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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钟声送走多少欢乐多少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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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岸上看,长江已经够神奇、雄伟的了。当你乘船一到江心,你就觉得江天辽阔,波涛汹涌,好像整个长空和江流都在不停地涌动。这不是江流,这是大海,浪尖像浮动的冰山,时而露出山巅,时而闪出峡谷。船,特别是木船,就像许多漂浮的断枝碎叶。墨绿色的江涛,有如无数蛟龙缠抱在一起,奔腾、翻滚,搅得猎猎江风里夹杂着浪花飞雨。陈文洪为了到驻武昌的两个营视察工作,他站在一只黑色小火轮船前甲板上,这是一只老旧的船,烟熏火燎,斑痕累累,一仰一俯,颠簸前进。他看着船头像一只利刃劈开江水,把雪白的浪花,从两面船舷向后飞掠,而后在船尾拉着一条长长的雪白的浪迹。几个战士牵着马站在后甲板上。长江上的天气就像大海上的天空一佯,千姿百态反复无常,原来一轮红日,晴空万里,忽然,一阵乌云掠过江面,带来一阵骤雨。不管是风是雨陈文洪都兀自不动。老轮机长吴丙丁,深知长江上的风险,怕万一出了差错,从舵舱窗口伸出头对陈文洪拐弯抹角地说:“官家,进来搭个话,也免撇得我一个人冷清”陈文洪看看满江烟笼雾罩,连近处的船帆都像个影儿在雾里无声地悠荡,知道一时没个晴处,就一弯腰钻进了舵舱。舱里一股鱼腥味、柴油味、烟草味,又浓又重,呛人鼻子,可是拗不过船老板的情面,还是进去了。

    吴丙丁穿了一身破烂黑衣服,戴着一副眼镜,右面的眼镜腿掉了,用根黑线拴个圈套在耳朵上。两只眼有时瞪得圆圆的,有时眯成一条缝,察看着风情水势。手把着舵轮,一下搬转,一下放滑,从那操纵自如的情景看,人虽又窄又瘦,可是手劲还是十分强健。他从白崇禧毁灭大武汉,讲到他在护船斗争那夜晚的遭遇。生活中就有着那么多偶然因素,也许没有偶然因素就没有历史的波澜。吴丙丁言之无意,陈文洪听之有心,从言谈里就像黑沉沉窟穴里漏进一线光亮一样,他一下找到了白洁。陈文洪一把抓住吴丙丁的手,眉头一拧:

    “你说得可真?”

    “没半点掺假。”

    那是五月十五日半夜,吴丙丁正要悄悄驶船开往鲇鱼套躲避,冷不防,几把长篙把钩子牢牢钩住船帮,一眨眼间“嗖嗖”跳上几个黑衣人,船上的工友见势头不对,跳江逃跑了,吴丙丁被堵在舵舱门口,冷冰冰枪口一下顶住心窝。几道手电筒光像打闪,跟着船紧晃。吴丙丁借着光影,看见他们把一小群人连推带搡,其中就有几个妇女,押进舵舱。他们逼住吴丙丁往武昌开船。吴丙丁就伸手去开灯,却给一只大手抓住,吴丙丁赔笑说:

    “兵爷呛!这黑夜长江可凶险,车有车道,船有船道,我这条命不值几个大钱,误了你家大事可不好担当呀!”

    说好说歹,只准开了船舱顶上直射江面的大灯,可是灯一开、舱里影影绰绰也就看清几个人影。

    正在大江中流,忽然间一个年轻妇女从人们手爪中挣脱出来,一个黑衣人立刻举枪对准她。

    她昂然一下扬起头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猛然喝道:

    “打吧!你朝我开枪吧!”

    在她的威力面前,那人吓得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她一扬手,沉着有力、义正词严地说:

    “我告诉你,你们这群狐群狗党,共产党是杀不尽、斩不绝的,你们倒要想想你们的下场,天亮了!”

    她转身向一小群妇女喊道:

    “同志们!我们生得光明,死得磊落。同志们跳江呀!我们用我们的生命迎接天亮吧!”

    那是撕裂肝胆的、惊天动地的声音。

    经这一喊,船上就乱了,妇女们一股劲往船舱外冲、跟官兵们就扯着对儿扭打吆喝,乱作一团。

    陈文洪急着问:

    “她个儿不高,白净脸,是不是?”

    “你同志!我哪还分得清青红皂白,你同志!”

