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2部_第四章 反民骤起,百万人大造反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2部_第四章 反民骤起,百万人大造反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寒夜突变

    当曹操从睡梦中惊醒时,发觉屋里很亮,原来院子已经灯火通明,光芒照了进来。莫非起火了?他披上衣服赶紧奔出门外。只见阖府的家奴院公齐刷刷站立已毕,手中灯笼火把照如白昼。

    他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就见秦宜禄举着火把跑到他身边:“大爷,出事儿了。您仔细听!”

    曹操抬起头仔细聆听,深夜寂静,只觉自西北方向传来悠扬的钟声:“朝廷出乱子了……这是玉堂殿的大钟。”

    自光武中兴以来,汉都由长安迁至洛阳。

    光武皇帝刘秀重造皇宫殿宇,在南宫朝会的玉堂殿外铸造两口大钟,皆有一丈有余,每逢紧急朝会或遭遇变故就要鸣钟示警,凡俸禄千石以上的官员必须马上入宫,片刻不能耽搁。

    就在这时,楼异捧着灯、引着一身朝服冠戴的曹嵩走了过来。老头见儿子还傻站着,催促道:“速速更衣,咱们一同入朝。”

    “什么?”曹操一愣,断没有六百石议郎也闻钟上殿的先例。

    “叫你换你就换,朝廷已经派人通告,凡在京四百石以上官员一律入宫议事。”曹嵩说罢转身而去,“我先去吩咐车马,你快点儿吧。”

    曹操赶紧回屋,由着秦宜禄替他梳头、更衣,忐忐忑忑都不清楚穿的哪套衣服了。此时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皇帝驾崩了。

    当今天子刘宏虽然才二十九岁,但自中兴三代以来天子尽皆早亡。先帝刘志算是最长寿的,也只有三十六岁。孝安帝终年三十二、孝章帝终年三十一、孝顺帝三十岁驾崩,孝和帝二十七,孝质皇帝八岁被梁冀毒死,孝冲帝仅仅三岁而亡,孝殇帝两岁就完了……

    曹操越想越觉得是皇帝死了,进而又意识到皇长子刘辩才十二岁,将来的朝局该何去何从呢?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只听父亲一声断喝:“你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是是是!”曹操缓过神来,赶紧随在父亲身后穿院出府。

    等他们迈出府门才发觉,事态绝非皇帝驾崩这么简单。只见永福巷里人来人往,各府都灯火灿灿,此乃达官云集之地,所有府门前都有兵丁持戟而立,也包括自己家。莫非朝会的命令已经下达到每一家了?曹操依稀记得自己十三岁那年先帝刘志驾崩时的情景,虽然也是深夜突变,乱过一两天,但绝没有兵丁把门,也没有连夜就把满朝文武都召入宫内。

    他们出来得有些晚了,远远近近的京官差不多都已经离开家门。本来挺宽敞的街道,无奈官车实在太多了,被塞得水泄不通。不少官员带着家人在后面喊嚷催促,闹得人声鼎沸。曹嵩回头看了眼儿子,提高嗓门道:“这可不行,为父身在列卿必须早到。此番阵仗一定宫里有大乱子,到这会儿不必管什么规矩,咱爷俩步行!”

    曹操连连点头,心道:“毕竟姜是老的辣,爹爹阅历丰富、处乱若定,别看自己快三十了,还得跟老爷子学呀。”

    满街都是举着火把身挎利刃的兵卒,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光线强得刺眼,也用不着家人取灯笼引路了。爷俩在诸马车间穿来穿去,不多时就挤出了永福巷。哪知到了通往皇宫的平阳大街,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一队一队的兵士刀枪林立,另有兵丁把住城内各家住户,平民一律不得迈出家门半步。看服色,洛阳北军射声、步兵、屯骑、越骑、长水五营兵丁尽皆出动弹压地面,执金吾调动指挥如临大敌一般。实在是太拥挤了,各条街巷堵着的官员都下了车,推推搡搡间,也不知有多少人丢了牙简。接着又听到钟鼓齐鸣,也辨不清方向了,洛阳城四周城门楼都在鸣钟,响声连绵不断,这是催促官员速行。

    曹操搀着父亲也融入到洪流之中,越往北走人越多,再见不到一辆车了。这会儿也分不出什么品级高低了,所有人倒都冠戴整齐不失朝仪,无奈心中慌乱步履仓促。皆是同朝为官熟识不少,大家边走边交头接耳议论:

    “怎么了?怎么了?”

    “北军造反了吗?”

    “不会是皇上他老人家……”

    “有贼人围城吗?”

    “宦官作乱!一定是张让那厮……”

    “皇上究竟在哪里?不会还在西园吧?”

    说话的人太多,嗡嗡的,后来也听不出什么了,加之连绵不断的钟声,敲得人心慌。虽说还是二月春寒之夜,这么多人在一起,却也觉不出冷来了。

    眼看至皇宫大门,奔走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有兵丁严格盘查。曹操大老远就见黄门蹇硕亲自带着兵卒,在前面挨个搜身,连获准带剑上殿之人这次都被禁止了,更有几个老臣的拐杖也被收了去。今夜是寸铁不得入宫。

    进了皇宫就得守规矩,顷刻间所有人都不出声了,渐渐地连钟声也停了。青黑的服色一眼望不到边,仿佛一大群奔向巢穴的乌鸦。入仪门,穿过高墙相夹的复道,万籁俱寂间木屐踏着青砖都能听见回声,更增添了一种恐怖的感觉。

