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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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安德广与其其格已命宫人将那细软收拾尽了，那坤宁宫里落饰尽去，疏疏朗朗一间正殿，愈显空旷寂寥。见青月依旧坐在那暖阁的炕上读书，众人皆不敢惊扰，其木格到底胆大，便进去福了一福道：“格格，已经收拾完毕了。”
那暮色四合里，青月闻言方抬起头来，其木格一眼望去，却见她面色雪白犹胜初蕊梨花，那唇上半分血色也无，冷冷清清道：“咱们走罢。”
方行至那月台前，青月见得那廊下花团锦簇，十数盆牡丹芍药争奇斗艳，廊上的藤蔓长得亦极盛，蜿蜒葳蕤，郁郁葱葱，那回廊处枝桠丛生，芭蕉迎风，皆是她的袖袍裙角一一拂过。她伫立良久，心生冷寂，不禁脱口道：“在这里住了两年，倒当真有几分不舍了。”
阖宫宫人原本侍立在她身后，一时间竟都不知如何开口，安德广生性忠心老实，又憨厚耿直，当即不假思索道：“主子若喜欢，来日奴才便将永寿宫拾掇得同坤宁宫一模一样。”
青月听得他如是说，不禁微微一笑，那面上酒窝盈盈，虽清减了几分，却如弦月清辉，卓然生色。
那天色渐暗，夕阳一分分逝了，其其格亦不敢耽搁，便传了孔雀顶轿，一行宫人迤逦相随。永寿宫乃西六宫之一，仿佛记得并无人居住，曾随福临一同留宿于养心殿，那夕阳西下里，依稀可以看见永寿宫飞檐画栋的一角……青月心下伤恸，忽觉得那满宫之间，处处皆是触动情肠的回忆之地，忙生生迫住自己不再去想。
永寿宫位于翊坤宫以南，长春宫以东，离慈宁宫与养心殿颇近。那抬轿的内监步伐整齐飞快，不过一盏茶的时分，便到了永寿宫的长乐殿。
其其格方打赏了小太监，正欲扶青月进去时，却听得其木格道：“哎呀，怎的这样眼熟？”
但见那黄琉璃瓦歇山顶在夕阳余晖下耀耀分明，虽不及坤宁宫华美壮观，倒也别有一番精致。其其格细细望去，却见那廊下藤蔓缠绕，芭蕉临风，花团锦簇，竟同坤宁宫般一致无二。她心下诧异，仍旧扶了青月进了那长乐殿里头，一望之下，见殿内金砖墁地，上覆万里河山氆氇毯，那宫墙皆刷以朱漆，东南角置着一张沉香木凤案，并着金丝楠木的书架，连那花梨木案上的白玉笔架，亦与坤宁宫的未央殿如出一辙。
若非众人皆在，青月几乎要生出了十足十的错觉，仿佛还是在那坤宁宫里头，不曾离开过一般，其木格更是瞠目结舌，吃惊道：“这……”
青月的面容平静如水，淡淡道：“这等僭越之制，别教旁人知道才好。”
永寿宫内洁净如洗，早有宫人将长乐殿打扫得一尘不染，青月心下疲累，正欲吩咐了其木格伺候就寝，忽见那廊下月色极好，粼粼若水，衬得一簇牡丹芍药，开得绰约生姿，不禁举步上前，立在那廊下静静望着。
那四下的风冷冷地扑过来，青月只觉得周身发寒，那腹中一阵又一阵地抽痛。她扶着那朱红廊柱，惊觉冷汗涔涔，方欲回首，却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后倒去，安德广与其木格眼疾手快，忙一边一个扶着了，送进那暖阁里头去。
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分，萧临风正值当班，忽然听得急促的拍门声，他方开了那扇门，却见得其木格泪眼朦胧地哭道：“临风，你快去看看，格格……格格小产了。”
萧临风匆匆提了那药箱，一路急奔至永寿宫，那八盏羊角风灯凌然生光，朱红的百子千罗帐里，她昏迷中的脸庞如开败了的玉蕊梨花，虽莹白胜雪，却了无生息。临风大急，忙覆了帕子，搭了三指上去，细细诊脉，那额上的汗珠滚滚而落，道：“快拿纸笔来，我为娘娘写方子，其木格即刻去御药房取药……”
那夜色未央里，青月昏迷未醒，众人折腾了半日，方灌下了半壶汤药，其木格泪痕未干，问向临风：“格格的身体可无大碍了？”
萧临风方把完了脉，已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那素来温柔的眉眼拧成一团，对着满宫的宫女太监道：“娘娘怀孕已三月有余，你们竟全然不知，当真是糊涂！”
其木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问道：“格格可无事了？”
