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对朱仑说:“那大半生都活在轮椅里的科学天才stephenhawking(史蒂芬霍金),他瘫得只剩下一只微小手指,但他解开了宇宙。一九八五年,他在芝加哥演讲,他宣称,在遥远的未来某一时刻,我们的宇宙将会开始收缩,最后会回到一个奇点。在这个收缩的期间,时光将会倒流——所有在扩张期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将会重演,但是次序却刚好相反。霍金给了我们一个梦。多美啊,但是,第二年,又在芝加哥,他又宣称,他在一九八五年犯了错误,现在他正式推翻去年的自己,原来相反观点才是正确的:当宇宙收缩时,时间的方向不会倒转。霍金把梦又收回了。梦的起落,全在霍金残留的一只手指。”

    “他用一只手指操纵电脑语音合成器来发音。”朱仑说。

    “没错,一只手指。”

    “bible(新旧约全书)的中文译本版本很多,有一种二指版,指一个人用两只手指翻译成中文。他就是施约瑟主教(samuelisaacjosephschereschewsky)。他是一位美籍犹太人,信了基督。到中国传教。一八八一年,他在武昌患了瘫痪症,只剩两只可用的指头,但他仍旧翻译出施约瑟浅文理译本圣经。在一九一九年官话和合译本出版前二十多年间,风行了中国。”

    “一指的、二指的,你朱仑都认识,真好。”

    “我应该再认识那八指的,那八指头陀。他为了宗教信仰,烧掉了自己两只指头。他还是诗人呢。”

    “不居朝市不山林,别有飘然独往心。魔佛界中难位置,老僧入定费推寻。这就是他的诗。”

    “好了,二指加八指,十指俱全了。”朱仑做了手势。

    “朱仑啊,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你这神童是超科技的缘故。科技再行,也学不到你这样会搬弄手指,霍金也学不到。”

    “霍金吗?我不幸翻看了他的书,那本“abrieferhistoryoftime”(时间新简史),看得有点气闷。像发现新大陆,你只能发现一回。别人发现了,你只好气闷。关于时间,这票科学天才们简直在斩尽杀绝,不留给别人一点新大陆,我奇怪,难道我们没有在时间上发表意见的余地了吗?”

    “应该有一点吧,这票科学天才只能吃光科学,尚不能吃尽哲学,我们的哲学,而非传统的。传统的哲学已经玩光了,一如维根斯坦(ludwigwittgenstein)招认的,哲学工作只剩下语言分析。”

    “来,大师,我们就开发一下我们的哲学。”

    “首先要打倒电脑,它太讨厌了。”

    “别这么说,大师,我讲个可爱的电脑故事给你:一位大学教授向电脑挑战,问电脑:电脑啊电脑,本教授只有这样的两只手表可以选择:一只破旧不堪,早就不走了;另一只则每二十四小时慢一秒钟。我该买哪一只?电脑的答案是:应买不走的那一只。因为每二十四小时,它便能指出正确时间两次。另一只走的,却要一百二十年才指出正确时间一次。大师,看到了吧,电脑也很哲学呢,至少它看到时间停止的好处。”

    “朱仑说得对,我开始原谅电脑了。”

    “原谅也不必,对所有机械的东西,最好少原谅。让我们多喜欢一下非机械的,比如沙漏,用沙漏来度量时间,来开发我们的哲学。”

    朱仑说得对,我坠入冥思。

    用每次十分钟的沙漏。用沙漏具象了我们,把我们碎化,我们化为流沙,虽然,我们一泻不已,但一倒过来,却又周而复始,一切归零。流沙暗换了我们流年,周而复始的是它,不是我们,它用小小的容器,骗了我们,我们被它切碎,清楚的告诉我们如何化为尘土——在快乐中失掉流年、化为尘土。我们无法知悉死后如何化为尘土,但沙漏使我们生前就看到,唯一快慰的是,每一粒都乐在其中。

    作为我的模特儿,我理解她多少?

    要理解部分,还是全体?

    她是一个全体、一个全体的她,我要理解她,但有必要理解她的全体吗?在她赤裸全身给我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她的全部肉体,甚至拥有到,一切都是完美的、神往的。但是,thegameisover以后,她会离开,离开共同淋漓的浴缸、共同淋漓的沙发、地板、床。又回到她的世界、她随波逐流的世界。

    约定是被遵守的,一周以后,她会再来,再来时,从她进门开始,一切就像沙漏般的倒转过来,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那么畅怀又那么默契,时光和动作,像沙漏中的细沙,没有一点声音的滑下来,时间是看不到的,但时间化为一细粒一细粒的细沙,就看到了。对了,那就是时间,颠倒的沙漏上,上下两个玻璃球形是那么透明、那么对称、那么和谧的把自己体内的从上输送下方。一如一种姿式,一如那古日本所称道的“浮游”姿式、颠倒梦想。伴同着沙漏造型的时光流转之美,当她再来的时候,一切都是全部、全部都是一切。