    出了复道豁然开朗,只见玉堂殿前开阔之地,黑压压的羽林军弓箭在手。五官中郎将、左中郎将、右中郎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羽林左监、羽林右监,这光禄勋七署将官和卫尉部属个个铠甲鲜明,闪出一条胡同,殿上灯火辉煌宛如蜃楼。

    百官已在行走间依照品级爵位渐渐分出先后位置,潮水般的人流蹬阶上殿。这会儿曹操才瞅见陈温、鲍鸿鲍信兄弟等人皆在其中,都是忧心忡忡低头瞧着路。这边崔钧扶着父亲崔烈上玉阶,还有杨彪、杨琦架着年迈苍苍的老杨赐一步一歇,那旁却是袁基左搀右扶袁逢、袁隗俩老头。早春的夜里,玉阶打了一层露水,对于年逾古稀之人实在困难。

    曹嵩挣脱儿子的手,指指袁基小声耳语道:“我腿脚灵便,你去帮帮他们爷们。”曹操赶忙过去,拉过袁隗的衣袖,架着老人家往上走。袁基点头以示感激,毕竟这里不是说闲话的地方。

    官员朝会是有等级制度的,虽然玉堂殿容纳二百人有余,但今天来得太多太全了,等公卿、列侯、侍中众官入内,就挤得差不多了。大夫以下官员就只有站在殿外了,再往身后看,佐丞、令史、掾属、谒者、冗从等小官挤挤插插,有的排在玉阶上,只能抻着脖子往里看,还有的才刚出复道就挤不动了。曹操本想与鲍信兄弟凑到一处,但根本挤不过去,就挨着袁基挤在了殿门口最前面的位置。

    这深夜朝会与往常大不相同,参拜之礼一概免去,本来尚书令、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南列一排,号为“三独坐”,今夜也全撤去了,好让外面的人也看清楚。另外内廷的官员也在场听朝。

    只见皇帝刘宏早就坐于龙位之上,冠冕堂皇却是仓促间披着衣裳没有系好,脸色也显得十分苍白。在他身后不远处,张让、赵忠、段珪等十二常侍都是垂首而立,还有吕强、郭胜等大小黄门也密密麻麻挤在殿角,连身历五朝九十多岁的老阉人程璜都被搀来了,宫灯之后昏昏暗暗也瞧不清楚还有什么人。

    过了良久,窸窸窣窣整理衣冠的声音总算是停了。只见蹇硕箭步如飞奔上殿来:“回万岁,在京四百石以上官员绝大部分已经入宫。未到者皆由兵士拘禁在府,已不得出户。”

    刘宏没说话,抬了抬手。

    蹇硕会意,转身对着殿外高呼:“关闭宫门!”

    “关闭宫门……关闭宫门……关闭宫门……”宦官将圣命一层一层地传出去。百官面面相觑:关门做什么?

    “众位卿家!”刘宏站了起来,“此番不是朝会,是有骇人之事发生。今夜有人竟赴省中密报,太平道招兵买马聚众不下百万,将于下月五日造反。”此言一出尽皆哗然。

    “肃静!都肃静!”蹇硕扯着嗓门高喊。

    “想那张角狼子野心,托邪术于正道,朕必将其明正典刑!可更骇人的是,反贼已有一支人马深入河南之地,就在洛阳眼皮子底下。此贼名唤马元义,乃太平道贼首张角之心腹,他派弟子唐周入宫收买宦官行刺寡人!”大家都能从皇上眼睛里看出恐惧,“幸好那唐周临事而惧,赴省中出首伏法,已将太平道贼势上报。”

    说着他从御案上抓起一卷竹简掷于大殿之上,“此事若积薪于宅,不可不除!今夜必须将马元义一伙反贼剿灭。朕已经传诏,洛阳十一门同时戒备,京畿八关之地紧守御敌。”

    所谓八关,即函谷关、太谷关、广成关、伊阙关、辕关、旋门关、孟津、小平津,乃京畿河南的守备要塞,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八关一旦紧闭,河南之地便与外界隔绝,这伙反贼的势力再大,要想突出京畿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了。

    “将作大将何进!”刘宏高呼国舅出列。

    曹操看得分明,何进虽然是九卿之贵,名义上掌管宫院修筑的将作大匠,但恐怕这还是第一遭当众被皇帝唤出朝班。他趋着身子哆哆嗦嗦从位子上爬了出来:“臣在……”那声音颤颤巍巍的。

    “寡人命你立刻就任河南尹,接管京畿治安,并有权监管洛阳五军七署所有兵马,起兵捉拿马元义,剿灭反贼!”

    何进把大圆脑袋紧紧贴着地面,磕磕巴巴道:“臣、臣……臣实在是才力不及,恐、恐不能胜任。”

    百官听他这样说,无不侧目:这是个什么国舅呀!到这个时候还要推辞,真是一点儿为官之术都不通。五军七署中这么多精干的校尉司马,岂能真用你出谋划策冲锋作战?明摆着是军权太大,交给别人不放心,才特意给你这个皇亲国戚的。这点儿意思都不懂,还当什么官呀!

    刘宏也了解他这位舅爷是什么材料,但事到如今除了他也没什么人可以完全信赖了,便绕过御案亲自扶起何进:“何爱卿切莫推辞,五军校尉司马众多,定能辅佐你马到成功。”

    “这……好吧!”何进感觉皇上死死掐着他的腕子,料此事不可推脱,这才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刘宏也松了口气儿,回归龙位一拍御案:“把宫中内奸带上来!”

