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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夜吟应觉月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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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阿哥原就是难产,生得格外瘦弱,自那日漱芳斋受惊之后,更是夜夜啼哭,不得安眠,翌日很快便发起了高热。董鄂凌霄心系幼子,常常衣不解带,陪伴左右,皇帝亦是忧心忡忡,连政事也一概不问,只整日陪了爱妃幼子,长住于承乾宫。

    因着阖宫上下都盯着承乾宫,不过十六日夜里,安德广与其其格轻易便用两名死囚将乾生与玉媺换了出来。

    夜色未央里,青月正坐在那炕上,只管着自己出神,其其格忽然挑了赤红的百鸟朝凤锦帘进来,压低了声音道:“格格,成了。”

    青月尚未回过神来,又听得她道:“那乾生不肯走,要再见格格一面,说是有要紧事对格格说。”青月方知她所谓何事,却也不以为意,只随口道:“他人呢?”

    其其格方伸手一引,那浓黑的夜色下,偶尔一点月光倾泻,积雪泛着粼粼清波,忽地一晃,便转出两个兜着风帽的人来,走进了暖阁里,像是寻常奉命行走的宫人。

    那先头的一个撂下风帽来,露出一张清秀俊逸的面孔来,朝着青月跪下道:“乾生谢静妃娘娘救命之恩。”

    青月只无波无澜道:“起来罢,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无需如此。”

    乾生方起身携了玉媺的手,道:“性命事小,若今日以身殉国,倒也英雄。但静妃娘娘成全我与玉媺二人,恩同再造。”玉媺闻言亦是温婉一笑,轻瞥了乾生一眼,那眼波似醉,如春风含情,方对青月道了句:“谢静妃娘娘冒死相救。”

    青月见他二人情深意重,生死不离,心中又是羡艳,又是欣慰,便道:“只瞧着你们如今的模样,本宫便知道当初自己的抉择不曾有错。”

    乾生见她始终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禁思虑片刻,方嗫嚅道:“我等为大明后裔,娘娘不担心放虎归山,我等揭竿而起,灭了满清统治么?”

    青月听罢,亦不动怒,只似笑非笑道:“明朝已亡数十载,若其后人有治国之才,而显满清帝王无能,那我大清自然会有气数至尽的一天。但现今国泰民安,天下安定,可见我大清皇帝雄才大略,励精图治。本宫放你们走,原是希望你们放下复仇之心,亦是要你们明白,你们同我大清王朝的差距所在。何况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大同,若再挑起战事,只会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你们都是聪明人,亦历经过国破家亡之痛,想必明白本宫所言。”

    乾生听罢,那眼中尽是赞许之色,怔了许久,方拱手为礼,道:“静妃娘娘胸怀天下,心系百姓,全然不似久居深宫之人。满清皇帝废去娘娘后位,娘娘却依旧肯维护其帝王之尊,娘娘心胸之广,乾生钦佩之至。”

    青月静默不言,其木格见二人逗留许久,忙催促道:“马车已经在宣武门外等候了,二位快些上路罢,莫要被人发现,连累了我家格格。”

    乾生本欲举足离开,却忽怔忡了片刻,定了定心神,似下了极大决心般,回首对青月道:“君子当知恩图报。既然静妃娘娘对我二人有恩,乾生便报答娘娘一回……”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宫中可有妃嫔名为宛如的?”

    青月心下一惊,方迟疑道:“贞嫔……”

    玉媺端庄的面容亦蒙上了一层阴郁,方与乾生对视了一眼,那话中亦隐隐含了几分担忧,道:“我与乾生在南府潜伏了半月,曾经见那位贞嫔与一名侍卫于子时私会密谈,言语间曾提及娘娘与皇贵妃。”

    乾生道:“那位贞嫔娘娘看似柔弱,却如绵里藏针,我听得那侍卫唤她“宛如”,二人或有私情,提及娘娘时亦不怀善意。”他沉了口气,又郑重道:“总而言之,这宫中污秽肮脏,还望静妃娘娘保重自身。”

    青月闻言,方莞尔一笑道:“即便为了两位这份心意,青月亦当珍重性命,绝不轻易让旁人戕害了去。”

    她望一眼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雪光清寒,人心却暖,不禁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二位还是趁着夜色早些上路罢,免得多生事端。”又吩咐了安德广取百两黄金赠予二人做盘缠,望着他们匆匆远去的背影,方长叹了一声,坐在那炕上出神。

    其木格掩好了暖阁的门,见青月半倚在那鹅羽软垫上瑟瑟发抖,忙用火钳拨了拨火盆里的红萝炭,方道:“格格可是冷么?我这便取大毛衣裳去,白日里都晒好了……”

    窗外停了许久的雪,竟又开始飘落了,鹅毛大雪像极了满天飞舞的柳絮,夹杂着雪霰子,却带着分外的清寒与冰冷,打在琉璃瓦上飒飒作响。青月的声音里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我只是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瑾瑜曾经叮嘱我小心贞嫔……”她忆起贞嫔董鄂宛如那清秀温和,直如江南春水的模样,全然不似后宫之中满心算计,城府极深的嫔妃。

    青月忽然抬起那双明如寒星的眸,怔怔地盯着那殿中烛火,眼神却是迷茫,仿佛不知能落到何方去一般,良久,方轻声道:“这宫里头,太冷了。”

