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神史 > 第七十七节

第七十七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富华考完,天主借来的四百元也完了。刚好到凉亭,陈福顺请富华带两百元钱回去。天主对富华说:“回去整两百元给他家就行了。这两百元,拿给我去广州吧!”

    天主到站买了到广州的车票。这是他第一次乘火车,第一次走出云南。下午车过了宣威,列车在乌蒙山桥隧道间穿行。看看下面的大壑和头上的高山,那西面余晖中的故园,使天主的泪落了下来。他想起滇北那法喇村和滇南那个小河边,心中难过。真是像非洲土著一样的悲哀而可怜啊!他这下到了贵州境内,换了观察的视点和角度,就发现其中的可怜了。一夜行车。天明时车到贵州独山县。中午进入广西境内。车内连水都找不到喝。天主两边甲状腺肿了,连水也吞不下去。从前都是请干斤斤用锅底的柴烟和盐按进去的。天主痛得难受。想没希望了,难道要死在这奔驰的火车上,被这些列车员最后像废物垃圾一样扔下去了不成?

    这一日所见之景,都是小小独立的石山,根本没有滇北高原那种雄壮、险恶的感觉。天主不由大为不屑。这些山太小气了,哪里如他故乡的山大气磅礴、景象万千呢!那才是真正的山,那些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虽然太穷了,但天主还是为之有了一点自豪感!

    未及桂林,天又黑了。第二日晨,车到湖南衡阳了。然后调头南下,又在湘粤之界的隧道里冲刺起来。南过韶关、清远。下午见大地茫茫,云天相接,到广州了。

    出了火车站,天主一见那些旅社拿着标了价格的纸牌拉客,就见二十元、十元的。他发愁了。自己袋里只有二元钱了。好不容易选中一家最低要八元的,那女人就将这群住宿之众集在火车站一角,等接的车来。一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就与天主攀谈起来。说他在某服装厂当厂长助理,并拿出名片给天主看。天主也算首次认识名片。还了他。对他印象极好。他说他是湖南大学毕业的。天主说自己是云南大学毕业的。自己大哥在这市委工作,来此找大哥。那中巴车来了。那人就拉天主上车。

    车在市区跑起来,上了立交桥。天主想毕竟是比昆明发达些。昆明还没有立交桥呢!到了那招待所,上了楼,那人就和天主放好东西,乃后同去洗了澡,就带天主下楼到街上吃饭。路过每一处商店,他都要拉天主看看那些西装、鞋类。天主历来不看这些东西的。被他拉了,也只好站在店门处看。他看一番,说:“这鞋可以,兄弟何不买一双?”天主说没钱。后他仍各店看,向天主说:“我没带钱出来,你的借我两百元,我买一双鞋,明天到厂里我就还你。”天主都说没钱。他就不高兴起来,天主警觉了。要了十元的盒饭。天主也是首次吃盒饭。吃完。天主喝水,他又教天主:“不要一次把整杯茶喝干,不然一下子就被鄙视了。”又叫天主吃饭要慢慢地扒下,不要狼吞虎咽。出来,他就强拉了天主,定要借钱,天主都说没有。他边撞天主,边封天主衣领,说:“你借不借?”天主说:“不借你敢如何?”他拉天主到夜灯照不到的暗处,说:“小杂种,你不交钱,老子赌你飞出广州城!”天主说:“你莫搞错了,老子也是流浪汉,正愁找不到人拼命,你公然送上门来了。”也封住他的衣领带。他说:“你给不给?最后问你一句。”天主稍装畏惧,说:“钱都在上面包里。上去给你。”二人松了手,回到旅社上楼。天主拉下,他在一楼焦急地喊:“快。”天主向总服务台去,说了。服务员带天主上楼,找到总经理。总经理说:“公然诈骗到老子这里来了。”就叫几个人:“去捉来。”天主提出要退房别去。总经理也叫退了。天主去拿包,就见那家伙被两名保安反剪了手带来。天主匆匆地下楼。大觉保不住旅社与那人不是一伙,他爬上公共车,想我在城里转上两转你也找不到我了。公共车拉天主到了站里,天主又坐上一辆。他已决定要省下几元钱,今晚不住旅社了。