    陈文洪像刚要爬上岸,一个浪头又铺天盖地把他砸将下来。

    吴丙丁说:“我看这些人都是好人,要不白崇禧为什么逼住押她们走,我心生一计,想把船开到鲇鱼套再说”

    当时,吴丙丁一看,整个大江空空荡荡,连个灯影都不见,拉了两声汽笛也没回声,这正是好时机。

    谁知,他们中间有个懂得使船的,见吴丙丁偏离方位,就拿枪口朝吴丙丁背上一捅:

    “老实点!往轮渡码头开!”

    到了码头,他们把那几个妇女押上岸,还不放吴丙丁,说:“放你走,好去通风报信!”逼吴丙了跟他们上了武昌一路往西走。

    吴丙丁骇怕了,想,他们对我是要杀人灭口,死无对证呀!到了路边一户人家,他们走得气喘吁吁,疲劳不堪,就让大家坐下来歇息,敲门打板,讨水烧火。趁这一阵忙乱,吴丙丁一闪就闪到那人家屋背后,从那儿憋足一口劲往江边跑。他还是想把船开上鲇鱼套。天蒙蒙亮赶到江边,谁知这些断子绝孙的在船上安了定时炸弹,只见火光一闪,一声猛响

    陈文洪仔细盘问了那晚歇脚的那户人家的地形模样,掏出小本,在上面画了图,经吴丙丁看了认可。这时这只古旧的小火轮已经气喘吁吁,到了武昌轮渡码头。大雨刚过,一片青天。陈文洪赶紧告别了吴丙了,耸身上马,打了一鞭,就朝西奔去了。

    陈文洪率领几个战士策马飞奔。

    好像只要他跑到那个地方,他要寻找的就寻找到了。

    他的那匹黑骏马刚才在船上淋了一阵雨,现在给阳光一晒,鬃毛闪闪发亮。它好像很理解主人的心意,四蹄不点地地狂奔,剪过的尾巴像一把小扫帚在大风中波荡。黑骏马远远跑在前头,另外几匹马在后面紧跟,像一条线一样拉开。

    他们穿过武昌城,继续向西。

    六月,长江岸上一片碧绿葱葱,无论是树、稻田,还是湖泊,都像油画一样在深浅不一的绿的层次上涂上层亮油,油菜花一片片嫩黄、鹅黄、奶油黄,像是在一块绿台布上摆着几块黄澄澄的蒸糕。

    不过,陈文洪既没有想大自然的色彩多么鲜明,也没有想黑骏马有多么英俊,他只觉得心如火燎,舌敝唇焦,他的心里,就像阳光一下穿透阴霾,一下又被阴霾吞没。不知不觉间,汗水从帽子底下淌流满脸,脸红得像红布。

    是的,只要抓住一条线索,就是抓住一线希望。

    现在,他就带着这种强烈渴求的愿望,纵马飞驰。

    ——只要到那里!

    ——只要到那里!

    是的,只要有一个方位,一个老练的军人,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上,也能迅速地寻找到目的地。

    那不是么!

    在大道边有一座独立家屋,三面环绕着丰密茂盛的大竹林,门前有一株又高又大的老梅树。

    他勒住缰绳,黑马又跑了几步,才低低嘶叫了一声,收住脚,听任背上的骑手飘然而落。它不是由于减轻负担而产生快感,它却伸出嘴巴在陈文洪身上嗅了嗅,两只眼睛驯顺地、同情地看着陈文洪。

    陈文洪敲开了那人家的门。

    门缝里露出一个破衣烂衫的大嫂。见是一群军人,忙不迭地把两扇门又紧紧关上了。

    敲了半晌,也不肯开,末了还是一个湖北战士,用乡音打动了她,她才又开开半扇门。却又说:她刚才弹过棉花,满屋都是灰尘,不如搬几只竹凳在树底下坐。这大嫂显然心有余悸,还留下一丝恐慌。

    陈文洪急忙拦住她,请她不要张罗,单刀直入地问道:

    “白崇禧队伍逃跑那天晚上,有没有一队人押住几个妇女从这儿走?”

    “你家别提,那可吓死人呀!”

    陈文洪圆圆的脸膛一下变得煞白,急切地问:

    “他们杀”

    “打哟,打得好凶哟,那几个弱女子也够倔强哟!”

    “那么她们还活着?”

    “她们坐在地下不起来,说什么也不走了,皮鞭冰雹般猛擂,她们硬是不肯走,有一个小女子大声喊,死也死在这儿,不走了!”

