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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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喜欢阳光，但喜欢阳光并不代表一定要时时刻刻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一如叶公虽然好龙，却绝非真的希望与真龙相伴--喜欢一样东西并不一定非要拥有，其实有时只要能站在一边远远的看着便已满足！
现在我就安静的坐在一家小酒馆阴凉的角落里，一桌、一椅，一壶浊酒，一小碟花生米，在盛夏的午时看着外面这炽热的阳光，感觉非常愉快。
我并不是怕热，所以躲在阴凉处庆幸自己的好运。年轻时我就很喜欢在烈日下奔走，感觉那样很痛快、生猛，可以尽情挥霍自己无穷的精力--那正是年轻的活力！现在我虽然依然喜欢阳光，但却只能躲在阴暗处慢慢欣赏--因为现在青春离我已远，阳光已容易使我疲惫，我就像一柄久不出鞘的剑，沉睡在禁锢的鞘里！
沉闷的剑鞘虽然总是禁锢着剑的锋芒，但却也是剑的栖息地--入鞘有时也是因为疲倦！人或许会消逝，但剑却永远不会死去，在某个觉醒的瞬间，如龙出洞，锋芒毕露，一如回到意气风发的当年--小杨年少时，一剑走天涯！
现在或许已没人记得小杨这个名字了，因为我已隐遁深山五十年--五十年前，小杨正三十，刚入而立之年，声名如日中天，却在一个风清云淡、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日子忽然封剑归隐，远遁山林，自此杳无音讯，不在复出。而武林代有人才出，五十年光阴，在埋葬无数故人的同时，亦有无数新人辈出--后浪盖前浪，新人换旧颜--这正是江湖源源不息的所在！
江湖浪潮，成就了无数丰功伟绩，也埋葬了无数英雄！
有酒，味苦，虽不甚辛辣，但酒总是会醉人，即使香甜温润如甘露！
有酒总当歌，不问优劣，但求一醉--一醉解千愁！
心事越多的人越难饮醉，我想千愁自当饮千杯才能作休！
铃儿响叮当，我抬头，一名绿裙红衫的女孩蓦然映入眼帘--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装扮，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已醉了，不知今昔何夕，仿佛回到六十年前那梦一般的华年
也是盛夏午时，也是半旧小店，阳光如今日般炽热，也有绿裙红衫，绝世容颜，更有好友两三。
那时小杨年少，正英挺少年，淑女自也好逑，江湖儿女，结识本易，小杨持酒起身，欠身施礼曰："何处高朋，肯结席共饮否？"一句戏言，竟此结缘，三五侠少，邀游江湖，快意恩仇，笑看风云，不亦乐乎。终一年，少女初嫁，却非彼群。
小杨独走江湖。
--"青珊，我走了，大喜之日，无物相赠，留此金铃配饰与你，此后无论五十年还是一百年，无论走多远，见铃如见人，铃响勿相忘！"
2、
深山，险峰，丛林，孤洞。
远处有风拂衣带的声音，然后有轻盈的脚步入洞，直至我的身边停住，我懒得搭理。
忽然一阵清越的金铃之声掠过耳际，我蓦然睁开双眼。
山洞幽长，永远浸在黑暗。
来人没有引进任何有光之物，但我却看到一名削瘦少年怯立当前。
他手提一物件，开口，然后我就听到他的声音说：""见铃如见人，铃响勿相忘"--前辈虽然不认识晚辈，但一定记得这金铃的声音--晚辈不辞千辛找到这里，只因现在金铃的主人有难--为今天下，相信只有前辈能赐予援手，故此冒昧求见，唐突之处，还望恕罪！"
五十年第一次听到人声，五十年第一次开口说话，我说："你说的可是陆青珊，她在哪？"
少年拱手为礼："王老夫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已仙逝！"
不可能，我一痛："王一凡呢？"
"王老伯现在生死未卜！"少年扑身跪下，"小山却失陷仇敌之手！"
少年抬头："小山是王伯与夫人的独生女，王家的联璧堂与青鹤堂素来不和，上月对方忽然来犯，王家措手不及，王老伯重伤而去，小山冒然寻仇，不想却深陷重围，失手被擒，现在王家岌岌可危，小山性命危在旦夕，恳盼前辈顾念旧情，前往援手！"
青珊，虽然你去了，但你的女儿我也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因为她是你的骨血，有你的影子！
