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第一女生 > 第四章-1

第四章-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万遂笑着问道:"所以,我爸爸的病一定会好?"

    木欣欣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是的,这是经过实验的证明和严密的科学推断的。"

    在木欣欣再度低头之前,万遂忽然伸手摘掉她的眼镜,拿着就跑。

    木欣欣气鼓鼓地喊:"万遂,你又不是没读过书,怎么还这么幼稚?"

    万遂笑着边跑边回头说:"我就是没文化,现在我就赶回教室做你今天布置的题好不好?"

    木欣欣追了两步就不追了,她想到自己有更重要的事。

    木欣欣蹑手蹑脚地走进沐垂阳的办公室,果然没有锁,果然没有人,她得意地嘿嘿笑了两下,笑完就骂自己:自己本来是光明正大的,干吗装成一副入室盗窃的样子?

    她敬佩沐垂阳的挺身而出,但是不相信是沐垂阳作的弊,一个人不可能又参选,又阻止自己当选。她必须在他的电脑里找到确凿的作弊证据,才决定相信他。

    电脑没有关,但如果要启动的话需要开机密码。"开机密码?开机密码!我怎么可能知道?"

    木欣欣漫无目的地在沐垂阳桌子上乱翻着,希望看到一张白纸上写着:"温情提示各位非法入境者,我的开机密码是891027,祝您好运!"

    木欣欣什么也没有找到,或者说,她什么都找到了。

    木欣欣翻到了一张照片,一张电视截图,那张照片和副校长展示的那几张照片一样,都是证明连笑作弊当选的,也许它是在装匿名信时和姊妹失散的。木欣欣心狂跳着,抚着胸口想:拿这个证明沐垂阳就是写匿名信的人,会不会太武断?

    第四章

    学校里流窜着许多拎着大包的奇怪的人,他们穿得像从时尚杂志里跑出来的,但跑得像后面有人举着激光枪在追杀。上课的时候,他们会忽然从门洞里探出脑袋,朝教室里招招手:"xx小姐,你的礼服改好了,请出来试穿吧。"

    有人偷偷从窗户里偷看试穿的场景,他们从大包里抖出一块表演大变活人时的专用大布,合拢来就成了试衣间。小姐们捧着衣服矜持地走进去,出来的时候,鲜艳到了多看一眼就会损坏健康的地步,但她们脸上都带着一样的浑然不觉,劈头盖脸的喜气。

    同学们高兴不是因为这个学期终于快过完了,而是因为他们将迎来一个学年中最神圣的时刻——舞会。舞会不是一个大汗淋漓的"完",而是一个踌躇满志的"开始",经历了舞会,你在格兰高中的社交活动才被启动,你才能正式看人和被看。

    每年的舞会都是由学生筹办的,去年的舞会是历届最差的,灯光白亮足以做手术,这就导致了没有人胆敢在众目注视下率先跳舞,大家都像被迫枯坐在候诊室里,等一位永远不会来的医生。舞会将尽的时候,筹办人央求着大家吃供应的热水瓶盖大小的点心。迪斯科大球在天花板上,像赖床一样翻来覆去地打滚,映出每个人脸上的不满,承办人很快就因为无法承受舆论谴责,而羞愤地转学了。

    今年,大家推举连笑做舞会承办人。她基本上确定这是个变相惩罚。

    连笑暗自庆幸:与她惹出的麻烦相比,这个惩罚还算仁慈的,只不过让她累得呕血外加被骂得抬不起头,至少没有强迫她听殷悦人演唱她的新歌——那才是致命的。

    听副校长形容,"作弊门"事件不只在学校内部引起了很大震动,也使格兰高中在社会上陷入了很大的信任危机。副校长跟连笑形容它时,用了很大的力气拍桌子,说话的声音大得像坦克轰隆隆地轧过耳边,连笑只能通过事后听觉的回忆来猜测他当时的意思。据说很多家长公开放话要把孩子从格兰高中转走。幸亏家长里还有一些开明的支持者,说上一次格兰高中家长会上展示那样的活力还是在一百年前,他们是连笑的坚定支持者。这样,这场争议才算是基本平息。