    随着这一声喊,早有蹇硕领着羽林军押上两个五花大绑的宦官。大伙抻着脖子一看,不少人还真认的,乃是太官令封谞与中黄门徐奉。曹操倒吸一口凉气:太官令主管皇帝饮食,要是在御膳中下毒,刺王杀驾不过举手之劳呀!

    “唐周密报之书已然言道你二人收受反贼贿赂,今天就杀你们祭旗,以正军威!”

    “冤枉啊……奴才贪些小财,绝无串通奸邪之举……皇上……”两个人还要分辩,却被拖死狗一样拉了出去。随着凄厉的喊叫渐远,大殿内一时寂静。何进还直愣愣站在中间,都不晓得自己该干什么。监督五营的北军中侯邹靖见状,赶紧从殿口挤进去跪倒:“启禀陛下,军旅之事十万火急,不可再拖延,吾等当效死命。臣请即刻发兵!”

    “嗯,速速领兵前往。”刘宏摆摆手。

    邹靖起身见何进还站着不动,朝他努了努嘴;何进看倒是看见了,无奈不明就里,也朝他努嘴。邹靖真有心豁出性命大骂他一顿,可国难当头,只得强耐着性子道:“国舅呀!您是主帅,赶紧去典兵呀!”

    何进这才明白过味儿来,匆匆忙忙往外跑,到了殿门口又想起还未辞朝,回头躬身道:“臣辞别圣驾。”转身没注意门槛,绊了一下,险些当众摔个大马趴。曹操就挤在殿门口,看得清清楚楚,想笑又不敢笑,咬牙矜持。再看门里门外的百官,也个个金鱼望天,兀自忍着笑。这与紧张的气氛太不协调了。

    刘宏也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道:“今夜京师有变,所有官员不得出宫,就由羽林军护卫,在宫中休息,待北军抓获贼首才准回府。”说是护卫实际上是监管起来,既然宦官中有内奸,百官中就更难免了,万一有人替反贼送信或者趁机在城中作乱,便一发不可收拾。这样把所有官员软禁在宫,羽林军就张弓于四周,天大的本事也兴不起浪来了。

    此时已近丑时,大家都松懈了下来。刘宏受了这半宿的惊也疲乏了,歪了歪身子道:“诸位卿家,关于镇压反贼之事还有什么要说的,今夜不论身居何职,但言无妨。”

    此语一落,却见从殿角之处闪出一个中年宦官来:“臣吕强有要事启奏,请陛下恩准。”

    刘宏也颇感意外,揶揄道:“你有什么话可以回后宫再说。”

    吕强低着脑袋:“臣此番奏对思虑已久,恳请陛下趁此机会与百官定夺。”

    “那就说吧。”刘宏也懒得与他费话。

    “请陛下速速赦免党锢之人。”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挺直了身子,里里外外无数双眼睛都恳切地看着皇帝。党锢解禁,多少士人的愿望啊!但是一次次的打击接踵而至,都已经不敢奢望了。没想到今天却从一个宦官嘴里说出来,这是谁都预想不到的事情。

    刘宏瞥了吕强一眼,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虽是九五之尊,此刻也不敢面对百官的直视。

    吕强也晓得这是犯忌讳的事,始终低着脑袋:“党锢积年已久,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轻与张角合谋,为变滋大,悔之无救。此时此刻,皇上当开君恩,赦免党人,解除禁锢,示恩德于天下。若不赦免,恐怕资众与敌,更增张角之气焰。万岁!您千万要……”

    “别说了!朕明白,”刘宏点点头,自己各方面的敌人都可能结成同盟,这道理他还是懂得的,“自今日起党锢之人全部赦免,其中孝廉、明经之士仍可征辟为官。”

    “皇上圣明啊!”不知多少人脱口而出,喊得真是振聋发聩!自窦武、王甫之变,横亘十七年的党锢之

    案总算是一笔勾销了。曹操乐疯了,不知不觉间竟和身旁的袁基四只大手攥到了一起。但当他在列卿中找寻父亲时,却见老人家一脸不快地坐在殿中,再细看,樊陵、许相、贾护、梁鹄等人也面沉似水,这些可都是攀附宦官靠党锢起家的人。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刘宏背后的十常侍,虽然灯火恍惚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却分明见到张让等一双双眼睛狠毒地瞪着吕强。

    刘宏故意敲了敲御案道:“但还有一事,寡人思索良久了……”

    执手庆贺的官员一听还有下文,立刻恢复了安静。

    “国难思良将,已故太尉段颎,能征惯战广立奇功,惜乎遭王甫牵连而死,实乃不白之冤。其家小尚在流放,今日一并赦免,允许返还故里。”说到这里,刘宏提高了嗓门,“望列卿明白,凡是有功于寡人者,寡人定不辜负。”

    此言一出,那些因党人解禁不高兴的人总算是有了点儿笑模样。其实刘宏的用意很明确,现在朝中有不少人是因党锢而得以晋升的,更有甚者是屠杀党人的刽子手。作为皇帝是绝不能容忍一派势力压倒另一派势力进而威逼自己的,他要让两派势力并存以维持平衡。所以他说段颎不白之冤是瞎话,实际上就是故意要给他翻案。只因段颎曾经捕杀党人、太学士数千人,是诸多参与党锢官员中下手最狠的。现在承认他的功劳就等于坚持党锢的正确,顺便给那些曾经迫害过党人的大臣吃了一颗定心丸。