我起身，人已在山洞外，风，还是五十年前的感觉，不知疲惫，其实千百年了，它又何尝改变过？但是人呢？
少年英俊的面孔上满是惊异，我知道为什么，洞外的镜水泉边，我看得到我的倒影--五十年了，除了面色更显苍白，漫长的幽居生活，岁月居然未给我增添任何深刻的痕迹，发依然是青丝，面容依然如少年，只不过眼神已安静深邃如脚下镜水泉！
是什么令我执着不肯改变，是刻骨的思念吗？
这已不重要，在我，五十年岁月仿佛一日，但江湖呢？是否更加险恶？这也不重要！
我笑，不管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都要倾身而去--青珊，我来了，其实那天我想说，无论五十年还是一百年，无论走多远，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会回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3、
小山救出来了，现在就好好的站在我身边，她从外面一进来就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
我没有说请坐，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坐，至少绝不会在这儿坐，倒不是因为这儿脏，而是她在生气，生我的气--"为什么你不把成万均杀了，替我爹报仇！"
--"你一直在恨我爹对吧？因为当初我娘嫁的是我爹，不是你，所以你一直耿耿于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你是在显示你的威风吗？我们王家的人不用别人可怜！"
我笑，大笑，然后饮酒，酒苦，嘴更苦！
4、
"这就是青鹤堂总坛！"少年指着一大门紧闭的宽广府第说。
我负手而立："年轻人，扣门！"
少年一脸惊异，但还是定定神稳步走到门前阶下拜上："小可高庄拜会！"
门内一阵急传，少刻，大门洞开，闪出七八人来，居中为一花甲老者。
来人叫嚷："高庄何在？"
少年高庄昂首挺立，不屑言语。
"杨！"有人望我惊呼，花白胡子不住颤抖，"不可能，尊驾何人？"
我以笑为礼："萧兄，一别五十载，故人无恙乎？"
老人虎目生威，须如铁戟，声如狮吼，持剑曰:"哪来的黄毛小子，胆敢戏耍老夫？"
"六十年前，小杨年少，萧兄壮年，葛家小店，一面投缘，斗酒十千，当仁不让，如今一别半世，昔年萧让，雄风不减，然尚能饮否？"
萧让大愕，那年是我们的初识，知者唯我二人，当日未曾刀兵见长短，却在杯盏之间斗个酣畅淋漓，大醉而归，今日想来，仍是豪意不减。
"你的血明剑已经在嘶吼了，为什么不让他见见老朋友呢？"我看到了他的满面狐疑，于是请他出剑。
"少年人，走开点！"我说。
高庄一侧身，忽然我已到了老去的萧让面前，与他胸腹相接，四目相对。
趁其一愕间，我已看入他的灵魂，剑意立即纵横开来！
那一瞬间，萧让手已拂及剑柄，但只拔出寸许便再难出分毫，脚步开始噔噔噔向后急退，一连退了十三步，一直退到大门的里侧，退入宽广的院内，然后我目光一收，他手中长剑方呛啷一声长吟，蓦然出鞘，却把持不住脱手而飞，如长龙腾空，四下盘舞，电石一闪间，迅即又蓦然归鞘，情形如魔术般令人炫目。
所有人都惊呆，但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除了我，只有萧让。
我笑："信了吧？"
萧让站在大院内面目惨白，喉结不住滚动，汗水自两鬓缓缓而下，半晌方说出话来："杨兄惊魂十三剑竟精进如斯！"
5、
""以意驭剑，驻颜不老"。呵呵，阁下玄虚未免玩的太过了吧？"年过中年的青鹤堂的现任堂主高高的坐在宽大的厅堂上，冲我一脸不屑的说。
厅堂下我负手而立，高庄恭谨的站在右后方，然后两边站满了青鹤堂众多高手，萧让自在其列。
我笑，轻笑，周边有不少使剑高手，那一刻，他们掌中的剑忽然都开始在鞘中翁翁自鸣，全场色变。
我接着笑："小山在哪？她该回家了！"
中年的堂主也笑笑，手忽然想去拂剑，我闭眼，忽然间大堂剑气纵横，惊呼声、长剑出鞘声不绝于耳。
喧闹过后，中年的堂主还在笑，只不过已有些勉强，他身旁桌椅、墙壁、地面全插满了利剑，其中每一柄剑只要稍差毫厘便可取他性命，而他蠢蠢欲动的右手，却才刚刚触及左侧腰间的剑柄！
