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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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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星期,学校要叫交一费用。天俦上星期回家未带钱来,只得向同学借。但借不到。无奈跑到公路边,欲向法喇村来赶荞麦山的人借。等一阵,就见崔绍安等来了。众人身上都有三块两块的钱,又知天俦在校不会乱花钱,一定是有急了才借,不同赵家寿等会来路边撤钱,便商议:“这个小娃儿本分,可能真要用钱。借了,回去孙平玉也不会怪我们。不像赵国成、吴明华家娃儿,钱借给他乱花了,不单要不回来,赵国成、吴明华还倒怪借钱的人多事。”欲借了。崔绍安鬼得很,说:“孙利毛来开会,才领了工资,就在后面来了。他孙子没钱了,看他会不会掏两文。”于是说没有,就走了。上去至孙天俦看不见,又折回,伏于树丛中观看。不久孙江成就到那里,孙天俦向爷爷借钱。孙江成说:“小娃娃家,就是要饿肚子,被环境拼命地逼,才锻炼得出来。”边说边走,竟一分钱不给。崔绍安等哈哈大笑,走出来借给了天俦。一回法喇就吹:“说孙利毛利毛,我们还不信。想不到利毛到这种地步!他孙子借两块钱都借不到。还是大干部呢,还没有我们农业上的农老二觉悟高!你看他领一辈子的工资,一个人夹在屁股眼里吃,舍得分哪个一分?硬是要夹着一个人吃到老死!”崔绍安平时言过其实,无人相信。无奈这次同行五人,都这么说,无法不相信。全村人在孙运发时就说孙家人利毛,传的沸沸扬扬。孙家请媒人去说陈福英时,有人就劝陈家:“孙利毛家利得很!进门连找口水喝都找不到。不要给!”如今真有其事,如何不传?有嫉妒孙家的,有恨孙家的,都大肆宣扬,以攻击孙江成。吴光耀说:“我看孙江成不要活在世上了!该屙泡尿在牛脚迹窝窝里气死!他孙子借钱都借不到!我那些孙子,我对哪个不是十文八文地打发?我用跟我孙子用,有什么区别?有老才有小,有小才有老。连个孙子都这种对待,牛马不如!也是我的孙子不成器,要是我的孙子如得孙富贵,我把这把胡子理来卖了,都要供他到大学毕业!孙江成树成林,钱成箱,布成堆,我看着到他孙子中学毕业,他会不会舍得赠一分!”