    在连笑和副校长这场险象环生的对话最后,副校长垮着一张脸给连笑开了张一卷卫生纸长的书单——都是她开舞会之前应该做的功课。

    连笑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着手准备舞会,但她脑海里却不断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又笑了起来。

    昨天,她跑到沐垂阳的电脑室,一推门就说:"长得好就是好,你那天家长会只是出现了一下下,就有人偷拍你的照片,还印成了明信片,还卖好贵啊,买五百张才打八折。"

    沐垂阳看起来一晚上都没有睡觉,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微张着嘴巴。

    连笑瞥了一眼他不设防的模样,迅速移开视线,用絮絮叨叨来填补心虚:"哪像我的照片,被同学印上"寻找失智老人"贴在电线杆上。"

    沐垂阳好像真的睡着了,一点动静没有。

    连笑也不在乎,自说自话道:"我受人之托,拿了几张你的明信片,给我签几个名吧。拜托你了,我实在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连笑看到沐垂阳打了一个清晰的激灵,眼睫毛颤巍了一下,睁开眼睛说:"按个手印不行吗?"

    连笑殷勤地把笔和照片放在沐垂阳面前,说:"一定要签名,因为没有人见过你的字,大家都很好奇。"

    沐垂阳郑重地拿起笔。连笑问:"你是左撇子吗?"

    沐垂阳顿了一下,又郑重地把笔换到右手,笔还没挨着纸,他问连笑:"你能否回避一下?"

    连笑说:"除非你一边签名一边换衣服。"

    沐垂阳重重地叹了口气,埋头开始签名。三分钟过去了,沐垂阳还是没有抬头。

    连笑从后面点点他的肩头,把照片夺过来:"叫你写名字,又不是写小说"

    话音止于她看到沐垂阳的签名。省略号代表的是笑声,笑声太大,以至于无法收音。

    沐垂阳痛苦地扭过头,表情像苦情戏里刚被乡绅霸占的弱女子:"你果然发现我的秘密了。"

    连笑猛笑到缺氧:"我猜到了结果,没猜到结果会难看到这个地步。水和木很不熟哦,竟然隔那么远。"垂"字对你来说是人生中一个巨大的挑战吧。"

    听完连笑的形容,再看沐垂阳的字,就会发现并没有那么不堪。字只是歪斜零落,越来越大。沐垂阳的字和他的人正相反,那么镇定的人,字却相当冲动,跌宕起伏,笔画不时地痉挛纠结一下,所以字虽然大,但是却一坨坨认不得。

    沐垂阳把照片抢过来,说:"至少我努力写了。"

    这倒是真的,连笑看到他抓笔用力到指尖发白,脸也憋得泛红,但这种顽强精神反而让人更加同情。连笑拍拍他的肩,说:"字写得丑不算丢人。你应该往好处看,至少你的签名别人模仿不来。不过,让你自己再签一回,恐怕和先前的也不一样——说不定会更丑。"

    沐垂阳小声咕哝道:"我什么都能用电脑完成,用不着手写。"

    连笑把他刚刚签名的照片仔细地收好,问:"你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毛病?唱歌是不是也跑调得一塌糊涂?"

    沐垂阳用一只手捂住脸。

    连笑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他表示害羞的动作。连笑又放声大笑起来,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但更多笑声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流泻出来。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钢笔无意识地在试卷的一角滑动着,待到她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画的这一坨分明就是沐垂阳——虽然野兽派了一点。她正在诧异自己的行为,木欣欣的手忽然伸了过来,她嘴里说道:"我看看第五题是不是印刷错了。"

    连笑抢救不及时,卷子让她抢了去,木欣欣看到试卷一角的画,点头赞许道:"不错,画出了爱因斯坦的神韵。"

    连笑嗫嚅着把试卷拿回来,用透明胶一点点地把画清除干净。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木欣欣怪异地盯着连笑。

    连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含着笑意,她试着把向上弯着的嘴角压下来却失败,只有抿着嘴摇摇头,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木欣欣看一下表,认真地问:"你到几点打算停止开心?我有一个消息,等你打算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连笑立刻警觉起来,专注而努力地收敛了笑,问:"怎么回事?"

