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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地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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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何待此情生羽翼,欲随君去不休息。

    萦在古籍中被称为仙山,据说山高万仞,上有仙人居住,仙人手中还有什么不死之药。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历代偶尔有一些人穿越大荒之野,去往萦山,但所见都不过只影片隅,无法窥其全豹,所记也多无稽,讹传更多。

    直到七十二年前,沌山四学士登顶萦山主峰,并且经过详细测量,得出的结果是两千三百二十丈七尺到两千三百二十四丈三尺之间,比传说差得很远——一仞七尺,万仞就是七万尺,等于七千丈,世上怎可能会有如此高山?

    我并不想攀登萦山主峰,那里气薄且寒,非仅靠人力而可以登顶。人力有时而尽,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未通大道,是断不能逆势而行的。不过我怀疑杲航有些跃跃欲试,他甚至在剌哈黑镇中打听过登山装备的卖店。但我指点着地图对他说:“南峰千丈,登之足矣。一应食水、寒衣,就请阁下代为筹措了。”他“唔”了一声,语气似乎有点失望。

    萦山南峰,是徒手可以攀爬的最高一座山峰,山顶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两千多丈的主峰,景色绝佳。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攀上南峰,我手持竹杖,气息尚匀,杲航可早就气喘吁吁的了。我笑着问他说:“阁下今知我筇之确有用乎?”

    杲航摇头笑笑:“崇明阁所在凌山,不过百尺而已,岿山千仞,你自然比我会爬山,有什么可夸耀的?”

    这时候,天色已经逐渐黑了下来,因为时常会有人来攀爬萦山南峰,因此山下凿了石阶,直通半山,峰顶也盖有两三间草屋,足避风雨。当晚,我们就在草屋中寄宿,并且关照看屋的果勒:“明晨要看日出,请帮忙招呼一声。”

    第二天曙光才现,我们就被果勒叫醒,匆匆穿戴好了,柱杖出门,但见西南方向霞光渐显,突然一轮红日喷勃而出。虽然我在岿山上见过很多次日出了,这里的日出未必比岿山上要壮观,但想到此处乃是萦山,仙山胜景,日照万邦,心中仍难免油然而生出万千感慨。

    杲航一指西北:顺着他的指点望过去,只见云雾缭绕中隐约现出萦山的主峰来。峰上白雪皑皑,但却并不完整,如同被神工鬼斧斜斜削去一块似的。传说中峰扬曾在此山中遭遇陨石雨,石雨如刀,砸坏了峰顶——但要怎样的石雨,才能砸得这般平整呢?

    “峰扬所履,果然是萦山吗?是我们所在的萦山吗?”杲航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山势相同,而情景却不同,不见仙人,亦不见有翼的茹人”

    “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他的话。他淡淡一笑,解释说:“威朝末年,圣言曾经出现过一个不同的版本,所知者甚少。其中记载,峰扬不但在萦山见到仙人,还见到一女,银发白肤,有如茹人——当时称作奴人——然而背生双翅,言从天外来”

    我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自古以来,人们便仰望长天,希望能如同鸟儿一般自由飞翔。所谓‘御风之术’,腾空难过十仞,再往高飞,大家都认为非有翅膀不行。故而民间传说中常有所谓有翼的天人,荒诞不经,你难道也相信吗?圣言流传数千年,传抄错讹本多,又多杂芜窜入,出现什么天人,倒是不奇怪呢。”

    杲航轻轻摇头,看神情似乎并不赞同我所说的话,但又不愿意辩驳。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幽幽地长叹了一声:“不知哪年哪月,我也能攀上萦山的顶峰呢?”

    我回答他说:“以君之才,现在开始努力,相信不用十年,登山的技术和相应道法都应该炉火纯青了,到那时邀三五同好,携带装备来攀萦山主峰,应该不难。很遗憾,在下不打算奉陪。”

    杲航望着我,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才过三十岁吗?为何暮气沉沉,一至于斯”

    我们从萦山南峰上眺望南海,渺渺洪涛,隐约可见。我问杲航:“到了南海岸边,你打算如何勘查?仅靠你我凝神感气,恐怕什么也找不到。”

    “不到彼处,不知其理,”杲航微微一笑“无须紧张,放轻松一些,就当远足好了。南海汹涌,非东海可比,就算无功而返,也足增见闻呀。”

    我一直被杲航牵着鼻子走,这种感受并不美妙,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临时抽身而退,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某些时候难免会略有些苦恼地想到,自己从来就是个随波逐流,因人成事的家伙。其实早在大荒之野北面的沙云镇中,我就看透了杲航此行并非仅仅想证明死水即为南海那么简单,当日不即抽身,等进入大荒之野已经迟了。出了大荒之野还有机会和他分手,却又不禁会想:“既已到此,何妨一攀萦山?”今天也是这样,既已到了萦山,何妨一游南海?正如人之贪欲,层层累进,任何时候都可退身,却往往任何时候都忍不住要再往前迈一小步,终于泥足深陷

    我们是七天以后到的南海之滨。萦山以南,丛林茂密、芳草萋萋,气候极佳,居民越来越多,六成是果勒,四成是百余年间陆续迁居的人类。南海之滨有一大港,名为地极——当然,其实这里并不是地之极或者天之涯。

    我们在地极停留了三天,白天在街上打听传说轶闻,晚上回到客栈盘膝聚神,感应气运的波动,却始终一无所获。终于,杲航把他最后的想法提了出来:“此时的南海,风浪最静,何不趁便乘船往孤人岛一行?”

