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部_第三章 张绣郭嘉殒命,曹操连折两员爱将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部_第三章 张绣郭嘉殒命,曹操连折两员爱将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无终断路

    虽然曹操依从郭嘉之言轻兵急行,可还是遇到了意外变故。

    世人常说燕赵之地四季分明,春花秋月夏虫冬雪都有幸得览。但四季分明却非人人都能适应——春日虽好风沙却大,有时铺天盖地犹如下黄土;秋高气爽却怕下雨,一层秋雨一层凉,雨后又潮又寒宛若冰窖;冬天不下雪狂风凛冽,下起雪来便是漫天遍野封山断路。最难熬的还是夏天,燕赵之地燥热干旱,毒热的太阳烤得地上满是裂缝,可一旦下起雨来又电闪雷鸣倾泻不休,好似天河决口把所有的水都灌向人间。

    这年夏天的暴雨全叫曹操赶上了,几乎一离开易县老天就没晴过,下至普通士卒上至曹操本人都淋得落汤鸡似的;好不容易赶到无终县,却不能继续前行了——再往东就是乌丸的地界,随时可能遭遇敌人,现在士兵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军营快踩成烂泥潭了,需迁入县城休养两天,养足精神才能应对。再者暴雨一来河川暴涨,道路是否受阻,漕运军粮是否停滞,必须把情况摸清楚。曹操索性把无终县寺当作临时的中军帐,派出斥候四处打探消息。

    “属下虑事不周,请主公责罚!”邢颙身为向导奉命探察道路,一回来就直挺挺跪在曹操面前,“山洪暴发海水漫涨,自徐无山以东沿海道路泞滞不通,恐怕要等积水回落才能通行。”

    曹操听罢眉头凝成个疙瘩,心烦意乱踱来踱去,却没有责怪他。倒是旁边的楼圭狠狠瞪了他一眼:“邢子昂,出兵之前你如何夸口?你说一路上的山川道路早就了然于胸,怎么事到临头又行不通了?”

    邢颙自知理亏唯唯诺诺:“今年雨水之大近十年来罕有,以致附近河川涨溢决口,这我如何能想到?还望楼司马体谅。”

    楼圭依旧不饶:“居此多年身为向导,一事未料是之耻也!我要是你就谦恭一些,没这么大的本事就别把弓拉满……”

    “子伯!别说了!”曹操停住脚步捏了捏眉头,这会儿他也懒得埋怨邢颙了,扬手示意他起来,“河水回落还要等多久?”

    “少则十天半月,多则……”邢颙咽了口唾沫,“倘若雨照这样下个不停,就是两三个月也难说。”

    “又要两三个月。”曹操踱着堂口,眼望大雨呆立良久,忽然转身道:“不能耽搁了,若再等两月兵至柳城又已耗到冬天了。明日就出发,即便蹚水也要给我蹚到柳城!”

    邢颙心头一颤——数百里之地蹚水而行,三军将士得受多少苦?但他虑事不周有过在先,不敢出言阻拦,只能逆来顺受了。隐居之人本是洁身自好不屈权势的,可一旦融入仕途,原先的节气就会逐渐消磨。这就像是在飞鸟身上绑了黄金,虽然光彩闪耀,却再不能展翅高飞了。

    “这么干行吗?”楼圭也觉不妥,“强行进军士卒劳苦,倘若与敌相遇岂不危险?”

    “老夫自然晓得凶险。但积水漫道,我虽不便敌也亦然,况我军新定青州士气正盛,先锋在前大军殿后,乌丸人也未必敢轻犯。无论如何要赶在冬天之前到达柳城,若再耽误下去,半路途中赶上大雪,征讨之事又要推迟了……”有些话曹操不便出口,袁尚兄弟不过边患小疥,他真正怕耽误的是征伐荆州扫平江东,乃至一统天下,问鼎至尊的大事。

    军师荀攸一直默默无言在旁边听着,他自知曹操对荀氏之人已有猜忌,所以尽量不说扫兴的话,但见曹操一意孤行实在按捺不住了:“主公亲自远征本就不妥,万不可再强行弄险。袁氏乃一团死灰难以复燃,用兵之事推迟一载又有何妨?万事皆不可急于求成啊!”

    “万事皆不可急于求成……”曹操阴阳怪气地咂摸这话,倏然凝视荀攸,“军师所言这‘急于求成’是指征讨乌丸之事,还是另有所指?”

    堂上的气氛顷刻凝重起来,谁都听得明白,曹操指的到底是什么。荀攸不过随口一说,并非讽刺他急着篡夺汉室天下,没料到这句话竟招惹这么大猜忌,仓皇起身辩解:“在下但言用兵,别无他意。”

    “哼!”曹操哪还听他解释,“即便有他意也没关系,老夫明明白白告诉您,我就是急于求成。老夫已年过五旬,有些事不得不急!天下之权尽在我手,我欲为之谁敢拦阻?军师啊军师,您可要想明白。”

    荀攸心似刀绞般难受,实在不知该如何应答,低下头默默忍受。邢颙、楼圭没想到曹操会对这些年来尽心尽力辅佐他的人如此苛刻,想帮军师打个圆场,可面对这玄而又玄的话题也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说错一句引火上身,都呆呆愣在那里。正在此时忽听外面一阵喧哗,鲜于辅、张绣、阎柔等将说说笑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身披蓑衣之人来到堂下——正是弃官而去的田畴。

    “田先生!”曹操抛开荀攸回过神来。

    “草民拜见明公。”田畴摘下斗笠深施一礼,却仍旧口称草民,疏远之意不问可知。

    曹操心中不快,却强颜欢笑道:“先生来得正好。前番您弃官而去想必是不愿当老夫的下属,我已上书朝廷举您为孝廉,并授以蓚县县令之职。县令乃朝廷所封天子任命,您该满意了吧?”

