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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归国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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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乔菲

    我早上就去见主任,他看到我,很是意外:“乔菲,你回来了?怎么不早跟系里打个招呼呢?”

    “我出院之后在巴黎没有电话卡了,就联系不上了。”我说。

    “你身体好些了?”

    “基本上没什么事了。”我的手攥起来。那上面有一道伤痕。

    “好,好,过几天你们就毕业典礼了,你工作的事……”

    “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说。

    主任看看我:“不想留在这里?”

    “不知道。”

    “好,那你先去吧,休息休息,跟同学聚一聚。有事我再找你。”

    我从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去校园外面的话吧打便宜的长途电话,我的手里是黄维德的名片,我想碰碰运气。

    接电话的是个好听的女声:“您好,黄总工程师办公室。”

    原来还是真的,我说:“您好,我找黄总工程师。”

    “黄总现在不在,您是哪位?可愿意留言?”

    “嗯,我是他的朋友,”我说得吞吞吐吐的,我觉得现在有事要求他,“朋友”也算不上,“我姓乔……”

    “您是乔菲小姐?国家外语学院的乔小姐?”我话音未落,对面的女生便问。

    “是我。”

    “黄总现在人在巴黎,还没有回来,不过他给您留了话。”

    到底还是东北人啊,老黄这人粗是粗了点,不过还是很实在的。他病还未养好,就交待了国内的部下接待我的事。

    “乔小姐愿意什么时候来上海,请就打这个电话与我联络,我们会为您安排交通及食宿,我是黄总的秘书杰瑞米。”

    哇,这样盛情,我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我说:“谢谢啊,我,我再过几天吧,可能去上海。”

    这下我很有资格教训小孩子了,要与人为善,多做好事,自己的路也会越走越宽。

    不过,我的心里,总有些东西,模模糊糊地上下沉浮,又不知道是些什么,看不清,捕捉不到,却让人不安。

    我走出话吧,阴沉很久的天开始下雨了,雨滴不大,淅淅沥沥的。我要回寝室,穿过校园,经过操场,雨水滴在小土坑里,冒出飞泡,啪啪地清脆地碎裂。

    我忽然知道是什么让我心中不安,难以割舍。

    程家阳。

    在我要离开这里,去别处工作之前,我会去见他,有些话要告诉他,我从不后悔跟他在一起,他给我的比我这一辈子想要的还多。

    不过我没有想到,跟他,会以另一种方式见面。而且,这么快。

    我上午刚见了主任,下午又被叫到他的办公室。

    主任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陌生人,另一个也是陌生人。程家阳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头,填表。

    这是做什么?

    我来不及镇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这阵势。

    主任出去之前对我说:“不认识吗?这不是师兄嘛,程家阳。这是外交部人事部门的同志,你叫李老师。他们两个过来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也没跟我说一声。他们来考核我?怎么,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吗?

    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是有能力应付突发情况的,不过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阳,我一看到他就犯懵。这是老毛病了。现在我是一头雾水。我抬头看看他,这人低头,极为专心地填他手里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他的手,他还是那么瘦。我这样看着他,就叹了一口气,他的笔就突然停住了,不过他还是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

    他身边的李老师样子挺和蔼地对我说:“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这事了。

    “没事了。”

    “我们来是为了给部里选拔年轻翻译,学校推荐了你,当然了,你成绩确实是不错的,不过也得经过考试,今天是面试,程老师,程老师……”

    家阳停下笔,我们的对话开始用法语进行。

    “请用法语进行自我介绍。”

    “我叫乔菲,二十二岁,从保罗·瓦莱里大学留学回来。”

    “专业。”

    “法语文化,翻译方向。”

    “籍贯。”

    “辽宁。”

    “爱好或特长。”

    “无。”

    “……”

    家阳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变成懊恼。

    “先生,我不明白。”我说,仍然用法语。

    这个时候,他抬头看我一眼,白净的脸上,眉头微蹙,眼光深不见底,这个乱我心神的罪魁祸首。

    “我并没有申请去外交部工作。”

    “否则呢?否则你要做什么?”他说。

    “我已经决定去上海找工作,不过我想这并不需要报告。”

    “上海?”他向别处看看,从鼻子里轻笑了一下,“去干什么?当打工翻译,还是企业职员?”

    “我已经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赌气地说,我很不爽他的态度,于是又补充道,“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好。”

    他突然就一抬头望定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为什么怎样都比留在这里好,这里有什么东西对不起你?”

