    青月天水碧色的衣袂轻展,婉转翩跹如三月里一只纤巧灵动的蝶,清冽的声音听来犹为分明:“不知皇贵妃有何贵干?”

    董鄂凌霄咳嗽了几声,抚了抚胸口,待咳喘稍定,方苦笑道:“多少年了,你对我永远是这样的口气。无论我是襄亲王福晋,亦或是董鄂皇贵妃,不管我如何努力变得高贵,你依旧是看不起我的。”

    青月黛眉一蹙,已然道:“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曾为襄亲王福晋了。”她见凌霄盈然有泪,心下亦不禁微微恻隐,略略缓和了口气道:“受人尊敬与否,原不在于地位的高低。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董鄂凌霄恍若未闻,似是自言自语般道:“岂止是你,便连太后、皇后、端妃,甚至康妃,也都是瞧不上我的。”

    青月长长喟叹道:“人生在世,原就有许多的不易,既选定了路,便要自行承担满路繁花似锦与荆棘满怀。于你于我,皆是一样的。”

    凌霄努力支起了身子,望着青月清冷无波的面容,良久,悲怆道:“怎会一样!”她直勾勾地盯着青月,那久病黯淡的眼眸里霎时灼灼如焚:“你不会懂得!你是卓礼克图亲王的嫡女,皇上的亲表妹。天之娇女,自小便受尽了父母兄长宠爱疼惜。我却是庶女,连选秀也不得参与,阿玛与族人,宁愿让容貌才情都不及我的宛如去选秀,而我只能嫁与襄亲王为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入宫,皆是以妃位而立,你更是最尊贵的中宫皇后!而董鄂家的女儿入宫承宠,不过是庶妃贵人罢了。待我进宫,终得了皇上青睐,晋贤妃、皇贵妃,我原以为我终于能为董鄂氏族人争一口气,也为自己争一口气,谁知道,在这宫内,只有皇上一人真心待我,你,皇后,太后……你们博尔济吉特氏一族,终究还是看不上我们董鄂氏!”

    她自病中说出这一番肺腑之言,孱弱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脸颊上涌现出病态的潮红,一时间咳嗽不止。

    青月提起桌上的白璧莲花壶,替她斟了一杯温水:“病中多思,你这样口不择言,若传到了太后耳中,只怕又是一顿饥荒。”

    她虽如是说着,心下却不由恻然,曾经的年岁里,每每想到董鄂凌霄四字,一颗心便犹如凌迟一般痛楚,未料如今,竟能这般关切于她。

    究竟是心慈手软,或是早已放下了经年的苦痛与不甘,青月苦涩一笑,不欲再想,只含了一分怅然,欷歔道:“我曾经很羡慕过你。”

    董鄂凌霄愣了半晌,方冷寂道:“你又晓得我有多羡慕你吗?皇上曾应允后宫诸妃去往江南巡游,所有人都日夜期盼,唯有你不屑一顾,你自小便跟着你阿玛游历四方,目光之远,岂是我这个从未出过深闺的格格可以相比的?你有天成之貌,蕙质兰心,连皇上都曾赞你‘丽而慧’,太后更是对你百般疼爱。而我自嫁入襄亲王府后,王爷待我虽好,却不过是世间最寻常的平淡夫妻罢了,相敬如宾,无波无澜。”

    她不施脂粉的面颊上,两行清泪缓缓落下,只悲怆道:“你可知道,我是先于你遇见皇上的——他最先爱上的人,也分明是我,可是到头来,为何我偏偏只能嫁与王爷,你却因拥有高贵的家世,轻而易举便入主坤宁宫?即便你被废黜,即便我深受宠爱,皇后之位依旧是博尔济吉特氏的,而皇上也不曾亏待过你半分……”

    青月寒如秋水的眸中闪过一丝凌厉,迫向董鄂凌霄的面容,冷冷打断她道:”我曾许诺过懿靖大贵妃,要替她查清和硕襄亲王暴毙的真相——董鄂凌霄,我疑你已久,你是否为了嫁与天子为妃,所以害死了襄亲王?

    凌霄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潸然泪下,恍若孤舟嫠妇,呜咽不绝:“我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博果尔……他……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愧疚之意,然而那愧疚亦是稍纵即逝,她轻轻拭去泪花,垂下了狭长的眼帘:“我一直以为,各自嫁娶后,皇上已对我无甚情意。直到顺治九年盛京之行,我与皇上在行宫内旧情复燃,而王爷从不知情。回京后,皇上多番出宫与我私会,终于有一日被王爷撞见……他激愤难当,打了我一记耳光,皇上当即便还了他一掌。是夜……王爷他……他便饮鸩自尽了。皇上怜惜我身世可怜,才连夜求了太后,安排我进宫侍奉。”

    说至伤心处,凌霄柔美的眼里滚下连绵不绝的晶莹泪珠,又低低道:“今生是妾身对不起王爷,只盼来世做牛做马,以报王爷恩情。”

    忆起碧苑中那个温和干净的翩翩少年,沈腰潘鬓,才情横溢,一日之间却骤然被兄长与爱妻双双背叛,受天下人耻笑,可叹博穆博果尔情何以堪。

    那日他所吟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依稀还在耳边回荡,然而一缕清魂,早已不知归去何处。青月的眼中隐隐有泪水浮现,原来一切都是命数罢了。那电光火石之间,却忽地忆起她进宫时的传言,青月已然明了,只决断而冷冽道:“董鄂凌霄,你不必装可怜了,当日若不是你以身怀有孕欺骗他,他又怎会在亲弟暴毙之时迎娶你进宫?襄亲王的确不幸,娶了你这样的蛇蝎妇人——”

    董鄂凌霄久病浑浊的眼忽然闪现出雪亮的恨意,转瞬间却是一片了然的云淡风轻:“你竟然都知道了……”她凄苦笑着,道:“这样的女子,怪不得连身为董鄂氏的宁妃也愿与你交好……博尔济吉特青月,我的确比不上你。不过可惜啊,静妃,你可知道你自己的死穴吗?”

    青月不自觉握紧了双拳,绝美的眼眸微微闭着,冷冷道:“你说。”

    凌霄忽然仰天长笑,似拼劲了最后一丝气力般,一字一句狠狠道:“博尔济吉特青月,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弱点……便是败在一个‘情’字上!”

    雨过天青色般的衣袂轻轻舒展,那腰间的环珮珠玉泠然有声,青月已然拂袖而去,风中依稀浮动着幽幽一缕暗香,和着她清冷如冰的声音:“若是如此,我情愿一生输下去,也决不要同你一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