    “多谢明公厚意,但草民生性散漫见识浅薄,万不敢亵渎庙堂,还请明公见谅。”田畴的话虽客气却也带着三分冷淡,“草民去而复返并非留恋仕途,乃是为您引路而来。”

    这些日子行军艰难曹操甚是恼火,昨日郭嘉病重卧床,刚才又跟荀攸闹了一通,所有烦心事都凑到一起了;这会儿见田畴依旧不肯就范,火气实已顶到了嗓子眼,一个“杀”字已到唇边,可听他说愿意引路,又赶忙咽了回去:“哦?先生有办法应对积水断路?”

    田畴摇了摇头:“要从此路到柳城,需西出徐无山,过令支,经肥如,一路都是沿海低洼之地,洪水漫道车马不通,水深又不足以行船,若仍要从这条路走只怕比登天还难……”

    邢颙猛然醒悟:“兄长还知道别的路?”

    “正是。”田畴不慌不忙道,“前朝北平郡的治所并不在无终县,而是在平冈城(今辽宁省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据故老相传那里有条山路可直达柳城。”

    “平冈城?”曹操格外惊讶,“莫非昔日汉军与匈奴征战之地?我只在史书上见过这地名,现今幽州所辖郡县并无此处,平冈究竟在哪儿?难道在塞外?”

    “不错。”田畴手指东北方向,“从我居住的徐无山后山出发,往东北走是长城卢龙塞(今河北省宽城县喜峰口),出塞再行二百余里便是平冈城。过了平冈翻越白狼山(今辽宁省凌源市东南)便可到达柳城,这条路比循海而行还要近。”

    邢颙连连跺脚:“亏我在徐无山住了多年,这条路竟然不知。”

    “这也不能怪你。平冈城自王莽之时废弃,算来已有二百余载。我原先也以为路早就断了,可两年前有几个鲜卑人自咱们后山而出,我才知道古道仍可通行,不过崎岖颠簸草木遮蔽罢了。”说着话田畴又朝曹操拱手,“如果明公有意由此道进兵,草民愿意披荆斩棘为您引路。”

    他说得容易,在场众人却纷纷摇头——出了卢龙塞就不是大汉领地了,说不准有什么危险,倘若再与鲜卑游牧部落相遇,岂不是除狼不成反而招虎?再者这条路荒废二百多年,谁知道会不会半途中断,还要翻山越岭才能到柳城,半途有个一差二错,军队迷失在崇山峻岭间,那时就进退维谷了。

    田畴知道他们有疑虑,又解说道:“古道虽荒但比沿海而行近百余里,鲜卑诸部正处内乱之中,我料他们自顾不暇不会干扰到咱们。况且明公大军既到此地,想必乌丸人也已得到消息,蹋顿必在令支、肥如等地布置兵马防御我军,即便等到水退了这仗也未必好打。与其硬攻,倒不如宣称洪水断道假意撤兵迷惑敌人,乌丸信以为真必不设防。咱们轻兵简从暗中取道塞外,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蹋顿之首可不战而擒也。”

    “这倒是个妙计!”曹操怦然心动。

    田畴环视众人,见多数将领还是眉头紧锁,便作了个罗圈揖道:“草民不过充当向导,贵军之事还请列位自行定夺。军务隐秘我一介草民不便过问,且到偏室听候调遣。”他还是不拿自己当曹营中人,说完就要出去。

    邢颙一把抓住他手:“小弟正无计可施,多谢兄长解围。”

    哪知田畴把衣袖一抽:“我既不为功名利禄,也不为你我昔日之情,只是盼着早日击破蹋顿,救我十万同胞出水火。”说罢扬长而去。

    田畴一出去,众人马上聒噪起来。楼圭抢先道:“此计听似巧妙,其实大有凶险,主公亲征外藩已是弄险,切不可再险上加险!”牵招也道:“卑职也是幽州人,平冈城之事只是道听途说,即便此路尚通必定荆棘丛生。况且白狼山乃北地险山,还望主公三思。”连许褚都开了口:“姓田的信得过吗?他可逃官一次了,会不会与敌人勾结?”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没有一个愿意听田畴之计;荀攸刚才挨了一顿训斥,垂头丧气不敢再言,却也摇头不已。