他冷汗殷殷："小山出来太久了，是该回家了！"
6、
"我来接小山！"
"我作不了主，我只是青鹤堂一名管事！"
"可否引见你家堂主？"
萧让说："你可以见他，但却要保证不可以杀他--我也相信你绝不会动他分毫，因为他有个好母亲叫萧若英！"
7、
我说："小山，你娘葬在了什么地方？"
小山忽然沉默，漂亮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望向某个方向
8、
--"爱妻王氏青珊之墓！"
芳草依依，枯了又荣，旧情可一再追忆，永不枯竭，但逝去的人呢？
华年虽逝，旧盟未灭，故人寻来，伊人何在？
--只荒郊一畦黄土？
无人处，泪随风去，风无情，情何以堪？
9、
一甲子之前，我犹少年，背剑天涯，交游天下，一套"惊魂十三剑"名震江湖，"仙剑门下杨天下"，江湖之中已独树一帜！
六十年前的六月二十三，午时，骄阳正炽，一颓败小镇，一半旧小店，一不耐寂寞之剑客，自朋友堆中持一杯辛辣烈酒，冲一刚进门之红衫绿裙、容颜绝世之女子长身而起，斗胆曰："江湖浩瀚，相遇即缘，何处高朋，肯结席共饮否？"江湖儿女，本不拘小节，那少女环目四顾，同桌之中居有相识之人，于是不以为杵，遂持礼相见，少女曰："青珊不才，早闻杨兄"惊魂十三剑"十分了得，只要杨兄胜得了小妹掌中剑，便马上与你同饮三日，醉死何惧！"
众好友一句"好"字，我含笑待言，忽然迎面一剑刺来，势如清风，迅疾却不霸道，剑术自有相当造诣。
"好！"我大喝，身子离凳稍向左斜，在长剑掠过眼前得同时，左手食指已作剑刺出。
忽然寒光一闪，她已换作抽手剑势，一刺不中，改削双目。
我笑，偏头侧过，手腕翻转，已握住她收回去的手腕，然后小指在她腕上一撩，长剑便失手，在这电石打火间，剑花一朵，我倒转剑柄，将长剑送回她古木剑鞘之中。
众人还未回过神，她忽然捉起桌上的酒杯，连饮三杯："愿赌伏输，小妹先饮三杯！"
我笑，亦饮三杯，众人皆举杯，共饮。
江湖儿女，终生只爱三样--良友、佳酿、绝技！
三样聚齐，岂能不饮？
风吹过，半世已过，今世谁还能与我共饮三百杯？
10、
"一别经年，杨兄豪气依然不减！"
"萧兄，故人无恙，尚能饮否？"
"或有不及，但尚能舍命陪君子！"
"干！"
"干"
"今日恐难尽兴！"
"何言？"
"故人欲求一见？"
"若英？"
"若英！"
11、
"青珊就要嫁人了，新郎却不是我！"
我狂笑，然后大口饮酒。
累了，醉了。困了，于是睡了，梦中仿佛见到青珊寻来，将我从烂泥中搀走。
在她的罗帐，我仿佛听到她说："大哥，我今生只跟你！"
软玉在怀，不知是幻还是真？
醒来："阿英！"
12、
六十年前，葛家小店，初逢萧让，一面投缘，酒尽千杯，喝到兴处，意气风发，持剑起舞，莫名得意。
"这就是江湖盛传的惊魂十三剑吗？"仙剑杨天下，一剑走天涯"，果然名不虚传，本来我是冲着你这名号来的，本欲与你一决高下，今日看来我实愧不如--哈哈，来，杨兄，今日有幸睹此绝技，当浮三大白！"
"我叫萧若英，我哥叫萧让，他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你，我不信，因为我平日里最佩服的就是我哥，我想不出世上还有比他还了不起的人物，因此我溜出家门找上你，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居然让我哥那样的人赞不绝口？"
从未出过家门的小姑娘，在家一定骄傲的像个小公主，在她单纯的心里，除了父兄是英雄，别人恐怕都要被她认为是脓包吧？
她肯定讨不了好去，即使我有意让她！
这小姑娘挺聪明，居然觉察出我是处处让她，不过我却苦了，被她赖住说看不起女性，非要粘住我不可，说要找尽一切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击败我，于是那一天我身后就多了一条"危险"的尾巴--再后来我就成了她的另一个"哥"！
萧家的小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她总是能想尽办法找到我
13、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之后是长长的叹息。
我无言。
"谁说岁月不饶人，大哥你看，如今五十载已过，我已是苍苍老妪了，但你却还是彬彬少年！"
"阿英"我说。
"大哥，你莫要开口，慢慢听我说好吗？"