    木欣欣伸手在书包里面摸索了半天,最后掏出一张照片。

    连笑看了,松了一口气,说:"我认得这张照片,是选举时电视的截图,有人寄给副校长的。它对我已经没有威胁了。"

    木欣欣咬了咬嘴唇,说:"这张照片,我不是从副校长那里拿的。"

    连笑问:"是拣的?"

    木欣欣点点头:"是拣的,在沐垂阳那里拣的。"

    连笑歪着头问:"你想说什么?"木欣欣也以同样的动作回看她。

    照片,沐垂阳。不行,连笑抱着脑袋,无法把这两样东西联想到一起。再来一次,沐垂阳截下了当时电视上选举作弊的图,然后

    "你的意思是,沐垂阳是那个寄匿名信给校长的人?"连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把手掌心掐红了,吃力地问道。

    木欣欣神色异常平静,但那温和的平静却带着安抚的意味。

    脑中有许多声音横冲直撞着,有震恐的,有嘲讽的,有畏葸的,连笑复述了其中最有力的一条:"不可能是沐垂阳。他要是想害我,就不会在家长会上帮我解围了。"

    木欣欣说:"我只负责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其他也帮不了什么。"

    电光石火间,连笑抓住了一个念头,就顺着它继续往深想着:不,沐垂阳决不是针对连笑,连笑的功力他不屑对付,他的野心更大。攻击的目标抑或是整个格兰高中?如果从匿名信到承认自己作弊,这整出戏都是沐垂阳自编自导自演的话,那他真是还活着的最伟大的独立电影制作人了,以为这出戏成功地动摇了格兰高中深厚的根基。

    连笑每个毛孔都冒出汗珠来,但是每滴汗的温度都不一样,有的冷彻骨头,有的炽热地把皮肤灼穿。

    连笑难受至极,全身上下都叫嚣着一个"恨"字,她恨不得抓起眼前的人就要来恨,她带着被人一拳击在鼻梁的神色,瞪着圆眼睛质问木欣欣:"你以为自己是中央情报局在格兰高中驻扎的特派员吗?这些照片要发现也该是让我发现,你有什么资格?"

    木欣欣神色如常,眼睛也不抬,说道:"你对沐垂阳的任何猜测,都要仔细地查实。老实说,照片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连笑立刻被她的话安抚了,垂下眼睛说:"我知道,匿名信还不一定就是沐垂阳寄的呢。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和格兰高中作对啊。"

    这话是说给她对沐垂阳的怀疑听的。但怀疑是最不甘心的演员,宁愿化装成布景,也不服气从屏幕上永远消失。

    她撒谎了,她答应木欣欣的一刻,就知道自己在撒谎。

    她希冀自己的抽屉长了一张神奇的大嘴,可以吞噬消化掉里面的照片,但是她后来发现了更有效的方法,让这张大嘴长在自己的脑袋里就可以了,吞噬掉一切关于沐垂阳的记忆。

    这一下,连笑的脑子里一时天宽地阔,她也终于能专心策划舞会的事。

    连笑从学校的资料室里借了一本历年舞会的年鉴,摆在桌子上慢慢地翻着。发现在最后的几年中,舞会才越来越郑重,女生穿着礼服,男生穿得像餐厅跑堂的,但在繁复的褶皱里,浆得挺硬的衬衣领子里,他们怯怯伸出双鲜亮年轻的眼睛,戳穿了灰蒙蒙的画布,只有从这星点的破洞里才能窥到当时的挥霍与疯癫。