    孙平玉、陈福英听了异常难过。后又问孙天俦,果是如此。只把气埋在肚里,不便发作。这晚孙江成在孙平玉家火塘边,说自己上午割一箩草,下午又捡两箩粪,说一家人就是要勤劳,就吹了起来:“从古来就是如此,社会乱得很!跟地狱差不多!人活在世上,跟狗猪有何区别?真正过到老,活到老,不遭刀砍枪伤短命的,才叫真是人了!你们听那些老古里的故事,年年闹灾荒。单是法喇历史上,都过了多少个大荒年!以前的荒年,我们孙家都还没到法喇来,只是听说了。说是法喇闹灾荒,没办法,把猪打在前面,见猪吃什么,人就吃什么!山上的草都被人吃光了!连猪牛羊马不吃的,人也吃了。没办法了,一夜之间,全村人就走光了。前面的走拢腮巴骨河口,后面的还没出门!腮巴骨河口隔法喇有多远?整整一天路啊!后来民国八年,我都还没出世,你爷爷他们就知道了,说是下的雪,比房子还深。雪崩了,把横梁子缸子粗的大树都打断。全村只听见大树断了的响声。羊关在圈里几个月出不去,饿龇了,你啃我的毛,我啃你的毛,毛啃光了,你咬我身上的肉,我咬你身上的肉,最后全部死了。平时有点的人家,这时候耐烦求人?粮食拿来煮起就吃了。平时没有的人家,找一粒吃一粒,这时去哪里找?莫说这时各人要救各人的命,不会借。就是借,谁出得了门?给你你都拿不来!所以死了多少人!等天晴了,还剩几只羊没死,一放出门,一见雪,就扯雪疯,几个毛驴转,就死了。雪下的时间长了,连人都会扯雪疯啊!一见雪就头晕,也是几个毛驴转,就死了。救都没法救!以后民国三十七八年,我们就大记事的了。也是大荒年,可怜这些人啊!像什么人!平时说猪牛羊马这些牲口可怜,其实人比它们还可怜。只要是山上没毒的草,都扯来吃。我们家呢,平时会像别的人那样,在哪里成天坐着,摆长脚龙门阵吗?不会!你爷爷从来一生人,没在哪里和别的数数路路坐着摆上三分钟的龙门阵!都是在地里苦!他一天要犁掉十斗种的地,现在的人,哪个像?够得很了!这双牛犁累了马上换那一双套起,牛歇人不歇。早饭送去了,他不会轻轻省省坐下来吃的,叫把粑粑递在他手上,他一只手捏粑粑,一只手扶犁把,边吃边犁。说他有万贯家财,可怜了!都是这样勤爬苦挣挣来的啊!我和你三爸呢,天不亮就被你爷爷吼起来,起慢了还不行!我们起来了,你爷爷就分派任务:孙江成你整这样,孙江荣你整那样。分派好了,他也出门,我们也出门,各做各的。出门还是大星宿的,天都还没亮啊!莫说我和孙江荣当时才十来岁,就是村里三四十岁的,都还弯在床上睡大觉啊!法喇这些儿子缺德得很!你懒他要骂你是懒汉,你勤快,他也要骂你!他懒,他不知羞,还要骂你勤快的。我和孙江荣只用一早上,我割掉一山弯竹子,他割掉一山包的竹子。这些杂花子就给孙江荣和我起个绰号,一个孙山弯,一个孙山包。要是换他几爷崽,像了!三天也割不掉我一早上割的竹子。就这样把家苦发了,大荒年来了,有得是是的,不怕,只管坐在屋里煮来吃。那些平时懒的人家呢,完了,上东家门求爹爹,到西家门告奶奶,当叫花子了。那些平时笑我是孙山弯的人,来了,在面前叩头作揖的,左央求右央告,硬是央求要借他点救命粮。谁知荒年有多大?谁敢借给他?万一连续荒上几年,我也无根生了呢?所以不敢借。因此万人就骂我们孙家利毛,又给你爷爷安个绰号:孙利毛。你爷爷说:‘说我利毛没关系!这都是我勤爬苦挣挣来的,我不利毛还行?只怕我无吃的了,去抢人杀人,别人叫我“孙匪头”、“孙大贼”那就怕了。’几爷崽没借到粮就火绿了,民国三十八年半夜烧我们的房子。还算命大,我们一家没被烧死。所以一家人在世上,有也愁,无也愁!有呢,像这样别人来借,借了怕自己也饿饭,不借又招人恨,点火烧你的房子。你们再看解放以来,孙平玉就知道了:喊的三年的困难时期,不是大荒年?全国死了多少人?国家不敢讲!我们法喇,同样饿嘛!别的人家,饿了路都走不动,去山上扯野菜过日子,这不是吃草?我们家,历来家底好,有老底子,又不会大抛蚀用的,而是肚子吃得饱就行了,不求吃得好;身上穿得暖就行了,不求穿得好。横直都饿不着。不像别的,有一文钱要赶紧买斤米来煮,买件新衣服来穿。你爷爷在世,节俭得很,会随便抛撒一粒粮?不会。我们吃个洋芋剩了,他都不得,叫非把洋芋吃完不可,不准丢掉。平时我们敢拿粮食不当数?他时常教育我们要防荒年,要防大荒年。说以前荒年了,有个大富翁,平时不存粮,只存钱。大荒年来了,他的金子银子堆满几大间房子,但就是无粮。出钱买,他出多高的价,都无人卖一粒粮给他。他饿得抵不住了,见一个放牛娃拿着个米糠粑粑在吃,富翁说:‘我十两黄金买你那个米糠粑粑。’放牛娃不卖给他,他就饿死了。我平时也是这样教育你们的嘛!用钱要省,吃粮要精打细算,要会划算着过生活,不要‘有了一顿胀,无了烤火向’。你们看这些法喇人,冬天一宰猪,拼命地吃,来年春夏没有了,嘈得儿子寡骨寡脸的!有了两文钱呢?要吃好的,穿好的,赶两回荞麦山街子,就没有了。没钱了,才在遍村子求爹爹告奶奶,一点脸面不要了。你要说谁没苦到钱,说不过去!谁都苦到钱了,就是不会用,三文不值二文地糟光了。要说我有多少钱,我也没多少钱,就是会用!一年少吃几顿米,多吃几个洋芋,会死人?而别的呢,卖了耕牛都要去买米来吃。我穿的这件衣裳,九年了,一直穿,没缝一件新衣裳。所以我活了五十几了,还从没在哪里开口向人借过一分钱。你爷爷也不会向人借一分钱。我们家两代人了,只有别人向我们借钱,我们不会向别人借钱。只有孙平玉,遍村子地借!”