语音中尽是恳请，我还怎好打断呢？
"没想到我会嫁入"青鹤"成家吧？"
"五十年前你不顾我的苦苦哀求，说你已窥剑道奥意，准备遵循师门教诲，远遁深山精研此道，以求顿悟飞升，不再踏入江湖一步--仙剑门人，本就应此，所以当时我也无法留你，无奈之下，只好下嫁成家，可如今你又为谁重入尘世？"
我无言。
"我们的儿子你见到了吧？他今年也快年届五十了，他叫成万均！"
他叫成万均。
忽然有心痛的感觉。
"他的生命虽然不是成忆城给的，但他现在的一切声名和地位却都是他给的--不知你曾给予过他什么--十万柄险些穿心而过的长剑吗？"
"阿英，这些年我实是亏欠你们太多"
"你从来也没承诺过，怎么能说亏欠呢？"
冷笑。
我黯然："如果我能为你们母子做什么，尽管开口！"
"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你走，远远的走，不要再回来！'
我沉默，然后转身走开。
我原本站在小厅，我转身的那一刻，内室的青纱帘帐忽然颤抖不已。
我心如刀绞，却不再回头，有些事就是这样，只要你一步走出，就永远也无法回头！
我始终没见着她的人，我知道她不愿让我看到她老去的容颜，所以我也未勉强，有时不见胜过相见！
今日一别，或将相见无期
14、
王一凡是生是死与我无关，小山有高庄相陪将无凶险，那是个不错的青年。
'联璧'与'青鹤'相斗已不是一年两年，但从未如此公开绝决，如今大举进犯，或许别有他因，比如
我即将远离，此事已不是我该相询的了！
'杨兄，你真要走！'--萧让！
我点头。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杨兄，就此别过！'
'告诉阿英我会永远记住她--萧兄，别过！'
15、
'前辈，您真要走？'--高庄。
'故人均不在，江湖非我所属--望我离去之后，好生照顾小山，最好带她远离这是非之地，过那无忧的生活！'
我看到小山站在远远的一边，欲言又止。
我叹息，一口气出去，忽然好轻松。
仿佛感觉青珊走到跟前，轻声在耳边说：'既然五十年前就已解脱，为何迟迟不肯羽化呢？你心中负重太多，现在是该放下的时候了！'
'大哥，其实我想让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你来吧，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阿英的声音。
我抬头，她们都远在天际，晃如初见时的绝世容颜。
你终于也去了吗？
眼中有泪盈然。
我盘膝坐在青草之中，旁边是青珊之墓。
有风拂过，我看到我的发色正逐渐发白，双手变得枯瘦，容貌也正丝丝老去，而我，却似乎如坠梦中，飘然，随风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我看见高庄与小山正急忙奔向那具残骸
16、
泯灭灰飞中，往事历历在目！
谁的泪在飞？谁逝去之后又来人世重走了一遭？是要重续还是寻回？
为什么那么多人不肯明白呢？
痛苦是不肯忘记！
17、
我身体素来不好，五十年前便已有预兆，自知时日不多，故而选择独走江湖，一日忽对剑道似有所悟，想起师门正道，本是修剑成仙，继而封剑归隐，远遁山林。
悟道那一天，正是我大限所到之日，气息泯绝，却有所不舍，不得飞升，于是久绝人迹、永无白昼的深山洞府之中，得一沉睡之活死人，等待谁来唤醒
二〇〇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单骑寻！
1、
我喜欢阳光，但喜欢阳光并不代表一定要时时刻刻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一如叶公虽然好龙，却绝非真的希望与真龙相伴--喜欢一样东西并不一定非要拥有，其实有时只要能站在一边远远的看着便已满足！
现在我就安静的坐在一家小酒馆阴凉的角落里，一桌、一椅，一壶浊酒，一小碟花生米，在盛夏的午时看着外面这炽热的阳光，感觉非常愉快。
我并不是怕热，所以躲在阴凉处庆幸自己的好运。年轻时我就很喜欢在烈日下奔走，感觉那样很痛快、生猛，可以尽情挥霍自己无穷的精力--那正是年轻的活力！现在我虽然依然喜欢阳光，但却只能躲在阴暗处慢慢欣赏--因为现在青春离我已远，阳光已容易使我疲惫，我就像一柄久不出鞘的剑，沉睡在禁锢的鞘里！