萧临风长长叹一口气，方道：“娘娘体质偏弱，身怀有孕更应清心休养，娘娘却终日顾虑繁多，心思沉重，这才导致胎气激荡见了红。”他静静看一眼青月苍白的面颊，颇有些怜悯道：“这孩子……是保不住了，好在娘娘年轻强健，不必急于一时……”
他正自言自语着，榻上的青月方嘤咛一声醒了过来，听得他如是说，那泪半分也止不住，淌下那莹白的脸颊，又滴落在赤红的锦缎软枕上，洇湿了那百子千孙的图样。
其其格慌忙拿了绢子替她拭去泪痕，道：“格格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能哭，当心落了迎风见泪的毛病啊。”
安德广亦是惶急，脱口便道：““娘娘千万别伤心，娘娘是有福气的人，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其其格方扶着她挣扎坐起，她低低叹一口气，只觉得心如刀绞，那神色凄凉似秋雨，忽然便淡淡摇头道：“本宫不想要孩子。”
殿内众人俱是诧异，却听得她气促急短，竟是十分吃力道：“这孩子不知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本宫如今这个样子，若是有了孩子，反倒教他一出生便失了阿玛的爱……本宫……实在对不起这个孩子……”她方说罢，那面上两行清泪又汩汩淌了下来，其木格心下惶急，忙扯过了绢子替她擦拭，那泪却似拭不尽一般，沾湿了一方湖水碧的云绸帕子。
她抬眼望去，那百子帐上满绣着神态各异的孩童，尽是憨态可掬的模样。心下愈是悲恸，直如并刀切破一般，那面上却依旧淡淡道：“本宫无事，有劳萧太医了。”
那夜色阴沉，已是子丑时分了，福临接连三日独自宿于乾清宫，那回廊处枝桠交错，树梢斜欹，北风忽然凛冽而过，他做了一夜的梦，忽然自那梦里惊醒，方击掌唤了廊下当值的小太监进来，道：“是什么时辰了？”那小太监不知就里，惊怯道：“回万岁爷，已经子时三刻了。”那夜风呼啸里，竟似隐隐闻得一阵药香，他心下忽生了一丝凄惶，隐隐却有抓不住的思虑，逡巡在那脑海里，久散不去。
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倒了天明时分，梳洗甫毕，便唤吴良辅传了轿辇前去慈宁宫请安。太后余怒未消，犹自不理福临半分，只独坐在那凤座上饮茶。福临方行礼问安过，正欲告退，却见苏茉尔一张清秀素面颇带惊惧，惶惶急急，方疾奔至殿内，见得福临亦在，不禁发愣，止步不前。
她伺候太后多年，在御前亦十分得脸，何曾有如此失态的模样，太后心下亦是惊奇，便道：“这大清早慌慌张张的，是出了什么事？”
苏茉尔穿着石青色的长比甲，愈发衬得面色苍白惶恐，犹豫了许久，方轻声道：“太后，皇后……静妃娘娘小产了。”
福临一个失神，鹿皮靴踩在那氆氇上，忽然一个不稳，忙伸手一扶，那案上的白璧青花盏已然摔落在地，那玉屑粉白，碎得似一地残雪凝辉，福临亦煞白了神色，眼里星火迸溅，不由分说便一把扯过苏茉尔道：“怎么回事？”
太后原本端于上座，登时拍案而起，喝道：“皇帝成何体统！”福临闻言方怔了怔，一手松开了苏茉尔，她犹自神色惊惶，微微屈膝道：“回太后，昨夜子时萧太医已前去诊治，静主子身子并无大碍，据说……”她轻瞥了福临一眼，终究还是道：“是静主子用心太过的缘故。”
太后重重地搁下那手中的茶盏，道：“皇帝，你瞧瞧你做的好事儿，那可是你的发妻，你的亲儿啊！”
福临一张清俊的面孔变得煞白，双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虽森冷严寒，却犹带一分痛惜，良久，兀自喃喃道：“朕昨夜发梦，见仙人送子，那孩子生得钟灵毓秀，清嘉和明，仙人说，那是……朕的四阿哥……”他目光涣散，盯着苏茉尔容长清秀的脸颊，道：“苏姑姑，朕原以为，是哪宫嫔妃有了喜，不曾想过……”
太后又惊又痛，还欲再言，却见福临已然垂首出了那慈宁宫，行至那殿门前，却似没有看见那门槛一般，那神色涣散里，怔怔地便一脚踏了上去，随行的吴良辅心下一惊，忙伸手去扶，福临已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出了宫门，吴良辅见他神色茫然，隐隐含忧，方低声试探道：“皇上，可是要去永寿宫？”
福临的神情极复杂，那面上阴沉如夜，半晌方摆手道：“起驾，回乾清宫。”（未完待续）
三日后，安德广与其其格已命宫人将那细软收拾尽了，那坤宁宫里落饰尽去，疏疏朗朗一间正殿，愈显空旷寂寥。见青月依旧坐在那暖阁的炕上读书，众人皆不敢惊扰，其木格到底胆大，便进去福了一福道：“格格，已经收拾完毕了。”