    血一下涌上心头,陈文洪整个脖颈都红了,他知道这是谁。

    “那时光,天快亮了,汉口那个方向,又是炮响,又是火光。一路一路队伍拥到这儿,他们依仗人多势众,两人一个架起走。可怜那些女子,蓬头垢面,打着赤脚,脚底板都磨烂了,一步一个血脚印,还遭那些凶神恶煞毒打——老天爷睁睁眼吧!我都不敢看,就在这块青石板铺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一个血脚印”

    ——这就是陈文洪要寻的。

    ——要寻的终于寻到了。

    ——寻到的是她还活着。

    陈文洪半晌没做声,那大嫂要张罗茶水,他道谢制止了。他兀自插着两手,站在那青石极大道中间,朝西隙望,眉峰紧皱,嘴巴紧闭。

    给日光晒得尘雾狼藉的大道呀!人生中有多少这样艰难的道路?道路上又有多少血的脚印?风吹雨淋,那血脚印消失了

    “不!”

    陈文洪坚定不移地想道:

    “它没有消失,我要循着脚印寻去,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寻到她”

    三

    陈文洪晚上回到汉口,默默想着是当面谈还是打电话,把有关白洁的消息报告给秦震呢?最后决定用电话。

    秦震举着电话耳机,半晌没有做声,然后缓缓说:

    “文洪!只要她还活着,我们就能救出她。”

    陈文洪听到秦震嗓音虽然低沉,但又充满信心,他很受感动。

    熄灯号吹过了,他到各部队走了走,看了看,踏着从梧桐叶上漏下来的月影,独自走回师部。

    他应该睡,但是他不能睡,悄悄关闭了电灯,又走了出去。

    屋后,就是一大片水田,还有池塘、竹林。月亮像水一样清凉,把白天的热气涤荡一净。他站下来,仰起头,看着月亮,月光如水。这夜是何等的幽静呀!这夜是何等惆怅呀!远处传来蛙鸣声,不知什么树上有惊醒的小鸟啾啁一啭,又寂然无声了。

    他想起白洁的一切:

    她的轻盈的身影,

    她的柔曼的语声,

    她那深邃小湖一样的眼睛,

    还有,她的百合花。

    她像他一样,他也像她一样。在延安,以及以后两地相隔那无边无际的思念中,从来是只有笑,没有泪呀!

    可这一刻,是什么,是竹叶上江雾凝成的水珠,只一闪,似乎是在眼睫毛上,又像是在心窠里,滚下去了。

    他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呀!

    谁说我们军人是没有感情的人,谁就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感情。

    不过,陈文洪在个人生活问题上,他确实没流过一滴眼泪。

    ——今天是怎么回事呢?

    他站了很久,又转回屋里,从皮挂包里取出一个纸包。他打开来,里面有几样东西,一件是他们俩在延安临别时,她塞在他手里,要他回去再看的两根发辫。他记得最后一次见面,他发现她梳的两根辫子不见了,而变成齐耳的短发!他问过:“怎么把辫子剪掉了?”她说:“我留给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这柔软的青丝,此时此地,特别唤醒藏在他心中的深情蜜意,他不禁喟然轻叹了一声,展开第二件东西,那就是周副主席通过秦震带到东北来的白洁的那封信:

    $r%文洪:

    你想不到会收到我的信吧!想一想,我们从延安分手已经八年。在这样漫长的日子里,我人离你很远,可心跟你在一起,因为我的生命和你生命早已溶合,不论天涯海角,心灵上的相通是永远不变的。你还记得那晚会的琴音,月夜的百合,想到这些,我就深深地想念你啊!是的,这都是永远永远不能忘记的。因为留在延河边上的脚印,就是我们用心灵写下的誓言,只要延河水潺潺不息,脚步声就会在我们血液中回响。在你出发那天,我一个人悄悄到飞机场上给征人送行。可是,我不能让别人发现,我的工作不允许我公开露面。你看可笑吧!我躲在人背后流泪,我又希望你哪怕看我一眼,我总觉得那时间你看到我了,这心理你了解吗?你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们是大时代的儿女。”离你愈久,理解愈深,如果时代还是悲怆的时代,又哪里有个人幸福?现在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是行军?是作战?是宿营?是歌唱?不过,不论你做什么,我觉得都同我密切相关。你说要不是民族生死存亡搏斗的大时代,我们怎能相会在一起?又为什么偏偏是你从山洪中把我救起?又为什么偏偏是我必须隐姓埋名远走他方?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文洪!为了阳光普照的一天到来。我告诉你,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很结实、我很平安,只是在这个雾城里,我黑夜白天,看见的都是多么密,多么浓的雾呀,这是吞噬人的毒雾啊,这是连石头也能沤烂的毒雾啊,不过我不怕,因为我知道远远的地方有你为我而战,我们的爱情就像火种一样闪闪发光,任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你的眼睛。文洪,自从我们相爱以后,就打破了一个陈旧的观念,那就是说工农分子没有感情。我愈接近你,愈了解你,你是火石,表面看是石头,一撞击就冒火花。哪一个大思想家好像说过这样的话:只要石在,火种是不会灭绝的,你就是心里埋着火种的人啊。我在冷雾中常常感到你身上的温暖。春天夜晚,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枇杷山顶上看嘉陵江,一星灯火在缓缓移动,我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那是顺流而下,向你战斗的那个方向漂流而去的船上的灯火啊,你会看见吗?你会梦见吗?一星灯火,万转柔肠,这从延安圣地点燃的火,我相信他将照亮我们终生。人会死吗?你看我多傻,文洪,如果活不能一道活,死让我们一道死吧!因为物质不灭,在这儿消失,就会在那儿生长,如果我们今天不能活在一起,盼我们将来一个什么时候再在一起生长,我有多少话要跟你说呀,但给我写信的时间如此之短。我知道你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人,但为了革命,为了时代,当然也为了我,你千万要保重自己,哪怕只是为了我好了,我写不下去了,你要想到你的白洁在奋斗,和你一样在凿通堵塞在我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大山,我觉得我们凿呀凿呀,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了。文洪!我一千次握你的手。