沉闷的剑鞘虽然总是禁锢着剑的锋芒，但却也是剑的栖息地--入鞘有时也是因为疲倦！人或许会消逝，但剑却永远不会死去，在某个觉醒的瞬间，如龙出洞，锋芒毕露，一如回到意气风发的当年--小杨年少时，一剑走天涯！
现在或许已没人记得小杨这个名字了，因为我已隐遁深山五十年--五十年前，小杨正三十，刚入而立之年，声名如日中天，却在一个风清云淡、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日子忽然封剑归隐，远遁山林，自此杳无音讯，不在复出。而武林代有人才出，五十年光阴，在埋葬无数故人的同时，亦有无数新人辈出--后浪盖前浪，新人换旧颜--这正是江湖源源不息的所在！
江湖浪潮，成就了无数丰功伟绩，也埋葬了无数英雄！
有酒，味苦，虽不甚辛辣，但酒总是会醉人，即使香甜温润如甘露！
有酒总当歌，不问优劣，但求一醉--一醉解千愁！
心事越多的人越难饮醉，我想千愁自当饮千杯才能作休！
铃儿响叮当，我抬头，一名绿裙红衫的女孩蓦然映入眼帘--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装扮，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已醉了，不知今昔何夕，仿佛回到六十年前那梦一般的华年
也是盛夏午时，也是半旧小店，阳光如今日般炽热，也有绿裙红衫，绝世容颜，更有好友两三。
那时小杨年少，正英挺少年，淑女自也好逑，江湖儿女，结识本易，小杨持酒起身，欠身施礼曰："何处高朋，肯结席共饮否？"一句戏言，竟此结缘，三五侠少，邀游江湖，快意恩仇，笑看风云，不亦乐乎。终一年，少女初嫁，却非彼群。
小杨独走江湖。
--"青珊，我走了，大喜之日，无物相赠，留此金铃配饰与你，此后无论五十年还是一百年，无论走多远，见铃如见人，铃响勿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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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险峰，丛林，孤洞。
远处有风拂衣带的声音，然后有轻盈的脚步入洞，直至我的身边停住，我懒得搭理。
忽然一阵清越的金铃之声掠过耳际，我蓦然睁开双眼。
山洞幽长，永远浸在黑暗。
来人没有引进任何有光之物，但我却看到一名削瘦少年怯立当前。
他手提一物件，开口，然后我就听到他的声音说：""见铃如见人，铃响勿相忘"--前辈虽然不认识晚辈，但一定记得这金铃的声音--晚辈不辞千辛找到这里，只因现在金铃的主人有难--为今天下，相信只有前辈能赐予援手，故此冒昧求见，唐突之处，还望恕罪！"
五十年第一次听到人声，五十年第一次开口说话，我说："你说的可是陆青珊，她在哪？"
少年拱手为礼："王老夫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已仙逝！"
不可能，我一痛："王一凡呢？"
"王老伯现在生死未卜！"少年扑身跪下，"小山却失陷仇敌之手！"
少年抬头："小山是王伯与夫人的独生女，王家的联璧堂与青鹤堂素来不和，上月对方忽然来犯，王家措手不及，王老伯重伤而去，小山冒然寻仇，不想却深陷重围，失手被擒，现在王家岌岌可危，小山性命危在旦夕，恳盼前辈顾念旧情，前往援手！"
青珊，虽然你去了，但你的女儿我也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因为她是你的骨血，有你的影子！
我起身，人已在山洞外，风，还是五十年前的感觉，不知疲惫，其实千百年了，它又何尝改变过？但是人呢？
少年英俊的面孔上满是惊异，我知道为什么，洞外的镜水泉边，我看得到我的倒影--五十年了，除了面色更显苍白，漫长的幽居生活，岁月居然未给我增添任何深刻的痕迹，发依然是青丝，面容依然如少年，只不过眼神已安静深邃如脚下镜水泉！
是什么令我执着不肯改变，是刻骨的思念吗？
这已不重要，在我，五十年岁月仿佛一日，但江湖呢？是否更加险恶？这也不重要！