    即便众人极力反对,曹操还是被这计划吸引住了,风险必然是有,但若能出其不意掩其不备,袁尚兄弟与蹋顿便可一战而灭,说不定还能兵不血刃直接杀入柳城呢!但大家的顾虑他又不能不考虑,谁愿意远涉塞外跟他冒这么大风险?正在吵吵嚷嚷之际,忽听一人朗声高呼:“属下觉得主公可以一试!”郭嘉无声无息钻进了人群。

    “奉孝,你身子还好吧?”曹操格外关切。

    “我就是块贱骨头,难受了这么多天,被雨这么一淋反倒好了。”郭嘉笑呵呵拍了拍胸口,似乎显得精神焕发,“说正经事吧,刚才田先生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觉得此计可行。”

    “何以见得?”众人纷纷发问。

    “《三略》有云:‘能扶天下之危者,则据天下之安。能除天下之忧者,则享天下之乐;能救天下之祸者,则获天下之福。’乌丸肆虐北州已非一日,主公除之非但可定北方之患,更是为大汉百姓造福。现有妙计可助主公建此不世之功,岂能不试上一试?”郭嘉对塞外凶险避而不谈,却一再重申征讨乌丸是为民造福。看似老生常谈不着边际,却是在暗示曹操,该抓住机会为日后“据天下之安”积累功德。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曹操顿时眉头舒展——他身经百战岂能不知此去凶险,分析来分析去还不是那点事?此时他需要的根本不是别人掰开揉碎地讲利害,他要的是一个赞同的声音帮他稳定人心。毕竟远征乌丸本就颇具争议,放手一搏更需有人登高一呼。郭嘉毕竟是郭嘉,永远知道曹操要的是什么。

    楼圭仍未解其意:“但塞外有不测之……”

    郭嘉根本不容他把话说完:“塞外虽险,难阻威武之师!在下相信田畴赤胆忠心,更相信主公用兵之能。反正洪水断道不能通行,干等着也无济于事,不妨去试试。若无法通行,退回来也不耽误日后之谋。”话虽如此,军中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真去了就不可能轻易回来,谁都明白郭嘉说的不过是安慰之辞。

    “对!”曹操接过话茬,“还记得官渡之战吗?试了总有一线希望,不试永无胜算!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三日后随田畴入山。谁愿意充任先锋为老夫开山垫路?”

    众将面面相觑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这先锋官还是末将来当吧。”众人寻声而看——请命者是张绣,这几日他水土不服未见好转,熬得双眼都有些凹陷了。曹操顾不得这么多,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高高举起:“张将军带病出征何其壮哉!你们这些身康体健之人又当如何?”

    众将也都是有血性的,叫他这一问不能再犹豫了,只得拱手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将领们点头,参谋掾属又能如何?楼圭捋了捋胡须:“也罢!既然来了就陪你走一遭,我这老朋友够义气了吧?”牵招等人也只好点头。

    曹操这才有点儿笑意:“牵招听令!马上派人在周札道路上插立木牌,上面写‘方今暑夏,道路不通。切俟秋冬,乃复进军。’多写几块要把大小道路都插遍,一定要让乌丸斥候瞧得清清楚楚。”

    “诺。”牵招领命而去;还未下堂又见一员相貌英俊的中年将官迎面走了进来:“属下屯田都尉董祀参见主公!”

    “哦?”曹操精神为之一振,“军粮运来到吗?这一路洪水涨溢,有没有翻船折损?”

    董祀抱拳拱手:“粮船尽数运到。若少一只,主公砍我脑袋!”

    “好样的,会办事。”曹操欣然一笑,又见他腰间系着条白带子,“你家中有丧?居丧期间不忘国事亲自解粮,

    真是难得啊!”

    董祀满脸羞惭:“实不相瞒,内子新近过世。”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笑了——天底下有给爹戴孝的,有给妈戴孝的,哪有给媳妇戴孝的?董祀倒也讲得出理来:“非是在下胡乱行事,是世间之人忒不讲理!女人可以为了丈夫披麻戴孝如丧考妣,女人死了怎就不许咱男人留恋?系条白带子总可以吧!”听了他这番大道理,众人个个忍俊不禁。

    “胡闹!”曹操也觉好笑,却捂着嘴训教道,“这有悖礼法纲常!方今之世倒也罢了,若是太平时节礼教森严,这根带子就能毁了你的前程。快给我摘了!”

    董祀耷拉着脑袋解带子,嘴里还嘟嘟囔囔:“贤妻啊贤妻,既在公门身不由己,为夫不能多想你了。”

    曹操瞧他这模样怪可乐的:“倒也算个情种……大丈夫何患无妻?冲你这一片痴心,老夫帮你找个才貌双全的续弦之人。”

    “莫说婚姻之事,在下荣辱生死日后全部托于主公!”董祀有竿便爬很是伶俐。

    “少献殷勤。”曹操正了正颜色,“在此城东二十里有座徐无山,山里有个村寨,天黑之后你派人把粮食送到那里。”

    “送到山里?”董祀不明其意。

    “隐居徐无山的田畴先生是我朋友,你把粮食送去,若有人询问就说奉命周济村民。其他的不必管,到时候老夫再告诉你。”

