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正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虽然同意留在书店工作,我似乎没什么异样的感觉,表面还是那样,上班拼命干活,下班紧着回家,无视单位的任何活动。组长宋瑞图带我领了工装——蓝色劳动布一身儿,还有球鞋,笑着对我说:“终于把你留下,这次只有两个名额!打今儿起,试工期六个月,照你的表现,转正肯定不成问题,到那会工资涨到三十五元。公司是参照体力劳动计算,给的高。咱这活,看似只靠出力,干好不易,还得多学业务,不懂的,尽管问我好了。”

    我跟钱不亲,工资多少没所谓,每月除了非买不可的食堂饭票,兜里顶多两三块钱,足以;其余全部交给家里。你想,电影票每张一毛,上趟公园顶多不过五分,看病三联单交给医院,完事,况且,这些又不是我的最爱。只是这工资的算法要我特别别扭:为什么说体力劳动呢?离文明太远,不雅。

    毕竟成为单位的一员,身上多少带点正气。赶巧包装因故暂停,得空,我也大院里四处转转。在我看来,这院子好大好深。先打院门说起,大门朝东,两侧立着三块牌子:新华书店总店、新华书店北京发行所、和新华书店储运公司。东西一条大道,见天挤满货车,直通院子西头。道南依此是:传达室、收书组、办公楼、五库和六库,五库存放材料,六库藏着神秘的印刷厂;往后是食堂,西边买饭,东头是医务室、托儿所,中央摆着千号人的座椅;行政、查询、材料三个科室躲在食堂南侧的角落。七库、九库、八库、一二三四库、十库,外加冒烟的锅炉房并列在路北,连城一片;七九十库是楼,其余均是平库。院子尽头是车队,叉车、卡车二三十辆,列成一排;前面的篮球场,挨着三间平房组成的技术科。

    或是跟着科长、组长去别处帮忙。四库分包老大难,人手少、库房破烂,包件零散,时常积压,那的分包师傅金生和矮胖子老曹天天喊增援。这库还是老旧的木制结构,天窗横在屋顶,进不得光,脚下凹凸不平,阴暗、潮湿,打包机一响,给人一种要坍塌的感觉。我常主动过去,混在帮忙人中,一股子猛劲,直到把积压的包件歼灭。星期天,偶儿跟着“干部车”去送货,坐在卡车的后屁股上。原来这送货也不好玩,货站在广安门,挺远,紧临着马连道村,库房成群;这儿管库房不叫库,要喊“磅”每磅只收指定到站的货,倘若不熟悉这个,您四处串吧,准走瞎道;卸货也有规矩,打底相同,标签朝外,货票一致,关键要快,后面长串的货车在排队,鸣笛。反正我来这里,感觉自己很傻。

    最常去的地方,按说还是十库。这是新建的楼,还有电梯,楼上储备图书,归栈务科管;北京发行所第一发行科也在楼上。楼下是包装,门前有个老高的平台,专供出货。新鲜的是,哪儿仅有一台包装机,日本造,外加一个老长的传送带,速度快的惊人,四个凹槽同时出带捆包,不停机,十几人包装为它供货,忙不过来。库内更是喧响不断。配发书也特别,专管省会大城市书店的发货,像青云谱(上海)、南京西,昆明东等等,货整齐,包件基本用不着落地,直接码台出库。因此,这里分包的师傅只有一人,就是老苏。

    老苏半百年纪,秃头,体大,着衣了里了的。他这活儿,说来也不轻巧,一台跟着一台向外拉货,零散包件也得分拣,要命是内急没人接应,有个随地小便的坏名声。上面追问下来,组长宋瑞图睁眼闭眼的帮着蒙混。要说老苏为人,跟随地小便差不多,脑瓜子好使,手头的活也不软,就是管不住那张嘴,好抖机灵,爱议论领导,说话酴醾星子乱溅。讨厌他的人私下揭他的疤:“他呀,解放前就是个巡警二流子。”老苏表面满不在乎,可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出身,外加上这张破嘴,努力再好也白搭!

    我俩的默契,源自我对他的尊重,而他则夸我是个苗子,至于咋样的苗子?他没理由,我也不猜。那天下午,忙完手里的活,刘森令我把损坏的分包车拿到技术科修理。老苏立在站台上张望,老远看见我,死活要我过去。原来那台日本的机器也趴窝,赏了他闲。他这没有休息室,自个铁台搭个床,晌午用它眯瞪一觉。床上摆着旱烟,和脏脏兮兮的饭盆。

    三句话不离本行。说道库房紧张,老苏借机发挥:“要说新华书店没地,鬼才信!那可是延安抗战时就有的企业,后来又扩展到华北、东北、西南、华南几大分店,现在小县城都有,全是最好的位置。就说咱单位吧,干部都是老资格,有延安来的,有在“三联”工作的地下党,大部分是解放前华北分店的,都是扛过枪打过仗的。刚解放那会,咱单位的地界大的海了去了。共产党的企业,独此一家,要多少地,政府给多少地。眼下这院子,岂止现在这四十亩,南边的粮食干校,西边啦的煤场过去都是我们的地,另外,西直门、大柳树也有我们的院子。这些年,我们的顶头上司只讲贡献,大公无私,把好多的地白白让给人家。如今怎样?弄得自己场地紧张。总店、北京发行所、储运公司三家聚在一个院里,哪儿都喊着场地紧张。总店是机关,只顾全国的事,定方向,出政策,三四十号人,倒腾到哪儿都能办公,人家也不讲求,一把手王景可是跟胡耀邦共过事的!有资历吧,可下边申请点事那叫一个扣;再说北京发行所,征订、汇总,采购、制票、结算,二百来口子也跟咱们挤在书库里,人家毕竟脑力劳动,办公室多放几张桌子也能将就;惨就惨我们储运公司头上,全北京出的书都要咱们发货,这是实打实东西,没地方放怎么行?这些个大脑袋,一点远见也没有,一帮子傻逼!”