    唯一的提醒,是沙漏,沙漏停时,要倒转;倒转以三次为限,沙漏再停的时候,它复原了,我和模特儿也要停止。多么神妙的约定,为了提醒与清醒、为了不要有恋情、为了不可以真的放浪形骸来尽兴,我们要不断提醒:是在“演出”啊,哈罗,你是“演出”的。xxxx是真的,可是也在“演出”一切交欢都随沙而停、随沙而尽,不可以玩真的。

    她全体进入沙漏的世界,一片赤裸与真情。我希望她的叫床是假的,又希望是真的。我陷入沙粒里,我看到太多的天国。而她呢,她似乎越来越不承认是“演出”了“演出”像是一种借口、一种说辞,她越来越玩真的了。

    诗人从一粒沙里看世界,其实,一粒流沙里更可看到情爱的世界,那不止是器官的结合与分开、不止是时间的一段、也不止是几十分钟的记录,它是延伸的、哲学的,是“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的。它神来而后神技、神乎其技而后神往、令人神往,然后转入永恒。它不止于时间的一段,在时间上,它由一段连接永恒。它有两个阶段,一个是当时、一个是事后,一个是“一室之内”、一个是“形骸之外”前者颠倒、后者放浪,为什么放浪?因为从形骸延伸出来的“外人生”“外宇宙”太丰富了、太瑰丽了。彩云可以易散、风流可以云散,但是,置身于巫山顶上的人,他永远抓住了聚散,他的game永远不会over。

    看到沙漏静止了。多么微妙的象征意味。它的静止,仿佛告诉人们,它静止了,时间也该随它静止,当它不再计算时间,时间就没有意义。沙漏太小了、沙漠又太大了。看看沙丘,海水是沙丘的风,浪高浪低、潮起潮落,沙丘就随着转型。想起女诗人sarateasdale(莎拉替滋代尔)那首onthedunes(沙丘忆):

    ifthereisanylifewhendeathisover,

    thesetawnybeacheswillknowmuchofme,

    ishallcomeback,asconstantandaschangeful

    astheunchanging,many-coloredsea。

    iflifewassmall,ifithasmademescornful,

    forgiveme;ishallstraightenlikeaflame

    inthegreatcal摸fdeath,andifyouwantme

    standonthesea-warddunesandcallmyname。

    (死别一复生,滨水再徘徊,

    斑驳深如海,常变每重来。

    自悲身须臾,莫怪此情哀,

    逝者得其静,烟直上高台。

    忆我沙丘侧,呼名入君怀。)

    看来沙丘是如此凄凉。其实,凄凉的不是沙丘,凄凉的是海水。时间变化下的海水,写这诗的女诗人,最后自杀了。大概没有人在沙丘呼唤她名字,那时的她四十九岁,一个活得太久又死得太早的年纪,如果死在十七,似乎更好。这说明了死得太早不如死得更早,英国诗人不是死在十七岁吗?沙丘,是十七岁尾闾。名字写在水上,等待招魂。

    古经书上说:“复,尽爱之道也。”“复”是招魂时喊死者名字,当爱已尽、当爱已当尽,让名字漂流在海里,死者不再复生、生者不再徘徊,沙丘重返沙漏里、浓缩在沙漏里,让时间安睡长眠。

    时间是荒谬的三段论者,它总粗分成“过去”、“现在”与“未来”有必要吗?有必要吗?我在怀疑。

    冥想完毕,我告诉朱仑:“时间空间引出的真理讨论,有一个小故事吸引了我。故事说一个宴会中,席上一位客人,他说时间和空间是一个东西,并且加以证明。他拿一只长的银汤匙,放在桌子上。看,他说,我把这汤匙向右移动。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时间也在进行着。当我移动的时候,我在它后面留下一片空间,这片空间在时间上说就是过去。所以,汤匙向其中移动的前面那片空间就是未来。因此你们可以知道,时间和空间乃是一个东西。这段话引发主人的反驳。主人说:但是,如果你不移动这汤匙,时间仍然在进行着。而且,虽然你在空间上可将汤匙移回,却不能在时间上将它移回。时间——恰恰现在——在时间度过的时候的每一刻——乃是未来。上面这个小故事,在方法论上有诡论与玄机,但在人生观上,它倒是对自己的一种新提醒,就是:现在就是未来。(nowisthefuture。)引伸起来,就是:今天是我的未来。(todayismyfuture。)没有明天了,今天就是明天。对蜉蝣说来,更是如此。”

    朱仑在问:“当明天,也就是未来,来了的时候,你又怎么解释昨天,也就是今天呢?会出现过去,过去放在哪儿呢?”

    “怎么解释?太容易了,不要把它当成过去,别以为过去是一种结束、一种over,放宽放宽解释,把过去当成一种延续,甚至一种发酵、一种永远的过去进行式,不也很奇妙。当然不必像霍桑(howthorne)笔下那位饕餮主义的海关老吏,有本领把一顿盛馔记忆留香,变成现在,那也太无趣了。”

    “你是说把值得的过去都成为现在、成为今天?”

