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大结局_第二章 问策贾诩,曹操定储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大结局_第二章 问策贾诩,曹操定储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问策贾诩

    夜晚的铜雀台灯火璀璨,如明珠镶嵌在黢黑的夜幕之中。

    虽然水旱失调接连闹灾,虽然百姓困苦备受煎熬,虽然孙刘未灭隐患重重,但朦胧的夜色掩盖了一切。萧索的田野被月光披上一层薄纱,枝叶零落的树木被台上灯火映得红彤彤,连呼呼而过的凉风都仿佛成了悠扬乐曲的伴奏。高台之上所有人都说着、笑着、唱着,今晚不提灾害,不提百姓,不提战争,大家似乎都沉寂在虚幻的太平中,都醉心于铜雀台的光华美艳——或许这世上所有光辉灿烂的东西其实都是黑暗衬托出来的吧!

    举行这场宴会有两个目的,一是庆祝匈奴单于呼厨泉臣服曹魏,二是恭贺钟繇正式出任魏国国相。

    匈奴昔日是称雄塞外的恶狼,自从日逐王比内附汉室逐渐衰落,如今又成了蜷缩于曹魏脚下的绵羊。当初呼厨泉的兄王於夫罗曾与曹操为敌,呼厨泉更与高幹有过勾结,在曹操看来匈奴虽已式微,终是块心病;因而趁晋升王爵之机向匈奴暗示,请呼厨泉到邺城朝觐。匈奴名义上算是汉室藩国,若朝觐魏王岂不转而称臣于魏?呼厨泉明知此中利害,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原以为给曹魏个面子,让曹操摆足外族臣服的虚荣就够了,哪知到邺城才发现,人家连大单于府都给他建好了,这一来就甭打算走了。

    曹操早有安排,自今以后并州旧地的匈奴分为五部。左部居兹氏(山西临汾南)、右部居祁县、南部居蒲子(今山西隰县)、北部居新兴(今山西忻县)、中部居大陵(今山西文水县),各由一位匈奴王侯管辖,还要由魏廷任命一名汉人官员担任司马,五部互不统属,不得无故迁徙;为表达曹魏对匈奴的“关照”,单于呼厨泉今后居于邺城,待以上宾之礼,就不必回平阳劳心“俗务”了——匈奴国中国的地位名存实亡,此后当真只是汉人子民了。

    呼厨泉把传承四百余年的疆土彻底丢了,但现在匈奴远非曹魏敌手,何况身入虎口反抗无益;想来汉室天子尚为傀儡,小国之主算得了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接受安排,在邺城无欲无求度过余生了。

    钟繇出任国相也是一件大事。中兴以来诸侯国相都由朝廷任命,明为辅佐国王,实是地方长官。曹魏当然与其他封国不同,钟繇这个相国不但是曹操自己封的,而且可以开府建牙,辟录掾属,如同昔日汉室三公。曹氏由公爵晋位王爵不仅爵位提升,更是整个曹魏封国的飞跃,与其说曹魏是汉室封国,还不如说是汉室的“国上之国”。

    铜雀台上推杯换盏莺歌燕舞,人人都说着蜜一般的甜话。大单于呼厨泉身披裘衣,头顶雉尾王帽,与属下右贤王、谷蠡王、日逐王等坐于西首,仪容潇洒甚是英武;相国钟繇身穿紫袍,头戴五梁冠,与魏国列卿坐于东首,举止雍容彬彬有礼;但居于正中的那位大魏之主却有点儿煞风景——曹操身量本就不高,如今年逾花甲略有些驼背,越发显得矮小,近年他外征西南,内忧国事,须发尽已苍白,左颊又多了几点褐斑,脸庞也瘦削许多,比实际年龄更显老迈;若非身穿王袍,头戴冕旒,谁能相信这个相貌委顿的老人竟是堂堂魏王?又有谁知这清癯的面孔下隐藏着一颗野兽般好斗的心?

    匈奴右贤王去卑昔年曾护卫天子东归,久沾王化精通汉俗,酒宴一开始他便时时留心曹操一笑一颦;可说来也怪,这大喜的日子曹操兴致却不高,除了时而敬敬酒,始终没说什么,显得心事重重。去卑察言观色搞不清曹操为何愁烦,故决意试探,恰见众歌伎一曲舞罢,便起身笑道:“今日盛会,我等大开眼界,中原之风雅非我边塞小邑所能比及。邺下人才济济,诗文歌咏更是享誉四方,此皆因大王文华冠于天下,故风骚之士乐于影从。小臣曾听闻,开汉以来司马相如、扬子云、张平子、蔡伯喈都以诗赋著称,但他们不过自身文采甚高,却不似大王能开一代风雅之世,大王乃古今诗文第一人也!”

    “言之有理……”

    “不错不错……”

    去卑所言明显言过其实,但在场群臣谁肯扫兴?大家纷纷附和,心下却暗笑这匈奴王爷油滑,拍起马屁来不输于“中原正朔”。曹操却连连摆手,一笑谦辞。去卑的话却没讲完:“大王一代人杰,文华冠世倒也不奇怪,奇的是诸位王子也都文采斐然。尤其临淄侯,非但中原驰名,连我边塞之民都万分景仰,昔年临淄侯随大王西征韩遂,一路歌咏无数,那些诗而今在匈奴之地广为传唱,堪称文苑佳话。”去卑不愧为与曹魏打交道的匈奴第一人,早私下把曹家的事打听清,得闻曹操不惜逼死两位重臣,便认定早晚要换太子,故而借这番话投其所好。

    去卑话音未落,对面列卿中站起一人,五旬左右,净面长须举止潇洒,乃是中尉杨俊——钟繇晋位相国,由王朗补大理卿之缺、曹营老臣万潜任少府,征南军师杨俊也升任为中尉,掌管宫禁宿卫,跻身列卿之一。杨俊无论政绩、品性、学识都无可挑剔,但是他极力推崇文学教化,因而也对曹植别有一番情愫。这会儿他见去卑盛赞曹植,当然不会放过良机,马上迎合道:“右贤王所言甚善,临淄侯之才略旷世少有,此不唯文苑之幸,更是我曹魏社稷之幸。”这话可比去卑之言意味深多了!

    此刻诸王子就在廊下列席,身为五官中郎将的大王子曹丕已如坐针毡。去卑是藩国外臣,倒还情有可原,杨俊的话却深深刺痛了他,但曹丕白皙温婉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不悦,依旧低头喝酒——争储多年屡屡受挫,除了无奈隐忍,还能怎么办?

    但这一唱一和并未打动曹操,他只是礼貌性地一笑,便又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了声:“子建,贤王夸你,还不快给贤王和诸位大臣敬酒。”

    “诺。”曹植轻轻应了一声,趋步上前,向单于、右贤王施礼;两位匈奴贵王公竟不敢受其礼,赶紧抱胸鞠躬,早有侍从捧过酒坛,为彼此满上。

    曹操出了会儿神,又道:“贤王昔年护卫天子,于中原社稷有功。今大单于客居我国,虽有五部胡汉官员,还缺一贤能之人监国。寡人度之,担此重任者需精通胡汉两邦之制,非贤王不可。”此言一出,在场官员倒比右贤王本人更惊诧——代单于监国乃是莫大荣幸,为何如此简简单单交托去卑?莫非他盛赞临淄侯之故?