    无论如何,这个结局也算是“皆大欢喜”了,接下来无事可做,就是静候那位屠户国舅的捷报了。

    刘宏紧紧龙衣起身道:“宫门已关,列位爱卿不得擅自离开,你们就地休息。恐怕天还有些凉,公卿以上大人赏赐锦袍一件抵御夜寒。朕已经命人备下汤饼为百官果腹取暖,这一夜大家可以随便一点儿。”说罢起身回转后宫,走了没几步,却突然回头道,“杨赐、袁逢两位老爱卿,你们随朕来……”

    进宫时拐杖都让蹇硕收去了,又跪坐了半天,杨赐、袁逢哪里还站得起来。

    “慢慢走,不着急。准你们儿子照顾着你们一同来。”刘宏摆摆手先走了。皇上与十常侍一走,所有人都轻松下来。玉堂内外熙熙攘攘,曹操知道自己身份碌碌不好进去伺候父亲,便窜到了鲍信兄弟跟前。不多时,陈温、崔钧、杨琦这帮平素交好的人也都聚拢过来。

    鲍家兄弟是好武之人,尤其是鲍鸿更是好武成癖,开口便抱怨:“出兵打仗竟然没有我的份。”

    鲍信笑道:“大哥也太痴了,你先想办法混进北军再说吧。”

    杨琦却垂头丧气:“早听我伯父之言,何至于有今日之变?”

    崔钧自言自语:“伯求兄也总算是熬出头来了,可惜最后却是因一个宦官的人情,不美不美。”

    陈温又嘀咕着:“我得看看马公去,要是可以的话,先扶他回东观歇着,他有老寒腿呀。”

    看来各有各的满腹心事,却没一个与曹孟德此刻所想贴边。正独自发愣间,却见谏议大夫朱儁伸着懒腰,从殿里走出来:“孟德小子,昨日下午咱还在袁府聊天呢!谁料想一夜之间风云突变人心惶惶。”看来那两句奉承话威力不小,朱儁竟主动来寻他。

    曹操赶紧赔笑道:“我看您倒是泰然自若,毫不在意呀。”

    “是祸躲不过!”

    曹操总算是找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了:“大人,依您高见,何进此去能否拿获马元义?”

    “八关已闭,一定是手到擒来了。”朱儁活动着腰腿,“但是乱子马上就来。张角有百万之众啊!虽然事情败露,能善罢甘休低头伏法吗?一场刀兵之乱近在眼前。”

    这恰恰是曹操此刻所关心的:“大人,我看不止百万呢!”

    “哦?”

    “各地的山贼草寇、边庭的反民,还有那些因为种种暴政家破人亡的流民。张角一起,他们都得跟着反,天下就要大乱啦!”

    朱儁叹了口气,道:“皇上这算是折腾到头了,马元义好擒,后面的事情可怎么办呢?凉州羌乱已久,不可能在这时候调兵回转,关东诸州想都不要想了,此时征兵又不稳妥。单靠着北军这点人马,这仗不好打啊。”

    曹操点点头,又道:“不过今天我算是见识到皇上的风采了。圣上一点儿都不愚钝,单拿今天赦免党人这档子事儿论,片刻之际他竟寻出段颎的旧事,脑子真是快呀。如此精明的君王,怎么就没把心思用到政务上呢。”

    “这都是咱们一厢情愿的事,其实咱们都错了,皇上他不想祖宗基业、也不想朝廷大事,他与党人无仇无怨,也与宦官没有什么恩情。”朱儁捋着小胡子,眼中流出一阵无奈,“他脑子里只想玩乐,谁能陪他玩乐他就袒护谁。他的确精明,但是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玩乐而已……可惜啊……”

    “现在惹出这样的大乱子,他算是玩到头了。”

    “我现在只想一件事,等到张角起事,凉州将领抽调不回,皇上又会派何人去平叛呢?”朱儁眨么着黑豆般的小圆眼睛,“哼!八成这扎手的差事又要塞到我手里了。”

    曹操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想法:他可是承诺过要带我出兵打仗的,真要此人为帅,我不是也可以一展身手了吗?既而曹操又觉得这想法很邪恶,自己是大汉的官员,应该盼着国家太平无事,怎么可以盼着有人造反呢?这心情还真是矛盾呀……

    这时袁基突然跑过来,作揖道:“刚才上殿时,多亏孟德贤弟搀扶我老父。”

    “这点儿小事算不得什么。”

    “唉……我家本初、公路都不肯出来为官,惭愧呀惭愧。贤弟看到杨琦了吗?”

    “在那边。”曹操用手指了指。

    “多谢多谢……”

    “有事吗?”

    “皇上请二老到后面议事,哪知说着说着杨公与皇上顶起来了,君臣二人声嘶力竭对着嚷了半天。杨公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得赶紧叫杨琦也去伺候。”说罢袁基径自去了。

    “听见没有,事到如今皇上还听不进忠言呢!”朱儁苦笑道,“真要是打起仗来,只怕那领兵之人不死在反贼之手,反丧在奸臣之口。这差事可千万别交给我。”

    曹操与朱儁又聊了一会儿,渐到寅时,天蒙蒙转亮。没有一点儿战报,把守的羽林军还是毫不松懈。二人就下了玉阶,寻个背风的地方,在御园青砖上席地而坐。毕竟还是早春,尤其黎明之际最是寒气逼人,民间俗语唤作“鬼呲牙”,连鬼都冻得呲牙。

    年轻人还好办,但是出仕有早晚,议郎也有年纪大小,上岁数的官员熬了半宿又挨冻,实在吃不消。就在玉阶边上,有一个年迈苍苍的老议郎冻得哆哆嗦嗦,倚着栏杆直打晃。曹操认识,是蜀中名士董扶,最善谶纬星象之学。曹操素来不信谶纬之术,所以并不怎么敬重此人。但是看老人家受冻也心有不忍,便走过去想要帮他焐焐手。

    正在此刻,自殿上走出一位大人物!