那暮色四合里，青月闻言方抬起头来，其木格一眼望去，却见她面色雪白犹胜初蕊梨花，那唇上半分血色也无，冷冷清清道：“咱们走罢。”
方行至那月台前，青月见得那廊下花团锦簇，十数盆牡丹芍药争奇斗艳，廊上的藤蔓长得亦极盛，蜿蜒葳蕤，郁郁葱葱，那回廊处枝桠丛生，芭蕉迎风，皆是她的袖袍裙角一一拂过。她伫立良久，心生冷寂，不禁脱口道：“在这里住了两年，倒当真有几分不舍了。”
阖宫宫人原本侍立在她身后，一时间竟都不知如何开口，安德广生性忠心老实，又憨厚耿直，当即不假思索道：“主子若喜欢，来日奴才便将永寿宫拾掇得同坤宁宫一模一样。”
青月听得他如是说，不禁微微一笑，那面上酒窝盈盈，虽清减了几分，却如弦月清辉，卓然生色。
那天色渐暗，夕阳一分分逝了，其其格亦不敢耽搁，便传了孔雀顶轿，一行宫人迤逦相随。永寿宫乃西六宫之一，仿佛记得并无人居住，曾随福临一同留宿于养心殿，那夕阳西下里，依稀可以看见永寿宫飞檐画栋的一角……青月心下伤恸，忽觉得那满宫之间，处处皆是触动情肠的回忆之地，忙生生迫住自己不再去想。
永寿宫位于翊坤宫以南，长春宫以东，离慈宁宫与养心殿颇近。那抬轿的内监步伐整齐飞快，不过一盏茶的时分，便到了永寿宫的长乐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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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那黄琉璃瓦歇山顶在夕阳余晖下耀耀分明，虽不及坤宁宫华美壮观，倒也别有一番精致。其其格细细望去，却见那廊下藤蔓缠绕，芭蕉临风，花团锦簇，竟同坤宁宫般一致无二。她心下诧异，仍旧扶了青月进了那长乐殿里头，一望之下，见殿内金砖墁地，上覆万里河山氆氇毯，那宫墙皆刷以朱漆，东南角置着一张沉香木凤案，并着金丝楠木的书架，连那花梨木案上的白玉笔架，亦与坤宁宫的未央殿如出一辙。
若非众人皆在，青月几乎要生出了十足十的错觉，仿佛还是在那坤宁宫里头，不曾离开过一般，其木格更是瞠目结舌，吃惊道：“这……”
青月的面容平静如水，淡淡道：“这等僭越之制，别教旁人知道才好。”
永寿宫内洁净如洗，早有宫人将长乐殿打扫得一尘不染，青月心下疲累，正欲吩咐了其木格伺候就寝，忽见那廊下月色极好，粼粼若水，衬得一簇牡丹芍药，开得绰约生姿，不禁举步上前，立在那廊下静静望着。
那四下的风冷冷地扑过来，青月只觉得周身发寒，那腹中一阵又一阵地抽痛。她扶着那朱红廊柱，惊觉冷汗涔涔，方欲回首，却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后倒去，安德广与其木格眼疾手快，忙一边一个扶着了，送进那暖阁里头去。
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分，萧临风正值当班，忽然听得急促的拍门声，他方开了那扇门，却见得其木格泪眼朦胧地哭道：“临风，你快去看看，格格……格格小产了。”
萧临风匆匆提了那药箱，一路急奔至永寿宫，那八盏羊角风灯凌然生光，朱红的百子千罗帐里，她昏迷中的脸庞如开败了的玉蕊梨花，虽莹白胜雪，却了无生息。临风大急，忙覆了帕子，搭了三指上去，细细诊脉，那额上的汗珠滚滚而落，道：“快拿纸笔来，我为娘娘写方子，其木格即刻去御药房取药……”
那夜色未央里，青月昏迷未醒，众人折腾了半日，方灌下了半壶汤药，其木格泪痕未干，问向临风：“格格的身体可无大碍了？”
萧临风方把完了脉，已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那素来温柔的眉眼拧成一团，对着满宫的宫女太监道：“娘娘怀孕已三月有余，你们竟全然不知，当真是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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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临风长长叹一口气，方道：“娘娘体质偏弱，身怀有孕更应清心休养，娘娘却终日顾虑繁多，心思沉重，这才导致胎气激荡见了红。”他静静看一眼青月苍白的面颊，颇有些怜悯道：“这孩子……是保不住了，好在娘娘年轻强健，不必急于一时……”
