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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问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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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下是所谓天兴三年的夏末秋初。这个定都洛阳的夏帝国自然不是始于禹毁于桀的那个奴隶制社会,也不是党项人李元昊建立的边疆政权。大夏从太祖李春潮开国至今已传六代,享国118年。而在此之前则是名为“常”的王朝。从时间上推算,李雪鳞来到的大夏朝相当于另一个历史分支上宋末明初的时期,很多地方与那个赵家王朝颇为相像。因此这儿的紫袍不是人人能穿,若是像走来的青年这样,紫袍的腰间还系着个金鱼袋,那衣服的主人就是个了不得的贵人。

    来者既穿了这身行头,便不打算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李雪鳞卖刀的故事也传到了他耳朵里。紫袍青年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一开口,便是彬彬有礼的开门见山:

    “这位小哥,听说你卖刀?可否借某一观?”

    李雪鳞不动声色地将刀递过,垂着头站在原地。他这几天可不是穷极无聊才盯着街上看。哪些地方能藏人、哪些地方能监视到自己、哪些地方几个熟面孔反复出现,都已经在心里备了案。紫袍青年一出现,除了对面酒馆二楼的两人,李雪鳞至少还发现了四个便装护卫。

    “好刀!好利器!称之神兵不为过!”青年细看后赞了两句,直接切入正题,“请问小哥,可否割爱让与某?”

    李雪鳞取回两把刀,淡淡地说道:“割爱一说无从谈起,不过是留待有缘,在下居中假手而已。公子若是有意,可否换个地方商谈?此地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紫袍青年心中一阵狂喜。他倒也不是真贪图那两把刀。在他看来,东西确实是好的,但于他并无大用。可这卖刀回绝的高官没有两打也有一打半,却偏偏让自己说动了,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涵养功夫好,脸上神色滴水不漏。也像李雪鳞一样,一伸手,淡淡地说道:“如此,便由某作东,选个清静的场所一叙。请。”

    “公子请。”

    谈生意,谈的内容往往不是生意。李雪鳞随着他上了那家有人监视的小酒馆,在二楼穿过一处回廊,选了个僻静的雅间坐定。简单要了些酒菜,双方寒暄几句,便自报家门:

    “在下姓李名雪鳞,字阳朔。”李雪鳞觉得无论如何,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出现的地方还是需要以某种方式纪念一下。

    紫袍青年原想报上真名,迟疑一下,道:“在下姓林,单名一个宜字,字济周。”

    李雪鳞也不点破。几杯酒一过,话匣子渐渐打开。双方谨慎地选择了一个都感兴趣的话题入手——政治。大夏朝对于言论比较宽松,只要不是涉及犯上作乱,不禁百姓议论国事。何况雅间里这两个人,一个本就不是百姓,一个也没有把自己划归平头小民。

    “这么说,当今陛下幼年登基,朝政都把持在摄政王手中?”又一杯酒下肚,李雪鳞不紧不慢地问道。把谈话的节奏控制在自己手里。

    “‘把持’一词太也难听,”林宜给自己和李雪鳞又斟上了一杯,“晋王素有贤名,随侍先帝左右在先帝大行前一年已受命监国。这几年百姓安居乐业,王爷功不可没。”

    “哦。”来京城的沿途不方便多打听这种敏感话题,此刻李雪鳞才知道大夏朝目前居然是年幼的小皇帝、掌权的摄政王这一对组合。这倒有意思,其中蕴藏的政治投机机会似乎挺丰富。

    国内政治少谈为妙。虽说言论宽松,指不定那句话犯了禁。眼前这个自称林宜的青年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李雪鳞东拉西扯了两句,适时将问题转到他更关心的周边形势上来。反正有些东西大不了可以向旁人打听。但在古代中国这种封闭的农业社会,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一般小民无从得知,即使知道一些,来源也多半是书场坊间。李雪鳞可是亲身领教了传言的夸张程度。