    此人身高八尺,不胖不瘦,白净脸膛,龙眉凤目,高高的鼻梁,元宝耳,一副浓密乌黑的胡须撒满胸膛。任谁看,也猜不出他已经年近五十岁了,若是年轻必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他举手投足间透着天生的高贵与儒雅,但是这儒雅之中又似乎藏有不易察觉的锋芒。这也难怪,朝廷百官,论及身份高贵当首推此公——宗正卿刘焉。

    九卿之中以宗正卿为尊,因为这一官职是掌管皇家宗室事务乃至分封王国的。也正是因为其特殊性,这一职位必由宗室成员中身份高贵、名望出众之人担任。刘焉,字君郎,江夏竟陵人,乃汉鲁恭王之后,孝景帝一脉玄孙,历任郡守,以礼贤下士儒雅高洁著称。四十多岁便享有宗正之贵,这也是立汉以来不多的。

    只见刘焉快步走下玉阶,顺手脱掉皇上刚赏的锦袍,给董扶披上:“我早就惦记着您呢!”

    董扶颤颤巍巍道:“不敢,这是皇上赐您的。”

    “甭管那么多,您老只管穿!”说着刘焉亲手为他系好。

    董扶感动得热泪盈眶:“大人您……真是……”

    刘焉搀住他:“走!咱们一同进殿暖和。”

    “官职低微。不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刘焉一挑眉毛,“想要什么跟我说,宫里宦官、侍卫多少也得让我三分。我说让您进去,他们哪个敢说三道四?”

    “刘大人让您进去您就进去吧。”太仓令赵韪笑着走了过来。他后面还跟着议郎法衍、孟佗。

    刘焉看见他们很高兴:“走走走!都跟我进去,这么大的玉堂殿还挤不下几个人吗?”说罢点手唤过一名小黄门,“你去盛五碗热汤,给我端进去。”那宦官惹不起他,赶紧应声而去。

    曹操见了冷笑一声,暗道:“好个拿大的刘焉,倒是会仗着身份收买人心。”

    不过,曹孟德还真是小看了刘焉这个人物。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这种动荡局势下,游离于宦官、清流之外的第三种势力正在慢慢抬头。当锦袍披到董扶身上时,以刘焉为首,赵韪、法衍、孟佗为谋士的东汉第一股分裂势力已在酝酿之中……

    执迷不悟

    文武百官在皇宫中忍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午时才盼来北军的捷报。

    马元义得知唐周告密,率领徒众自河南转移至缑氏县,想要突出辕关。但是八关皆已戒备森严,这伙偷偷渗入的太平道徒众又只有数百人,结果在守关军兵和北军的夹击之下悉数被歼,马元义被官军擒获。

    远的顾不上,既然眼前之贼已经消灭,文武百官总算可以重获自由了。等皇宫大门敞开时,可真称得起扶老携幼,一个个熬得脸色苍白,打着晃还得保持官仪。汉家自叔孙通制礼以来,满朝官员如此狼狈恐怕还是头一次。

    眼皮都睁不开了,谁还顾得上寒暄客套?百官走出御街便各寻自己府里来接的仆人,曹家父子也由秦宜禄搀扶着上了马车。

    看得出来,这些家人也都是满脸困意,想必从主子们入宫,他们就在外面守候着了。北军五营尚未撤防,执金吾所辖兵丁四处鸣锣宣布洛阳金市、马市皆休市三日,城内缉拿太平道信徒。再热闹的事也勾不起曹家父子的注意了,昏昏沉沉歪在车里,待回到府中解去朝服,脑袋一挨枕头便鼾声大作。

    曹操这一觉直睡到转天早上,坐起来还未顾得伸个懒腰,就见秦宜禄端着脸盆跑进来:“我的爷,您可算是醒了。”

    “乏死了……”曹操打了个哈欠,“有事吗?”

    “这会儿外面可热闹呢,平阳大街上设了台子,要明令典刑杀马元义呢!”

    “唔。唔?”曹操愣了一下,京师大道上公开杀人,这倒是从未有过,“走,咱们看看去。”

    梳洗完毕,曹操也没敢惊动父亲,带着秦宜禄、楼异出了府门。平阳大街乃正南正北洛阳城最为开阔的街道,直通到皇宫大门。今日就在皇宫前的广场上搭建了监刑之台。

    曹操来时已经有些晚了,隔着人群只模模糊糊听到兵丁在广场上宣读着马元义冗长的罪状。这会儿大街上的热闹就比不得前日了,没有衣冠楚楚的官员,围观的多是平民百姓,士农工商形形色色,把广场挤得风不透雨不漏。皇宫门口要宰活人,这是多么大的新鲜事儿?真有城外百姓特意赶来开眼的,里三层外三层抻着脖子瞪着眼,就差骑到前面人脖子上了。还有一等市井之徒会寻巧,干脆爬到车上房上聚神张望。

    秦宜禄与楼异左推右搡了一阵子还是进不去,回头看看曹操,却是一脸不快。秦宜禄嘴甜:“我的爷,您是不是觉得乱。左不过是杀人,您要觉得烦咱就不看了。”

    曹操摇摇头:“我不高兴不是因为看不见,只可叹这些大老远赶来的看客。都是穷苦之人,马元义造反又是为了谁呀?”