    “诺。”董祀领命而去。

    曹操逐个打量堂上之人:“你们回去休息,趁这两日养精蓄锐,到时候给我打起精神来!”众将诺诺连声各自离去,唯有荀攸、郭嘉留了下来。

    “公达……”曹操瞧了一眼荀攸,见他满面委屈忧心忡忡,也觉得刚才的话太过,“接连受阻,老夫心中不顺,方才的话你莫往心里去。道路艰难你就别跟着了,留下来率军撤退迷惑敌人,另外要及时为我传递军报。过几日后面的大军就到了,你多辛苦吧!”说罢顺手取了件蓑衣又去寻田畴商量细节了。

    望着曹操的背影,荀攸呆呆叹了口气——看来畅所欲言的日子已成过往云烟,以后再不能推心置腹了。相处这些年他已摸透了曹操的性格,只要是下定决心要做的事,谁都无法阻拦。倘若依旧坚守忠于天子的道德底线,自己迟早会被曹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什么昔日恩义、什么汗马功劳,恐怕都挡不住屠刀吧!可若是放弃了效忠汉室的誓言,百年之后有何脸面去见荀氏的列祖列宗?其实曹操能成今日之势多有他的功劳,是他为曹操出谋划策打了一次又一次胜仗。难道千辛万苦却辅佐起一个埋葬汉室天下的掘墓人吗!到底何去何从呢……荀攸心中烦乱,瞅了一眼郭嘉,不禁喃喃道:“奉孝,看来我这军师的位子要让给你了。”

    “不会的,军师永远是公达兄。”郭嘉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说实话,我过去确实想要争你的位子,不过现在……唉!老弟想劝您一句,这天下早晚落到曹家手里,你和令君再想洁身自好也没用。主公不是周武王,你们也当不成伯夷、叔齐……咳咳!凭心而论,若没有曹孟德,这大汉朝廷早就不存在了。即便他当皇帝,也不算逆取吧?咳咳咳……”他喘了几口大气,总算把咳嗽压下去,又开始重申那句说过的话,“能扶天下之危者,则据天下之安;能除天下之忧者,则享天下之乐;能救天下之祸者,则获天下之福……”

    荀攸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思来想去徒增烦恼,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又拿起了厚厚的军报——不论为曹而是为汉,军务总不能耽误。可若不是为了恢复汉室天下,对他而言打仗还有什么意义呢?真可谓进退失据,左右为难。

    塞外之苦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七月,曹操在田畴、邢颙的引领下登徐无山、出卢龙塞,开始了艰难的远征。随军将领包括建忠将军张绣、荡寇将军张辽、横野将军徐晃、度辽将军鲜于辅、偏将军张郃、乌丸校尉阎柔,以及中军的亲信将校许褚、曹纯、韩浩、史涣等人,军师祭酒郭嘉、军司马楼圭,以及幽州籍贯的军谋掾牵招作为随军参谋。

    虽然出发前大家已有充分准备,可踏上行程才知这条路远比想象的还要艰难。卢龙塞乃前汉时修建,位于山谷间冲要之地,用于屯兵防御匈奴;虽然多年内乱已是座空城,但依旧是那么雄伟壮观,城墙高有三丈,左右延伸,与险山绝壁相接,是弥补长城的重要关口。自此以北都是绵亘的山峦,峻坡萦折遥遥无边,令人望而生怯。田畴所说的那条路不过是岭间弯弯曲曲的峡谷,而且荆棘丛生几无落足之处,得靠士兵挥舞砍刀缓缓推进,遇到较深的河流还要搭设便桥。

    曹操自易县加速行军已把大队人马抛在了后面,临时改道卢龙塞乃为出其不意偷袭敌人,所以又把到达无终的部队精中选精,真正带到这里的,算上运粮的、运辎重的也只三万多人。可即便就是这三万多人也难以在古道上伸开手脚,有时经过的谷地只有一线天,士兵们推推搡搡,队伍一展开就是五六里。而且曲折迂回并非直达,要先往西北行进,绕过难以逾越的险山到古白檀县境(今河北省承德市西南),然后才能转向东北奔平冈古城。田畴、邢颙当先引路,张绣所部作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鲜于辅、阎柔及其部将紧随其后;曹操督帅亲信将校、虎豹骑及几位参谋处在中间;至于张辽、徐晃、张郃三员大将反倒排在最后,他们是作战的主力,得保存实力养精蓄锐,打仗时再更换位置。另有屯田都尉董祀在徐无山临时落脚,分派部下和熟悉道路的村民把一车车粮食辎重送达军中,还要接收荀攸的军报并及时转递曹操,斥候在开辟的山道间快马往返犹如穿梭。这番布置可谓万无一失,但是行军的速度依然很慢,有时一天都走不了二十里,只能耐着性子往前蹭。