    一上公共车,天主昏昏就睡着了。觉得那座位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东西了。但到终点站,司机、售票员催他下车,他不无遗憾地下车,告别那眷恋的座位。走着想找个安身之所。街上人稀了。车渐少了。天主见公共车站就要关门,很希望在公共车站内住上一夜。但也不能够。只好迈着疲惫的步子沿街走。头又昏,包又重。走了许久,脚板疼起来。他在一些机关前的台阶上坐下,包里拿件衣来,垫在地上,就靠了上去。但终是水泥地板,冰冷的,睡不着。他走回火车站来。火车站旁的大型客运站腾出客厅来让人坐。每夜每人一元钱。天主进去看,已全是人了。他只好出来。在站外广场上成千露宿者中坐下来。时间过得好漫长。坐了半日,问问才到夜里一点钟。天主站起来。很想去那公厕的一角躺上一夜。但那管公厕者也要五角钱。而且也躺满了人。天主只好回广场上,在半睡半醒中苦捱时间,终于到了凌晨四点钟。他又背上包各处沿街而逛。

    天主已后悔这次冒失的行动。回云南已不可能了。如果钱够火车票,他要当即就回的。他想到要去找路昭晨求助。但自己这样流浪汉形象,不去见,则可,见更可耻而惭愧。他好歹找到一处公厕,方便后拿毛巾出来,把脸洗了。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找到个地方,能找个工作,挣几个钱维持生存则可。满街地走,一时见了省委、省政府,一时见了市委、市政府。买一碗米线吃了。走到中午,凡遇到商店,他都凑上去问要不要人。人都说不要。倒是天主见了白天鹅宾馆、中国大酒店等,都是昆明没有的高楼大厦,也算开了眼界了。他都冲进去欣赏一番。见豪华的大厅里天主走一步,后面的人就跟天主脚印擦地。到了洗手间,后面有人恭敬地上来,递给天主香皂、毛巾。天主洗了手,走出,后面一直跟了擦。天主不免有些得意。

    后来终于有人问天主来干什么。天主说找人。问找什么人。天主胡乱说了。那里就吼:“出去!”天主下楼,出来。后面说:“这种穿着的,都放了进来,成什么样子!”

    这日天主打报社前过。便即走进去,想反正自己惟一的能力就只是写文章了。进门去问一通。都见他头发凌乱,皮鞋灰黄,穿的中山装,又是边远地方才有人穿的涤卡裤子。连理他的人都没几个。天主愧然而出。他又去找这里几个知名的记者、作家。一番好找,路灯齐放了。才在城郊找到了一家。人不在。天主下楼。那刚答了天主的人说:“那不是?回来了。”

    一个络腮胡,三十七八年纪,带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挽了手回来。二人正情意绵绵。天主上去,打个招呼。男的皱眉盯着天主,女的已窃笑起来。他听不懂天主说什么,但明显已觉天主这种形象,玷污了他的光辉。就不理天主,携那女的回屋了。天主咬咬牙出来。发誓再不找什么作家之流了。他想就在那近处找个地方躺一夜。既然昨夜已露一宿,那么今夜更该露宿了。他找到一处立交桥下,包里多找一件衣服,一条裤子来穿上以御寒,想打个盹,然而总睡不着。那里车隆隆而过,影响了天主。过一阵天主又找到一处街心花园的石凳,躺了上去,睡着了。不知何时他被两名警察吼醒。叫他快离开此地。天主脚板已疼得要命,又只得背包沿街夜游。

    此时他就深感悲哀。那个在滇北小村里的父亲,那个在荞麦山中学上学的富华,那在滇南热带丛林里流浪的母亲、富民、富文和富春,是怎样的和蝼蚁一般的卑微可怜、无权无势啊!正因为生之下贱,才落得他如今流如浮萍、浪似苇草。而要改变命运,是谈何容易呢!父亲供自己到师专毕业,仍是这个脓样。要是父亲亲来广州,情景又当如何!他觉已想不下去了。倒是这个世界之高,大约是他此生永远也无法展望到的了。相比路昭晨,就是沾了父母的光。天主不由咏起李商隐诗“江阔惟回首,天高但抚膺”庚信诗“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觉这两句诗无比概括了他如今的悲哀境地。不由哭了一夜。后来在一处民居外的台阶上睡着了。