    再往前翻了好几页,照片微微泛了点黄色。但连笑发现从前的舞会要有趣得多,每一届都有特定的主题。

    最近一次主题舞会是"运动会"。许多男生穿着松垮的背心,还有开叉高得让人快速移开目光的运动短裤,白色棉袜提到膝盖下面,团团围住一个穿着娇黄色溜冰服的女孩。

    再往前的主题是"吸血惊情",在合照里,有一个人的塑料假牙掉了,其他吸血鬼笑得不支倒地。

    当他们青春期的时候,连笑还是个孩子;当连笑青春期的时候,他们也不老,还躲在这本相簿里当孩子。

    等一下,有一年的舞会特别奇怪。左一个右一个的南瓜脑袋,灯光从南瓜的口鼻里泻出来,鬼影憧憧的。更奇怪的是,照片里的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直愣愣地盯着镜头,但他们的表情又不是收银员的百无聊赖,而是一种强装的镇定自若。每个人的表情都是这样,连笑觉得周身发寒,像被浸在水缸底部,低头看照片下的注释。

    那是十七年前的舞会,主题是"丰收",底下的备注是:"于当年的舞会上开除一男学生,另有很多学生受到处分。"

    这行字还得意自己是个答案,其实它是个问题,有一个人大概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

    "你胡说。"

    连笑又把厚厚的年鉴往前推了一推,封面布纹里的灰尘都被磨了出来,把对面的人呛了一头。

    他咳嗽着说:"我又不是当事人,你不能指望我什么都知道。"

    "你就是当事人。你看照片里这个穿不合身的呢子西服的男生,身边一个女孩儿都没有,好像从十八世纪就不曾笑过。除了你还有谁,还有那副玳瑁眼镜,你到现在都没有换过吧。"

    副校长干笑了一下,承认:"是的,就是我。你想知道什么?"

    连笑说:"就是我刚刚问你的问题,那个男生为什么会被开除。另外这些人又为什么被处分?"

    副校长握着茶杯,指头一下一下地敲着玻璃,虽然看着连笑,却当她这个人是完全透明的,目光笔直地穿过她,不知道落到什么人烟稀少的地方。

    然后,他开口哑声说:"那么久以前的事情,只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其他全忘记了。"

    连笑知道他在说谎。因为他闭上了眼睛,分明是让十七年前的舞会又在眼底演绎了一遍。连笑不想吵醒他的回忆,试探着问:"你当年也被处分了吧?"

    副校长睁开眼睛,生硬地说:"我没有。"

    连笑笑道:"你尽管否认吧,这事只要一查你的档案就一清二楚了。我一查下去可就没有底了,而且尊重个人隐私也不是我的美德。"

    她大声叹了口气,把年鉴重重地一合,夹在臂弯里,站起身准备走人。

    "我被处分完全是罪有应得。"

    连笑听到副校长的话,又坐下了。她抬眼看了看副校长,吓了一跳。

    他骤然地老了,仿佛回忆十七年前的事又让他经历一个十七年,他很累的样子,说:"那一年,学校里一大半的人都得了和我一样的处分,罪名是诽谤同学,传播流言。我们很过分,下课在走廊里说,上课时传纸条说,放学在寝室呱呱地聊到深夜。校长——就是现在正校长的爸爸,亲自惩罚了我们,把我们一个个叫到他的办公室教育了一顿。"

    "他教育的内容,还包括逼你们对当年的内容绝口不提吧。"

    副校长默认了。连笑继续问:"你们当时到底说了什么?"

    "一个女生,我们说,一个女生怀孕了。"

    副校长说完之后,好像又回到了十七年前,他对一个刚来的转学生,阴恻恻地笑着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就被拎到了校长办公室。下午黄阴阴的太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没有开白炽灯,校长拧着眉毛——有几根眉毛伸出来,长得可怕——野蛮着眼神,说:"发誓!你一辈子不会再讲起这件事。"当年还很瘦弱的小男孩,在肥大的制服里分不清是在发抖还是点头。副校长眼中本来流淌的粼粼水光立刻被抽干了,他答应过的。不能说。千刀万剐,不能再说。

    连笑掩住嘴,说:"你们怎么能这样诬蔑一个女生,她哭着跟家长告状了么?"