    四阿哥的高热持续不退,太医院上上下下数百名御医,皆侍奉于承乾宫,无人敢有半分马虎。董鄂凌霄日日不眠不休,亦清瘦得厉害,她素来婉转温柔,善解人意,但因着四阿哥病痛,亦不免肝火郁结,那承乾宫里常常听见女子悲泣之声,夹杂着瓷盏摔碎的声音。

    皇帝接连数日歇于承乾宫,不问政事,太后亦不加理会。却于顺治十五年正月十八日,忽然道头风不止,欲携了几位太妃前往南苑养病。皇帝正疲于四阿哥之疾,已无暇理会六宫之事,亦从不上朝。满朝文武虽素知皇贵妃淑惠有德,贤良温婉,此刻亦不免侧目,私下议论纷纷,皆道皇帝宠幸滕妾,而荒废朝政。

    众妃已连着数日不得见皇帝一面,六宫里更是流言四起,怨声载道,更有甚者竟诅咒四阿哥早夭。皇后素来性子温软,如何堵得住后宫众人悠悠之口,便只装作充耳未闻。

    待到正月二十里,那日清晨,阳光熹微,青月方梳洗罢,便听得外头一阵娇声,忙回了头去看,却见那暖阁外头,夕颜抱着一束碧色梅花,蹦蹦跳跳便进来了。她穿着一袭粉白色锦鲤彩缎小袄,脖子上一圈出得极好的蜜合色风毛,云髻上正簪着青月初入宫时赠她的素白玉兰簪,又插着几朵新绽的玉蕊红梅,面上的笑意盎然灼灼如三月里盛开的一树桃花,远远便听着了她黄鹂般清脆的话语。

    其其格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道:“夕颜格格吉祥。”夕颜大大方方摆一摆手,欢喜地拉着青月的手坐下,道:“姐姐这里果然比旁人的地方清净,如今满宫里都在为四阿哥的病闹腾呢。”

    青月见得那一束碧梅,已是愣愣地出神,并不接话。其木格极有眼色,忙从夕颜手中接过那束梅花,交由小宫女插到甜白釉瓷瓶里头。青月方回过神来,细细地打量起许久不见的夕颜来。

    她已满了十五,生得灵动可爱,清秀大方,一双杏眼娇憨动人,整个人清丽饱满得如同一枝含苞待放的玉兰,俏生生立于那暖阁之中,仿佛带来了满宫的春色。

    青月凝视了她许久,心下亦是欢喜,方执了她的手,便道:“怎的这样冰?”忙命其木格往火盆里多添了几块红箩炭,又轻轻替夕颜掸去了衣领上的雪米粒子。

    夕颜见桌上摆着一只青玉箫,系着黛紫色的和合如意缎带,十分精致,便欢喜地拿起把玩。青月素来宝贝那玉箫,生怕她摔坏了,忙拉过她的小手道:“都是大姑娘了,还这样毛毛躁躁的,今日怎的如此开心?”

    永寿宫内的光线极柔和,连糊窗的明纸亦是上好,夕颜的脸半露在熹微的晨光和一室帐暖的薄红色里,竟微微晕成了绯红。

    她尚未开口,身后的侍女如意已是掩口笑道:“回静妃娘娘的话,太后方才从盛京传了懿旨回宫,下月格格十五岁生辰过后,便要宣格格至养心殿侍寝。皇上虽心烦四阿哥的病情,却也是允了,还说侍寝后便要封格格为妃。”

    青月闻言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不过一瞬而已,那心下五味杂陈,又是欢喜,又具忧愁,却不欲扰了夕颜的喜悦,犹豫半晌,方打趣道:“果真么?那来日我可要改口称一声娘娘了。”

    夕颜却皱起了弯弯的眉头,轻叱道:“如意,你先下去罢。”又轻轻扯着青月绣满洁白菡萏的衣袖道:“姐姐可是不开心了?”

    青月莞然一笑,轻轻抚了抚夕颜柔嫩似玉兰花般的脸颊,道:“姐姐只会为你开心,却也为你担忧。”

    夕颜乖巧地点头道:“姐姐虽然不说,但夕颜觉得,月姐姐心里还放不下皇上,因此而不开心。姐姐更害怕将来夕颜会同你一样,为了皇上而神伤。”青月微微有些怔忡,不意一向天真的夕颜竟会晓得她的心思,只得苦笑道:“夕颜真聪明。”

    夕颜摇了摇头道:“姐姐放心,我对皇上……只有兄妹之情的喜欢。夕颜开心,是因为皇上从前一向不喜夕颜,如今却肯听太后的旨意,说明皇上对夕颜不似从前般冷淡。夕颜视皇上如兄长亲人,兄妹之间,原就应当是如此和睦。”

    青月的思绪仿佛二月里的风筝,轻轻地飘了很远。原来兄妹之情,应当是如他待夕颜一般。可他对自己,究竟又是怎样的心思呢?

    她沉思良久,不过苦笑一声,叹一句罢了。事已至此,又何苦再去多思多虑。这一生,原本也就打算至此放下了。废后那日不忍说出口的“锦水汤汤,与君长决”,如今,却在心中百转千回,久久不能散去。

    那窗棂外的鹅毛大雪飘了一阵又一阵,不一会儿,那近处鳞次栉比的屋瓦皆覆上了一层花白。那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绵绵雪花,晶莹凝白,像极了天真少女不谙世事的心。夕颜还那样小,那样年轻,却亦懂得儿女情长之心。而数年前那恣意纵马于科尔沁草原上的青月,却单纯清灵得恍若人间仙子,不懂得情深缘浅,世事错落,亦从不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只是如今,那一颗心却直如殿外的冰天雪地一般,再无春暖复苏之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