    白洁$r%

    他从纸包里又取出一张照片。是白洁在延河之滨照的。她没有女性的娇美,也没有女性的装扮,穿着一件棉大衣,大衣的袖口挽起一大截,裤脚也挽起一大截,头上戴着一顶八角帽,看上去,像个小男孩,这位摄影家的技术很不高明,照片暗淡无光,脸庞模糊,连眉眼都看不大清楚,不过,这一切在陈文洪心里是那样清晰,永远那样清晰呀!

    这时,在陈文洪面前有两个影像在交替出现:

    一个是抱着满怀百合花的她,用温柔的眼睛望着他;

    一个是满身血污,昂首阔步的她,宁死不屈地蹒跚前行。

    就是这个纤细、稚弱,像个小男孩的人,在监牢里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就是这个纤细、稚弱,像个小男孩的人,忍饥忍痛,走一步留下一个血脚印

    陈文洪慢慢攥拢两拳搁在桌面上。

    四

    秦震从野战军司令部出来,按照约定的时间到姚锡铭那儿去。

    “白崇禧!看来你是死棋,死棋要走活,看你怎么走吧!”

    他从司令部出来,心里冷笑了一下,得意地坐上吉普。

    目前,国民党是败棋残局,一片混乱。我们在华东战线拿下南京、上海,他们一窝蜂往广东跑;华中战线白崇禧从武汉撤退,为了确保有生力量,在湘鄂西进行决战,以实现“华中局部反攻计划”实际是依托湘、鄂、赣,以确保广西老巢。

    秦震一个念头像电光一闪:

    “在长江一线被分割的敌军,会不会集结广东、广西?”

    他心中自问自答: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就是孤注一掷,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秦震完全浸沉在临阵的快感之中。

    因为在今天的军事会议上,宣布了派秦震去参加西线决战。

    国民党湘鄂绥区司令集结四个军、一个保安旅,妄图进占当阳、远安,窥视襄、樊,以求在长江以北再做一次挣扎。妄图拖延时间,祈求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再借帝国主义之手把他们从绝境中挽救出来。

    吉普车从街上驶过,但他什么也没看见,看见的只是装在心里的那幅军用地图,只觉得几个蓝色箭头向他袭来。

    当军事会议上宣布:

    “调秦震同志到西线兵团担任副司令,率xxx军前去参加鄂西会战。”

    他很想像一个少壮军官那样,昂首挺胸,接受命令。

    但,这一个高级军事会议,参加者都是中年以上的人,如果那样行动会与整个气氛不合,他只立起来,应了一声,就坐下来。

    不过,他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

    从在北京饭店听周副主席讲话,看到他那炯炯有神的眼光,他心下就说:“大局已定,摧枯拉朽的时候到来了。”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老将,他知道困兽犹斗,不可低估。

    等到在南下列车上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之后,——那时,想在最后决战里一显神威之心又是如何急切。他怕打不上最后一仗。他,一个深谋远虑的老指挥员的心境,竟被一个青年女医生一语道破,这不是很好笑吗?

    这一段时间以来,好胜心,荣誉感,是多么痛苦地煎熬他啊!大武汉的解放,他根本不把它记在功劳簿上,因为敌人狼狈逃窜,称得上什么作战?他渴求的是千军万马,痛快淋漓地决战,他要由他亲手取得最后胜利。“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直捣黄龙,犁庭扫穴,杀个干净。”如果最后一仗没他的份,他觉得简直无法向子孙交代。而现在,白崇禧进攻了,这就找到了较量的对手了,他好像在想:“憋了这么久,要在这一锤子上出气”他哑笑了一下:“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第四次世界大战,梦想!全是梦想!”