    曹植本就喜好杯中之物,又奉父王之命,一概来者不拒,由西面开始,向胡汉群臣逐席敬酒。列卿、侍中等重臣倒也罢了,那些新近提拔起来的郎官、掾吏无不闻风而动,向临淄侯说着恭维之辞。

    唯枢要之臣知道内情,新近调入中台的尚书傅巽、薛悌、武周等坐于东南犄角,傅巽见群僚奉承曹植,忍不住向身边坐的何夔嘀咕:“去卑监国乃是大王早就筹划好的,与临淄侯相干?这帮阿谀之徒真是瞎揣摩。”

    何夔既是尚书又兼相府东曹掾,沉稳而寡言,闻听傅巽之言虽然心中赞同,却只微微点头,没说什么。转眼间曹植已敬过不少臣僚,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边又跟上一人——西曹掾丁仪,也跟着举酒相敬。群臣皆知除杨修之外,丁仪是曹植最亲密之人,而且是大王旧友丁冲之子,近两年大红大紫,谁也不敢开罪;故而避席回敬曹植之后,也顺便回敬丁仪一盏。更有谄媚者如掾吏胡修、李覃之辈,与丁仪抚手而笑,显得甚是亲热。

    渐渐地,二人走到东南诸席。薛悌、武周连忙避席施礼,回敬了临淄侯,饮下之后又与丁仪对饮。何夔、傅巽不等曹植来到面前,也起身礼让;曹植见到中台重臣,不免要另外寒暄两句:“何公与傅公是我大魏股肱,参谋政务多有辛劳。”

    “侯爷过奖。”傅巽还礼,把酒饮了,又见丁仪随之近前,未及说话,却见何夔一撩衣襟坐回榻上——这不明摆着不给丁仪面子么?

    丁仪手捧酒盏僵在当场,倒是曹植扭过身来为他解围:“正礼,你掌西曹,何公掌东曹。但何公是长辈,又是德高老臣,你要多向老人家习学请教啊!”

    “是是是。”丁仪诺诺连声,忙把一脸尴尬化作笑靥,屈身作揖,“小可若有不是之处还请何公多多赐教。”

    张手不打笑脸人,又碍着曹植面子,何夔也只能笑而拱手:“您客套了。”勉强与其对饮一盏。丁仪赶紧跟着曹植往下一席去了。

    傅巽在旁观看,早替何夔捏把汗,见二人走远,耳语道:“固然丁仪禀性不良,但如今春风得意,您又何必拒之千里?您本与毛玠、徐奕相善,今毛公已遭其害,徐公因之失位,纵然您不齿丁仪为人,为了仕宦稳妥也不该开罪他啊。”

    “猖獗小人,心佞行险,老夫耻与之为伍。”何夔悻悻扭头,望了一眼坐在远处末席的徐奕——虽然他因为丁仪攻劾而免官,但这样的老臣终究不能偏废,时隔两月曹操又将其任命为魏郡太守;不过从参与机要、掌管选官的枢机重臣转为地方官,无异于被排挤出了朝廷核心,因而徐奕神情委顿,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不发一言。

    越看徐奕的可怜相,何夔心中越气,又想起惨死的毛玠、崔琰,不禁咒骂:“多行不义必自毙!丁仪怀奸佞之心立于明堂,岂得久乎?”

    正在这时热闹的场面渐渐安静,原来魏王忽然由宦官搀扶着站了起来:“寡人还有事处置,大单于远道而来,劳烦诸公代寡人招待。”

    这么晚了还有何公务?群臣谁也不敢问,尽数起身施礼:“恭送大王。”

    曹操慢吞吞走了两步,眼光瞄向一人:“贾文和,你随寡人来。”大家更是不解——贾诩早就不理事,在汉廷挂个太中大夫的名,今天来此纯粹是凑个热闹,大王召他作甚?不过谁也没考虑太多,见君臣二人走了,便又簇拥着临淄侯美言……

    今日聚宴的铜雀台居中,南北是金虎台、冰井台,三台之间修造飞阁便桥,连为一体;曹操引着贾诩离了酒宴,走北边飞阁,往冰井台而去。贾诩年纪虽高身体却不错,虽身处晚风,行于便桥,丝毫不觉吃力,但始终装作一副慢吞吞的样子,低头跟在曹操之后——就在不久前曹操又生了场大病,麻痹之症愈烈,虽然此事未对群臣公开,可宫内宫外无人不知。腿脚不便可以慢走掩饰,但他右肩高左肩低,谁瞧不出来?只是没人敢说破罢了。

    小宦官严峻小心翼翼搀扶着曹操,好半天才走过北边台上,但见一间偏阁点着灯烛,几个侍女在纱帘外驱赶蚊虫——看来这里早准备好接驾了。贾诩不敢多言,随着曹操低头而入,又见一位皂衣的中年士人捧着碗汤药侍立门边,乃是医官李珰之。

    “大王今晚没有饮酒吧?”

    曹操满脸木然:“寡人喝的是水。”说着接过汤药,一口灌下。

    李珰之欣然笑道:“不饮酒便好,如此微臣才好用药。”

    贾诩这才知曹操遵从医嘱以水代酒——想来曹操一生好饮,作诗尚不离“对酒当歌”,如今因身体缘故戒酒,倒也有些惨然。正思忖间又见他搁开药碗,从袖中抽出一张帛书递与李珰之:“寡人今早见了那个方士郄俭,他进献两张药方,说能延年益寿,你看看……严峻,给贾公端碗酸梅汤来。”

    贾诩连忙道谢。李珰之接过方子略扫了两眼,便笑了:“茯苓、当归等物是有益,大王用之无妨,不过指望这等方子除病是万万不能的。”

    “这便好,寡人就怕他心怀不轨以毒药谋逆,既然方子没毛病,他又精通辟谷之术,正式征他入宫吧。”说着话曹操已在榻边坐了,“没事了,你去吧。所有人都出去。”严峻、李珰之赶紧遵令而退,连阁门外的侍女也不见了。

    “文和兄请坐。”

    贾诩听他呼自己为兄,连忙作揖:“臣不敢……”

    “咳,叫你坐你就坐。”曹操抿抿嘴唇,似乎在回味刚才那碗药的苦涩,“寡人如今体弱,这般模样叫你们笑话了。”

    贾诩轻轻入座:“大王有福之人,小恙不足为虑,会好起来的。”

    “你今年多大年纪?”

    贾诩羞赧一笑:“虚度七十春秋。”

    “嗯,你比孤还大八岁,身体却更硬朗。”

    “不行了,胸闷之症始终不见愈,牙也掉了快一半了。”

    曹操也笑了:“洪范五福寿为先,咱这等年纪,硬硬朗朗活着最重要,也好享受儿孙绕膝之乐……喝水喝水,这梅汤是新熬的,正好解酒。”

    这梅汤确实甘冽清爽,不过在贾诩却没心思咂摸滋味——他叫我来究竟想问什么?总不会是拉家常吧。

    果然,曹操口风一转:“寡人记不起来了,你膝下几个儿子?”