    他还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呢,我看着他几乎恼羞成怒的样子,自己也没了劲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愣住,看着他。

    我们虽然用法语说话,不过态度和语气肯定不同寻常,旁边的李老师看看家阳:“程老师,您还在问问题吗?”

    他皱着眉头把表格扔给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师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阳扔给他的对我的评估表格。他可能也觉得诧异,说:“乔菲,你面试合格了,再过一个星期去部里考笔试和听力。”

    我站起来,我很清楚地对程家阳说:“我不会去的。”

    他走到门口了,听到这话,回头看我,想说什么,有同事在,又不得发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呆呆地站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家阳他为什么对我这样?

    我在操场上找了个旮旯抽烟,我想起他从前对我的温言软语和他刚才的冷若冰霜,都说女人善变,其实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东西。

    感情有多深沉,*有多疯狂,都不能弥补我们现实中存在的差距。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于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也好过刚刚他对我的态度。

    可是他的那张脸啊,怎么看都好看。我眯着眼睛想。

    会不会他心里还挺喜欢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剧?

    这种想法像个小苍蝇一样愉快地冒出来,我迅速地又找了一个苍蝇拍把它消灭了。

    乔菲,你不要再意淫程家阳了。

    我的烟吸完了,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夏天的雨,来得快散得也快,现在有阳光从云朵里透出来。

    我打算去食堂吃饭。大学里的饭菜,我现在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有辆车在我身边停下来,有个人从那上面下来,对我说:“上车。”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后初霁的阳光,还是这个一直藏在我心里面的男人。

    程家阳

    乔菲皱着眉,仔细看着我,表情在这一刹那很奇怪。

    “乔菲,上车,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师兄,你要请我吃饭吗?好啊。”她乖乖地上了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乔菲的惯常伎俩:装没事人。

    我发动车子,没有看她。

    “去哪里?就附近好不好?我等会儿还跟同学约好打扑克。”

    我加大油门,奔向去海滩的高速公路。

    “师兄,这是去哪里啊?我,我都跟你说了,我还回去打牌呢。”她有点着急了,不过还是一脸笑容。

    “你闭嘴!”我心里这个恨啊,“把安全带绑上!”

    我风驰电掣地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这么失态,我以为我控制得住,可是,说到底,我还是个没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两拨千斤,不懂得适时地装傻。有道之人,在我旁边,此时终于闭嘴了,也在想对策。

    我在海滩边把车子停下,自己下车,迎着海风点起一支烟。

    终于见到乔菲,但我们此时的距离却比这过去的一年还要遥远。

    我有许多事情想在她这里弄个明白,可是千头万绪,不知道如何开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乔菲她非常出色,她应该留在外交部,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出路,她会有最好的前程。

    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我的脑袋里模糊一片。

    无论如何,我们一起生活过。乔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儿,不过也不是毫无破绽的,我知道不能来硬的,我跟她讲道理。

    她走到我身后。

    我转过身说:“刚才跟你吼,对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态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预料,她愣一下:“啊,没事儿。”

    “乔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儿,你真得考虑一下。我当你是朋友,才这么劝你。你自己想想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别人想进进不来,你怎么还不稀罕啊?”

    “觉得不太适合我。”

    “你不是一直想当职业翻译吗?进到部里,要培养有培养,想锻炼能锻炼,你去企业工作,不是那回事儿啊,专业不荒了才怪呢。”我说的是实情,“你的专业成绩这么出色,如果那样,太可惜了。”

    “我在别处也有可能当职业翻译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

    我说得很慢,有些话在自己的脑袋里也没有成形:“不要考虑太多,毕业是个坎儿,你要当大人了,以前的事儿,不值得考虑。”

    乔菲听了这话,似乎有些震动,她抬头看着我,浅褐色的猫眼,在我看来,迷迷蒙蒙。

    “再说,你家,你不考虑吗?在这儿无论如何还离家里近一点,还能照应到。真去了那么远,你爸爸妈妈有点事儿找谁啊?”

    她低下头:“谢谢你啊,不过,我得考虑,我现在决定不了。咱们回去吧。”她说着往车那边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细地看她。她瘦了,身子在裙子里空空荡荡的,头发还是那么好,这是这个人的头发,柔韧的,坚强的,我从来握不住的。

    我知道,这些话会在她的心里发生作用。

    乔菲,她是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心却是软的。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人在放风筝,风筝很高,渐渐地变成黑点。

    我觉得自己很疲惫,像个没有卷轴的放风筝的人,赤着一双手拉风筝的线,要把它拽回来,直到自己血肉模糊。

    程家阳

    我们回去的路上都很沉默,往市区开的时候赶上了下班的高峰,车子堵在马路上,半个小时,也仅仅挪动了一点点距离。

    很安静,我好像能听得见乔菲的呼吸声。

    我的心里很平静。

    我希望永远这样,我们永远停在这里。

    她忽然有点不耐烦,向前后看一看,车子排成长龙,没有通融的可能。她看看我:“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什么办法?没办法。”我说,“赶上这样,就跟着一起堵着呗。”

    她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你有什么话非得在海滩说?我都约好了跟同学打扑克,你误了我的好牌局!”