    道路艰难只是一方面,这该死的鬼天气更可恶。初始几日雨时下时停,士兵的衣服都淋透了,连雨水带汗水紧紧粘在身上,成天到晚湿漉漉的,搞得人浑身上下不自在。本就崎岖难行的小路也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脚一踩上就打滑。过了几日秋老虎来了,雨是不下了,太阳却毒得厉害,烤得潮湿的大地直冒白烟。将士们前番冒雨,人人身上都裹了一层烂泥,这会儿又都成了硬泥巴,又脏又累狼狈不堪。到了夜晚那些狭窄的小路还不能扎营,寻稍微宽敞点儿的地方给将军们搭几座帐篷,至于普通士卒只能风餐露宿,一个个抱着兵刃,枕着枯木,还要防备山间的毒虫叮咬,瘙痒难耐令人心烦……如此逶迤推行了十多天,这一日午间,先锋军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兵马为何不行?”曹操这几天被蚊虫扰得难受,摘去兜鍪寻了块麻布裹在头上,把脸颊和口鼻都护住;因为初秋时节天气太热,他把铠甲也脱了,只穿着件粗布长衫,脚下也索性换了草鞋,显得有几分滑稽。

    郭嘉陪在他身边,却没有骑马,病怏怏拄着一根竹竿,有气无力道:“可能又有河流断路吧……”说完这句,他抬起头艰难地仰望苍穹——太阳就热辣辣地烤炙着他,可他仍觉浑身发冷,冷得仿佛浸透在冰河之中;这几天他已经不咳嗽了,但觉胸臆间说不出的难受,连口大气都喘不上来,四肢无力昏昏沉沉,似乎五脏六腑周身百骸都被寒气冻结住了;每迈出一步都很艰难,就像自地下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腿死命地往下拉,要把他生生拖入地下。

    楼圭似乎是辗转奔波惯了,根本没被这一路劳苦影响,敞开衣襟扇着凉风戏谑道:“孟德,我这老朋友可算是陪你上了贼船喽!三里一座山,五里一条河,也不知田畴把咱们带到哪儿去,说是向东北却一路往西北走,还没找到平冈城呢,更别说柳城了。”

    话未说完就见田畴手舞足蹈从前面跑了过来,衣衫被荆棘枝丫刮得破破烂烂,一边跑一边嚷,简直像个疯子:“濡水!咱们到濡水啦!”

    众人闻听皆感振奋——濡水在前汉白檀县境内,如今是鲜卑部落活动的地盘,走到这里虽只是整个行程的一小半,但渡过濡水就可以折向东北,此后直到平冈都没有什么艰难险阻了。曹操夹额祷告:“苍天不负我曹某人,总算走出这荒山野岭了。”

    田畴气喘吁吁跑到诸人面前,神经兮兮指着远方:“你们快听!听到水流的声音了吗?我也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山清水秀还有鸟叫呢!多美啊……”他微眯双眼张开两臂,大口呼吸着山间的空气,竟流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这与他高大粗犷的身躯不甚协调。

    曹操、楼圭哪有隐居之人的闲情逸志,抱着肩膀呵呵直笑。郭嘉学着田畴的样子闭目聆听——似乎还真听到了淙淙流水声,悠悠荡荡确实很美,不过这种声音只能让他感觉更冷更难受,仿佛那流水并非滚滚东流,而是带着一股寒气灌入他的心田。又听一会儿,那声音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吵,顷刻间潺潺流水已化作万千冰河席卷而来!郭嘉忽觉胸口发闷浑身冰凉,赶紧睁开眼望向天空,希望阳光能给他一丝温暖;却见炽热的太阳仿佛变成了两个、四个、八个……无数个太阳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一阵眩晕,手中竹竿一松,溘然仰倒在山路上。

    “奉孝……奉孝……”

    郭嘉再睁开眼睛,见曹操、楼圭等人都满脸焦急地围在身边,他强自镇静,稳了稳如麻的心绪挤出一缕微笑:“没什么大碍……可能是找到去路太高兴了。”田畴解开衣衫要为他扇风祛暑,却被他拦住:“别……我冷……”

    “冷?”曹操摸了摸他额头,“你身上很烫,怎么还感觉冷?”

    “没事……就是有些水土不服。”郭嘉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已明白——无常迫命死期将至,恐怕熬不到柳城了。

    曹操愁容满面站起身:“最近患病之人越来越多,都是这鬼天气闹的。吩咐大伙多弄些水,别摘乱七八糟的野果吃,不知有没有毒。山泉也不好,寒气太盛伤损肺腑。将士们都辛苦了,在此休息半日,派人搭设便桥,明天再赶路吧。”

    刚说了两句又见邢颙匆匆忙忙从前面挤了过来:“主公,有几个鲜卑人从西面而来。”

    “哦?”曹操不免担忧,虽然这次是打乌丸,走的却是鲜卑部落的地盘,要是与人家闹起冲突就麻烦了,“你们几个照顾奉孝。子昂带路,老夫亲自去看。”

    道路狭窄士兵拥拥簇簇,这会儿找到水源所有人都抢着往前挤。韩浩、史涣等左右呵斥,开出一条人胡同,曹操拄着手杖快步前行,越走越觉宽阔,渐渐出了山口,更是豁然开朗——但见草木低矮砾石纷乱,已是一片河滩,濡水自西面湍急流过,还有几条林间小径不知通向何方。士兵们辛苦了这么多天总算走出群山了,有的欢呼戏闹,有的拥到河边喝水洗脸,有的坐在地上哼着小曲。

    曹操顺着邢颙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不远处一颗老松树下,阎柔、牵招正和两个身裹羊皮、披发左衽的鲜卑汉子说话;走过去倾听,说的是鲜卑语,叽里哇啦一句也听不懂。汉子身后躲着两个鲜卑女人,还有几个牵着马匹牛羊的老人和小孩,惊恐地望着汉人士兵。

    曹操点手唤过牵招:“他们是什么人?”