    天明天主起来,找了几条街,才找到水洗去了脸上的泪痕。算来今日已是来此第三天。天主的希望之心已丧失殆尽。他只知漫游,根本不想要找什么工作,全然想不到这上面来了。他只觉自己在这世间,连跳蚤、虱子那样的能耐都没有。他无比地渴望回到云南。希望就在那里,生机也在那里。阳光也同样在那他如今举眼见不到的遥远的西部。这样转了几转,一日就过去了。夜又降临。天主又回到火车站,全国各地拥来无家可归的农民,仍是那样的多。广场上仍睡满了人。天主躺下。躺一阵爬起来,想到公安局去自首自己是盲游。他幻想自己能被塞到闷罐车里遣返回去,那也太幸福了。哪知他刚跨进门,即被轰了出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天主打回家的主意都打了无数了。一直步行向西,一路乞讨经广西回家吗?天主不敢想,那太可怕了。几千里路,难保不出事的。而别的办法呢!什么也没有!只有路昭晨那里,然而他是不去的。也不知她如今如何了!天主想要去找她。自己已是从火车上到如今未洗过头,未换过衣!他实在不能忍耻前去!

    又一天结束了。天主的钱,终于吃到一面包后完了。他已觉前面是无尽的流浪之路,不得到头。黑沉沉的犹如深渊,可怕之至!是绝望之路,是死亡!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拯救他!他心中悲哀,充满恐惧!半日过了,他才明白自己刚才在哼“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谁知道流浪的悲痛心酸!”且哼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哼着的。又过许久,他才又明白自己刚才仍然在哼着。这曲调真是他如今的真实写照了!天黑了,天主躺在那些街头,太酷望能有张温暖的床,有温暖的被子,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他望着这城里,几百万人呐,都在舒舒服服地睡觉了呢!就是路昭晨也在附近城里睡着了。父亲在黑梁子上的家里,定睡着了。富华在荞麦山自己那宿舍里,也定睡着了。就是母亲、富民等,流浪又与流浪不同,现在能有个睡觉的地方,也比他天主好一万倍!天主边这样欣慕地想,边被冷得颤抖。再怎么往身上加衣服,总是冷的。他又想起了荞麦山、黑梁子、小河边的夜景,都是那么迷人。

    天又明了,又黑了。天主也不记了时日。也不能知他来此已多少天了。反正他已乞讨两天了。第一天是一个人在卖面包。天主上去讨,店家不给。一个来买面包的妇女,掏了两角钱出来,买了一个面包递给天主。天主接了,问:“请问同志贵姓名、单位。”她忙说:“你吃就是了,莫问。”去了。天主知她的意思。上去说:“我不是那等无廉耻的流浪汉。漂母饭信,韩信千金报之。我问的是这个意思。”她更摇手。天主只好罢了。以后是讨到半碗米线。第二天讨到半斤饼干,说不出乞讨之悲辛了。

    这一晚天主在火车站对面躺下,困倦得厉害。他把包做了枕头躺下,回眼就见后面有两个流浪汉贪婪地望着他。凭那两眼凶光,天主就知不好,知自己这鼓囊囊的包,相形于他俩是富裕。想赶快换地点,哪知接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起,才见满地的书,包已被割烂了。很多书被打劫而去。剩的是一些天主的写的废初稿,天主痛惜他的文章又遭了浩劫。又庆幸他们未要了他的命,否则一刀往脖子上抹了,就一切都完了!