    “为了谁?为的是荣华富贵想当……”秦宜禄四下张望了一番,小声道,“想当皇上呗!”

    “哼!说张角想要当皇上我信,说这些平民百姓都想要攀龙附凤我却不信。官不逼何至于反?他们虽被张角邪教所惑,但为的也是和他们一样的穷苦之人呐。”

    “这些大道理小的可弄不明白!”秦宜禄傻笑道。

    曹操戳了戳他脑门:“莫说你不明白,这些看热闹的人哪个明白?只怕即将身首异处的马元义也不清楚,他还一心期盼着中黄太一的太平盛世呢!”

    秦宜禄一脸懵懂,楼异却道:“大人,咱们这样是挤不进去了,您不妨找一找北军的同僚,带咱们过去。”

    一句话提醒了曹操,主仆三人绕过广场往北走,来至监斩台那面。早有北军的兵士手持大戟拦路。曹操张望间正看见越骑司马沮儁(“儁”同“俊”)全身披挂站在不远处,忙张手招呼。沮儁原是曹炽任长水校尉时的老部下,跟曹家的人很熟,见他在人群外站着,便示意兵丁叫他进来。就这样曹操算是混了进去,可秦、楼乃家仆白丁,只得悻悻回府,暗自抱怨错过热闹。

    沮儁也真胆大,不言不语径自将曹操引到了监斩台侧,刑场上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曹操都觉得唐突了:“有王法的地方,站到这里合适吗?”

    “没关系,”沮儁压低了声音:“今天是糊涂国舅作监斩,什么也不懂。你又是官身,无碍的。”

    果见七尺高的临时监斩台上,居中坐着刚刚拜为河南尹的国舅何进。他冠戴齐整,肋下佩剑,却无所事事东张西望,猛一眼看见曹操,还特意拱拱手打招呼。宰猪屠狗他是内行,监斩杀人却是不

    会的。他连朝廷的礼仪尚未学通,更何况这样百年不遇一次的大事件。指挥现场的实际上是站在一旁侍立的北军中侯邹靖,见他五官不正大汗淋淋,想必跟着这位糊涂国舅办差着了不少急。

    “全是邹大人撑场面呀。”曹操嘀咕道。

    “嗯。前天夜里拿贼才热闹呢,”沮儁掩口笑道,“一去一来的事儿,咱们这位国舅还惦记安营扎寨呢!最后仗打完马元义都擒获了,他还问贼兵在哪儿呢!真要让他带兵打仗,非乱了不可。”

    一语未毕,只见军兵齐声呐喊,闪出一条胡同,自外面推进一辆木笼囚车。那马元义膀大腰圆,面相朴素,看样子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汉。此刻他脸色晦暗带着乌青,嘴里勒着绳子,支支吾吾讲不出话。因为看押在军中没有顾得上更换囚衣,他穿的还是被俘时的粗布衣服,早撕撸得破破烂烂,露着几处血淋淋的刀伤,还被故意沿着伤口绑得结结实实。

    “五刑毕至一概不招,这家伙还真是个硬汉子!”沮儁不禁赞了马元义一句。

    军兵将囚车推到刑场中央,刀押脖颈牵出马元义。这家伙早料到会是一死,讲不出话来便睁着一双大圆眼,狠狠瞪着军兵。三声鼓震,响箭已毕,就该大辟(死刑)了。但何进面有不忍之色,他也是穷苦出身,又与马元义是一般的身材相貌,可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邹靖在他身畔耳语了几句,他才勉强起身喊道:“行刑!”哪知喊过之后,并没有人举刀枭首,而是轰轰隆隆自监斩台后赶出五辆双驾的战车。

    车裂!?莫说在场的百姓,连曹孟德都吓了一跳:大汉自吕雉车裂彭越以来再没人使用过这等杀人方法,孝文帝年间孝女缇萦上书救父,肉刑废除;光武爷中兴倡导宽道柔术治天下,连每年秋决的死囚都是能赦便赦。即便马元义身有大逆之罪,车裂也太过残酷,而且坏了历代先王的规矩。

    “这也是邹大人的主意?”曹操不禁问。

    沮儁也面露不忍:“这是皇上钦定的刑罚,没办法更改。”

    “想不到呀……”

    “想不到的事儿还多着呢!这车裂的十匹马,都是皇上骥厩的御马,据说他老人家要借此机会试试马力。你看看,赶车的都是宦官,孙璋也来了。”

    曹操顺着他的手瞧,果见骥丞、十常侍之一的孙璋也上了监斩台。皇上真是无药可救,马元义一杀必定天下大乱,这等时候还有闲心训练御马,还叫宦官在此作威作福。

    五辆马车各就各位,马元义被解开绑绳,四肢都被拴在马车后的铁索之上。勒嘴的绳子一被揭开,他破口大骂,皆是听不懂的荆州土话。不由他反抗,脑袋已被套在铁索上了。紧接着催命鼓响,鼎沸的人群立时寂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个即将快马分尸的人。