    孙平玉早就鬼火绿齐头顶,只不想发作。见公然批驳他了,再也止不住怒气,立即打断:“话莫说得难听了!你的钱要夹到老死?你的名声好得很!你去上下三营走了听听!万人都在歌颂你!称颂你!认为你伟大!你光荣!你了不起!是的,你一辈子不向人借钱,只有别人会向你借!你的孙子也向你借!但他借到一分没有?古人说得好:不要人夸自己好,但愿人夸儿孙好;不愿人夸自己贤,但愿人夸儿孙贤。你一辈子不向人借钱,你就行了?现在你的儿子遍村子借钱,你的孙子堵在路上借钱,弄得上下三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行不行?你的儿孙不行,你再行也枉然!别人是不会用钱,只有你会用钱!吴光耀把自己的几片老林卖了送几个孙子读书,罗吉武扬言只要孙子读书读得走,他卖了老木都要帮他儿子供,这两个人太不会用钱了!你孙子读中学,你从来不给一分,你儿子、孙子也从来不敢向你借一分,只是无法了,你孙子才向你借一次,你都不借。你真是太会用钱了!像你这样会用钱的世上还有没有?恐怕没有了!我遍村子借钱,是我懒了穷了借的?谁不知你有钱?你知我遍村子借钱,怎么不借我一分?我要不是个农老二,也像你一样当干部领工资,我耐烦这样下贱,遍村子讨口当叫花子?而你一辈子不向人借钱,是你的能耐?是你有本事?你现在住的房子谁起的?我爷爷起的!你现在满山缸子粗的大白杨树谁栽的?我爷爷栽的!你现在楼上老到发黄臭不可闻只能用来擦皮条喂猪的猪油是你苦来的?是我爷爷苦了用不完留给你的!你数数你家中的东西,有几样是你苦来的?有多少是我爷爷留下的?你这个支书,谁给你的?我爷爷给的!解放前法喇上千人,为何只有你读成书?别人都是憨包,不如你?不是我爷爷供你读书,你想当支书?说现成话,谁不会说?你怎么不学我爷爷一样,也给儿子留下这么多东西呢?你给了我哪样?房子是我老丈人来帮忙起的!连个火塘还是我自己去沟里背石头来砌的!你给了哪样?我爷爷供你读书,你怎么不供我读书?造成我一生悲惨命运的是谁?就是你!我刚读到三年级,就把我辍学回来当会计的是不是你?和我同班的岳英成,当时学习根本没有我好,现在人家在县供销社,我在哪里?我在农业上苦怕了,要去当兵,体检政审样样合格,军装都穿上,临要走了,以法喇党支部名义把我卡下来的是不是你?看看和我同时当兵的姜庆安,人家现在在派出所,我在哪里?我现在如得人家哪只脚?你不卡下我来,我会比他差?我又无法了,要去当工人,谁握着法喇的大印不放我走?你那个印坨坨盖走了多少人?吴明雄等人,不是你盖大印送出去?如果大印不在你手里而在别人的手里,我会比吴明雄等人差?我天天求你,你盖给我没有?我天天想,要是法喇这个烂官不是你当,我早就跳脱这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了,我屙尿也不耐烦朝这方屙了。到最后我想世上万人靠爹靠娘,我是靠不着的,流着眼泪自己去闯,跑去荞麦山邮电所写篇文章给人家看,人家就要我了,叫我边上班边办手续。我班都上了半个月,领了半个月的国家工资了,又以法喇党支部名义逼我回来的,是不是你?又捏着法喇大印不盖给我的,是不是你?请你想想:你该不该为我这悲惨的一生负责任?和你一起当村干部的,罗吉武的儿子在农业上没有?王元景的儿子在农业上背大背箩没有?甚至吴光耀,一个农业上的干农民,几个儿子在单位上,比你这个当干部的如何?人家会托人情,找门路,一个一个地送出去。你的三个儿子,送出去几个了?罗吉武会吹他一生没向人借过钱?人家只会吹他的子孙不向人借钱!罗吉武、吴光耀会像你一样五十几了上午割一背草,下午捡两箩粪?你吹给谁听?只能吹给你的三个不成器的憨包儿子听!外人听了,不会说你狠,只会说你碜孙家的亲戚!我在这里供富贵读书,疴得无办法,低耷下作到处求人,求这个也说:‘孙平玉,你爹就有钱了,去求你爹嘛’!求那个也说:‘你不求你爹还求谁?’你都不借给我,谁还借给我?我以为哪天天睁眼了,你会借我几百元,却想不到富贵向你借两元都借不到!你这些儿子、孙子,谁沾你的光了?只有你还有那块脸逢人就吹你孙子如何如何。你在吹别人在骂,你知道不?骂得相当难听,我不好意思重复,你明天出门,立起耳朵听听!不愁听不到!”