    副校长不愿再多谈,简陋地说:"当年我们说那个女生太愚蠢了,现在看起来,愚蠢的是我们。对了,这与你又有何干系?你的事情全完成了吗?还有工夫翻我们的旧账,而且竟然让你翻出来了。"

    连笑追问道:"我还没有问完,那个被开除的男学生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偏偏是他罪加一等?那个女生最后怎么样了?"

    副校长把玻璃杯重重地往木桌上一砸,拧着眉毛——有几根眉毛伸出来,长得可怕——野蛮着眼神说:"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舞会的事情你策划完了没有?"

    连笑说:"主题刚刚定下了。"神色忽然恍惚了,又说,"和十七年前一样,丰收。"

    从副校长室出来,连笑心里百感交集——好像她真的复杂得有百感一样。她不想让沐垂阳像十七年前的女生一样,被误解和流言所伤。

    "啊?原来你还活得好好的?"连笑弯腰撑着膝盖喘气。

    沐垂阳转过椅背,挑起眉问她:"你专程来收尸的还是奔丧的?对不起让你白跑了。"

    连笑又听到他熟悉的声音,眼圈竟然感动得红了。以为在想象里,她已经让沐垂阳受了许多委屈,不知道吊起来打了多少回了,伤口还泼了盐水。没想到在现实生活里,沐垂阳还和原来活得一样帅而美。真的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变。

    连笑挺直了脊梁,说:"我是来教你写字的。"

    她如愿以偿地看到沐垂阳摆出单手遮脸的可爱动作。

    连笑说:"学手艺,找连笑。名师手把手,二十天出师,无效退款。"

    沐垂阳在喉咙里咕咚了两声,连笑说:"跟你开玩笑的啦。"

    沐垂阳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手,连笑温柔地说:"按照你的水平,起码要一年才能出师。"

    沐垂阳把椅背转回去,背对着连笑说:"不好笑。咦,你不走吗?"

    连笑以为他要逐客,瑟缩地笑着给自己留客:"再坐一会,天色还早。"

    沐垂阳站起身,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把椅子放在连笑身边,他好像怕连笑点头哈腰地感谢他,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你老是伶仃地站在我旁边,像等着我给你小费一样。"

    连笑坐下,心里像烫着一个陶瓷小汤壶。沐垂阳专注地看着电脑,连笑无聊地在自己对面假设出一个悲愤的中年妇女,擦着眼泪颤声道:"沐垂阳这样纯良优异的大好青年,都差点被冤枉成幕后黑手,天理何存哪。"

    沐垂阳回头说:"你刚才在自言自语什么?"

    连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大声说:"明天就要开舞会了,只有我一个"她本想说"形单影只",然后就势邀请沐垂阳做舞伴的,但说完上半句勇气就去了十成,只有中途改口,"只有我一个保安,我怕控制不了场面,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搭手?"

    沐垂阳顿了一顿,小声问:"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喜欢的那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

    连笑没有听清,以为他在咒骂自己,解释道:"我知道骗不过你,实际上,我是想邀请你当我的舞伴。"

    沐垂阳继续把键盘敲得噼啪有声,连笑高声喊道:"我付钱还不行吗,时薪允许讨价还价!"

    沐垂阳不说话,连笑估计着他在挑选一种最伤人的拒绝方法。真是的,明知道他不会答应,还要做无谓的尝试,她准备改口说自己是开玩笑的,沐垂阳却忽然说:"我一定要跳舞吗?"

    室内沉寂了一会儿,连笑才结巴着问:"为,为什么,答应?"

    沐垂阳看着连笑,笑着说:"就是为你这个表情,也值回票价了呀。"

    连笑赶紧把刚刚因为惊诧而错位的五官摆回原位,腼腆地笑道:"不用跳舞,因为我也不会。不用高调,人来了就好。明晚六点在篮球馆集合。"

    万遂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不仅是眼前的立体几何题目,他发现自己对待女孩子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脑袋"咚"的一声倒在桌子上,光滑冰凉的桌面贴着他的脸颊。

    对面的木欣欣抬起头,对他指了一下桌子上方悬挂的水蓝色的标识"静"。

    他示威地瞪着她,又用尖下巴重重地在桌面上磕了两下,疼得眼泪就要飙出来了。他含着泪对木欣欣说:"我右边那个人不停地抖脚影响我思考问题,你怎么不去管他啊?"

