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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悼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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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三月初四,已是草长莺飞的日子了,太后新赐了延禧宫给夕颜居住,那日又是夕颜的生辰,一时间来往贺喜的嫔妃络绎不绝,那延禧宫虽地处偏僻,却也门庭若市,熙熙攘攘。

    端妃与恪妃、康妃原坐在那庭院中,替夕颜细细选着那册封时用的珠饰,康妃最是爱说爱笑,妙语连珠似的将众人逗得十分欢喜。恪妃原抱着端敏公主在膝上,那端敏不过六岁的年纪,见了恪妃髻上一支青玉鸾鸟步摇,便伸手去攀。

    端妃只瞥了一眼,那神色便有些黯然,道:“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静妃了。”

    此言一出,众人的面色皆是不好,康妃哄了怀里的玄烨一会儿,方笑道:“莫说姐姐们,便是我,也许久不见她了。”

    夕颜的清秀的眉头微微一皱,方道:“皇上圣意难揣,这宫里亦是人心叵测,月姐姐曾告诉我,她常年避而不见我们,亦是为了我们好。”她说罢,便抚了抚玄烨的那乌黑的小辫,清明的眼里满是欢喜。康妃温和一笑,方道:“果真是姐妹连心,这些年来静妃虽不曾再见过烨儿,但那关怀却是一分不落。”

    她正说着,敬事房的徐谙达便来宣旨,道三月初六便是夕颜侍寝之日。夕颜不过年方十五,方接了那旨,面上便羞得通红,康妃只道:“妹妹到底还年轻,将来承了宠,再给皇上添个小阿哥便好了。”

    那话音还未落,端妃已然笑道:“我瞧着还是公主好,只瞧那陈常在年前生了阿哥,偏生赶在荣亲王后头,咱们万岁爷看都未曾看过一眼。”

    她素来直爽,话从口出,方才惊觉一时失言,忙对康妃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康妃便道:“姐姐的意思我如何不知,那陈氏从前害得恪姐姐受了极大的委屈,如今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夕颜便温柔一笑,道:“康姐姐有玄烨这样聪明俊秀的阿哥,恪姐姐又养着玉雪可爱的公主,夕颜只求一儿半女,像三阿哥和端敏这般便好。”

    夕颜的容貌性子原与青月有三分相似,只不像她那般清冷倨傲,仿佛家中亲切的小妹一般,那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又絮絮聊了半个时辰,方各自散了。

    延禧宫的乌檀木雕花大床与夕颜原住的清漪阁里那张花梨木床不同,那夜色未央里,夕颜辗转反侧,挨到了子夜时分,却依旧睡不着。那延禧宫地处一隅,往前走上一段便是锡庆门,夕颜见守夜的宫女坐在廊下睡着了,亦不忍惊扰如意,便披了件蜜合色的大氅,蹑手蹑脚地出了宫门。

    夕颜向来不曾承恩,伺候的宫人并不十分将她放在眼中,她吩咐了那宫门外当值的太监不必跟随,便独自沿着那宫道茕茕行着。那耿耿星河里,月色亦轻柔,洒在青石方砖上如满地凝雪含霜,夕颜到底年幼,忽生了几分顽意,趿着那软底的缎鞋一路去踩自己月色下清灵的影子。

    不知不觉便行至了锡庆门下,夜里极静谧,忽然听得那汉白玉须弥座旁有窃窃私语之声,夕颜便有些害怕,忙藏身于宫道折角之处,定睛一看,却见得守门的侍卫已不见踪影,那月色泠泠下,依稀窥得一男一女的身影,正低声细语着。

    她屏息静气,听了许久,忽然怔怔道:“是她……”忽地月下人影一晃,那男子轻声道:“有人——”夕颜惊慌失措,忙提了裙褂,匆匆跑回了延禧宫,那朱红的大门方缓缓合上,夕颜已是惊得满面泪阑。

    翌日清晨,那连日来的阳光忽地散了,天色灰蒙蒙的,仿佛是狂风暴雨来临的前夕般。青月素来不喜阴天,几乎是一觉睡到了晌午。她梳洗甫毕,连那满头青丝还未挽起,便听得外头哭喊之声,似是熟悉,她将篦发用的云肩取下,方行至那殿门口,却见如意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见了青月,方撕心裂肺般喊道:“娘娘,格格殁了……有人害死了格格……”

    那寒风凛凛里,青月只觉得眼角湿润,似是不能相信一般,那心似并刀切破,又仿佛被利爪生生撕裂开来,其其格尚未缓过神来,青月已然冲了出去。她只穿着家常的平底软缎素面鞋,鞋底极薄,不过跑了半盏茶时间,那足间便有隐隐得殷红色渗出来,洇湿了素白的丝缎宫鞋。永寿宫与延禧宫隔得极远,她却似失了魂魄般,自顾自地在那宫道上疾奔着,听不见身后宫人的喊叫声,亦止不住那清寒如雨的泪水。

    帝后已先一步至了延禧宫,位份高的几位妃嫔亦在,那宫门外头一列宫人迤逦侍立着,见青月一头青丝披散凌乱,急急便扎进了寝殿里,忙垂了首不敢再看。她见夕颜静静躺在那榻上,容色安详,清丽秀美,仿佛睡着了一般,唯有那苍白的面容和唇角一丝黑红的血迹,昭示着她芳魂已逝。

    青月有一瞬间的怔忡,方凄厉地喊了一声“夕颜——”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也顾不得帝后在场,伸手便欲扶起榻上的夕颜。

    然而那触手之处却是冰凉,夕颜那纤长的睫毛在稀薄的日光下隐隐投射出两块鸦青色,衬得那素白的面孔,仿佛上好的一块羊脂白玉,却没了一分温度。

    皇后未曾见过青月如此失态,愣了片刻,忙吩咐了舒舒上前将她拉开,皇帝的脸色原就阴沉,此刻更犹如雷霆万钧般,直对舒舒喝道:“让她哭!”