    马元义兀自咒骂许久,听不到有人喝彩,便突然大笑起来。五辆战车催动,少时间铁索绷紧,他的身躯渐渐离地。这个死囚的脸憋得紫红,五官挪移,形如鬼魅。这是车裂最为残酷的所在,要是十匹马奋力齐催,人体必在一瞬间扯碎,但是要让死囚遭受到痛苦,马匹就要慢慢赶,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冰凉梆硬的铁索就在咽喉,窒息的感觉使马元义的脸色由紫转黑,两只血糊糊眼睛像要蹦出来。四肢不能动弹,而自身的求生本能使得他胸部连续起伏要缓过这口气。但一切都是徒劳,他勉强张开嘴,用胸臆中最后一股气息发出咆哮:“苍天当死,黄天当……”

    最后一个“立”字尚未出口,赶车的宦官已经鞭笞宝马,骤然间一阵撕裂的声音,半空中爆出个血球,活生生的人立刻被扯成碎片。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惊呼,如退潮般闪开近一箭之地,还有人吓得从房上跌落下来。

    曹操只见红光迸现、一阵血腥,赶紧把眼闭上了。待人声嘈杂良久才勉强睁眼,正见心肝肚肠撒满刑场,马车拖着一条大腿自面前而过。恶心的感觉袭来,转脸再不敢看,只听到台上传来尖锐的狞笑:“皇上的御马果然好!我要回宫复命啦!哈哈哈……”那贼阉孙璋还在卖狂。

    “不将宦官斩尽杀绝,难消吏民之忿!”

    曹操一抬头,恰见袁绍横眉立目走来,后面跟着一个未老先衰的士人——正是何颙。

    “孟德贤弟,咱们又见面了。”何颙惨淡地笑了笑,党锢已解,他不必再扮作袁府仆人,但眉梢眼角甚显倦意,当年的英气已荡然无存。

    “伯求兄。”曹操拱手道,“本初对我隐讳未言,但那日我在袁府已经看到你了。”

    “哦?”何颙不满地瞪了一眼袁绍。

    袁绍有点儿尴尬:“我是怕消息外传,没有告诉孟德。”

    见何颙有些气恼,曹操还得帮袁绍搪塞:“本初兄也是一番好意,倒是应该恭喜伯求兄,您大难得脱,奔走十七载终于得见天日了。”

    “虽然是解禁了,不过皇上并没有给陈老太傅和窦武翻案,我们这是‘蒙恩赦’,说到底还是有罪之人呢!”何颙一脸无奈,“十常侍如此猖獗,比之当年的王甫、曹节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话间早有人收拾了刑场,围观之人渐渐散去。曹操便携手道:“我家离得近,二位兄长若无事,到我那儿坐坐如何?”

    “去你家?”何颙一愣,“这合适吗?”

    此言当然是针对曹嵩而论的。

    “有什么不合适的,至少这次不用再后院翻墙了。”

    何颙嘿嘿一笑,却见袁绍拱手道:“我有些事情要办,等国舅复命还要商议些事情,先告辞了。”

    曹操望着他的背影:“本初又在忙什么?”

    “杀宦官。”何颙压低了声音,“党禁虽解,宦官还在,若不斩草除根,迟早也是祸患。”

    “搔御虱如同撼山,此事不易办成。”曹操边走边说,“再说宦官之中岂无善类?若非吕强仗义执言,党禁也未必能解,一并视为雠仇大为不妥。”

    “话虽如此,但养虎必然伤人,你不去伤他,他还是要吃你的。此事成与不成,且叫本初去谋划吧。如今已经联络到张孟卓、刘景升、华子鱼、荀公达等人。对了,还有郑康成、荀慈明、陈仲弓三位高贤也在观望之中。”

    曹操心中暗惊,张邈、刘表等辈也就罢了,郑玄、荀爽、陈寔竟也被袁绍攀上了关系。这三个人都是前辈隐贤,拒绝过朝廷多次征召,他们若是出仕恐怕连杨袁两家都要退避三舍。

    “话虽如此,而攘外安内必要兼顾。宦官之事可以暂且搁置,但马元义一死,天下之乱迫在眉睫,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曹操提醒道。他突然觉得何颙与袁绍他们都不太清醒,如今事端已发,最要紧的是要平息叛乱解决问题,而不应该在这里没完没了的追究宦官的罪过。

    转眼间两人已到曹府门前。正见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宦官,乃是十常侍中素来跋扈骄横的段珪。后面紧随着一身便服的曹嵩,唯唯诺诺甚是恭敬。曹操顿觉紧张,却见何颙昂首挺胸熟视无睹——是啊,伯求兄经历了这些年的磨难,容貌大变,段珪已经认不出他了。

    两人闪在一旁,等段珪上了车,他俩才进门。

    “你去看杀人了?”曹嵩打发走贵客,才撤去满脸恭敬,换了一副晦气的表情,“凑这等热闹干什么?百姓造反都是咱们当官的逼出来的,看着怪难受的……这位高贤是谁?”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儿子带了个朋友回来。

    何颙见到曹嵩本是一肚子的厌恶,但是听他道官逼民反却觉得这个人还有些自知之明,便拱手道:“在下南阳何颙。”

    曹嵩一惊,眼睛睁得大大的,上下打量了许久才沉吟道:“是你……真的是你……”

    “曹大人,晚生与您一别,将近二十载了吧。”

    “是十七年,我记得清楚呢。”

    “曹大人好记性呀!”何颙这话有点儿讽刺意味。

    曹嵩知道儿子与他交情颇厚,但听他口称大人而不称伯父,已明白他的生分之意,便抬手道:“请进去说话吧。”

    曹操只是想带着何颙回府聊聊,并未打算让他和父亲见面,不料在门口巧遇,躲都躲不开,也只得与他进了客堂。三人落座,家人献浆,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一口水下肚,曹嵩才率先开了口:“这些年你过得可好?”何颙赌气道:“托您老的洪福,还没死。”