    没等我反应,他又接着:“现在我们是货收不进来发不出去,上上下下着急。包装、运输更是较劲,铁路每天的计划就那么多,想多发货人家也不接。可你知道我们外面要收的书有多少,每天六十版4万出厂包,这几天增加到八十版,出版社、装订厂送货排队十几天才成。运输这边喊“要以运定收”包装那边嚷嚷“要以收定运”全他妈的瞎掰,你以为铁路是你家开的呀!咱这仨科长各个一根筋,老革命出身,就知道干,一天到晚带着大伙死扛。要我,有事就往上捅,解决不了就给丫撂了,反正责任不在我们。”眼看天黑,他还要继续,我忙说:“苏师傅,下班了,我们改日。”

    冬季的北京干冷干冷的。雪,还在屋顶上压着,几天都不化,西北风也吹不动;斑白的树木更加重了寒的沉重。窗前的葡萄树又被埋在土里,菜窖重新筑起。我的痛苦似乎被工作掩埋,但偶然还在挣扎,不是自己该走的路;闲暇,看书的时候多,尽是些励志的书,拿些不上大学也能成才的故事欺骗自己。有时索性不去想,爱咋的咋的,跟着百八十人挤在父亲单位的阅览室,守着那台唯一的十二寸黑白电视,看“霍元甲”母亲买来翻毛皮鞋,要我试试,一边说:“不久我们也要搬进楼房,再不用生炉子。”这倒是令人羡慕的喜事,听说前排的高山,就是我打伤过的那个男孩,也从大狱出来,正在筹备服装市场去练摊。一切仿佛在变,也许春就在冬天的肚子里,我想。

    库房早已开始供暖,但还是冷,装订厂抢着向里送书,运输科急着向外出货,每扇大门四敞腰开,风呼呼的往里灌。还是刘森鬼,不知打哪儿弄的炉子,藏在休息室里,锅炉房偷车煤来。这好事对我毫无触动,百分之九十九呆在库里,干活不出汗就不错。最得意的要数柳桂芹,她在休息室写票,当然需要温暖;虽然不及炉子高,忽闪着两只大眼,申请生火的差事,这是其一。其二呢,这炉子可以帮助她热饭,食堂虽有这项义务,可毕竟要多走几步不是?刘森和友仁也带饭,好像得省就省吧。郭连福家近,索性饭都不带,每天骑车奔家吃去。唯独我,午饭在食堂吃。炉子间接的好处,就是串门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发行所的祁宝琴。一个美丽的老姑娘,几乎每天来找小柳,取票的张俊荣逗留的时间格外长,还有那个开叉车的女将周秀忠也是常客;叽叽喳喳聊个不停,尽是些穿衣、毛线之类的话,有时也低语,议论几位男士同时瞄上了某个美女,之后是咯咯的笑声。

    小柳真的很小。这小当然不是年龄,按照我的推断,她长我三岁不止;说是她的身高,头顶越不过我的肩,好像小人国里的人,肉球似的。单位人都喊她小柳,我也随着,她不在意。一天,我好奇,问她为什么干写票。她睁着好看的大眼,对我讲:“我是知青,在延庆插队三年,吃尽了苦,什么没学到,回城后来到这。本以为书店是个挺好的地方,文明、干净、轻省,那想活也这样累。不过,我还是觉得这单位前景好,国企,独此一家,有干不完的活。我们进店可是一大拨子人呀,有在储运公司的,也有去发行所的,其实好多人都是家属,有关系来的。我们上一批来的是退伍军人,也是一大拨子。你可别小看这些大兵,各个都是党员,还有高干子弟,一个比一个精。我来的时候先是干配书,可点数看不见书台上的零头,清箱摸不到箱里的书。领导没办法,只好安排我写票。这也是才冒出来的差事,过去书的出厂包很准,每包3。5公斤,现在铜版纸多了,拼件的书也多,单位要求每种必须过磅。重量不准,铁路要罚款的,你懂吗?”小柳有些自豪。没等我琢磨,她突然压低嗓门:“哎,你知道吗?昨天我听组长和刘师傅他们在议论你,好像是关于转正的事,说是还要写什么材料上报,我没敢多听。我看你这人挺有心的,一天到晚不多说一句,光知道干活,领导就喜欢你这样的,等着吧,管保是好事。”

    真被小柳言重。试工期不满仨月,宋瑞图兴冲冲赶来,冲我说:“胡,告诉你个好消息:国家出版总局人事部和团委鼓励先进青年,决定在系统内提前转正一批学徒工,你被选中了,批文已经下来。好好干吧,小伙子!”果然,还不到晌午,库房里的小喇叭就把这事广播出来。同时还有个叫赖英的女青年,听说她在九库,单位唯一的女打包工,那可是男人的岗位呀!佩服——典型的“三八”突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