    青月将夕颜冰冷娇小的身子搂在怀里,亦不知哭了多久,只觉那嗓子里干得发疼,那泪眼朦胧里,见她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玉兰长簪,红肿的双眸不禁一酸,又怔怔落下泪来。夕颜只穿着家常的妃色绣花丝缎寝衣,那腰际一条宣白色蚕丝锦带,硌在青月的腰际,她原本哭得伤心,尚未发觉,此刻却见得那木兰簪顶的花骨朵儿直直对着夕颜的腰际,不禁心下生疑,趁着四下无人在意,忙借故将夕颜扶倒在榻上,趁机将她怀中物事摸了放入袖中。

    福临见她稍稍平定了些,便厉声问向夕颜的贴身宫女云意:“夕颜是怎么死的?”

    那云意不过十二三的年纪,早是抖如糠筛,匍匐在地,皇帝又惊又怒,一拳击在那乌檀木的雕花床沿上,高声道:“去传萧临风来——”

    萧临风入太医院也已十数年,从未见过如此其情境,惊惧之下,方细细察看了夕颜的遗体,又斟酌了片刻,方对皇帝道:“启禀皇上,夕颜格格乃是中毒而死。只是这毒药……”他思虑良久,那额角已是冷汗直流,终于嗫嚅道:“微臣医术不精,这究竟是何毒药……微臣亦不知晓,瞧着仿佛是以数种剧毒之物调配而成……”

    他话音方落,青月便已转过身来,那双眼眸冰寒凌厉,仿佛两道冰锥,要在萧临风的面上生生剜出两个透明窟窿来。

    福临望了一眼青月的神色,亦是又惊又怒,喝道:“吴良辅!”

    吴良辅原本侍立在寝殿外头,听得皇帝传召,忙不迭小跑进来,道:“奴才请万岁爷示下。”

    皇帝那清俊的面容涨得赤红,狠狠道:“给朕去查!这宫里竟然有心思如此狠毒之人……”

    青月心下虽悲恸至极,但亦深觉夕颜怀中之物有所古怪,便起身冷冷道:“但求皇上还夕颜一个公道,不要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她说罢便匆匆离去了,从始至终,都未曾看过福临一眼。福临方瞥了她侧颜一眼,只觉玉容寂寞,梨花带雨,不禁心下怅然,又见皇后唯唯诺诺侍立身旁,忽生了怒气道:“这便是皇后替朕治理的后宫!先头去了朕的四阿哥,如今,连朕的妹妹……”

    皇后闻言一凛,忙跪下道:“请皇上治臣妾失察之罪。”他心下哀怒,亦不欲与皇后多言,当即拂袖而去。

    那乾清宫里素素日所焚的皆是龙涎香,皇帝坐那案前批着折子,忽然发了火,将手中奏折狠狠掷下,道:“给朕换沉水香来。”那御前伺候的内监吓得噤若寒蝉,吴良辅忙上前撤了那香炉,交由手下的小太监去换,又轻声在皇帝耳旁道:“启禀万岁爷,皇贵妃主子来了。”

    皇帝神思倦怠,只道了声:“传她进来。”

    董鄂凌霄在宫中休养了数日,那面上气色好了几分,却仍是颇为憔悴,她穿着石青色的百花刺绣袷袍,戴着青玉镶素银的扁方,并无多余珠饰。她温婉施了一礼,方依依上前,伸手替皇帝揉着太阳穴,道:“夕颜格格已去,还望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执了她的手,轻轻握在手心,颇有些伤怀道:“从前念锦的孩子没了,咱们的四阿哥也没了,如今,连夕颜也去了……朕虽未与她有夫妻情义,但到底,她也是朕的亲表妹……”

    凌霄那柔婉的笑容中犹带一丝凄苦,眸中已是秋水盈盈,轻声道:“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皇上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自是高处不胜寒,要承受比旁人多百倍的苦痛。”她见皇帝清俊的眉头已然皱起,方柔声唤道:“皇上……臣妾会陪着皇上,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皇帝心下哀戚,那面上苦涩一笑,方执起御笔道:“先头焚的龙涎香熏得朕脑门儿疼,你来替朕拟一个封号给夕颜罢。她六岁便养于宫中,自小离了父母族人,如今又芳魂早逝……朕,亦是于心不忍。”

    凌霄欲语泪流,那长眉紧蹙,思虑良久,方执起一支狼毫在那泥金的绢纸上写一“悼”字,又道:“夕颜妹妹不过年方十五,便遽然长逝,臣妾心下亦是感伤不已。悼者,悲伤也,亦作年幼者之称,臣妾便替夕颜妹妹求皇上,追封妹妹为悼妃罢。”

    皇帝深邃的眼中多了几分动容,那泪意氤氲在眸里,很快便尽数散去,又唤了吴良辅进来,沉思片刻,方道:“谕礼部:‘科尔沁巴图鲁王之女,选进宫中,因待年未行册封。今遽尔长逝,朕心深切轸悼,宜追封为悼妃。其封号及应行典礼,尔部即察例议奏。’⑴”

    他回身握了董鄂凌霄的柔荑,沉吟片刻,方道:“高处不胜寒……朕虽不能封你为后,但在朕心中,身旁陪伴朕的人,只有你一个。”

    那明黄服制乃天子之征,袍上五爪金龙图案灿若云锦,滟滟生光,他的话语中有至真至诚的感慨,竟教人毫无招架之力,董鄂凌霄低低应了一声,方将那泪意朦胧覆上他刺绣繁复的衣襟,轻声啜泣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