    林宜以手指蘸了点酒,在桌子上寥寥几笔,勾画出一幅地图来。

    “这是我大夏的大致疆域。北方,与苏合六部以准格尔、辽河为界。苏合是三十多年前兴起的一股势力,据说由漠北草原山林而来,其人凶猛如虎,男女皆善骑射。有国而无定所,逐水草而居,唯大可汗马首是瞻。一旦入冬,必要提前来我边界打草谷,掳掠一番而去。先皇在世时与他们狠狠打过几仗,互有胜负。但即使大败了他们,王师欲乘胜追击,无奈那苏合人一旦势弱便远遁草原大漠深处,十年修养,又恢复元气大肆进犯。”林宜边摇头叹气,边用手指在地图上点了几下,“现下我国只能屯军辽州、燕州、沙洲(包头)、朔州、陇州几处据守,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好在近几年苏合人从我国没讨到好处,遂策马西侵,听说主力已打到了天青海(咸海),和波斯人交上了手。现下六部人马除留下两部对付我国,其余都僵持在西域。”

    自打在王家庄见到“苏合人”起,李雪鳞就知道事情要糟糕。虽然称呼不同,可那些游牧民无论装束还是语言,以及打草谷的手段,无不和他印象中的蒙古严丝合缝。蒙古是什么?上帝的鞭子!打断中国文明进程的悍匪!想到蒙古大军所到之处那梦魇般的伤亡统计,李雪鳞喝着热酒,出着冷汗。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道理他懂。虽说真要是太平盛世了,他投机的谋划也无从实施,但总比外族入侵,大家一拍两散要好得多。

    难得的是西征中的蒙古居然会被波斯军队拦下。可在他的记忆中,这个时代的波斯帝国应当早就让位于阿拉伯,甚至阿拉伯帝国的阿拔斯王朝也已到了日薄西山的境地。照林宜所说,倒还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夏国占据华夏江山,以国力军力而论,比之赵宋强了不止一点,隐然是汉唐初年的底子。难怪能在北线和游牧民族势均力敌。这种情况倒不至于完全绝望……

    似是而非的世界局势让他有些茫然。接下来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数。

    “那……苏合人建国了吗?”李雪鳞稍一沉吟,提了个林宜看来外行至极,对他来说却是性命交关的问题。一盘散沙的游牧民好对付,虽然打草谷这种惨剧会经常发生,至少他们不会有能力吞掉中原王朝。

    “当然建了。先皇永安十年,也就是二十五年前苏合可汗忽儿木骨僭称伪帝,国号金帐……咦,在下所说可是有何不妥?”

    李雪鳞摇了摇头。他面色煞白,想掩饰都来不及。金帐汗国,好嘛!那蒙元帝国会不会登场?铁木真和他子孙的屠刀可是让亚洲和欧洲颤抖了一百年。上亿人被这个Barbarian家族当成了草场的肥料,中国第一次惨遭亡国。要真是成吉思汗在哪儿,老子真是被硬塞了一张去地狱的单程票,还磁悬浮直达中间不带停的!

    林宜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李雪鳞,继续说道:“那金帐汗国虽然也算是个国家,但没有都城,大汗金帐所在之地就是部族的中心。忽儿木骨在永安十六年的大战中伤重而亡,其后是亲弟勃儿木骨继汗位。天兴二年,也就是去年早春,勃儿木骨也在西征途中丧命,忽儿木骨无后,现下是勃儿木骨的长子也速该为汗,继续挥师西进。”停了停,林宜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也速该汗倒是个人物。才一年多时间,苏合和波斯的僵局隐然要被打破,苏合军连下数城,尽屠之。波斯大军虽众,却师老无功,士气不高,败相已显。”

    也速该。虽然蒙古人名字少,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但在李雪鳞的记忆中,叫这个名字的人有个儿子,就是成吉思汗铁木真。

    他不敢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手指点在夏国西南,道:“林公子能否为在下分说此处情势?”

    林宜一见李雪鳞点的位置,眼中精光一闪,笑道:“果然好眼力。此处比起那苏合倒是更加紧要。话说五十多年前,蜀、甘、陇、夏十多个州还不是我大夏国土,而是乌斯藏派兵占着。先帝天纵奇才,勇武无匹,也打了二十年的硬仗才拿下。藏地从两百多年前就有番王窃据,因地处高原,气候与中土大有不同,其国民大多与苏合部一样以放牧为生,一到战时男子人人皆兵,极为勇悍。又是从高原攻我平地,尽占地利之便。永安年间还与我边哨时有交兵,最近却因其国内活佛与赞布争权,两方人马打得天昏地暗,一时半会儿难分出高下。这也是我大夏之福。”