    天主决意要去找路昭晨了,实在是乞讨太艰难了,讨十次不得一点东西入口。如果乞讨得下去,他也不去找的。他想历史上流浪过的英雄反正不只他一人,已是比比皆是了。天主坐着历想了韩信、朱元璋等无数的人,越增了勇气。仿佛自己这流浪是世间最有道理的。清晨,他就坐上开往清远去的客车。车在路上驶了好一段,才来收钱。天主就被赶下来了。天主再搭一辆,上去走一阵,向天主要钱时,天主又被赶下来了。搭了大约十多辆车。渐近清远。最后一辆车来向天主要钱,要不到,没把天主赶下来。拉他走了大约三十来公里,到了清远。

    天主下了车,找来市委。路上见市区图,规划得比昆明还大。到市委见新大楼高数十层,直入云天。天主大觉壮观。他进去,拿身份证登记了。那里叫他上十五楼去找。天主与一群人进了电梯。那些人按了电扭,天主猛觉陷下去了,大叫一声。招来了旁边十几张脸的鄙夷。天主红了脸。上楼。问到路昭晨的办公室。天主对那有秘书科三字的办公室,脚步踌躇了。他真想下楼,朝后回去了。已有人叫了说有人找路昭晨。路昭晨迎出来。天主无处逃。只好说“路昭晨”路昭晨一惊,认出是天主,忙端正了脸。天主见她装作无事,早探明她的心里活动了。心中惭愧,红了脸。

    进办公室。天主坐下。她泡了茶给天主,说:“太想不到了!你是五年中惟一来广东找过我的家乡人!”天主见她高兴,自己也高兴了。她说:“你怎么跑了这么远,来这里了!”天主只好不惭而大言地说了自己来这里下海闯世界,钱被偷了!没钱了想回家,来向她借。她说:“你在这儿住一晚上吧!明天再走?”天主说:“方便不?”她说:“怎么不方便?”后就叫天主坐着,说:“我去与他们说说,有事他们办着。我抽时间与你谈。”

    这段时间天主就想:差距是无边的大了。她又聪明又漂亮。分的单位又好。看看这办公室,电话、传真机、计算机、金属柜,就可知了。天主再看自己。脚是十几日未洗过的,头发也十几天未洗了。他早已闻不出身上的臭味。但他估计自己身上的酸臭味已充满了这一间办公室。于是他稍微把窗打开,好让对流的空气,尽量把这味道稀释些。

    路昭晨又回来了,拿了几瓶饮料来,给了天主。说:“几年中不知同学们的信息。我都想死了。我一人在广东。真叫成了孤魂野鬼。”天主说:“你没回去过?”她说:“回去过一次。”就问天主那几届的情况。天主说:“那几届学生,跑得最远的就是你了。一个云师大毕业,回去在县城米粮坝中学。我们几个师专生,沈伟、齐惠禧、陈敏中、向儒楷、滕樱在米粮坝中学。王龙毅、刘英军和我在荞麦山中学。伍军德在则补中学,高书勇在东瓜坪中学。”后就谈了各人具体的情况,以及老师们的情况。最后谈起天主来。天主把在师专读书以来的情况讲了。只隐瞒了在荞麦山中学打架一节。谈论平常。只是同乡同学,不再有一点当年的恋人重逢的感觉了。

    路昭晨说:“你那封信我收到了。回了你的信。”天主惭愧了,忙打断说:“不要说了。”她说:“也就不说吧!后来我想请你寄些你写了的文章来给我看。还没得写信去向你要,你已来了。”天主说:“本来带着的。被贼把我这包全割烂,偷去了。还记得一些,背诵两句给你听吧!”就边背边写,递了给她。她边喝饮料边看。她那偶尔看天主的眼神,就神秘莫测地变幻,渐渐脸红,不敢看天主了。

    天主明白了,自己更惭愧,脸更红,自解嘲说:“我这形象要让你在你的同事面前都丢脸。我这头和衣服,自钱一被偷去,就十多天没洗了。”她说:“这是出门,怕什么,我去各县出差,忙了时也不洗的。”又说:“你这诗实在太好了。”又叹了一口气。