    木欣欣假装没听见。

    万遂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深蓝色手帕,装成古装剧老媒婆的样子抹着眼泪,木欣欣心里一角好像被撬动了,她想到了那块包着作弊选票的虾子青手帕,于是问道:"万遂,你有没有一块"

    她问到一半忽然觉得可笑,选举校长那时候,万遂和她一点交际也没有,他有什么理由帮她作弊?而且现在忽然问起他的私人用品,难保不会让万遂误会自己加入"万遂国际后援会"。

    她又埋下头做题。

    万遂内心哭喊道:我当时是发了什么疯,竟然同意每天午休时光到图书馆来做题。本来今天想趁这个时间,邀请木欣欣结伴参加舞会的,看起来没开口就会被她"嘘"回去。

    他从来没有想要邀请一个女生和他一起参加舞会,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想要过任何东西。因为一件东西,往往还没有升级到"渴望"的阶段,就被他得到了,一口气升到喉咙管时还是兴奋,被呼出来时就成了倦怠。舞会,也是一样,一向是女生主动邀请他,他只用站在那里假扮若有所思。

    邀请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像练瑜珈一样深呼吸一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出自己的要求,感觉到体内分泌了很多肾上腺素,无尽地等待,对方却无精打采地说:"原谅我。"然后,听到心嘎嘣破裂的声音。为什么当年的那些女孩子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啊?

    木欣欣忽然说:"咦,我刚刚踢到了什么?"然后伸手在桌下探来探去。万遂殷勤地先她一步把那东西移上桌面。一个毫无褶皱的宝蓝色大纸袋,从里面抽出来一个大纸盒子。木欣欣不敢打开,万遂下巴搁在双手上,喜不滋滋地望着她,说:"快打开看,快打开看。"

    盒子打开后,万遂右边那个人怔得连脚都不抖了。

    一件礼服,上衣是柔滑的软缎,印着不规则的黑白条纹,紧小短促的腰身,公主中袖。下身是条在膝盖以上膨起的千层裙,不知道软成什么质地,乍一看是墨绿色,稍微一动,每层的边又淌成了烟云。木欣欣听说古代有种布料叫做"软烟罗",不知道是不是它。

    这么漂亮的裙子,光是看着就能勾起一万八千种肉身之念。木欣欣唯恐自己道行不够深,合上盒子,又装了回去。

    万遂拦住她,说:"你干什么?这是我送给你的,参加舞会的裙子。"

    意料之外,木欣欣立刻点头答应了,伸出手要和他相握:"舞会,好的,晚上八点,一楼见。"

    万遂的手又缩了回去:"一楼?"

    在举行舞会的大会场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草根阶级在一楼,贵族阶级在二楼,没有人胆敢弄错自己的楼层。两层楼的人都不知道互相在干什么,二楼的人猜测一楼的平民正在为最后一只半冷的龙虾,敞着膀子干架——最佳余庆节目。一楼的猜测二楼一定是个愁云惨淡的地方,他们只在相互交换名片时进行长达两秒钟的对话。

    万遂一踌躇,木欣欣就看得很清楚,她偏着头问万遂:"你不愿意?"

    万遂露出为难的神色,说:"从二楼一下子到一楼,这个跨度也太大了一点,二楼一定会因此大乱,一楼的平民阶级也难说会坦然接受,学校一定会因此大乱,难道你可以想象自己穿着这件衣服,呆在那个巨大的垃圾桶里?"