我笑，不管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都要倾身而去--青珊，我来了，其实那天我想说，无论五十年还是一百年，无论走多远，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会回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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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救出来了，现在就好好的站在我身边，她从外面一进来就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
我没有说请坐，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坐，至少绝不会在这儿坐，倒不是因为这儿脏，而是她在生气，生我的气--"为什么你不把成万均杀了，替我爹报仇！"
--"你一直在恨我爹对吧？因为当初我娘嫁的是我爹，不是你，所以你一直耿耿于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你是在显示你的威风吗？我们王家的人不用别人可怜！"
我笑，大笑，然后饮酒，酒苦，嘴更苦！
4、
"这就是青鹤堂总坛！"少年指着一大门紧闭的宽广府第说。
我负手而立："年轻人，扣门！"
少年一脸惊异，但还是定定神稳步走到门前阶下拜上："小可高庄拜会！"
门内一阵急传，少刻，大门洞开，闪出七八人来，居中为一花甲老者。
来人叫嚷："高庄何在？"
少年高庄昂首挺立，不屑言语。
"杨！"有人望我惊呼，花白胡子不住颤抖，"不可能，尊驾何人？"
我以笑为礼："萧兄，一别五十载，故人无恙乎？"
老人虎目生威，须如铁戟，声如狮吼，持剑曰:"哪来的黄毛小子，胆敢戏耍老夫？"
"六十年前，小杨年少，萧兄壮年，葛家小店，一面投缘，斗酒十千，当仁不让，如今一别半世，昔年萧让，雄风不减，然尚能饮否？"
萧让大愕，那年是我们的初识，知者唯我二人，当日未曾刀兵见长短，却在杯盏之间斗个酣畅淋漓，大醉而归，今日想来，仍是豪意不减。
"你的血明剑已经在嘶吼了，为什么不让他见见老朋友呢？"我看到了他的满面狐疑，于是请他出剑。
"少年人，走开点！"我说。
高庄一侧身，忽然我已到了老去的萧让面前，与他胸腹相接，四目相对。
趁其一愕间，我已看入他的灵魂，剑意立即纵横开来！
那一瞬间，萧让手已拂及剑柄，但只拔出寸许便再难出分毫，脚步开始噔噔噔向后急退，一连退了十三步，一直退到大门的里侧，退入宽广的院内，然后我目光一收，他手中长剑方呛啷一声长吟，蓦然出鞘，却把持不住脱手而飞，如长龙腾空，四下盘舞，电石一闪间，迅即又蓦然归鞘，情形如魔术般令人炫目。
所有人都惊呆，但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除了我，只有萧让。
我笑："信了吧？"
萧让站在大院内面目惨白，喉结不住滚动，汗水自两鬓缓缓而下，半晌方说出话来："杨兄惊魂十三剑竟精进如斯！"
5、
""以意驭剑，驻颜不老"。呵呵，阁下玄虚未免玩的太过了吧？"年过中年的青鹤堂的现任堂主高高的坐在宽大的厅堂上，冲我一脸不屑的说。
厅堂下我负手而立，高庄恭谨的站在右后方，然后两边站满了青鹤堂众多高手，萧让自在其列。
我笑，轻笑，周边有不少使剑高手，那一刻，他们掌中的剑忽然都开始在鞘中翁翁自鸣，全场色变。
我接着笑："小山在哪？她该回家了！"
中年的堂主也笑笑，手忽然想去拂剑，我闭眼，忽然间大堂剑气纵横，惊呼声、长剑出鞘声不绝于耳。
喧闹过后，中年的堂主还在笑，只不过已有些勉强，他身旁桌椅、墙壁、地面全插满了利剑，其中每一柄剑只要稍差毫厘便可取他性命，而他蠢蠢欲动的右手，却才刚刚触及左侧腰间的剑柄！
他冷汗殷殷："小山出来太久了，是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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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接小山！"
"我作不了主，我只是青鹤堂一名管事！"
"可否引见你家堂主？"