    孙江成愤然离开孙平玉家。孙平玉一夜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这事,觉得事实都是如此,但气头上的话,有些是重了点。陈福英也要他去道歉。第二天天亮他就到孙江成家道歉。孙江成一见他进屋了,大怒,把手中吃着的洋芋砸在火塘里,又将火塘里的吊锅踢一脚,出门去了。孙平玉对田正芬说:“妈,昨晚上爹爹在我家,我在气头上,话重了点。我想来跟爹说,爹又出去了。你跟他说一下。”田正芬道:“我认不得!要说你去跟他说!从小养到大,还对不起人?还这也是他爹害了他,那也是他爹害了他!哪家养儿养女,要养到老死?养到给他讨了媳妇,也对得起他了吧?为人要活量着点!还怕他没有儿子?他也有的!我要看他说他爹这也对不起他,那也对不起他,就看对他那些儿子,不知是如何的好法!肯定样样都对得起他的儿子!”孙平玉说:“我妈你咋恁个说?我哪里错了,你正大光明地批评!你这样指桑骂槐的!”话未完,田正芬说:“我敢批评哪个?他爹都批评不起,我还敢?我在这里碜得抬不起头来,还能正大光明?我们这一辈子都错得无法,挨人批评了,还有资格批评别人?反正老古里就有话把:说人好说,就怕现报。他也有儿子,我看着就是了。”孙平玉听母亲竟说报不报的了,火了,说:“我妈,既然你要这样说的话,那你看着!我对我这些儿子,是对得住的!不是我说对得住就对得住,而是要叫万众人说我孙平玉对儿子对得住!我起码不会跟我儿子说报不报的话!我只会说我的儿孙一代比一代发达,一代比一代富贵,一代比一代强大!”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路上又气得自言自语:“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娘!公然对儿子讲报应!”