    曹嵩全不在意,只淡然一笑道:“党锢已解,皇宫谤书一事也不再追究。显名太学的何伯求大难不死,又可以兴风作浪了。”

    “哼!”何颙冷笑一声,伸手摘去头上的远游冠,露出斑白的头发,“您睁眼看看吧,哪里还有当年那个何颙。”这个曾经风流倜傥谈吐风雅的翩翩儒士如今未老先衰形容憔悴,连曹嵩也有些动容。

    “老人家,党人冤不冤您心里最明白。何人当初为王甫谋划掌握北军,不用晚生再讲明了吧。您这十七年来可有半分自责自愧?面对朝廷之事可有半点善政、半句善言?”曹嵩听后自觉理亏低头不语。

    “当年若非孟德贤弟相救,我早就毙命官兵之手了。所以……咱们之间的恩怨可以不论,可您一把年纪岂能不明是非,难道就甘愿为虎作伥吗?王甫坏事是他罪有应得,曹节也死了,此后就不该再攀扯十常侍,您为官之操守何在?为父之脸面何存?子曰……”他虽然越说越气愤,但还是考虑到毕竟老头是曹孟德的父亲,便口下留情,没把“老而不死是为贼”说出来。

    曹嵩不气不恼,摇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有你的活法,可我也有我的活法。你可以说我恬不知耻,我还觉得你不识时务呢!保明君有保明君的方法,保寻常之主有保寻常之主的方法。若是不得其法,必给自身招致灾祸。”他秉性油滑,只道刘宏乃寻常之主,而不明说昏君,言语谨慎可见一斑。

    “你老人家倒是甚得其法,可是天下苍生何罪啊。”

    “我自己能保全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别人?哼!”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颙知道凭自己是说不动这块老骨头了,起身道:“那咱就各行其是吧。晚生告辞了。”他还故意气曹嵩,对曹操道,“孟德贤弟,今日多有妨碍,改日再寻闲暇来府上做客。”说罢拔腿就走,弄得曹操也不好阻拦。

    “你且站一站!”曹嵩阴阳怪气地叫住他。

    “大人还有何见教?”

    “听老朽一句劝,出了我府速速离开洛阳。”

    “你这是威胁我吗?”何颙瞥了曹嵩一眼,不屑地笑道:“有杨公、马公、陈耽、刘陶等耿直老臣立于朝堂之上,恐怕你老人家还没有置我于死地的本事吧?”

    “你误会了,老朽是为你好啊。如今虽然解禁,但是洛阳城内还在捉拿太平道的奸细。你以为现在就安全了吗?十常侍四处网罗罪状,把平素不睦之人皆诬告为内奸。你是当年闯宫的漏网之鱼,又有留下谤书刺王杀驾之嫌,若是不走必有大祸临头。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曹嵩低着头并不看他,“大风大浪你闯过不少,好不容易盼来春暖花开,可别让小小的乍春寒冻死了。”

    何颙一愣,半信半疑道:“真能如您所言?”

    “我不骗你,你知道段珪来说了什么吗?吕强死了,是张让进谗言害死的。”曹嵩苦笑一声。

    “唯一有良心的宦官这么快就被处死了,今后谁还敢直言尽命?”何颙叹息不已,摇摇头道:“我走……你放心,何某是正人君子,就算朝廷再次捉拿我,也不会攀扯你们父子的。”

    “我以为你变了,看来还是没什么长进!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何伯求白了头发还是那么颐指气使。”曹嵩讥笑道,“你以为老朽怕你连累,我是想报你的恩情。”

    “我与你有何恩情可言?”

    曹嵩苦笑一阵道:“你的青釭剑救过老朽一命。”

    曹操明白了,当年父亲讥讽段颎,惹得拔剑相向,若不是自己凭借青釭剑隔断,他确有性命之虞。何颙却不知他家的事,矜持道:“不论您说的是真是假,何某领你这个人情。临行前还有一句好话奉送您,《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是非曲直您老自斟自酌吧!”说罢扬长而去。

    曹操低头等着父亲发作自己,可曹嵩却没有生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把他招到家里来了,真是儿大不由爹啊……如今一天比一天乱,以后朝廷会变成什么样,为父我也看不清。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你想上哪条船自己随便挑吧。”

    他听父亲这样说,反觉得自己过意不去了:“爹爹,伯求兄受十七年之苦,讲话难免有些过激,您老不要与他置气。”

    “这算得了什么?比当年的桥玄客气多了。”曹嵩无奈地摇摇头,突然道,“小子,听说你把朱儁捧得晕晕乎乎的,你想带兵打仗吗?”

    “儿是觉得,国家今有……”

    “别跟我讲那么多春秋大义,我就问你,想不想带兵打仗?你要是想,这事儿我去给你办!”

    “想。”曹操不知不觉脱口而出。

    “哼!你小子六亲不认拉硬屎,到头来还是有求我的时候吧?哈哈哈……”曹嵩满意地笑着走了。

    此后确如曹嵩所料,十常侍借彻查洛阳内奸的机会大肆打击异己,上至尚书官员、下至黎民百姓,诛杀了一千余人,其中不乏党人亲属。杀戮之后,刘宏宣布大赦,唯太平道元凶张角不赦,下令冀州刺史将其捉拿治罪。

    可是民心所向岂是靠一纸诏命就能平息?撼动天下的大规模武装起义,还是毫无悬念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