萧让说："你可以见他，但却要保证不可以杀他--我也相信你绝不会动他分毫，因为他有个好母亲叫萧若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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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小山，你娘葬在了什么地方？"
小山忽然沉默，漂亮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望向某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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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妻王氏青珊之墓！"
芳草依依，枯了又荣，旧情可一再追忆，永不枯竭，但逝去的人呢？
华年虽逝，旧盟未灭，故人寻来，伊人何在？
--只荒郊一畦黄土？
无人处，泪随风去，风无情，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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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甲子之前，我犹少年，背剑天涯，交游天下，一套"惊魂十三剑"名震江湖，"仙剑门下杨天下"，江湖之中已独树一帜！
六十年前的六月二十三，午时，骄阳正炽，一颓败小镇，一半旧小店，一不耐寂寞之剑客，自朋友堆中持一杯辛辣烈酒，冲一刚进门之红衫绿裙、容颜绝世之女子长身而起，斗胆曰："江湖浩瀚，相遇即缘，何处高朋，肯结席共饮否？"江湖儿女，本不拘小节，那少女环目四顾，同桌之中居有相识之人，于是不以为杵，遂持礼相见，少女曰："青珊不才，早闻杨兄"惊魂十三剑"十分了得，只要杨兄胜得了小妹掌中剑，便马上与你同饮三日，醉死何惧！"
众好友一句"好"字，我含笑待言，忽然迎面一剑刺来，势如清风，迅疾却不霸道，剑术自有相当造诣。
"好！"我大喝，身子离凳稍向左斜，在长剑掠过眼前得同时，左手食指已作剑刺出。
忽然寒光一闪，她已换作抽手剑势，一刺不中，改削双目。
我笑，偏头侧过，手腕翻转，已握住她收回去的手腕，然后小指在她腕上一撩，长剑便失手，在这电石打火间，剑花一朵，我倒转剑柄，将长剑送回她古木剑鞘之中。
众人还未回过神，她忽然捉起桌上的酒杯，连饮三杯："愿赌伏输，小妹先饮三杯！"
我笑，亦饮三杯，众人皆举杯，共饮。
江湖儿女，终生只爱三样--良友、佳酿、绝技！
三样聚齐，岂能不饮？
风吹过，半世已过，今世谁还能与我共饮三百杯？
10、
"一别经年，杨兄豪气依然不减！"
"萧兄，故人无恙，尚能饮否？"
"或有不及，但尚能舍命陪君子！"
"干！"
"干"
"今日恐难尽兴！"
"何言？"
"故人欲求一见？"
"若英？"
"若英！"
11、
"青珊就要嫁人了，新郎却不是我！"
我狂笑，然后大口饮酒。
累了，醉了。困了，于是睡了，梦中仿佛见到青珊寻来，将我从烂泥中搀走。
在她的罗帐，我仿佛听到她说："大哥，我今生只跟你！"
软玉在怀，不知是幻还是真？
醒来："阿英！"
12、
六十年前，葛家小店，初逢萧让，一面投缘，酒尽千杯，喝到兴处，意气风发，持剑起舞，莫名得意。
"这就是江湖盛传的惊魂十三剑吗？"仙剑杨天下，一剑走天涯"，果然名不虚传，本来我是冲着你这名号来的，本欲与你一决高下，今日看来我实愧不如--哈哈，来，杨兄，今日有幸睹此绝技，当浮三大白！"
"我叫萧若英，我哥叫萧让，他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你，我不信，因为我平日里最佩服的就是我哥，我想不出世上还有比他还了不起的人物，因此我溜出家门找上你，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居然让我哥那样的人赞不绝口？"
从未出过家门的小姑娘，在家一定骄傲的像个小公主，在她单纯的心里，除了父兄是英雄，别人恐怕都要被她认为是脓包吧？
她肯定讨不了好去，即使我有意让她！