    天主心里,真是翻江倒海一般。如今这里就是天堂。在滇北小县的万里之外,如今遭遇了他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但一切是那样的不现实。自己这一身,除了有冲天之志,倔强之心,任何能育这心志的土壤都没有。心有天高,命如纸薄,就是他如今的写照!下班了。路昭晨带天主下楼。接送的车已排好。里面已有十来人。路昭晨和天主上车,车就开了。行了数公里,才到老城区。一处处送了人下了。转眼到一幢楼下,路昭晨带天主下了车。上了楼,路昭晨说:“这是厨房,宽的,晚上你可以在这里住。上面楼上是我的宿舍。”上了宿舍来,放好东西,她说:“抱歉得很,菜也没买,只好煮点面条吃了!”天主跟她下楼。边煮边谈。一时煮好吃了。天主惭愧地说:“能否洗澡、洗衣?”路昭晨带天主去浴室,不免得教天主操作之法。天主红脸听着。并说:“这是我男友的衣服裤子,你不妨换一下。”后她回去。天主洗了澡,洗了衣服,上去。她来洗了。其时天主就在她宿舍内坐。见桌子上一摞快件都来自省委党校的。他明白是她的男友所寄了。却也不敢动。只好看她的书架上的书之类。

    她回来,说:“几位朋友约去跳舞,你去吧?人不多,就是七八个年轻人,唱唱卡拉ok。不是那种人多场面大的舞会。”天主知她怕是约好的,说:“去。”于是下楼。两辆轿车在下面,已有五六人坐着了,二人上车。路昭晨介绍说:“这是我的云南家乡的朋友。”那数人说:“难得,难得。从未见你有云南老家的人来此。明晚的东道我们帮你做了。”两辆车驶出,就谈云南的封闭。一人说:“只去过一次昆明,那昆明不如我们这边一个地级市。甚至不如广州的一个县级市了。山又大,我们一看宣威的山,就吓倒了。”路昭晨说:“你没见我读高中那个县的山呢!就是蜀道难描述的了。”又问天主:“现在铺柏油路没有?”天主说:“再过十年也怕铺不上柏油的。”一个说:“我们这里,再过十年就尽是高速公路了。”一个说:“我见一部云南的摄影集,真是太可怕了。乌蒙山、怒江、澜沧江,这些名字都可怕。江都怒得起来呢!”路昭晨说:“山同样怒得起来。也有个怒山呢!”一个又说:“我想起来了,还有个横断山。又横又断,那种野性、霸气未得领略过,但是从这名我就感觉出来了!”一个又说:“是不是还有个云岭?”天主说有,大家又笑说:“云岭呀!一提起就想着山高万仞、云横峰巅那种感觉!”一个又说:“还有个虎跳峡!长江是堂堂的世界著名大江,上游老虎一纵就过去了!就也可想像云南山高水深了。”一个说:“乌蒙山,想起乌蒙,那怎么过呀!”一个说:“澜沧江难道不吓人!我想水一定是青色的。”一个说:“还有金沙江,以‘金沙’而命名江,说明云南又何等富有,我们广东莫说有‘金沙江’了,能有条‘银沙江’、‘铜沙江’,我们也满足得很了。”又走,天主睡着了。

    天主被路昭晨叫醒。到了。大家上了楼。天主始见识了卡拉ok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又唱又跳。天主喝了几瓶饮料,就又在沙发上睡着。等被路昭晨叫醒,大家已跳好,是十二点了。天主惭愧地说:“好几天没睡觉了。坐下来就睡着。”心中着实念可怜,十几日才得个沙发来酣然入梦一番,说不出的悲哀。

    车又开出来。天主才知坐了桑塔纳轿车。上了车,又昏昏欲睡。他忙拧自己腿上的肉,心中警告自己再不能给路昭晨、给云南人丢丑。车上,大家又谈起云南来,问:“云南历史上出些什么伟大人物?”路昭晨说:“可怜得很,一个都没有。”天主说:“政治家没有,军事家没有,思想家没有,大文艺家也没有。稍能提的只有一个郑和,然在整部中华历史上,又能入几流人物呢!”一个说:“郑和太日脓了!早该无限地走下去,不就能发现新大陆,最先完成全球环航了。想不到还是你们云南人呢!”一个说:“七次下西洋,大功也告不成。要那么多次干嘛!像人家哥伦布、麦哲伦,一次就够了!”路昭晨说:“看来还是必须得往前闯呀!一后退就完了。我们云南不出人,就是迈的步子太不大了。现有陕西、甘肃、四川、青海,甚至新疆都有来珠江三角洲打工的农民。云南就是没有。来几个,我听说是又做不来苦的活计,不像四川人。又懒又馋,还说:‘我又不是没饭吃了,来这里帮人劳动的。老子们只在家做老子的,哪里耐烦给人做大儿子呢!又不是端着黄豆找不着锅炒的。回去穷一点,还能穷得死人,回家去就饿得死人?’所以又回去了,总是没有希望。”天主说:“这就说明人的落后。这种心态在全国比下来,怕是最落后了。心态一落后,人也就落后了。可怜,这些南京、江西汉民族的后代,如今成了世界最落后的一类了。”大家惊异问天主。天主讲了一通道理。大家敬服。到了路昭晨处,上楼玩了一阵,大家又请天主讲完。天主说:

    “回顾云南文化,云南没产生过中国级的文学家、诗人、政治家、军事家,什么也没有。云南的歌曲,不是绣荷包,就是小河淌水、蝴蝶泉边、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猜调、婚誓、情深谊长、阿佤人民喝新歌。全是些民族特色、爱情性质,优美倒是无比的优美。竟没有一首带阳刚之气的歌曲。显不出进击之精神,进取之气魄。”

    天主接着说:“从明朝开始,当年最先进的民族,如今最落后了。想明初的汉族,是世界最大的民族,是最文明昌盛的民族。那时葡萄牙民族历史刚始,西班牙的卡斯蒂里亚人尚未开创自己的历史。法兰西民族在形成之中,英吉利民族也刚萌芽。德意志民族、俄罗斯族、日本和族,也刚开始历史。可谓当时任何民族均难望汉民族之项背。六百年的封闭落后,愚民政策,成了如今的境地。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法兰西诸民族的子孙布满世界。而百分之九十九的云南人从祖先跨进去。再没走出云南一步!直到今天。多少人仍在云南的山里默默而生,默默而死!”天主想讲自己今日才得坐电梯,前十几日才得坐火车,至今只见了珠江水,未见过大海等,但终没讲了。接着说:“天下独步的明王朝后来有了规模壮阔的西洋之行。郑和七率船队,到达中东和欧洲。这也补充显示了其国力的强盛。这正是世界历史面貌彻底改观,各种势力逐向世界中天的前夜。中国万事俱备,条件最足,然而日趋腐朽没落、愚昧昏聩的明王朝却与此巨大的机遇无缘。

    “回头望望,沧海茫茫。我们通过读历史、论人生,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尚如此,更何况国家与民族。只有不断进取、不断开拓、不断走向远方,不断向最辽远处去探索、去追求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郑和当时有能力一直循非洲东海岸南行,发现好望角,北上到达欧洲。也再有能力像他身后几十年的哥伦布,到达美洲,有能力从亚洲横渡太平洋到达美洲。甚至可以完成环球航行。兼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之功于一身,收发现之业于中国。然而这是一个腐朽的王朝,视活泼的思想、敏锐的观念如大敌的王朝。当葡萄牙、西班牙这样的小国在世界大洋间驱动了历史的风云,划开了世界发展大潮滚滚巨澜之际。明王朝不是向外开拓,而是已向内走得很远了。

    “斗转星移,沧桑巨变,当年世界最强大的国家,终于沦到了半殖民地的田地。当年的大都会,堂堂的应天府,成为中国第一个丧权辱国条约的签订之所,成为中华三十万儿女惨遭毁灭的大屠场。当年高冠博服的南京贵族后代手持牧鞭在乌蒙山上,金沙江畔,而目不识丁。强大的东方衰弱了,弱小的西方强横了。当年富贵的贫贱了,文明的野蛮了。当今云南的山里,多少当年苏、赣移民的后代,在当今世界其实已是最愚昧、最贫穷的一类人。

    “即使明成祖不能深谋远虑。明王朝无人高瞻远瞩,郑和没有勇著先鞭,错过了地理大发现,社会大变革的伟大机遇。但几十年后,葡萄牙人来到澳门,荷兰人来到台湾,中国却连学人家的气魄都没有,没有人勇闯欧洲,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传教士接踵而来,中国却无人去欧洲传播学术。留意明代西学东渐的势头。我很为中国人创造精神之缺失、为整个民族的庸愚化感到悲哀,西人能来,路径已通,东方人就何不能西去呢!