他正自言自语着，榻上的青月方嘤咛一声醒了过来，听得他如是说，那泪半分也止不住，淌下那莹白的脸颊，又滴落在赤红的锦缎软枕上，洇湿了那百子千孙的图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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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广亦是惶急，脱口便道：““娘娘千万别伤心，娘娘是有福气的人，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其其格方扶着她挣扎坐起，她低低叹一口气，只觉得心如刀绞，那神色凄凉似秋雨，忽然便淡淡摇头道：“本宫不想要孩子。”
殿内众人俱是诧异，却听得她气促急短，竟是十分吃力道：“这孩子不知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本宫如今这个样子，若是有了孩子，反倒教他一出生便失了阿玛的爱……本宫……实在对不起这个孩子……”她方说罢，那面上两行清泪又汩汩淌了下来，其木格心下惶急，忙扯过了绢子替她擦拭，那泪却似拭不尽一般，沾湿了一方湖水碧的云绸帕子。
她抬眼望去，那百子帐上满绣着神态各异的孩童，尽是憨态可掬的模样。心下愈是悲恸，直如并刀切破一般，那面上却依旧淡淡道：“本宫无事，有劳萧太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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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倒了天明时分，梳洗甫毕，便唤吴良辅传了轿辇前去慈宁宫请安。太后余怒未消，犹自不理福临半分，只独坐在那凤座上饮茶。福临方行礼问安过，正欲告退，却见苏茉尔一张清秀素面颇带惊惧，惶惶急急，方疾奔至殿内，见得福临亦在，不禁发愣，止步不前。
她伺候太后多年，在御前亦十分得脸，何曾有如此失态的模样，太后心下亦是惊奇，便道：“这大清早慌慌张张的，是出了什么事？”
苏茉尔穿着石青色的长比甲，愈发衬得面色苍白惶恐，犹豫了许久，方轻声道：“太后，皇后……静妃娘娘小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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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原本端于上座，登时拍案而起，喝道：“皇帝成何体统！”福临闻言方怔了怔，一手松开了苏茉尔，她犹自神色惊惶，微微屈膝道：“回太后，昨夜子时萧太医已前去诊治，静主子身子并无大碍，据说……”她轻瞥了福临一眼，终究还是道：“是静主子用心太过的缘故。”
太后重重地搁下那手中的茶盏，道：“皇帝，你瞧瞧你做的好事儿，那可是你的发妻，你的亲儿啊！”
福临一张清俊的面孔变得煞白，双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虽森冷严寒，却犹带一分痛惜，良久，兀自喃喃道：“朕昨夜发梦，见仙人送子，那孩子生得钟灵毓秀，清嘉和明，仙人说，那是……朕的四阿哥……”他目光涣散，盯着苏茉尔容长清秀的脸颊，道：“苏姑姑，朕原以为，是哪宫嫔妃有了喜，不曾想过……”
太后又惊又痛，还欲再言，却见福临已然垂首出了那慈宁宫，行至那殿门前，却似没有看见那门槛一般，那神色涣散里，怔怔地便一脚踏了上去，随行的吴良辅心下一惊，忙伸手去扶，福临已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出了宫门，吴良辅见他神色茫然，隐隐含忧，方低声试探道：“皇上，可是要去永寿宫？”
福临的神情极复杂，那面上阴沉如夜，半晌方摆手道：“起驾，回乾清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