    “三个犬子。”

    “过谦了,他们都入仕没有?”

    “大儿贾穆、二儿贾玑都在外任官,小子贾访现在臣身边侍奉。”

    “好啊,我给你那小儿子一个官如何?”

    天上掉馅饼,贾诩可不敢随便接,只道:“多谢大王恩赐,不过臣年老,身边若没有儿子照顾总觉得不踏实。儿孙自有儿孙福,还是叫他们自己努力的好。”

    “也对……”曹操深知贾诩滑头,本想给他点儿好处再说正事,使其不能回避,哪知他竟不接招。可这件事困扰曹操太久,实在心中忧虑,即便贾诩推诿也得说:“不过咱们王侯之家总得有个撑起门面的继承者才行。寡人现在就为这事儿发愁呢,文和兄耳聪目明、洞察深远,以你所见,寡人哪个儿子最适合继统?”

    贾诩听他刚才的话,早隐约猜到是这事,虽说心里已有明确人选,却不敢直言,只道:“此乃大王家事,非臣所能言。”

    “立嗣关乎社稷,何言家事?”曹操的笑容已慢慢退去,“对你没什么隐晦的,如今子桓、子建各负盛名,又皆有人拥护,寡人昼夜思忖不能决断,你看他俩谁合适,子桓还是子建?”这算是把话彻底说透了。

    贾诩却仍不作答,默默低下了头。

    “唉……”曹操见他不语,叹了口气,“这等事确乎不该问你,但寡人实是无奈。昔日本有嫡长子曹昂,文武兼备,德行亦佳,惜乎早夭;若此子在世岂有今日愁烦?今嫡子不在,可造就者便只子桓、子建,难辨高下故而问你。你岂能不替寡人分忧?”这话似乎轻描淡写,其实甚是犀利——曹昂为何死在宛城?还不是因张绣突袭。张绣何以突袭得手?还不是贾诩谋划。所以曹昂之死贾诩是帮凶!曹操言下之意明确,你把我那接班的好儿子害死了,如今得帮我再挑一个。别人能装聋作哑,你躲得开吗?

    料想贾诩绝顶聪明,此言一出势必表态。哪知他充耳不闻,兀自耷拉着脑袋,手中缓缓转动着水碗。若在数年前曹操早就恼了,如今谨遵医嘱尽量不动怒,便轻轻敲着几案,提高声音道:“没听见寡人之言吗?为何不答?”

    “唔?”贾诩满脸呆滞地抬起头,“适才臣想起件往事来,故而未能答复,请大王恕罪。”

    曹操才不信这鬼话,却也不点破,揶揄道:“是何往事令你这般思索,连寡人问话都不答?”

    贾诩放下水碗微微欠身:“臣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之事耳。”

    “嗯?!”曹操闻听此言不禁打个寒战——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之事?昔日袁绍废长子袁谭,立幼子袁尚,导致兄弟相争国分为二,曹操坐守渔人之利遂平定河北;刘表也是废长子刘琦,立次子刘琮,结果少子不能压众,荆州献土而降。这两家都是曹操亲手打败的,又都因废长立幼而败,贾诩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吗?

    “哈哈哈……”曹操抚掌而笑,“公真乃智谋深长之士也!”

    “大王过誉。”贾诩松口大气。

    曹操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他虽询问贾诩,但并非全无主见,近来每每思忖立嗣之事,还是觉得曹丕更为妥当,今日听了贾诩建议越发笃定。不过一愁方消、一愁又起,只笑了片刻曹操便笑不出来了——五官将府与临淄侯府并立的局面已经形成,他们各有一帮掾属,朝廷官员暗中依附的也不在少数,现在这种情势下突然立太子,无异于在朝廷掀起一场风暴,所有人都要跳出来各为其主,那可就乱了!这件事还得慢慢来……

    “启禀大王。”帘外传来严峻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曹操思绪。

    “何事?”

    未得准允严峻不敢进来,在外面禀道:“校事赵达、卢洪请见。”

    贾诩赶紧起身:“既然大王有事,微臣……”

    “慢着,这就想脱身?”曹操狡黠一笑,朝外道,“传孤命令,今晚不见任何外臣。”略一踌躇又补充道,“问问卢赵二人何事请见,你代为转奏便是。”

    “诺。”严峻领命而退。

    曹操的目光又转回贾诩身上:“立子桓也是孤近来所愿,但子建声势颇隆,二子皆有追随之人。如何压制子建,以绝士人之望呢?”这难处其实是他自找的,当初谁叫他非得二府并立,事情的发展不是想控制就控制得了的,即便君王也有许多无奈。

    贾诩更不敢回答了——都是曹操儿子,父子情焉能割断?虽说此时压制曹植是为了太子稳固,但是给他出这种主意无疑要得罪曹植。得罪个王子倒也未必紧要,万一哪天曹操又可怜起儿子,翻脸追究出主意的人,岂不冤到家

    了?

    贾诩搪塞道:“知子莫若父,此非微臣所能谋划。”

    “你呀……走到树下都怕树叶沾身。”曹操显得甚是坦诚,“但言无妨,为了半生辛劳创下的社稷,你说什么寡人都不怪罪。”

    贾诩俯身叩拜:“非臣不敢言,实是并无良策。”莫看曹操这会儿信誓旦旦,谁知以后反不反悔?一失足成千古恨,万万不能管。

    “你仍对寡人有戒心,非纯臣也……”曹操还是不肯罢手,口气渐渐严厉。贾诩趴在地上,额头已渗出一滴冷汗,正无脱身之计,又听帘外传来脚步声——严峻又回来了。

    “启禀大王,二校事告见乃为今晚酒宴失仪之事。”

    “又是这等不要紧的事。”校事时刻瞪大眼睛纠群臣的错,但凡过失无论大小都来报告,有时连曹操都感厌烦,“何人失仪?”

    严峻似乎难以启齿,支吾片刻才道:“是临淄侯……临淄侯饮酒过量,离宫时擅命公车司马令打开宫门使其通过。”(公车司马令,直接负责宫廷正门守备的官员)宫门开闭自有制度,王子也不能为所欲为,何况王宫正门司马门只有魏王才能通行,曹植的行为不但违法而且僭越,看来真是醉得不轻。

    “唉……”曹操蹙眉摇头,“这孩子实在疏少心机,酒后荒唐。”他疲惫烦恼已极,便倚在卧榻上歇息,可脊背未碰到靠枕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坐起。他本有风疾,这猛然一动只觉头昏脑涨眼前漆黑,撑着几案急喘口大气视线才清楚,继而目光扫向贾诩。

    贾诩依旧不言不语,这会儿却也抬起眼皮,直勾勾望着曹操——两人皆心计过人之辈,四目相对只一刹那便移开,虽然谁都没说话,但彼此明白,又想到一块去了!