    孙江成对孙平玉原来很好。孙平玉为人直,踏实勤恳,无论读书还是在农业上都是如此,虽无特别的长处可言,但孙平玉刚懂事时,孙江成在村里虽当支书,却被孙江华等围攻了几十年。孙江成惟一的依靠,就是长子孙平玉。虽孙平玉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但毕竟使他宽心得多。他被斗时,孙平玉刚十多岁,也被拉去陪斗。后来孙平玉长大,要去当兵当工人,他都不让去,原因就是一旦孙平玉一走,他更孤单了。所以他死死把孙平玉留下,他好有个帮手。以后孙平玉的确帮了他的忙。孙江华当会计,年年收拾他。孙平玉刚读到小学三年级,孙江成便把孙平玉辍学,回来当了会计,他才免于被孙江华年年罚了补超支款。孙平玉结婚后,陈家族大,孙江华等毕竟心有所畏,才不敢大张旗鼓找他的麻烦了。但这也就害了孙平玉一生。

    孙平玉说了陈福英,尚未过门,全村人就说孙平玉比不上陈福英。田正芬一回娘家,田家问起这门亲事,田正芬就说:“陈家姑娘聪明漂亮过度了,不行!”田家就说:“你是怎么想的了?哪家讨儿媳妇不望聪明漂亮?”田正芬说:“我怕聪明很了管不了她。讨儿媳妇,还是要讨那种拙一点笨一点、安守本分的才好。她什么都不懂,她就会问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指东,她不会往西。陈家姑娘就不同,啥事都比我懂,我还要去问她,还望她来问我?”田正安就批评:“我姐姐,你希望的那种儿媳妇要了做什么?讨儿媳妇,应该要儿媳妇比婆婆强,婆婆有不足之处,儿媳妇来补,这样一家人才会强起来。你竟不要强过婆婆的儿媳妇。天下可能只有你会这么歪想!”田正芬因此恨田正安好些年。

    陈福英过门后,田正芬常与一班妇女说:“陈家姑娘什么都懂,也不问问我就做了。什么都是她自作主张,也不问问:‘某婆婆,这事我不会做,请你指拨我一下。’主意又多,一家人的主意,被她一人就打完了。她公公当了几十年的干部,都如不起她。”那些妇女说:“那你就享福了嘛!讨了个好儿媳妇!”田正芬说:“好个鬼!我在这里天天发愁,后悔讨了个这种儿媳妇!”那些妇女说:“你是怎么想的了?我们是成天羡慕你呀!我们那些儿媳妇,笨得像棒棰!你怎么敲她怎么响。连洗个碗,还今天打烂一个,明天打烂两个!你一不注意,‘哗啦’一响,耳膜皮都要震破掉。蒸饭忘了掺甑脚水,等你在堂屋头闻到煳味问时,她才说忘记掺水了,饭已经吃不成了。和的荞疙瘩呢?有汤圆大,放在嘴里嚼都嚼不散。伤血心呀!”田正芬说:“陈家姑娘就不同了。和荞疙瘩,比我和的细。我想了什么办法,都没有她和的细。蒸饭呢,她蒸的不会煳。我蒸的呢,她一闻到煳味,又不问我,悄悄秘秘被她哪时从火上提了下来,我还不知道呢!”这些妇女说:“不是该这样还该哪样?她还好说‘妈,你蒸的饭煳了’?或者由它在火上挂着,煳到吃不成才提下来?”田正芬说:“总之你们没有过着我这种日子,你们就说我好。我想过你们那种日子还过不着。”

    陈福英渐渐看出田正芬的心事,事事谦虚起来,凡事向田正芬请示。田正芬又不耐其烦了,疑心这些妇女将自她的话告诉了陈福英,又跟其他妇女诉苦恼:“我们说的话,不知她怎么知道了。这下她事事装憨,‘妈’这样,‘妈’那样,尽要你作主,硬无办法。其实她哪样不知?哪样都知!她装憨考你!你一不注意答错了,好落得她笑!”这些妇女见田正芬怀疑她们,就说:“我们怎么会跟她讲!凭陈家姑娘那种聪明劲,凡事三天她就看出来了,根本不消别人去讲!”田正芬听了,疑惑顿消,说:“对了,肯定是她自己猜出来的。这种人就是难招架。你这里一个主意,她那里一个主意。你才在想,她已知道了。你错了,她又不指出来,还说你做的对。”