    木欣欣变色道:"说破了不就是"嫌弃"两个字。"

    万遂欲言又止,还有一层原因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说。格兰高中的贵族阶级们对舞会这项传统相当重视,有时,家中的长辈也会来观礼,他想趁这个机会给家人介绍自己喜欢的女孩。

    木欣欣看到万遂没有否认,心里对他很失望,说:"我不打算穿你送我的这件衣服,我不属于它,我属于你所谓的那个"垃圾桶"。二楼,我一步也不会迈上去。"

    万遂咬着牙说:"你说我看不起你们,我只是不想看你委屈自己。你呢?对我们完全是没有由头的怨恨,我真受不了你这样别扭的个性。"

    木欣欣把盒子收好,推给万遂,说:"幸运的是,你以后受不了也不用硬受了。"

    万遂皱眉道:"你是什么意思?"他提出问句后忽然明白木欣欣的意思,脸色渐渐变了。

    木欣欣推推眼镜,木然地笑道:"其实我并不别扭,你也不傲慢,只是我们根本不是一个楼层的人,只是在楼梯上遇到而已,这注定只是擦肩而过,谁能在楼梯间安居呢?"

    万遂愣愣地看着她,木欣欣竭力想装出洒脱的样子,她笑着朝万遂扬扬手,说:"不必担心,我不会把我们曾经交往的事情告诉别人,免得坏了你的行情。"

    他想反驳,却被木欣欣抢了先:"喂,你三点钟的方向,有一个女生已经打量你很久了。"

    万遂冷然地看着木欣欣,她竭力想把自己定位成"兄弟"的角色,他并不回头,而是低头翻书,悠悠地说:"也许她是想努力记住我的五官,待会儿好报告给警察叔叔。"

    "你快回头看啊,就是那个穿着粉红色印花洋装,像刚造好的一百元人民币的那个。要不是我挡了一下,你早就被她的目光辐射得只剩下骨头茬子了。去啊,去邀请她呀,把衣服送给她呀,她一看就是和你一个楼层的。"欢迎访问

    听到她一个劲儿地把自己往外推销,万遂默然了一会,忽然爆发了,他站起来把笔袋的拉链全部打开,从里面倒出了几十颗纸折的心和千纸鹤,说:"用不着你给我牵线做媒,这是我上一节课收到的,这些纸展开全写着邀请我参加舞会。我现在随便抓阄选一个,好,殷悦人,就她了。"

    木欣欣想了想,说:"嗳,殷悦人,那跟你真是一对。你也阅人无数。"

    万遂震惊惶骇地低下头看着木欣欣的头顶,没有想到自己之前的种种表示全不作数,自己在木欣欣心中仍旧是个花花公子的印象。木欣欣察觉他的目光,仰起脸轻声问,眼睛里带着凄迷的微笑:"可是,为什么最后才轮到我?"

    万遂几乎要夺了她的眼镜笑着说:"我随便开玩笑的你都信,除了我,谁还会邀请你?"

    总是这样,每当木欣欣这样看着他,他就觉得五脏六腑都黏答答的,一点气魄都没有了。这么没出息,以后可怎么顶着少爷的旗号横行霸道?

    万遂故意不看她,抱臂冷笑道:"你怎么确定自己是最后一个?"

    木欣欣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万遂打了右边那个笑嘻嘻的抖腿男一拳。

    "今年的主题是"丰收"?定得太好了,我太感激你了。"

    连笑在洗手间洗手,被背后隔间里突然冲出来的人吓了一跳,那人二话不说就激动地握住了连笑的双手,说了以上的话。

    连笑涩涩地笑着说:"你先把手洗了好吧?"

    那人冷静下来之后,连笑才认清是冉芊晶——她新的乞丐造型还要一段适应期。冉芊晶挤出洗手液,转头对连笑说:"你真是我们贫下中农的知心姐姐。我跟你说,自从我大甩卖之后,衣橱里只剩下农民伯伯那样的大白背心了,我甚至还有一顶破檐草帽,不是刚好契合了今年的主题吗?"