    沉默良久,贾诩再度起身:“若大王没别的差遣,臣……”

    “你去吧。”曹操轻轻揉着麻木的左腿,“寡人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语气低沉,茫然注视着窗外摇曳的漆黑树影,心下五味杂陈——他这辈子不知整了多少人,如今却要向儿子下手,欲稳固一子必要打击另一子,虽说是无奈之举,但毕竟父子至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沛国奇士

    新任御史中丞陈群来至邺城,一日之间连办三件事:入宫觐见魏王,感谢授以官职;拜谒御史大夫袁涣,探问上司病情;把荀恽的信送往临淄侯府,并向曹植和侯府家丞邢颙问安——三件事办官样文章就可以结束了,转天清晨他便一头扎进五官中郎将府。

    陈群十几年曾在幕府为掾,当时曹彰、曹植年纪尚幼,唯曹丕已过弱冠,那时便有往来;直至数年前争储之态渐渐显露,陈群暗中投效曹丕,惜乎远在许都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窥探朝局传递讯息。如今二人逢此良机会师邺城,曹丕欣喜无限——吴质调往外任,司马懿受斥不敢轻举妄动,朱铄罢职丢官,夏侯尚又无权柄,崔琰、毛玠相继被逼死,眼下正是他势力最衰落之时,陈群到来不啻为一场及时雨。而且他一来就担任御史中丞,这是个弹劾人的官,前番曹植一派丁仪当了西曹掾,那是发帽子的人,如今他这边有个摘帽子的,足可周旋一时。

    曹丕屏退左右与陈群闭门密谈,详述近来之事,陈群听罢从袖中取出一份长长的名单:“此皆我陈氏三代门生故吏在外为官者,他们与在下一样,皆愿辅保将军。丁仪不过能害一二,岂能尽灭四方官吏向善之心?”

    曹丕接过名单看了又看,爱不释手:“颍川陈氏果真名不虚传!”自何夔掌选官之事,魏廷用人思路已有微妙变化,渐从“唯才是举”向德才并重转化,世家子弟凭借出身有望更进一步。曹魏本以颍川之士为核心幕僚,故而掌握颍川乡党也就把握了魏国命脉,曹丕若挟此自固,丁仪等辈岂能撼动?

    但仅得陈群支持还远远不够,颍川郡望莫过荀陈钟辛四家,陈氏算是表态了,其他三家呢?辛氏初随袁绍又遭审配屠戮,实力最弱,虽然辛毗极力支持曹丕,影响却有限。荀氏明显偏袒曹植,荀恽年纪虽轻名望却不小,且荀恽兄弟五人,借先父之余威,又与荀攸、荀悦的后代是族亲,影响不容小觑。因而起决定性作用的其实是钟氏。

    魏王乃汉室之相,钟繇又是魏国之相,除了已故去的荀彧,无人能与钟繇地位比肩。如今陈氏、荀氏各辅一主,钟氏态度至关重要,而且相较陈群、荀恽他是长辈,又官居极品手握重权,很可能他一人的态度就能引导颍川之士的整体方向。不过这位老臣手段甚高,摆出一副不偏不倚、唯曹操之命是听的架势,对曹丕不冷不热,对曹植也不即不离。

    陈群向曹丕提议:“凡事宜早不宜迟,现在咱就去拜谒钟相国,探探他老人家心意,如何?”

    曹丕身在邺城自少不了与钟繇接触,还曾赠给老人家一只象征“燮理阴阳,调和五味”的五熟釜,但这些举动并未拉近多少关系。若有陈群陪着就不同了,不但是同僚往来,还可借助他们同乡之谊。曹丕想去,却甚为顾虑:“前番父王有言,不准臣下交通诸侯,同去恐怕不妥,不如我你一先一后,假作不期而遇。”

    陈群笑了:“在下方至魏都,拜访国相乃仕途惯例,将军陪同引荐也是世情常理。昨日我还去过临淄侯府,今日怎就不能与将军同游?光明正大无可指摘,官盐何必当私盐贩?”

    曹丕听了也觉有理,忙吩咐人备马;心腹朱铄欲相随,却被曹丕拒绝。二人刚出府门,却见从事官鲍勋捧着一摞卷宗走来:“将军出门吗?这是诸郡雨水丰歉的奏章,中台已录了副本,叫我取来给您过目。”

    “嗯?”曹丕颇感意外——自从曹操意属三弟已不让他办差,中台一年多没让他这副丞相看奏章了,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鲍勋同样满头雾水:“属下也不明白,听令史们说,这些奏章是大王指明让您看的。”

    曹丕早成惊弓之鸟,忙抽过两份当街翻阅,见无夹带才放下心,抬头瞄了鲍勋一眼:“我正要陪陈中丞去相府,你把奏章收好也随我一起去吧。”

    “诺。”鲍勋忙不迭进了府门。

    陈群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五官将果真心思周密,不带朱铄却带鲍勋。鲍勋乃鲍信之子,虽在这府里任从事,却是曹操硬派来的,为人迂直认死理,与五官将关系并不融洽。这正好可以利用,只要带他在身边,旁人便知无所隐晦,也少惹些闲言琐语。

    二人在府外稍待,见鲍勋满头大汗出来才上马同行。不多时来至相府,守门之吏怎敢拦王子?先请进门才跑去禀报,片刻工夫便迎出一位老臣,却不是钟繇,而是相国长史赵戬:“将军与陈中丞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他年岁大了腰腿不便,作揖很吃力。

    曹丕赶忙抱住:“赵公折煞我等,岂能担您大礼?昔日您在洛阳对抗董卓之时,我还是小毛孩呢!打发小厮出来就成了,您老何必亲自迎接。”赵戬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两年前南征还给曹丕当过司马,曹操把这么个老臣任命为相国长史,实是往钟繇脸上贴金。

    “老不中用,叫你们见笑。”赵戬慢慢直起腰来,“二位是来见相国的吧?不巧,他一早被大王召进宫了。”曹丕与陈群对望一眼,不知该去该留,赵戬又道,“二位若得便不妨稍候片刻,相国入宫已一个时辰,料想快回来了,而且少时临淄侯也来。”

    “三弟要来?”曹丕甚感意外。

    “国相新近辟用了一个后生,名叫魏讽魏子京,还是将军乡人。此人年纪不大名气却不小,常有官员来访,临淄侯也想见见,就定在今日过府相会。已来了不少陪客,都在西阁,二位可愿一同聚会?”