    这次的话倒真有人向陈福英讲了。陈福英无法,心中只想:你希望儿媳妇笨,就愿你讨个笨的儿媳妇试试吧。

    孙平元之妻田永芝,是田正芬亲二兄弟的长女。孙平元能力差孙平玉多了,从小不被孙江成、田正芬看得起。他自幼眼睛不好,田永芝也是这样。但田正芬一恨陈福英,就把希望寄在自己的亲侄女身上,对孙平元也就比对孙平玉好得多了。田永芝尚未过门,田正芬就说交心话:“永芝,你是我后家亲侄女,过门后要给我争气,事事要比陈家姑娘强。只要你强过她,我就不想管事了,家就交由你来掌。”但田永芝过了门,笨脚笨手,只会在火塘边笼火。田正芬在堂屋中忙。闻见煳味了,田正芬急忙跑去火上提吊锅,田永芝就说:“妈,由它煮嘛。煮熟了我会提。”田正芬火了,把吊锅砸在火塘石上,骂道:“等你提?锅都烧烂了还耐烦要你提?你的鼻子长在哪里去了?”田永芝才闻到煳味,老实地说:“我忙攒火,就不注意锅头了。”田正芬说:“哪家的媳妇会只忙攒火,不看锅头?”等该煮的都煮熟了,火已不需要田永芝笼了,田永芝就坐在火塘边找不到事做,见田正芬在堂屋中忙得“哈、哈、哈”的,才不安地问:“妈,你是不是有点忙?”田正芬气得跺脚:“我忙不忙你不知道?你长眼睛没有?”田永芝被吓退了,只得呆呆坐在火塘边。田正芬看见,气更不打一处来,喊:“田永芝!哪家讨媳妇是讨来坐火塘边?让婆婆在堂屋中扑爬礼拜地忙?”田永芝站起来,又找不到事做。田正芬说:“别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做。你去洗碗。”不久,见那碗小的在下,大的在上,七八个碗重着,要倒了,田正芬急得喊:“碗啊!”田永芝手里正洗着一个碗,一听,忙将手中的碗又重上去,回头问:“妈,碗咋个啦?”碗已一摞的摔倒,打得粉碎。孙江成在外听婆媳俩吵,回家看了,就说:“小永芝,你看你毛手毛脚的。谁摞碗也是大的在下,小的在上。你把小的放下面,大的放上面,它怎么不倒?任说都不信。你要好好跟你妈学学嘛!”孙平元已冲进屋来,一耳光打在田永芝脸上:“赔来!把碗赔来!”

    以后田正芬就连洗碗都不让田永芝洗。田永芝除了笼火,就是挑水。要是田正芬和孙平会忙得过来的时候,田永芝就被安排了拿镰刀绳子和孙平元出工。有紧急时,田正芬只得叫陈福英来帮忙,而打发田永芝和男人们一起去地里做活。田永芝事事不顺田正芬的心,田正芬又向同龄的妇女诉苦:“这下落得陈家姑娘好笑了。”那些妇女说:“陈福英没有笑你嘛!”田正芬说:“她才不笑?她肯定躲在暗地下笑。她不笑才是怪事。”

    就这样,从陈福英过门至今十几年,田正芬和陈福英虽一句话没吵过,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既对陈福英不好,必及于孙平玉。田正芬虽时常骂田永芝,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时时关顾。田正芬态度如此,孙江成又不辨是非,也就跟着田正芬转向。偏朝孙平元夫妇一边。所以尽管孙平玉供孙天俦极为困难,孙江成夫妇看在眼里,漠不关心。而法喇人走到哪里,都是炫耀自己的家族。孙江成能炫耀的,自然只有孙天俦。所以走到哪里,都吹自己的孙子如何如何。孙平玉夫妇因是生忿:紧急了都不敢去向他借一分,他还到处炫耀。你要到处炫耀,我紧急时你就要帮我一下嘛!尤其到孙天俦借钱都借不到一分,孙平玉夫妇心中的难过就可想而知。

    孙江成三子一女,都甚平庸。孙平玉也平庸,但辨是非的能力,远比弟妹强。孙江成、田正芬对孙平玉家不满,孙平元、孙平刚、孙平会三人也就不加思考,跟着对孙平玉不满。就与孙江成、田正芬一样的了。渐渐地孙江成就从思想上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