    当他在脑子里盘算的工夫,吉普车已开到姚锡铭住所门前。门岗认得他,立即把两扇大铁门拉开,让吉普车轻快无声地开进院去,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花园洋房,满墙遮满绿油油的藤蔓,像一道绿色瀑布一样迤迎而下,映着鲜红、嫩黄、雪白的颜色纷繁的月季花,还有十几株不知名的又高又大的树耸立高空,在草地上笼罩出一片碧绿浓荫。微风过处,卷起一股浓郁的花香和一阵啾啁的鸟语,而后又宁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很奇怪,一个人都没有。

    他是很想看看姚锡铭的,一则因为作为野战军政治工作领导人约他来必有所交代;二则姚锡铭吐了几口血,卧病在床,他出发前很想来看望一下。

    也许是医生下了禁令吧?

    那我是个特殊的来客了。

    他一面想,一面轻轻走上台阶,走进有镶花地板的豪华的大厅,还是没有人。

    姚锡铭从来不愿单独住,尤其是这样阔大而空洞的住宅。他常请一些同志跟他住在一起,他特别喜欢和文化人、知识分子一道住,一道吃饭,一道谈天。他在工作中严肃、果断,有时甚至很严厉,但每一回到家中来,回到他所喜爱的人群中来,他就变得那样自如、随便、兴高采烈、谈笑风生。

    可是,现下,这大厅显得如此空落落的,不但没有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秦震唯恐惊动病人,就蹑手蹑脚,一级一级登上楼梯。

    一上楼又是一个大过厅,也很华丽,地上铺着色彩斑斓的地毯,屋顶上垂下吊灯,一大圈白布套的沙发,但还是空荡荡没一个人。旁边有一小房间,敞着门,望进去,里面陈设简单、朴素。

    他一看,姚锡铭躺在背门墙壁下床上,高高垫了几个枕头,半靠着身子,凝眉聚目在读书呢!

    秦震走进去,姚锡铭埋头书中,没有抬头看他。

    他站了一会儿,姚锡铭沉醉在书中,还是没看他。

    对于姚锡铭在病中还如此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读书,他很不以为然,但又深受感动。于是轻轻唤了一声。

    姚锡铭闻声才从书上仰起脸,旋即一笑,指着紧靠床边一个西式高背雕花木椅说:“来!坐下”

    他看姚锡铭看的是鲁迅全集。

    大概姚锡铭发现了他那惊异的目光,就用指尖敲敲书本说:

    “老秦!应该好好读一读呀!”

    秦震赧然:“在延安,毛主席提倡读读鲁迅,可我读不懂。”

    “鲁迅是一百年,也许是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的大思想家呀,他拿着一把解剖刀在剖析整个人生。这是一部百科全书,他何等深刻、复杂地绘画了中国社会万象,他鞭辟入里地鞭挞着奴性,颂扬着耿耿的民族精魂。他最恨那些混进革命队伍里,嘁嘁喳喳,从背后放冷箭的人。他说得多好呵,革命并不都是那样圣洁的事,要劳动者给我们诗人、作家捧上牛奶、面包,说:‘请用吧!’不,不是那么回事。一个左派可以变成一个右派呀!他说得多好啊!难道不值得我们同志三思吗?!他给那些鬼魅魍魉的小丑画下脸谱,因此,他们怕他、恨他、诬陷他、否定他,可是,鲁迅是伟大的,他的话,就像摩崖石刻一样是经历了千古风霜,谁也涂抹不掉”

    秦震突然觉得姚锡铭的相貌就长得颇像鲁迅。

    不过他觉得姚锡铭太激动了。

    连忙问道:“病好些吗?”

    姚锡铭爽朗地一笑:“这就是治病的良药。”

    他终于合上书本,轻轻拍着,感慨地说:

    “现在,我们胜利了,我们要时刻警惕不要让那些肮脏的灵魂淹没呀!”

    秦震听了心中一震,他感到这句话的含义、分量。

    “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活着到现在也不过六十多岁,不幸呀!不是他个人,是我们民族太不幸了”

    沉默。

    两个人都在凝思。

    秦震想,姚锡铭难道找他来就为了谈鲁迅吗?可是他说的又同人生实际丝丝入扣,他的眼光多么雪亮,看透世事人心呀!

    一个卫生员进来给姚锡铭服药。

    他在倚枕小憩之后,才问秦震:

    “你要到西线去了?”