    “世界无它,开放而已、改革而已、自强而已。封闭的民族,永远是没有希望的民族。

    “我一点不自卑而是很客观地说:六百年的历史,是西方世界驱动的历史。真叫有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这推动历史发展的主流,不是西方人而能是你中国人?悲哀之心盘踞在我的心头。我在想,中国古代的辉煌,直到今天我们仍能体会到它的荣光。使我们激动、振奋,有民族自豪感、有慷慨之气、有傲迈之心。而假如明朝以来的六百年间,我们也像西方一样波澜壮阔地在世界范围内开拓奋进,在我们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诸领域都产生一些像西方一样震聋发聩的伟大名字。我们今天的骄傲之心、豪迈之情会当何如?

    “人比人差多少!最怕差的是观念。在观念上一错失,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一念之差’太重要了。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麦哲伦环游了世界,我不知我的祖先在云南之一隅做什么。大约在屯田吧!当哥白尼创立日心说,伽利略把思绪投向遥远的星空,我不明白我的祖先在云南思什么,想什么。当英、法、西、葡、荷列强跨越大洲、横渡大洋横行全球,我不明白我的祖先蛰居在云南的什么山里。而到一百年前,我是知道了。共产党宣言发表、杆菌发现、元素周期表排定、电灯发明、x射线发现时,我的高祖父以上的三代人都在南广县种地。一次世界大战,我的曾祖父仍在法喇村种地;二次世界大战,我的祖父在法喇村放牧。加加林飞上太空、美国人踏上月球,我的父亲又在法喇村种地了。甚至到今天,计算机遍布世界,世界信息时代来临,我的堂弟们,他们都才十多岁,又在法喇村手握锄头种地了。六百年间几十代人,进步是微乎其微的。

    “前进者是一步步、一代代以几何级数的高速前进,落后者同样是一步步、一代代以几何级数的高速落后。前进者开放、聪慧、革新诸利尽得,落后者愚昧、贫穷、封闭诸弊俱至。真是一着不慎,六百年皆输。这六百年我们是输了。差距已是在天壤之间。不作最大努力的拼搏,不要指望缩小差距。从整个世界来看,云南是微乎其微的。但在云南数以万计的山村里,一个县就仿佛整个世界,一个地州已是广天阔地,无限辽阔;堂堂一个云南省,仿佛就是整个宇宙了。这是从前我的感觉,是今天上千万云南人的感觉。古老的时代夜郎国王不知天下之巨,问汉使汉与其孰大。滇王也这样问过。到今天地球已被名为小小的村庄之际,这种封闭的结果仍未有大改变。‘主将无谋,累死千军’。明、清统治者的庸愚,致几十代、数十亿中华儿女备尝灾患、任人宰割。其咎之大,永远无法估量!

    “我们很多时候已经忘记了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忘记了人之能主宰世界,靠的就是这个大脑。决定人类未来命运的,不是靠手脚,而是靠大脑。人尽其才,关键就是尽其大脑。然而我们几千年的历史,有哪一时刻充分地把大脑应用了呢!不敢想、不敢闯、不敢试,弄到头不是落后还能是什么?人类要发展,永远必须要做到的是:敢想而猛想、敢为而且猛为,敢拼而且猛拼,敢闯而且猛闯,这才有希望。这是人类发展永远的秘诀。

    “到如今中国终于结束了六百年的封闭,踏上了六百年前就应该踏上的道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过去的六百年,仅是个教训而已。至于成败,要计较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人类历史的比赛没有最终结局,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持久的赢家,也没有持久的输家。舞台属于自警、自励、自强者而已。对于人类历史来说,六百年亦仅可等同于昼夜间耳!一切重新开始。开放的必有未来。

    “一个村、一个乡、一个县、一个省、一个国家自我封闭不行。甚至整个地球、整个太阳系、银河系自我封闭也是不行的。只要有比我们高明者,我们就得向人家学习。你只有不断地取长处,才能参与竞争,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是宇宙的精神,永恒的法则。”