    “甚至,”我补了一句“如果可以发展,还可成为未来呢。过去不是死掉的、静态的、封存的,过去其实是改写本或缩写本,美妙的回味比未来的情景更真实。一如好的历史名著之于历史本身,让过去鲜活在现在,并且提前抢到了未来。请注意一个特征吧:不是现在的我活在过去里,是过去的我活在现在里。更清楚的说,是过去即现在,过去没有过去,而是延伸到现在。以为过去是一阶段,现在是另一阶段的,太不了解过去了。过去不是结束,而是反刍、而是发酵、而是一瞥后的微观、而是推陈后的出新、而是电影底片的尘封、而是飞鸟之景(影),未尝动也的伏笔。”

    “难道过去都要一网兜收吗?”

    “也不是这样说。智者把过去化为沉淀,只精华了上层;又化为过滤,只澄明了下部,或热而后冷,冷却出醍醐;或取而后求,求取出意外。那种境界,是过去的合成、过去的合凝,当时只是灵光一闪、镁光一闪,留下的,却是刹那的重现和永恒。永恒不是木乃伊式的包裹、永恒不是防腐剂式的加工,永恒是现代科技的传神入画,而最后的笔下风光,才是想像空间的丰富插图。人间的浅人俗人是可悲的,他们的一切,就是死,他们没有绚烂的永生。原因就在他们太过去了过去,他们不知道把现在扩大、纵深。所以呀,他们容易伤逝,为什么不察觉伤逝是有问题的?糟糕,我说得太多了,由朱仑说一段给我听。”

    “大师谈到时间,我来谈谈度量时间。问时间是什么,就好像问风是什么,不是聪明的问题,风它没有什么,只有点吹拂的感觉,可是,时间连这点都没有。用太阳来感觉它,分早中晚,太粗糙了;用时钟、用手表,太机械了;上下课的铃声,太突然了,也难听。钟声是好的,但难以搭调,因为得有客船与古庙。问时间是什么,去问沙漏。床头一座铜框的沙漏,给了我答案。铜框框住了玻璃器皿,却架起了时间,时间化为亿万沙数,量化了时间,任它流下,时间仿佛藏在每一粒细沙里,随它流下,想到流沙坠简吗?那是考古书名,太遥远了、太浩瀚了、太凄凉了。它不问时间是什么,因它自己就像是一堆古文书、一堆残编断简,它是死亡、是死寂、是时间的记录、时间的静止。但是,铜框的沙漏却只是记录,不是静止,它记录了十分钟的你和我,又随着颠倒以后,又记录了十分钟的我和你。然后,十分钟又重新开始。它不负责累计,它的单位只是十分钟,让我们因记录而自得、因静止而自失。颠倒了床头,也颠倒了床上,连续四十分钟。这是完美的记录,品质是那么好,录音,就是品质的旁证,在四十分钟的细沙流尽时候、流尽过后,不再动它,让时间静止、静止、静止。享受了过去、享受了现在、享受了今天,还没完,还享受了未来,预支未来以后,把未来提前现在,上帝给予的幸福是有配额的,不是吗?让我们透支那一配额。game是那么洋溢,没有over,它不是法文中那未完成的过去式,它已完成,但永不过去。喜欢沙漏吧,只有颠倒,永不过去,game永远不over。沙漏的哲学道具,它象征得太丰富了。”

    “看看古人用滴漏,把时间化为水滴——层层的水滴,让它流逝,水滴看来是时间单位,但也是空间的,把空间化为水滴——层层的水滴,让它流逝。你是什么?你是每一次表面张力的晶莹,你要脱离,但又化解,有大海在等你,一个死掉的词汇叫尾闾,意味众水所归,你未必到得了大海,但你是水滴,你就是具体而微的大海。朱仑啊,怎么看滴漏?”

    “把自己时空化为滴漏的,是哲学家、美学家、艺术家、乃至小小小小的水文学家;把自己时空争奇斗艳在手表上的,是名牌的奴隶。附带一说的,名牌hermes手表有点例外。”

    “很遗憾的,滴漏已经一去不回,钟表的表面对准了你,每个人的时空都不再合一、不再具象。除了西班牙大苍蝇达利,人人都被钟表打败了。达利画出了瘫痪的钟表,我达利不能躲开你,但我使你变成了麻薯。滴漏被时间打败了、没有了,可是沙漏还在,于是,美丽的模特儿带来了沙漏。它对我们有哲学意义,不是吗?只要换个姿式,在下面的,就迎接了全部,它真的颠倒了众生。”

    “赤裸的众生。”朱仑越来越习惯赤裸这字眼了。

    “会是众生吗?只有你我在喜欢它,并且只在那种时候。”

    “看来我们越来越喜欢沙漏了,它是我们的哲学道具、也是我们打败时间的工具。并且,还是我们的淫具。”朱仑笑着。

    “如果如你所说,那它是好心肠的,它提醒每隔十分钟要休息一下,也提醒要颠倒它一下,至少你们要不要颠倒,它保持沉默。”

    “它真好,难道它没有缺点吗?”朱仑有点质疑。

    “有一个,它的腰太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