    “是的,主任有什么交代?”

    “西线问题在宜昌、荆门、沙市。宜昌古称‘川鄂咽喉’,是兵家必争之地。”他的精神又振奋起来,津津有味,意趣盎然“那里又是个富庶的经济区。前天,我特别向从美国回来的一位棉花专家请教过,据说那儿棉絮纤维长得特别长,质量特别好。军事攻城,政治攻心,你们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破坏,要抢在他们前面,搞好军管工作,特别沙市有纺织工业,应该派专门小组,先期进入,控制局势。这个问题,到襄樊,在兵团党委会上认真讨论一下。”

    夕阳从窗上射入,把屋子照成一片玫瑰红色。

    姚锡铭先伸出手来,秦震握住他的手,觉得枯干、发烫。

    秦震心下有点戚然,想劝说,但是没有说什么。

    这整个大楼房,还是不见人影,还是那么平静。

    他退出来,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

    姚锡铭又埋头在那册鲁迅全集中了。

    五

    江汉关的钟声今天特别嘹亮、特别动听。

    经过春雨的冲洗,春风的揩拭,一进入夏季,武汉显得到处发光、闪亮。从这儿一路到上海的航标修复,因此,东方的航运已经畅通,北方的资源也通过铁路源源运来,于是大武汉又恢复元气,生机勃勃,长江中流这一个重镇又活跃起来了。墨蓝色的长江温柔而又畅朗,江上大船小船,穿梭往来,发出各自不同或高或低,或高亢或轻微的汽笛声。街上行人车马稠密如云,人们脸上笑逐颜开。商店的玻璃橱窗,明光锃亮。街道的梧桐树碧绿浓荫。过去只有洋人趾高气扬、昂首阔步的沿江几条大街上,许多洋行虽然开了门,橱窗里也还摆得珠光宝气,不过没有人再去理睬那些外国名字,连写着外国名字的招牌自己也好像在说:我已经不属于他们了。原属法租界的每一栋楼房那橙红、翠绿的屋顶,好像也兀自在发出微笑。水果摊上鹅黄的枇杷,鱼市场上银鳞的鲜鱼,无不色彩一新,喜气洋洋,太阳就像神话书上画的太阳神,从滚圆的脸上放射出无数辐线,伸向四面八方,颤抖着把火和热洒向人间。这时,你如能从空中俯瞰,这个大城市,该是多有气魄,多么雄伟啊!

    陈文洪,梁曙光心中特别舒畅。

    因为,昨天晚上就由军部传来消息。

    部队有行动,

    秦副司令要来检阅,

    向哪儿行动?

    伙计!向西

    向西?

    就是白洁走去的方向,

    就是母亲藏身的方向,

    但是使他们意气风发,精神一振的是检阅。

    检阅,对每一个军官、每一个战士来说都是隆重的节日。部队经常操训,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天天练、日日练,就为了把成千上万的脚步练成一个脚步,成千上万的拳头练成一个拳头,成千上万的心练成一个心,结成一个严密而精壮的整体,才能在一个号令下(过去是号声,现在是信号弹,不论什么,都是前线指挥官的决心、意志、胆魄的化身呀!)翻江倒海,压向敌人。不过,火线上作战是硝烟弥漫,血肉狼藉,那时,震人的只是一个压倒一切的气势;而检阅则不同,就像奏一支华丽的乐曲,它既庄严又愉快,每一个动作都要一展身手,显示于人,从受检阅的人到检阅的人都沉浸在一种英雄气氛之中。不过,检阅也还是令人心情紧张的,一个师长,一个政委,甚至一个战士的一个闪失,就影响一个师。何况他们对于秦震副司令的锐利眼光,又是敬畏三分的。

    于是,陈文洪、梁曙光都全身投入检阅的准备工作,因为这事来得突兀,谁也没有想到,从而造成慌乱。不过,是秦副司令检阅,他们又非常兴奋。

    今天,秦震分三个地点,检阅全军,当他在军长何昌、政委侯德耀及另外两个师的一干将领簇拥下,分乘几辆吉普驶来,整个阅兵场精神立刻一下振奋起来。他心里有许多想法:

    他想看一看部队的新装怎么样,由此他一下又联想到他亲眼目睹战士露宿街头的那个夜晚。

    但更重要的,更重要的,他要检阅部队的精神状态,看他们在即将投入一场决战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压倒强敌的旺盛士气。

    秦震素来整洁的服装,今天更整洁了,他的脸、眼睛,全身上下,一直到每一个钮扣,好像都在闪耀着光辉。他缓缓地看着,从整齐的队列前走过。

    当他看到陈文洪全身振奋,意气昂然地跑步前来,于是他停了下来。陈文洪啪地并起脚跟,一个立正,而后,举手敬礼,两道严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秦震:

    “师长陈文洪报告,全师准备完毕,请求首长检阅!”