    大家说:“孙兄高见!了不得!”乃去了。一位姓魏的女同志在这里和路昭晨相伴而宿了。天主就和其中一位男同志去休息。上床呼呼大睡。第二天起来,全身舒泰,才明白了昨晚实现了长时间以来有床的梦想。路昭晨来了。叫天主到她宿舍去。说:“我昨晚忘记了告诉你,你如要打电话回家联系,只管打这电话。”天主答应。她去了,自己才悲哀起来!父亲、母亲处,何尝会有电话呢?这恍如梦想。即使有,如今也是断肠人通断肠话,流泪人传流泪声了。天主就写些诗句。她下班回来,煮了饭吃了。

    天主想走了。路昭晨劝天主再玩一天。说那些人佩服天主得很了,说埋没在云南大山一所山村中学,就太可悲了。晚上要全力做东呢!天主凄然一笑,想路昭晨和他们均不知他在校被打、如今流浪的事,不然更不知要如何叹息埋没和悲哀。他说:“就托你转告他们,说我谢谢他们了。我得走了。”路昭晨半日不语,说:“你来这里,我太遗憾我的能力太弱了,帮不上你什么忙!真是爱莫能助啊!不然你是该在深圳、珠海这样的地方来闯。回米粮坝去,有什么意思呢!今早上上班时我都在想:你在深圳可能会成为雄狮,而你回荞麦山去顶多成为一只兔子、猫。反正我就这么想!要是我能有权力把你从云南调到广东来,就好了!我如果真能如此我是愿竭尽全力为你搭好这舞台的!而望你现在,落到”这时觉失言了,忙煞住。天主听明白,想这多禁忌,就因为自己现在太不堪了,太悲哀了。忙说:“不怕,我回去重新努力!你只管相信,我还能闯出来的。现在二十二,就拿几年时间来奋斗。我不相信到三十岁还闯不出来!”她说:“我相信!你最大的优点是在于能把天都闯翻掉。看你穿老式的中山装,就来闯广东了。”就笑起来,说:“你连一套西装都没有?”天主说:“没有。”

    她去买了一大包饮料、水果、罐头来,并拿出三百元钱来。天主一见拿这么多,忙说:“我向你借一百元,就回得去了。我只要一百元。”她说:“你必须拿着。经济上我比你宽裕得多。我们这边工资高,一个月有三百元。”天主不接。她说:“那就算送你一百元,借你二百元吧!”天主仍是不接。她说:“你简直婆婆妈妈的。那三百元都借你,你回去何时有,何时还我。这回再不接,我也就翻脸了。”天主接了。她送出来。一辆轿车开来,市委办那同志开车,送了天主到车站,买好票。送天主上车。路昭晨伸手,说:“再见!”天主握住,一时千言万语,尽在这离别时际,怎么说得出,他只说句:“心疼得很呀!”路昭晨点头。脸异常难过。天主握摩着她的手指,说不出话。久后,她勉强松手,说:“你看车要开了。”车开动了。天主松开,伸头一直回看她。她站在原地,挥着手。天主泪下来了。见她身影越来越小,在抹泪。不久,就不见了。

    天主一直流泪。他心痛欲裂。这才是生离死别。苍天不老,情义已老,人生易老!想起才貌易逝,声名易灭。等十年、二十年后再来此地,何以朝路昭晨如今之风景呢!一直流泪,到了广州。

    排队买票的人太多了,队伍一直拉到售票厅外的广场上,还折来曲去。天主进厅内看,也全是人。一伙伙流氓在此中横行。坐在售票窗口的警察全然不管。有欲先买票的,给三十元五十元,便被带到窗口前塞进队列,几分钟后就买到票了。而在里面寻衅滋事、强行抢夺的,天主进去的十多分钟就见了四五起。有一男子被抢去一百元,跟着还击,被打得躺在地上,口鼻流血,殷地愈丈。天主见此警匪一家,大为恐怖。因担心钱被抢去,汇了二百元回家。去排队。但排到晚上,关门了。大家一哄而散。天主悲哀起来。不知何日才能买到这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