    这个魏讽曹丕也听说过,出身沛国寒门,但喜读诗书四方游学,半年前来到邺城,出没达官贵人府邸,没几日光景竟闯出了名声;据说此人口才出众倾动邺城,官宦子弟争相与之为友。钟繇新任相国,正欲招贤纳士充实府属,一者闻其名大,二来喜他是魏王乡人,因而辟为从事。

    曹丕暗忖——三弟欲见魏讽八成为招揽贤才沽名钓誉,趁他未到我不妨先去瞅瞅此人,若真是个可用之人何不想方设法延揽到自己麾下?心中这么想,嘴上却道:“赵公事务冗繁,我等不便相扰,且到客堂相候,等相国与三弟到了再说。”

    赵戬拱手:“那老朽就偷闲了。”他身为长史,钟繇不在时府中一应事务都由他代劳,自不愿耽误工夫陪,所幸五官将是王子、陈群是相国乡人,随便些也没关系;说着话就把他们引到相府正堂,命人端来果品,客套几句便忙他的公事去了。

    赵戬刚走曹丕立刻起身:“随我到西阁看看魏讽是何等样人。”不由分说拉着陈群、鲍勋便走。

    相国府坐落于魏宫司马门对面、正阳大街西侧,初建邺都时本就是曹丕的府邸,后来才拨给钟繇,改为大理寺,又改相府。曹丕轻车熟路,根本不用仆人引领,转垂花门,绕过长廊就到西院,各门自有仆僮,但谁敢拦王子?三人悄悄来至西阁门前,方要伸手挑帘,就听里面一阵欢笑之声。曹丕手又缩了回来——听声音里面人不少,必有与三弟亲密之士,欲知心腹事,需听背后言。

    曹丕没作声,轻轻掀开碧纱帘。西阁是钟繇日常会友之处,恰好玄关处立了架屏风,曹丕也未脱鞋,高抬腿轻落足,隐身屏风之后,微微探首往里打量。陈群紧随其后,鲍勋却甚感不妥,立于门外——这么高身份的王子,偷听别人闲话,这心眼可不怎么正。

    曹操提倡节俭,钟繇带头遵从,阁内除屏风再无其他饰物,窗明几净倒也素雅。这会儿东窗下正坐着七八人,皆是锦衣绣服二十上下的官宦子弟,许多曹丕都不知,只识得有两个青衣弱冠之人,是侍中王粲的两个儿子;还有一人年纪略长,独自倚在角落,乃是荆州大儒宋衷之子,刚补为郎官。西边也坐着两个年轻人,头戴武弁,原来是中军的两位沛国小将文钦、陈祎。主位空着没人坐,却有一人斜身坐在几案之侧。曹丕没留心那人是谁,倒被几案上的物件吸引——正是他送给钟繇的五熟釜。

    钟繇一边摆着五官将送的宝鼎,一边容留临淄侯在这里聚会,两条船都伸一腿,都不踏实,显然恪守中立两不相帮。曹丕出神片刻,这才注意案侧之人。这人三十上下,身穿掾吏皂衣,拢发包巾;一张瓜子脸,修眉俊目,大耳朝怀,隆鼻朱唇,颔下微有短髯,左手执一竹扇,右手指天画地,正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料想此位便是倾动邺都的沛国奇士魏讽魏子京。

    曹丕暗赞——好一副美姿仪!刚想探头仔细看看,就听屏风之内有人开言:“魏先生品评朝野人物令我等耳目一新,未知先生以为当今天下何等样人可堪贤士?”

    曹丕才知背靠屏风还有一人,唯恐被发觉,忙缩回头来。不过此人声音他很熟悉,乃是黄门侍郎刘廙之弟刘伟。魏讽不知隔墙有耳,兀自应对:“贤与不贤,古今亦然,天下贤士共分五等。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者,乃乡里之士也;作健晓惠,文史无害,县廷之士也;信诫笃行,廉平公正,理下务上,州郡之士;通经术,名行高,能达于从政,宽和有固守者,公辅之士;才高卓绝,疏殊于众,多筹大略,能图世建功者,乃天下之士也!”

    刘伟接着问:“先生自以为是哪一等?”

    魏讽笑道:“在下虽出身寒微,却有大略建功之志。”言下之意是自诩为第一等天下之士,口气不小。

    曹丕还要再听,鲍勋却在后面拉扯他衣襟,只得蹑手蹑脚退出,鲍勋贴着他耳朵谏道:“将军贵为王子,岂能行此窥探之事?实有悖君子之义。”

    曹丕打心眼里腻味他这榆木脑袋,又不敢声张,只得摆手示意他闭嘴,却再不敢进去,就站在门外聆听。里面议论一阵,又不知谁拿出篇文章请魏讽品评,只听那人念道:

    执法之吏,不窥先王之典,缙绅之儒,不通律令之要。彼刀笔之吏,岂生而察刻哉?起于几案之下,长于官曹之间,无温裕文雅以自润,虽欲无察刻,弗能得矣。竹帛之儒,岂生而迂缓也?起于讲堂之上,游于乡校之中,无严猛断割以自裁,虽欲不迂缓,弗能得矣。先王见其如此也。是以博陈其教,辅和民性,达其所壅,祛其所蔽,吏服雅训,儒通文法,故能宽猛相济,刚柔自克也。

    曹丕一听就知是王粲新写成的《儒吏论》。曹魏治国儒法并用,何夔又招徕不少儒士为官,因而曹操授意王粲写下此文,辨析儒士与吏员各自优劣,遍示百官,希望“吏服雅训,儒通文法”,调和两派关系,使他们共为曹魏效命。听到这篇文章,鲍勋也不禁来了兴趣,倒想听听魏讽对选官之法有何评论,竟不再啰唣。

    哪知魏讽剑走偏锋,不谈立意如何,只道:“好文笔,好文章。”有人问好在何处,他道:“昔日大王经营关中,王仲宣作《三辅论》;大兴屯田,他写《务本论》;如今何夔改易选官,他又作《儒吏论》。能洞察大王之心,承风草拟箭无虚发,自然是好文章!”

    这番话不甚入耳,虽是称赞之辞,却隐约讽刺王粲媚上。王粲两儿子在场,岂能坐视不理:“先生此言何意?”声音中大有愠意。

    “二位公子休怒,在下并无贬损之意。”魏讽不慌不忙道,“昔日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世间又有谁认为司马相如、扬雄谄媚?以在下之见,为臣者投帝王所好,非但不为错,还是极好之事。”

    此言一出不但阁内鸦雀无声,连曹丕、鲍勋都面面相觑,这真是奇谈怪论。虽说臣子称颂帝王不至于一概斥为小人,但终究不是露脸的事,魏讽却以此为德加以褒扬。他道:“君者,治天下者也;臣者,君之股肱肺腑,君臣本为一体。为臣者蓄良志于胸,若不得君之信任,难登其位难谋其政,上不能安朝政,中不能遂志愿,下不能贵己身。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治国安邦之策,不能与君和谐相处,罢官失位乃至祸福不测,又谈何治天下?”

    这话也有道理,王粲二子不再发难了。却听刘伟笑道:“你兄弟不要插言。子京兄,今州郡当政者多颍川之士,似我等之辈虽有满腔才志,难登要职,何以开报国之门?”

    曹丕没理会,陈群心思雪亮——刘廙兄弟曾居荆州,后来投曹;王粲本刘表麾下;宋衷开荆州官学,一派经学之祖。怪不得今天来的多是荆州后辈,原来这帮人嫌我们颍川士人挡道,跑这儿问计来了,顺便还能巴结临淄侯。

    只听魏讽回答道:“天下士人大道皆同,唯术有小异耳。人言君臣际遇难求,王仲宣难得正因如此。侍中之官甚是难当,干得好旁人唤你一声‘常伯’,干不好世人讥为‘提虎子’(虎子,即夜壶),王公不失正道风雅,又不忤上意实是万难。倘在座诸君皆能投主上之意,何愁不得进位?君子本于道,亦当精于术也。”

    阁内之人纷纷附和,阁外却有人不以为然,鲍勋嘀咕着:“什么君臣际遇?分明是助长谄媚逢迎,兴幸进之术!”