    牵招没有丝毫紧张表情:“主公不必担心,不过是寻常牧民,从漠北过来的。鲜卑闹内乱,他们的部落被人杀散了,逃难途经此地。”昔日檀石槐以武力统一鲜卑,又东败夫余,西击乌孙,北逐丁零,南扰汉边,其领地东西一万二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网罗山川、水泽、盐池甚广,又在各处委派小部落首领进行管辖。可檀石槐这个铁腕人物一死,那些首领就开始各自称王,不但杀了檀石槐的儿子,还互相残杀争夺草原单于之位。那种你死我活的争斗,与中原汉地曹操、袁绍、袁术、吕布等人的厮杀几无分别。

    既然不是敌人,曹操也宽心了,饶有兴趣道:“你再替我问问他们,现在鲜卑各部谁的实力最强。”

    “诺。”牵招又跟那俩汉子叽里哇啦了几句,转身禀报,“现在最强的首领叫轲比能,原本只是别人手下的小头目,后来陡然而起吞并了七八个部落,手下有数万勇士,牛羊马匹数不胜数。剩下的部落都联手对付他,仍处于下风。”

    曹操听罢竟不禁生出些感慨,轲比能的经历与他自己何其相似?当年他也只是讨董义军中一个没有正经名分的将领,后来占据兖州,奉迎天子,官渡战后陡然强大,再后来袁尚兄弟、高幹、刘表联手都斗不过他。想至此曹操笑了:“中原汉地是我曹某人,塞外之地是他轲比能,是不是有朝一日我们俩也得较量较量啊!”

    阎柔凑了过来请示:“这几个鲜卑人该如何处置?”

    曹操眯了眯眼睛,举起手来刚比划出“杀”的动作,听身后有人

    阻拦:“明公且慢!”

    “田先生,有何赐教?”

    田畴已看得清清楚楚:“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几个人只是鲜卑族寻常百姓,明公何必诛戮?”

    “不杀他们只恐泄露军情。”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鲜卑人颇重信义,明公若以仁义相待,他们岂会出卖您?何况他们未必会与乌丸相遇,也未必会泄露军机。”

    “即便如此,咱们身涉塞外,还是小心为妙啊!”

    田畴抱拳拱手,一脸正色:“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明公艰苦跋涉所为安定边疆抚慰百姓,妄动杀戮岂非本末倒置?”

    曹操听他满口仁义,不愿再与他嚼舌,便揶揄道:“好吧,就依先生之言。”又在阎柔耳畔嘀咕两句,信步走开了。

    在侍卫驱赶下,河边的士兵都散开了。曹操举目前瞻,见河对面已没有什么险山,草木低矮甚是平坦,以后的路似乎好走多了;又见张绣也正驻马河边向前眺望,搭讪道:“张将军一路开道劳苦功高,今天不走了,下马歇歇吧。”

    不知为何,张绣竟没有回答。曹操凑上前又道:“将军在看什么?”还是没应答。曹操觉出不对劲了,走到他身边——但见张绣面如死灰,胡须枯黄,嘴巴微张着,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这一路天气燥热又无敌人,其他将校都脱了铠甲,唯有他盔明甲亮一丝不苟。此刻他骑在马上,手里还握着他的银枪,枪尖直挺挺插在一块大石头上,似乎是借此撑住整个身子;他的西凉宝马也训练有素,驮着主人站在那里,竟一动也不动。

    曹操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踮起脚尖抬起手哆哆嗦嗦在他面前晃了两下——已经气绝身亡!

    “来人呐!”他撕心裂肺地嚷了起来,“张将军死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田畴、邢颙等人都围了上来。最感惊愕的莫过于先锋营鲜于银、齐周等部将,初时一愣进而伏地痛哭:“将军啊……你怎么就这样去了……”

    “别哭了!”曹操忽生一阵恼怒,“主将都死了,你们竟然不知!还有脸哭!到底是怎么回事?”

    鲜于银是鲜于辅的族弟,临时拨给张绣调遣的,跪爬了两步泣不成声:“张将军出征之日身体就不好,这十多天又上吐下泻,吃不好睡不好,每天还要指挥开路……”

    “既然如此何不早报我知?”曹操气愤不已,“病情严重就该撤回去休养啊!”