    她拿起电话跟同学联系:“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恐怕回不去,你找人替我一下,机动点的啊,我回去她就得下来……”

    我看着她,没说话,因为这点事怪我,我在巴黎等你等到发疯,你当回事了吗?

    前面不知多远处的信号灯过了一个周期,长龙稍稍动一动,我们旁边有一个肯德基。

    “我饿了。”乔菲说。

    “我去买。”我就要下车。

    “哎,”她叫住我,“你得开车,我去吧。你要什么?”

    “汉堡、鸡翅、玉米、土豆泥,嗯,就是原来那些。”我冲口而出,然后后悔。

    乔菲该粗心的时候做得很到位,什么也没听出来:“行,马上啊。”

    她连跑带颠地走了,我看着她,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个样子,她好像从来不会好好走路。

    我的车子跟着长龙又往前挪动,乔菲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一袋,我一袋,香喷喷的美食,我这个时候觉得自己也饿了。

    我的手机这个时候响了,我看了一下屏幕,是文小华。我摁了NO。

    乔菲没吃东西,在往外看,观察地形。

    “你看什么呢?”我问。

    “哎,这不有地铁站嘛。”她很高兴,回头对我说,“对不起了你哪,我干脆坐地铁走了,牌令如山倒。”

    我没听错吧?

    她又要下车了,我叫住她:“乔菲。”

    “干什么?”她回头看我。

    “我今天跟你说的工作的事。”

    “我知道,你跟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她顿了顿,“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

    “你好好考虑。”

    “我走了,再见。”

    乔菲刚走,文小华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我接起来。

    “家阳?”

    “嗯。”我看着乔菲过马路。

    “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去看场电影好不好?”

    “我今天晚上回家。”我说,“不过去了。”

    “……”

    “对不起,小华。”

    “哦,好。那我们明天去,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非常想看那个片子。”

    “明天,好,没有问题。我去你单位接你。”

    我收了线,开始吃东西。

    堵车的长龙开始松动,过了不久,我终于得以行驶,我回了西城的家。

    我母亲在。

    她在小客厅里看新闻,我打了个招呼要上楼回自己的房间,被她叫住。

    “你最近挺忙的?”

    “老样子。”

    “怎么不着家了?”

    我坐下来,保姆拿来饮料。我没说话,把电视换了个频道。

    “你跟小华在一起了?”

    “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

    我母亲笑了:“我越来越弄不懂你,家阳。原来我让你跟她多接触吧,你不乐意,后来又这样。怎么回事儿啊?”

    我松了松领带。

    “要处朋友就好好处,我觉得这姑娘挺好,虽然配咱们还差点,但你也别三心二意的。”

    “说什么呢?我就不爱听您唠叨,您也是高级干部,怎么说起这事也婆婆妈妈的啊?”

    我母亲笑着拍我的背:“我要是不生你们两个,永远也用不着操这份心。”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我母亲保养得细皮嫩肉、容光焕发的脸,我认真地问:“妈,你要管我到什么时候?”

    她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布什管小布什到什么时候?*管蒋经国到什么时候?一生护驾。”

    我松开她手,上了楼。

    上网碰到了很久不见的“我就不信注册不上”。

    她说:“我要改名了。”

    “叫什么?”

    “梨让孔融。”

    “为什么?”

    “转运。”

    “运气不好吗,最近?”

    “是啊,新书反应平平。你呢,你怎么样?上次好像得罪了你。”

    “什么上次,早忘了。最近,我还行。”

    “不是要结婚了吧?”

    “逗我呢?”

    “不是,适龄青年了嘛,我这么问,就怕朋友突然拿这事吓唬我。”

    “那你敬请放心,我近期也没这个打算。”

    “那好。单身无害,单身万岁。”

    我点了支烟,继续打字:“其实,没有人愿意孤单。

    “只是不得已。我等人搭救。”

    “不如考虑一下我。”

    呵呵。

    我下了线,在床上看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糊糊涂涂地说:“你去那么远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