    偌大一个操场,肃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只震响着陈文洪响亮、干脆、果决的报告声。秦震举手回了礼,只轻轻说了声:

    “那就开始吧!”

    陈文洪、梁曙光跟在秦震后面,秦震走到哪里,哪里的指挥官就发出“立正!——”的声音,那拖长的尾音还未消失,就听到一片整齐划一的立正的声音。

    秦震从一排排队列前走过。

    他心里笑了。

    这一段时间里,他为了部队的装备,从兵团到野战军司令部、后勤部不停地奔跑,不断地争辩。现在,从战士的着装上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战士们一色地换了夏季南方作战的服装,不是灰色的,而是草黄色的了。他知道每人还有新的绿色水壶,每人背包里还有一块防蚊虫的纱布,还有橡胶雨衣。在新的装备下,部队显得格外整齐,精神焕发,意气昂然,每一个战士都行着肃穆的注目礼,目光明亮得像闪闪发光的火花。秦震用温暖的眼光回答他们,他心里显然十分满意。

    当检阅完毕,秦震顺着部队序列向回走时,他就向他走过去,牟春光立刻全身绷紧,那立正的威武神态,一下感染了秦震,秦震向他点头微笑。牟春光像得到嘉奖那样高兴,但他是一个老兵了,没有一点轻率表情,转着头颈一直目送秦副司令远去。不过,他心中却十分得意:秦副司令曾经称他为“老战友”他从来没拿这话对别人吹嘘,但是,他想到第一次是公主岭入城,第二次是进武汉那天晚上,这是第三次了,也算得上“老战友”了。他下意识地感到他和老司令员之间有一种特别亲密的关系,从而自豪。

    秦震走到卫生部队行列跟前又看见了严素。严素是医生,她和战士一样全身披挂,接受检阅,但她并不像战士那样想炫耀自己,她十分自如地和两旁的同志一样微笑着表示敬意,秦震却径直走过去跟她握手:

    “医生也来接受检阅了。”

    “医生也是战士啊!”“是啊,要在医院里,我就归你指挥了。”

    “现在我归你指挥。”

    两人都想起秦震心绞痛发作后曾经有过的谈话,于是会心地笑了起来。

    秦震随即同严素身旁的几位军医、护士一一握了手。

    秦震在炮兵那儿留的时间最多,他围着每一门炮慢慢绕了一圈,好像在从炮身上寻找污渍或斑点,其实不然,是有一种深情从心中涌出,他想到在东北,开始的时候受着美械部队炮火猛烈轰击,只见弹下如雨,血肉横飞,我们的近战武器,对那种狂暴和凶残无以答对。那时从指挥员到战士都想:有一天,我们要有远射程的大炮,也轰他一阵该是何等痛快淋漓呀!正因为这个缘故,当我们从深山老林里搜集了几十门日本关东军遗弃下来的残缺不全的大炮,破破烂烂呀,可是一上前线,就引起步兵战士热烈欢呼。“看啊!我们的大家伙头来了!”“看啊!我们的大家伙头来了!”现在,你看,一色是崭新锃亮的美国大炮,长长的炮口森然齐列,橄榄绿色是那样喜人,秦震心下想:“说美国人支援了国民党,其实到头来,支援了我们,我们现在就是装备精良的美械部队呀!历史总是这样公平地作出结论呀!”于是脸上闪出幽默的微笑。他又走到那些拉炮的马匹跟前,一匹匹都膘肥劲足,好像意识到接受检阅而神采奕奕。素有爱马之心的秦震看了真是欢喜。

    “人们说炮兵是战争之神,现在,到了战争之神张开尊口的时候了”可是炮兵能否发挥威力关键在人,于是他的眼光转向炮兵。他从队列中看到一个膀大腰圆,身材魁梧,浑身是劲的战士,他歪了头品评着:“真称得上是典型的炮手。”看看他那粗壮的大手和臂膀,你就相信,在血战方酣时,他一个人一口气填装上百发炮弹不成问题。秦震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岳大壮。”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秦震不得不再问一遍。

    真有意思,这个人的外形、姓名和他的性格多么不一致呀,他像个大姑娘那样腼腆,一讲话,脸就红了。

    “听口音,你是南方人,是什么时候”

    “我是辽沈战役过来的。”

    他的脸更红了。

    “好哇,我们现在可非常需要南方战士,你们适应南方环境,便于南方作战。”

    秦震看见绿色弹药箱上u.s.a,几个字母,轻轻一笑说:

    “不要涂掉,留下做个纪念吧!”