    曹丕没想这么多,只是朝鲍勋瞪了瞪眼睛,示意他别作声。阁内之人热衷于话题,根本未察觉,有人放胆直言:“郑庄公克弟固位、吴起杀妻求将,莫管如何得权得势,只要身登高位后能行善治,又有何不可?”

    魏讽却道:“言之易,行之难。人君不同,能施之术亦不同。昔韩昭侯醉卧而寒,有典冠者加之以衣,觉而问之,知典冠爱己也,以越职之故治其罪。卫国之骖乘者,见御者之过,从后呼车,因有救危之义不治其罪。骖乘之呼车,典冠之加衣,同一意也,然于韩有罪,于卫为忠,所得不同,概因为人君者心智不同也。商鞅三说秦孝公,前两说不听,后一说立成;皆因前两说乃帝王之论,后一说霸者之论也,秦孝公之世欲图中原霸业,何用帝王之道?合幸则进,不幸失之。陈蕃、胡广皆为上公,一人诛死一人寿终;张温、段颎俱为名将,一留美名一遭诟骂,皆所用之术不同耳。”

    且不论魏讽论调如何,他精于诗书又谙熟古今史事,能化人言为己论,信手拈来出口成章,又嗓音清脆字字入耳,似乎再歪的道理到他嘴里都堂而皇之,这也是一路本事。不过光武中兴以来,士人以德为本遵行正道,即便到桓灵衰颓之际,后生之辈尚思矫正君过,何尝有人公然谈论如何幸进取巧?如今却不同了,曹操、刘备等人的崛起颠覆了传统,年轻人变了,变得功利世故,变得不择手段,这就是旧道德崩溃之时造就的一代新人。

    “未知先生以为当今魏王何等人也,欲图进身当施何术?”

    “我得相国辟录,还未及觐见大王,不得妄言。”魏讽还算知道深浅,适可而止。

    有人恭维道:“以先生之才,若面见大王必得重用,到时候莫忘我等荆州后生。”

    有人插言:“何待日后?少时还劳先生在临淄侯面前替我等美言。”

    还有人道:“先生论事鞭辟入里,未知有何独到之学?”

    魏讽洋洋自夸:“我修舌辩之术。”他倒毫不隐晦,“一堂之上,必有论者;一乡之中,必有讼者。讼必有曲直,论必有是非,非而曲者为负,是而直者为胜。以舌论讼,犹以剑戟斗也。利剑长戟,手足疾者胜;顿刀短矛,手

    足缓者负!舌乃文人之利器,故而当仿苏秦、张仪、蔡泽、骊生,内修学识外利口舌,仕途方有所成……”

    鲍勋敦行正道品性憨直,早听不下去了:“此人空负其名,不过一奸邪左道之徒,不见也罢。”

    曹丕只轻蔑一笑:“奸邪左道倒不一定,只是口舌厉害。家家贩私盐,必定没人买。若人人思左道幸进,反倒使专心做事成了捷径。仕宦得失皆在我父掌握,岂是他一介文生所能忖度?即便伶俐如孔桂又能如何,驸马都尉不过是分管车架之官,真正的国之大政轮得到他参与吗?仅凭谄媚小术就想跻身朝堂,也忒小看我曹家父子了。”

    陈群所思更不同——人言魏讽学识渊博志向高远,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只是练就一张舌灿莲花的利口罢了,若不因为他是沛国人士,钟繇焉能另眼相看?刘伟他们年轻没见识,竟被这厮纵横捭阖之术唬住,还指望荆州之士主政曹魏,岂非梦话?荆州尚在孙刘之手,你们这些人连根基都没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焉能比及我等中原望族?陈祎、文钦到底是武人,瞧不透子午卯酉,身为帝王乡人好好当差就是了,跟这帮人瞎掺和什么?一群糊涂虫。

    鲍勋又道:“这等无状之言有何可听?若不留神被他们瞧见,少时临淄侯到来他们不免又要说闲话了。不如回堂上等候。”

    “也好。”曹丕点点头,带着二人欲去,哪知刚转身就见廊门处转来二位大臣。前面一人苍髯皓首,朱紫服色,腰插牙笏,正是相国钟繇;后面那人年近不惑,黄色朝服,肋悬腰刀,乃黄门侍郎刘廙。

    曹丕忙笑脸相迎,不料二人满面严肃,只微微拱了拱手,便擦肩而过进了西阁。陈群颇感诧异:“黄门侍郎乃传达诏令之官,莫非是大王有命?”三人不声不响又溜回来,又立于阁门外偷听。

    但闻刘廙那略带沙哑的声音道:“临淄侯半月前私开司马门逾越礼法,已被大王召入宫中训斥,不能再与尔等相会。大王还命我告知尔等,邺中文士聚会自属平常,朝廷不加干预,但若与王子过从甚密便有交通之嫌。念尔等年岁尚轻官职卑微,姑且不予追究,若日后再与临淄侯无故私会,严惩不贷!”

    也不知刘伟、魏讽等闻听此言是何神色,只一阵唯唯诺诺,音声皆显惶恐。曹丕也听得忐忑——按理说曹植受责曹丕应该高兴,其实大不然。自崔琰、毛玠死后曹操已极少召见他兄弟,即便公然召见,也是同赏同罚,摆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态。曹植挨训,曹丕恐也难逃。

    想至此曹丕再没心思听下去,拔腿便要回府。这时碧纱帘一挑,钟繇又沉着脸出来了:“方才老朽有公务在身,将军到此多有怠慢。”这帮遭斥之人都在他府上,想必方才这位老臣也挨了曹操批评,脸色甚是难看。

    “不敢不敢。”曹丕想走都不成了,心里没底,拱手强笑。

    “将军过府所为何事?”钟繇开门见山。

    曹丕不知该如何开口。陈群倒沉住气了,施礼插言:“下官初到邺城还未拜会叔父,五官将热心引路携我同来……”他自称“下官”,却唤钟繇为“叔父”,显得不伦不类。可是细细想来,论公事他俩是上下属,论私情陈钟两家是同乡至交,这样称呼倒也周全。

    钟繇乃宦海老叟,一见他俩联袂而至就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不待陈群说完便抬手止住,也不理睬陈群,直勾勾望着曹丕:“将军不该辜负大王所托啊!”

    “大王所托?”曹丕不明其意。

    “尚书台转到您府里的奏章您看了没有?”

    “未及细观……”曹丕心里越发没底,难道公文之言涉及自己?

    钟繇手捻须髯倏然而笑:“大王让将军看公文,言下之意就是让将军重新预政。将军放着正务不干,却陪一介下僚来看老夫,岂不是辜负大王所托?”大事未公布,他不便把话说透,只能点到而已。

    曹丕岂能不懂?他身子一颤险些栽倒,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三弟被父亲斥责,自己却恢复了预政的权力,又是名副其实的副丞相了,这意味着什么?含辛茹苦这么多年,与三弟明争暗斗屡落下风,而最终一切来得如此意外,如此轻松,如此波澜不兴!是真的吗?