    连笑说:"你也不一定要完全打扮成农民"

    "不要紧,不要紧,我还有很多衣服穿起来像农作物。天助我,这回舞会我艳光四射定了。"冉芊晶喜滋滋地蹦跶出去。

    "真好啊,又要办舞会了。"不知道从哪儿传出干瘪苍老的女声。

    连笑回头只看见空荡高洁的洗手间。吱吱呀呀地,最角落的隔间的门被打开了。连笑不敢回头,从镜子里只瞟到一把白头发。

    那人像是从隔间里走出来,布鞋摩擦地板的声响像是人从齿缝里呲出的。连笑没敢回头,但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的形象。是个偏老的妇女,笑眯了眼抱着一个拖把,穿着格兰高中校工蓝绿色的制服。

    连笑松口气,是清洁工人,刚才一定是累了在隔间里打个盹。

    那老太太用抹布擦着洗脸池,感叹道:"过得真快,今年的舞会又要开始了。姑娘你长得怪喜相的,有舞伴没有?"

    连笑摇摇头:"我早就死了这祸国殃民的心了。"

    老太太点点头,说:"女孩子就该像你这个样子,清清白白的才好。我在格兰高中呆了一辈子,虽然一辈子都呆在女厕所里,但是不用迈出门,外面那些败坏风气的事情我也全部都知道。"

    连笑点点头表示同意。洗手间是最让人坦白的地方。

    连笑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问她:"十七年前学校出了一件大事,不知道你是否知情?"

    老太太拍着脑门,一脸茫然。对她来说,凡是五年前发生的事都属于上辈子,岁月在那个小小的隔间里是静止不流通的。

    连笑只好做出怀抱小孩状,羞赧地说:"有谣言说,有一个女孩儿怀孕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流言的女主角是谁?"

    老太太忽然发出一阵阵漏风的手风琴一样的笑声,戛然而止。老太太嘴唇微微动着,发出呲呲的声音,像是询问着她自己的意见。连笑等着,老太太忽然凑近了,头顶刚好齐着连笑的胸部,声音散散落落的,连笑不敢漏掉一点儿:"我在格兰高中干了一辈子,明天就要退休了。有一件事情我十几年来一个字儿都没提过"她忽然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住了嘴,专心致志地用力拧手里的抹布。

    前尘隔海,再鲜辣滚烫的流言埋了十几年,擦拭了上面的灰,露出来的面孔也是人老珠黄美人迟暮,为何直到现在,格兰高中每个人都还讳莫如深?

    连笑急出了汗又不敢催着问,从老太太手里拿过抹布拧着,装作闲闲地问道:

    "这件事同女生怀孕的流言有关吧?"

    老太太说下去:"那天也是舞会——我记得很清楚——厕所格外脏,洗脸池也都是擦完口红乱丢的卫生纸,地上洒的都是果汁。晚上十二点,我估摸着人都闹完散了才进去收拾。我打开隔间一看,登时就坐在地上了,血红的一团,你们这些小姑娘肯定看不出是什么,以为是只剥了皮的小猫呢。我过来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婴儿,还是个男孩儿。"

    连笑手上的抹布掉到瓷砖地板上,牢牢地粘在上面。

    老太太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说:"外面雷大雨大,我们大人听了都瘆得慌,那么小点儿的人硬是不哭不闹,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我一看还热乎着,还活着,立马捡起来抱在怀里。在我怀里,他才哭出了第一声,他也知道怨他那个没良心的妈。"

    连笑问:"你知道那个没良心的妈是谁?"

    老太太这个故事翻肠倒肚了十几年,已经形成了完整流畅的起承转合,她瞪了连笑一眼,不满她的打断,接着讲道:"我把这个孩子带到自己家过了一夜,当时是真的决定把他带回去养的。结果第二天校长亲自找我,让我把孩子交给他,而且一辈子不提这件事。我早就想到了,这孩子一定是个女学生生下来的,学校害怕影响不让我说。按说格兰高中的女学生也不是什么野蛮民族的女儿,怎么会这么蠢。可怜孩子生对了人家,生错了时候。还不如放在我们平凡人的家里,即使是苦点。"

    连笑欣喜着这个故事终于说圆了,老太太惋惜终于还是没能收养那个精灵的婴儿。各自想着自己,一时忘了关心事主的颠沛流离。隔着年代看别人的故事难免会有看戏的心态,太过安逸幸福的,会皱着眉头嫌不够曲折离奇;台上的人叫得太凄厉哀怨了,又要忍不住往后退步,唏嘘叹惋也要离得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