    林宜说完抿了口酒,将皮球踢了回去;“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对于西藏,这儿的叫法是乌斯藏,另一个世界的历史中还称之为吐蕃,李雪鳞一点都不陌生。这个国家占的位置得天独厚——往南,越过天堑喜马拉雅山脉就是一马平川的印度次大陆,只有我攻人,不怕人伐我;往东,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尽在掌握。四川本是易守难攻,但那只是对中原王朝而言。在吐蕃面前丰饶的蜀地就像个无防备的少女,往北,只要在昆仑山和阿尔金山脉的对面有个落脚点,吐蕃就牢牢扼住了丝绸之路的咽喉,顺便剑指关中。想当年强极一时的大唐帝国就被吐蕃攻陷了长安,郭子仪不得不以长安全城的金帛女子(女人和小孩)为代价换取回纥出兵,才算赶跑了吐蕃人。

    最关键的一点正如林宜所说,乌斯藏居高临下,中原人不能适应当地气候。因此胜不能逐之,败则一溃千里。就连经营情报网也是千难万难。这种两眼一抹黑的仗当然是败多胜少。更何况中原王朝面对北方游牧民还有战略缓冲空间,还有打持久战的余地。吐蕃则相当于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利刃,只要一动,不死也重伤。

    “乌斯藏其势凶诡,如尖刀抵喉,稍有异动足以致命。”李雪鳞用筷子点了点昆仑山口的方向,那是夏国羌州所在。

    林宜点点头,脸上波澜不兴。李雪鳞的话属于炒冷饭,稍有常识的人谁不知道。

    “而我之所以对这把尖刀无可奈何,无他,地利耳。”又是一团冷饭放进了锅里。

    “但林公子是否想过,如果要让刀子伤不到你,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

    是什么?打?打赢了又攻不过去,等着人家十年后卷土重来。林宜有些不屑李雪鳞的卖关子。双方这一轮互相估摸斤两,他原本以为面前的人有些真货**货与王侯,这才学太公钓鱼,等着有梦熊之兆的人找上门来。但这个李雪鳞听得多,说的少,此刻还故弄玄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人也就装束怪异,自高自大了点,看来没什么真才实学。

    林宜借举杯饮酒不让失望爬到脸上:“林某无知,不知阁下能否指点一二?”

    不先用些大白话打底,待会儿又怎么能显得惊世骇俗。王勃在端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道天九翅前不也是用“南昌故郡,洪都旧府”之类蒙童等级的白粥来吊老阎的胃口?李雪鳞在职场商场付了不少学费,但也学到了一些只能意会的技巧。比如怎么掌握话题,怎么让对方跟着你的思路走,还有,怎么样才能用最大价值将自己推销出去。

    李雪鳞笑了笑,对林宜摆到台面上的失望不以为忤;“林公子莫急。在下不才,认为不外乎有三种方法,一是把这把刀折了,最好扔回炉里熔成铁水,但看来很难办到。”

    能办到还用你说,多少帝王将相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乌斯藏,还不都碰了灰头土脸。连高山仰止的先帝都知难而退了。林宜虽然对于满满一锅冷饭没什么兴趣,但李雪鳞似乎还准备端些东西出来。

    “还有一种方法是让这把刀对着别人。周围那么多国家,大夏不敢说最强,但也绝非最弱。乌斯藏与我交战多年互有胜负,还把占着的地盘丢了,就冲这点他们也当知道利害,不会那么轻易打我大夏的主意。只要稍加利诱,不难让他们把兵锋对着西域南疆的小国。”

    刚听到“祸水他引”时林宜心中一喜,这正好和他想到了一块儿去。但李雪鳞接下来的话让他刚热腾起来的心又凉了。

    “但这祸水他引之策就如割肉饲鹰。虽然割的不是自己的肉,但把鹰喂肥了后患更是无穷,所谓饮鸠止渴之道,不足为取。”李雪鳞一边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润润喉咙,一边看着林宜竭力要装出淡漠的神情,心中盘算,差不多也吊足他胃口了。便把酒碗一放,眼中精光一闪,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这第三,就是给这把刀套上刀鞘,握在我们手里。无论出鞘攻敌还是刀兵入库,都由大夏决断!”

    林宜浑身一震,正在倒酒的手把持不住,泼出的液体将桌上地图冲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