    岳大壮笑了,笑得朴实而又聪颖。

    秦震想道:“有的战士勇敢挂在脸上,有的战士勇敢埋在心里。”他很欣赏这个战士,他觉得他属于后一种。他又望了望那双手,他不由得跟他握了一下手,他觉得对方的手,那样坚实、巨大,自己的手在那一握中简直像棉花,这惹起他那不肯示弱的性格,他使尽全身之力,紧紧握了一下,又握了一下,他从此把这一个炮兵记在心上。

    太阳渐渐升起,红艳艳的阳光照得地面发热。

    最后的阅兵式开始了,当秦震站在大坪场当中,由陈文洪带头,部队按照序列一排一排列队从他面前行进时,秦震深为陈文洪治军严厉的成果而满意。走步时,向前伸出的腿齐刷刷的,从这头看到那头像刀裁的一样整齐,这条腿落下去,另一条腿抬起来,裤线像浪纹一样匀称好看。

    检阅完毕,在军部里召开了师以上的军事会议,作了出发、行军、后勤供应及作战的具体部署。

    从军部出来,军长何昌、军政委侯德耀和各师的领导干部一直把秦震送出门外,秦震开上吉普车在整个汉口市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是对于即将西下参与决战感到兴奋?是检阅部队使他深感满意?他心里一直是乐滋滋的。电梯隆隆地把他送上去,他从暴日下一回到屋里,清凉舒爽,分外宜人。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把军衣甩掉,环顾了一下。他在藤沙发上坐下,把右胳膊搁在桌上。屋内已经整装就绪了,原来挂在吉普车里那些东西,回头又要挂到吉普车里去了,只是多了一件东西,那是丁真吾特地捎来的美军蚊帐。这是一九四七年夏季作战时缴获的战利品。他很喜欢这个东西,一直带在身边,不但夜里睡觉时遮挡蚊虫,白天遇到苍蝇众多的地方,他就坐在帐子里办公,此番南下作战,当更用得上了。丁真吾想得多么细致,这东西来得多么及时,一刹那间对自己亲爱的人确实发出感激之情。他对这个洋房本来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几十年戎马生涯,在秦震身上养成了一种特殊的习惯,这是那些平平稳稳在自家度过一生的人所无法领会的,——在这家人马棚里度个雨夜,在另一家灶房下听一夕西风征战的人没有固定的家,而千千万万的驻地又都是他的家,哪怕住上半夜,临别之际总浮起一种惜别之情,总是低徊环顾,不忍离去。他常说:“在这儿留下我的呼吸,留下我的体温,也就留下我的生命”现在,他到阳台上站了一阵,然后,缓缓走到浴室外小屋,在槲木桌旁坐下,他轻轻喟叹了一声,打开皮包,取出纸笔给丁真吾写了一封信:“你收到信时,我已不在武汉,在哪里?你从报纸上看到华中前线哪里战斗激烈我就在哪里,老丁呀!仗没多大打头了,我的军人生涯也该告一段落了,我们也老了。我希望将来种几亩果园,盖一间瓦房,就算享受和平的幸福了。”听一听,这就是一个将军的巨大的奢望呀!在他对革命的给予与索取之间,是存在着多么大多么大的差距呀!

    小陈打来一饭盒饭菜。

    日本饭盒、美国蚊帐,这两件东西联系在一起,他不禁哈哈大笑说道:

    “这也是美日联盟啊!”小陈给他说的也噗哧笑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一辆小吉普和一辆中型吉普悄然开到一处僻静的码头。

    为了不惊动人们,为了不让人们相迎相送,当千家万户陶醉在幸福的灯光中,他们这支为了解放这个城市而跋山涉水,露宿街头的军队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了。江边靠近码头,飘荡不定地泊着几只火轮。秦震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战士们正在鱼贯登船,保持着肃静,只听到鞋底声和挂包、水壶偶尔的磕碰声。何昌、侯德耀和几个师的干部在码头上等候秦震,他们聚会一起之后,等部队登船完毕,两辆吉普车开了上去。秦震上船之后,转过身来,站在船舷边扶着栏杆獠望。这时整个汉口一片灯火通明,他突然听到江汉关上响起钟声,洪亮的钟声仿佛擦江面刮过的微风一样送了过来。滔滔长江给岸上灯光照得波影粼粼,极远极远的西天上有一小片晚霞,像将要熄灭的火焰,还闪着一片鲜亮动人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