    钟繇接着道:“老夫还有一言,望五官将深思。成就贵于勤勉,仁孝贵在长久。”说着他朝阁内指了指,“就拿刘廙来说吧,昔日他在您府中任文学侍从,人人都以为他只是个书呆子。自调任黄门侍郎,与丁廙共掌诏命之事,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为政之才、为官之道也都历练出来了,谁还觉得他只是书呆子?譬如人之根骨不足,若得经年调养尚可精壮,若恣睢放任,则福祸未可料也。”

    钟繇的话很含蓄,但曹丕听明白了——这哪是说刘廙,分明就是说他。他这储位来得“根骨不足”颇有些侥幸,也未尝不会再失。得之难,守之更难,若想稳固不倒,必须加倍勤勉孝顺,后面的考验还多着呢!

    “谢相国赐教。”曹丕深施一礼,拉着鲍勋就走,“快!回去处置公文,今晚我要入宫向父王复奏。再叫朱铄多置办些果子,我要进献母亲和诸位夫人。”

    陈群也欲去,却被钟繇叫住:“长文,既来了多坐坐,我有话想跟你说。”陈群心明眼亮——成了!一潭浑水清了,这位严守中立的相国大人终于要表态了。

    他执弟子之礼,搀钟繇去正堂,又听背后窸窣之声,回头望去,但见刘廙宣教完毕,扯着他弟弟刘伟怒冲冲出了阁门,行至荼蘼架旁僻静之处才松手,劈头盖脸一顿骂:“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不准与魏子京来往。此人博闻辩辞,虚论高议,不修德行,专以鸠合为务,乃搅世沽名之徒!这种心术不正之人谁知日后惹出什么祸来?到时候你后悔就晚了!”

    “是是是……”刘伟被兄长扯得衣冠歪斜,诺诺连声。

    风向突转

    半月前那次宴会曹操提前退席,不少官员鉴于临淄侯风头正盛转而向他敬酒,连单于呼厨泉都认定他是日后魏主,哪知月满则亏盛极将衰,当晚就种下祸根。曹植心中畅快喝得酩酊大醉,饮酒过量就该回府休息,可他又转入后宫向母亲卞氏问安,出宫之际酒劲上涌,竟呵斥守宫兵士敞开三道宫门供其通行。

    显阳门、宣明门皆宫内之门,夜晚关闭是为安全考虑,曹植私自敞开也罢了;司马门却是东宫正门,不论昼夜一律关闭,来往官员一概走掖门(宫殿正门两旁的边门),只有曹操本人进出时才能打开,即便王子诸侯也不得通行——曹植僭越礼制了。

    僭越礼制这种事处理起来可大可小,全看曹操的心思。按说儿子犯这种错误,又是酒醉之后,教训几句就行了,但曹操的处置方式却令人瞠目结舌。他先把曹植叫到宫中狠狠训斥一顿,命他闭门思过,又将私开宫门的公车司马令判以死罪;继而发教令向满朝官员公布此事,反复告诫群臣及诸王子严守礼法,教令中竟出现“自临淄侯植私出,开司马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这样触目惊心的话。如此折腾三天还不算完,他又召集魏廷和幕府所有官员举行大朝会。

    此次朝会在西宫文昌殿,不但魏廷官员参加,连在朝中没挂职分的幕府掾属以及各侯府长史、家丞也要旁听,不过除了五官中郎将,其他仅有侯位没官位的王子都不准参加,就连曹彰、曹植、曹彪也被拒之宫外。即便如此与会者还是不少,饶是文昌殿气势恢宏也容不下这么多人,高官能在殿内就座,其他属官都在廊下站着。所有人神情肃穆低头不语,料想魏王又有一番发作。

    但大伙全猜错了,曹操今日异乎寻常的沉稳,一丝愠色都没有,慢慢环顾众文武,继而眼光投向殿外,缓缓道:“五官将长史邴原与临淄侯家丞邢颙入殿赐座。”这两位是享誉天下的德高之士,曹操将他们派到曹丕、曹植府中树以声望,虽是佐官也要另眼相看。

    二人进殿谢恩,落了座,曹操才入正题,不是训教口吻,倒像是商量:“寡人近来身有小恙,想必你们也知道,可能对政务稍有疏懒。今日召集大家并无他意,无非想嘱咐你们多多用心。天下事总要有人去做,寡人偷闲,你们不能也偷闲。现今北方多灾,豫兖之地为最,赋役可适当蠲灭,中台诸公议一议,不妨拿个章程。汉中兵事未宁,江东孙权素来包藏祸心,还需督促荆襄淮南诸郡修缮守备,可能寡人还要南征……”他一件件讲下去,群臣都糊涂了——兴师动众把大家招来,难道就为了说这些琐碎之事?

    曹操却难得沉得住气,把眼下七八桩大事小情都嘱咐一边,最后笼统道:“就这些吧,倘若寡人精力不济难以事事周全,望你们拾遗补缺,平日多替寡人留心……”说到这儿似乎有意顿了一下,“或者与钟相国、五官将他们商量。”

    他说得轻巧,像聊家常一样轻巧,下面许多大臣却险些惊叫出来——怎么五官将也在其内?曹丕不参与政务已有两年,这么安排不是回到征询立储之事以前的格局了吗?

    再联想到申斥曹植之事,众官员才明白,风向又变了!真是一波三折,两个月前力保曹丕的崔琰、毛玠相继死去,如今曹操又抛出这番话,简直是朝秦暮楚。众人目光不禁偷偷瞟向曹丕,却见他二目低垂,似乎丝毫不觉意外,想必他们父子私下已有默契。

    大殿上虽鸦雀无声,曹操却似乎能听到群臣心中的惊叹,骤然提高声音:“当然!大事还是寡人全权处置,任何人不得擅权。”

    群臣从惊诧中缓醒,有人欣喜,有人不悦,但大多数人心里都没把握当真——变过一回了,这风向转得太快,谁知会不会再变?他们家的事儿太乱,少掺和为妙!

    其实曹操这样处置也有苦衷。一者,两府并立的局面是他自己搞出来的,邺城上下因立储之事暗流涌动,如果现在就简单说立曹丕,等于在油锅里浇瓢水,顿时就乱。再者,牵扯储位之争的大有人在,两府掾吏恩怨也不少,这时若猛然敲定,必有人站出来痛打落水狗,闹来闹去还不是内耗?而且当初本就打算立长,又转而向群臣征询,乱哄哄惹出一堆事,最后绕个大弯又回去了,他脸上也不好看。所以曹操筹划了半个月,才决定如此处置。

    沉默了好一阵,见群臣没有异议,曹操又道:“还有一事望诸公谨记。魏室社稷已立四载,礼制法度并非草创,爵有等级官有规制,臣僚私下往来可要守规矩。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倘有交通诸侯之事,莫怪寡人不念旧情。”

    群臣不禁悚然,各自低头盘算心事,等再抬起头来,却见魏王已在内侍搀扶下回转后宫了——这次朝会话虽不多,但曹操把要紧之处都点到了,回去慢慢领悟吧!