    “他不让我们讲啊!”鲜于银连连叩首,“他总是说过几日就好,又是个好勇要强的性子。刚才还跟我们几个说话呢,谁知道这么会儿工夫就……唉……”

    曹操看着这帮衣衫褴褛痛哭流涕的将校,又回头瞅了眼死于马上盔甲俨然的张绣,似乎明白了——他早就预计到自己会死,所以始终不肯卸甲。是啊!真正的将军是要死在军中的!哪怕盔甲不齐,哪怕落马倒地,对他而言都是侮辱。回想起来,正因为他是害死我儿子的凶手,所以更要事事冲在前头,即便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与其说是对我的报答,不如说这是一种示威,他想叫我明白,他张绣丝毫也不欠我的。好个刚毅烈性的汉子!可惜才四十岁,辜负了大好前程。

    士兵们七手八脚把尸体搭了下来,曹操伸手合上他的双眼;至于那根插在石头上的银枪,竟然合四五人之力才把它拔起!

    曹操望着张绣的尸体良久不语,渐渐又感觉到一阵不安,猛然自一名骑兵手中夺了匹马,骑上马横冲直闯地往后冲,连亲兵都没反应过来,赶紧追着他跑下去。他也不顾道路狭窄,惊得士兵左躲右闪,直驰到虎豹骑队中才勒住缰绳——郭嘉已被抬到平板车上,正躺在那儿与楼圭说话。曹操跳下马凑了过去:“奉孝,你怎么样?”

    “没事……”郭嘉还是满面微笑,但脸色越发难看。

    曹操松了口气:“我刚才突然害怕起来,怕你……”

    “怕我死了?”郭嘉叹了口气,“主公放心,我才三十七岁,哪这么容易死。”

    “万千大事还等着你,老夫可不能没有你啊!”

    “能得主公这句话……我就是死十次百次也心安了……”

    “别这么说。”曹操替他捋了捋乱糟糟的胡须,“你不知道,张绣病死了。”

    “嗯?”郭嘉哭笑不得——没想到张绣竟走在他前头了!

    曹操眼中那丝不忍之色一闪而过:“奉孝,你素来能谋善断,可有件事却大大失算了。你不该劝我放华佗回乡,他若在军中张绣岂能丧命?你又岂会病成这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妻子有病需要医治,主公何必强人所难呢。”郭嘉说的是谎话,早在一年半以前华佗就断定他身患绝症无药可医,因此他才故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华佗回乡躲避。倘若身在军中又治不了这病,以曹操之性情岂能饶了华佗?

    可能是天天见面的缘故,曹操只是知道郭嘉最近身体不适,却没怎么注意他的变化;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年来郭嘉已清瘦了许多,原本白皙的手腕细得棒子似得:“这样不行,你不能随军打仗了……”一回头正看见田畴跟上来,“田先生,从此地回易县要走几日?”

    田畴道:“来时的荆棘已铲除,若快马加鞭只需十几天。”

    曹操当机立断:“来人呐!牵马套车,送郭先生回易县休养。”

    “不……”郭嘉想起身抗拒,可怎么也使不上力,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华佗说过,他所患之症名唤“瘵”。恰如《诗经》所云“邦靡有定,士民其瘵”,得了这个病就意味着痛苦,把精神气力一点点耗光。“瘵”与“债”又是同音,这病魔就像索债一般催命。他原本也想像张绣那样壮烈地死在军中,现在已不可能了。算了吧!由着主公安排吧,离开这里死也好,省得主公悲伤挂念,就叫他专心致志打好这场仗吧。

    曹操不知他患的是不治之症,满心指望他好起来,又吩咐亲兵:“你们几个护送郭先生回易县休养,路上慢慢走,不要太颠簸。再找几个人把张将军的遗体也拉回去,他家乡凉州实在太远了,就在邺城安葬。另外告诉军师,火速召华佗回来给郭先生看病,千万别耽搁。”

    郭嘉想抬头说一句“不必麻烦华先生”,可身子一颤险些从平板车上掉下来。楼圭、田畴赶紧扶住,郭嘉自知去日无多,恐怕也熬不到华佗赶到了,再不说那些没用的话,忍着周身剧痛颤巍巍道:“我还有秘密军务……向主公汇报……”

    楼圭赶紧拉曹操过来,与田畴识趣地退了几步,只见曹操俯下身侧耳聆听,又见郭嘉低声嘀咕两句,除了“辽东公孙康”几个字,其他的也没听清;最后曹操笑道:“好,一切都按你说的办。你放心走吧,等老夫得胜而归咱再详谈南下之事,若不出我料,北方势必威慑大江南北,只要咱们大军压境,刘表、孙权等辈说不定会不战而降,毕竟连益州刘璋都向老夫低头了嘛!安心休息,快走吧。”

    平板车挂在马匹之上,士兵轻挥一鞭,马儿拉着车子行进起来。郭嘉咂摸着曹操最后那几句话,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不放心,挣扎着仰起头,用尽浑身气力嚷道:“主公……莫忘了骄兵必败……要小心骑虎难下……骑虎……难下……”断断续续说了这几句就也缓不上气来了,只好身子一挺,虚脱地仰卧在车上。

    曹操听了个朦朦胧胧,回头问楼圭:“你听见奉孝说的什么吗?好像是什么骑虎难下。为何说这样的话?”

    楼圭的解释是:“或许他后悔不该逞强跟着来,现在病倒了又要回去,骑虎难下了。”

    邢颙却笑道:“我看不是,他是说我这个向导不称职。领着大家东转西转,想回去都不容易喽!骑虎难下吧?”