这小姑娘挺聪明，居然觉察出我是处处让她，不过我却苦了，被她赖住说看不起女性，非要粘住我不可，说要找尽一切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击败我，于是那一天我身后就多了一条"危险"的尾巴--再后来我就成了她的另一个"哥"！
萧家的小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她总是能想尽办法找到我
13、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之后是长长的叹息。
我无言。
"谁说岁月不饶人，大哥你看，如今五十载已过，我已是苍苍老妪了，但你却还是彬彬少年！"
"阿英"我说。
"大哥，你莫要开口，慢慢听我说好吗？"
语音中尽是恳请，我还怎好打断呢？
"没想到我会嫁入"青鹤"成家吧？"
"五十年前你不顾我的苦苦哀求，说你已窥剑道奥意，准备遵循师门教诲，远遁深山精研此道，以求顿悟飞升，不再踏入江湖一步--仙剑门人，本就应此，所以当时我也无法留你，无奈之下，只好下嫁成家，可如今你又为谁重入尘世？"
我无言。
"我们的儿子你见到了吧？他今年也快年届五十了，他叫成万均！"
他叫成万均。
忽然有心痛的感觉。
"他的生命虽然不是成忆城给的，但他现在的一切声名和地位却都是他给的--不知你曾给予过他什么--十万柄险些穿心而过的长剑吗？"
"阿英，这些年我实是亏欠你们太多"
"你从来也没承诺过，怎么能说亏欠呢？"
冷笑。
我黯然："如果我能为你们母子做什么，尽管开口！"
"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你走，远远的走，不要再回来！'
我沉默，然后转身走开。
我原本站在小厅，我转身的那一刻，内室的青纱帘帐忽然颤抖不已。
我心如刀绞，却不再回头，有些事就是这样，只要你一步走出，就永远也无法回头！
我始终没见着她的人，我知道她不愿让我看到她老去的容颜，所以我也未勉强，有时不见胜过相见！
今日一别，或将相见无期
14、
王一凡是生是死与我无关，小山有高庄相陪将无凶险，那是个不错的青年。
'联璧'与'青鹤'相斗已不是一年两年，但从未如此公开绝决，如今大举进犯，或许别有他因，比如
我即将远离，此事已不是我该相询的了！
'杨兄，你真要走！'--萧让！
我点头。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杨兄，就此别过！'
'告诉阿英我会永远记住她--萧兄，别过！'
15、
'前辈，您真要走？'--高庄。
'故人均不在，江湖非我所属--望我离去之后，好生照顾小山，最好带她远离这是非之地，过那无忧的生活！'
我看到小山站在远远的一边，欲言又止。
我叹息，一口气出去，忽然好轻松。
仿佛感觉青珊走到跟前，轻声在耳边说：'既然五十年前就已解脱，为何迟迟不肯羽化呢？你心中负重太多，现在是该放下的时候了！'
'大哥，其实我想让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你来吧，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阿英的声音。
我抬头，她们都远在天际，晃如初见时的绝世容颜。
你终于也去了吗？
眼中有泪盈然。
我盘膝坐在青草之中，旁边是青珊之墓。
有风拂过，我看到我的发色正逐渐发白，双手变得枯瘦，容貌也正丝丝老去，而我，却似乎如坠梦中，飘然，随风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我看见高庄与小山正急忙奔向那具残骸
16、
泯灭灰飞中，往事历历在目！
谁的泪在飞？谁逝去之后又来人世重走了一遭？是要重续还是寻回？
为什么那么多人不肯明白呢？
痛苦是不肯忘记！
17、
我身体素来不好，五十年前便已有预兆，自知时日不多，故而选择独走江湖，一日忽对剑道似有所悟，想起师门正道，本是修剑成仙，继而封剑归隐，远遁山林。
悟道那一天，正是我大限所到之日，气息泯绝，却有所不舍，不得飞升，于是久绝人迹、永无白昼的深山洞府之中，得一沉睡之活死人，等待谁来唤醒
二〇〇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单骑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