    黄门官高呼“散朝”,但大多数官员都没动,偷眼望着五官将。曹丕却不着急,等相国钟繇、大理王朗、少府万潜等一干老臣起身后他才站起,又抢步走到邴原、邢颙面前,左搀右扶,伴他们出了殿。群臣这才放心起身,默默无言都散了。

    西曹掾丁仪几乎是踩着棉花般摇摇晃晃走出文昌殿的,站在殿阶望着苍白的天空,蔫呆呆发怔——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临淄侯一下子从巅峰跌到谷底?说变就变,事先毫无征兆!难道仅仅因为司马门之事,还是曹丕暗中耍了什么手段?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他本就有眼疾,视力不佳又心事重重,遥望天际直感到头晕目眩,恍惚觉得老天要压下来一般,连忙低头,可慌乱的心绪却怎么也安稳不了,正吁吁喘息,隐约见主簿杨修也正站在殿阶下呆呆出神,忙踉踉跄跄踱下去:“德祖!这可怎么办?”

    杨修比他沉稳得多,赶忙一把搀住:“切莫声张。”殿前有武士,群臣也未散尽,大呼小叫议论立储之事,这不是找死吗?

    丁仪几乎是被杨修拖出宫苑的,直至止车门外桐树之下杨修才停住脚步:“正礼,不要慌。”

    “怎么办?”丁仪方寸已乱,急切地摇着杨修臂膀。

    杨修木然摇了摇头:“上意已决,无可改易。”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大王原本不就打算立五官将么,还不是转而意属临淄侯?上意多变,说不定还可更易……”

    “你醒醒吧!这次没有挽回余地了。”杨修满面愁容道,“大王处置司马门之事的用意你瞧不出吗?事情过去半个月,当时不发作,现在又提出来,而且明发教令。私开司马门是在夜晚,本来没多少人知道,这道教令简直是敲锣打鼓唯恐百官不知!若说僭越无礼,鄢陵侯曹彰比谁毛病都大,大王素常也没少斥责,可哪次这般小题大做?这分明是故意发作临淄侯,故意坏他名声!大王公然让五官将预政,又口口声声严禁群臣交通王子,这就是告诉大家立储之事已有定论,今后再无更改,任何人都不可再与其他王子结党干预。桩桩件件都是事先策划好的,难道你看不懂?”

    “不可能!”丁仪恐惧地摇着头。

    杨修叹口气:“你并非庸人,何必自欺欺人?我亦知临淄侯品行纯良、才华横溢,这些都不论,单凭私交咱也要保他。但大王既如此决定,我等又能如何?”说到这里他几乎哽咽,“平心而论,临淄侯确非帝王之材,他太善良、太天真,其心智实在无法与五官将争斗,更何谈孙、刘。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丁仪不相信:“那为什么还要处死崔琰、罢黜毛玠,大王还是要立临淄侯的。”

    杨修一阵苦笑:“你好好想想。崔琰露版上书,毛玠私下讪谤,二人又久掌选官之事,他们获罪真的仅是因为力保五官将吗?你根本不懂大王,真该好好领会一下他老人家的帝王心术了!”

    丁仪亲手整垮崔、毛,可对于曹操的心思一直视为想当然耳,没往深处想过,今日遭逢奇变不由得不动心思——崔、毛获罪仅因为保曹丕吗?其实二人皆有触怒曹操之处,又手握重权,故吏遍于天下,又是曹丕坚定的支持者,崔琰还是曹植的姻亲;日后若曹丕得志,这二老是不是有功高震主之嫌?况曹氏称王,恰是整纲纪、树君威之时,拿他俩杀鸡儆猴再合适不过了。丁仪想起来了,难怪他罗织罪状会那么容易,难怪他说什么曹操都信。原来以为自己利用魏王对崔、毛的不满打击了曹丕,可现在回想究竟谁利用了谁啊。

    想明白这些,丁仪泥胎偶像般呆立,只反复咕哝:“怎么办……怎么办……”这次却不是为曹植担忧,而是为自己——保错主子并不意味着绝对穷途末路,只要洗心革面投效新主,未尝不能东山再起。可他不一样,这汪水蹚得太深,不择手段整垮徐奕,害死崔、毛,不但与曹丕结仇,还与群臣结怨。大王在位还好说,有朝一日大王升天,恐怕他连性命都难以保全。末日已经不远了,怎么办?

    杨修见他惊惧的目光已知他心中所想,既替他担心,也恨他恣意行事给曹植招怨,到头来害人害己,只能安慰道:“坐享天下者当有容纳百川之量,五官将虽心胸不广,倒也不便为难手足贻笑后世。似我等若能谨慎而行,上遵大王之意,下合五官将之心,日后即便无缘位极人臣也不至于性命有忧……”

    “那是你!”丁仪倏然瞋目,“你不过泄露几次考题,并无大过,何况又是弘农杨氏名门之后。我不一样,曹丕焉能留我于世上?此事不能作罢,我还要继续跟他斗!”

    杨修心头一紧:“你、你千万别胡来,一意孤行不但害己,只怕连临淄侯都无法自处了……”

    话音未落从宫门跑来一人,气喘吁吁,一见他俩开口便问:“你俩还在这儿!怎么办?如何是好?”二人初始一惊,定神一看,原来是孔桂。

    杨修装糊涂:“什么怎么办?好好干你的差事。”

    孔桂却道:“你们可别不管我,咱是自己人。”

    “谁同你是自己人?”杨修不愿理他。

    其实孔桂还真算不上曹植一党,但他以谄媚立身,欲出力于后继以求自固,原本与曹丕关系还不错,后来见风使舵才转向曹植,丁仪谗害崔毛之时,他摇旗呐喊落井下石,不啻对曹丕公然翻脸。谁料情势又变,恐怕外人看来,他不是曹植党也是曹植党,跟着倒霉呗!

    丁仪横下心来:“我不管你们怎么办,反正我誓要扳倒五官将,既然大王已有反复,未尝不能再来一次。即便不为了临淄侯,我也得自保!”说罢拂袖而去。

    杨修欲追,却被孔桂扯住衣袖:“德祖,别管他啦。咱怎么办?你帮我拿个主意啊……”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杨修哪有心思管他,一把推开,追赶丁仪而去。

    孔桂急得直跺脚,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巴掌——终日打雁,被雁啄眼,见风使舵半辈子,怎么就没摸清曹操的心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眼下富贵还不知足,还要图日后的?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孔桂没别的本事,唯独在伺候人这方面颇有心得,因而比旁人更了解曹家父子的性格——宁得罪曹操,都不该得罪曹丕。曹操虽诡诈却嬉笑怒骂,得罪他不要紧,若赶在他高兴时说几句顺耳话,办几件漂亮事,大可挽救厄运。曹丕却不一样,外宽内忌,喜怒不形于色,若得罪这种人,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记恨一辈子,不把人整死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