    田畴默然无语,心里却有自己的算计——为了拯救黎民征讨乌丸,我给曹操当了向导。这仗要是打输了,自然难辞其咎;打赢了便立下功劳,日后曹操定会硬拉我做官。我本不愿保他曹孟德,却忍不住来趟这浑水,这也是骑虎难下吧。

    曹操望着远行的马车,此时此刻还猜不透这四个字的含义,但是他似乎已嗅到一丝不祥,却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但愿奉孝的病能快些好起来,老夫可离不开他啊!”

    田畴目睹曹操牵挂的神情,心下不无感慨:曹孟德确是爱才之人,对属下关怀备至,倒也值得敬佩……刚想到此处,忽然闻到一股窜鼻的肉香——羊肉?刹那间,田畴刚有的一点好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厉声质问:“曹公为何言而无信,杀了那几个鲜卑人?”

    “哦?”曹操笑道,“老夫并没下令杀他们。”

    “若没杀他们,从哪抢来的羊肉?”

    曹操搪塞道:“或许他们见我军阵容齐整,心仰慕之,把羊送给士兵了吧。”

    田畴瞧着他那奸笑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无赖,愤愤道:“明公若如此行事,草民不敢再为您效劳。”说罢就要走。

    “且慢!先生不必动怒,我这就派阎柔去查,看看是谁违反军令擅自杀人。”其实就是曹操吩咐阎柔干的,叫他查怎么可能有结果?

    田畴已洞察其想法,苦口婆心道:“明公兴师乃为百姓,岂可行不义之事?鲜卑百姓逃难至此,难道您就没有半分怜悯之心?”

    “怜悯?”曹操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小仁乃大仁之贼也!他们是性命,我三万大军就不是性命了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万一泄露军情,乌丸大军出动,咱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

    “没什么好说的!”曹操不耐烦了,“先生若走老夫也不阻拦,但您此来是为解救被乌丸奴役的十万汉民。难道为了那几个鲜卑人,就半途而废吗?孰轻孰重是去是留,您自己掂量吧。”说罢一拽楼圭,“走!咱们吃羊肉去。”

    田畴哑口无言——他已经看清,曹操的生杀予夺不仅出自个人好恶,更是要从当前的利益考虑。即便厚待某人也并非重其人,乃是用其才!爱欲其生恶欲其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就是曹孟德的本质!田畴看清了,但想来想去还是不能离开,一者自己的志向未能达成,半途而废心有不甘;二来曹操说放他也未必是真,执意要走说不定跟那几个鲜卑人下场一样!上贼船易下贼船难,事已至此只好跟着往前走了……

    马车渐渐行远,郭嘉的身躯随着颠簸的路面摇摇晃晃,他想最后再望一眼曹营,却怎么也提不起气来,只能勉强扭了下脖子,看见的却是另一辆马车——张绣直挺挺躺在上面,盔甲俨然盖着战袍,但那原本攥着枪的右手仍固执地向上翘着,不是因为尸体僵硬,而是死时以枪驻地肌肉紧绷,这固执的右手似乎就是他一生的最好诠释。曾经靠宛城、穰县弹丸之地三挡曹操,何等英武之人,到头来又怎样?

    郭嘉感到一丝庆幸,临死还能有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陪着,也算不枉此生了!不过他还有些思虑难以释怀——即将进行的战斗无需担忧,但主公似乎把以后的形势估计得过于乐观了,这世上的事永远不会简简单单。尤其是对于争夺天下的人而言,果熟蒂落,水到渠成,都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权力这种东西永远是不打不倒,不破不立。得意忘形是主公改不了的毛病,猜忌多疑更是曹操克服不了的顽疾,这些足以成为其迈向皇权的窒碍。荀令君已不似当年那样受信任了,荀军师日子也不好过。许攸因财货而堕志,楼圭因雄心而遭忌;董昭虽思虑缜密攀龙有术,但用兵之道甚为不足;钟繇总督关中诸事,须臾不得离开;程昱可称文武双全,但刚有余而柔不足,主公未必能言听计从;新近受宠的陈群、陈矫、杜袭、杜畿之流,皆非全能之才;至于刚刚臣服的那帮河北旧僚资历又太浅。贾诩倒是绝顶聪明,惜乎主公驾驭不了此人。都说曹营人才济济,可真要找出一个有才有德有资历,又能投曹操所好之人何其难也。以后指望谁呢……

    想了一会儿,郭嘉厌烦了——还琢磨这些干什么?管得生前事,难道还为死后操心?天下不乏英才降世,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的人去做吧!华佗说我只能活一年,但我硬挺了一年半,已经赚了半年啦!人人都是哭着来的,大半到最后还要哭。但我郭某人要笑!我就是要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猜不到!这辈子虽短也算轰轰烈烈,侯爵挣来了,钱赚够了,酒喝足了,女人也尝遍了,志得意满还不该好好笑一场吗?

    郭嘉越发觉得寒冷难耐,仿佛那股寒气已经将他的心给冻结了,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飘渺。这一次他无需再挣扎,再抗拒,反而轻轻闭上眼睛,带着一缕甜美的微笑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