    孤人是个团体,更是一种学说,始于威朝末年的弧增。弧增之学,两千年来,一直都被目为外道邪门,最近对他的评价却越来越高,甚至有学士明确指出:“彻辅得峰扬之法,弧增得峰扬之德。”然而这种学说也已经消失千余年了。成朝末年,获商弄权,天下大乱,孤人揭竿而起,十五个郡中反了十三个。这场大起义延续了整整六年,最终被趁势而起的各路军阀彻底剿灭,传说最后一支孤人一路南逃,渡过大荒之野,翻越萦山,深入南海,逃到一个小岛上去开辟他们的世外乐土去了——就是我们将要履足的那座“孤人岛”

    当然,传说终究只不过是传说而已,随着南海的开发,远航技术的发展,孤人岛在十一年前终于被发现了。我见过相关资料,此岛呈半圆形状,最长处二百四十九里,广十万顷,并非南海最大的岛屿,但却是最远离海岸的岛屿。南海诸岛,除离岸最近的十余座以外,九成从无人烟,那座岛上却有人类(也说不定是果勒)踏足的痕迹,因此被认为即传说中的孤人岛。然而即便是这座孤人岛,也并无任何遗迹残存,即便孤人确实来过此处吧,也定然只是路过歇脚而已,并没有长期居留,没有建造起村落甚至是城镇。

    孤人岛悬于海上千里之外,蛮荒杳远,尚未开发,加上海上风浪难测,听了杲航的建议以后,我多少有点踌躇。杲航不停地劝说,他虽然再吟不出任何有关岛屿的诗篇了,却拿描述东海的古诗来充数,说得我心痒难搔。

    我知道杲航其实是来此极南之地,寻找异界之门,据其一贯所为来判断,似乎已经得到了某些线索,而这线索就在孤人岛上。若非如此,若非本身对异界的好奇,恐怕我早就掉头回去了吧。

    最终我还是无法违拗杲航的意思,或者不如说,无法违拗自己的好奇心和软弱本性。我照例不置可否,杲航也照例自去准备。两天以后,他突然带了一个人来到客栈:“澹如,你还记得这位先生吗?”

    才分手半个多月,我不会不记得此人的,这个杲航带回来的人姓服名济,正是昆惋商团的助手。据服济说,孤人岛畔的海水最宜养殖珍珠、玳瑁,昆惋也在那里圈了大片的海场,最近海场似乎出了些事情,她准备亲自前往处理——“既是两位学士要去孤人岛,不如乘坐我们的船吧?”

    服济竟然还带来了此次出海所乘货船的详细资料,什么长宽、载重、吃水、千钧数、排水量、航速,等等,一一指点着说明。他就差没拿来宣传册子了!我一边假装倾听,一边瞥眼望望杲航,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昆惋在大荒之野中说过的话:“我身上流着纯粹的茹人之血,茹人有穷极阴阳两界之能,我之眼中所见,和你们所见到的,往往并不相同。你的同伴,在我看来,他的目的并不是萦山,也不是南海呀。”

    什么“茹人之血”什么“穷极阴阳两界之能”她分明和杲航早有勾结。不是杲航一人,而是杲航和昆惋两人,一步一步地将我诱入这个圈套,引我去孤人之岛,寻找什么异界之门。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用意,想要我的协助,何不直接明言?虽然我心里很清楚,如果在岿山上就直接说要去孤人之岛,我是断不会从行的。然而,我非学界泰斗,更不是至圣仙师,邀我出山,用得着花费那么多心思吗?

    想到这里,本该愤懑和疑惑堆满心胸,在得不到更圆满的解释之前,不再向前一步才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听说昆惋也将同行,我心底却油然而生一股惊喜,瞬间就冲淡了所有不快。我不是世间名流、权重的政要,也并非腰缠万贯,他们就算下个圈套,又能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我往日与人无尤,近日与人无怨,上溯至可考的先祖,也没有什么旧仇隐恨,他们也没道理谋害我的性命——若想谋害我,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吗?只要诓我下了岿山,杀我就易如反掌。

    我知道自己是在给自己找理由,因为内心深处希望再能与昆惋同行。我是迷恋上那个女人了么?自己却又不愿意承认。但无可否认的,如此美丽的女人,若能与她同行,将是身为男性最大的乐事——即便并不抱任何妄想。

    “难得巧遇,一客不烦二主,就乘坐他们的船吧,如何?”服济介绍完毕,杲航目光殷切地问我。我淡淡一笑:“随缘吧。价钱方面,交给你了。”此后的一应旅费用度,就都交给杲航吧,他千里迢迢把我骗到这里来,还打算骗我去杳渺不可测的海上,难道还要我跟着自掏腰包吗?世上哪有如此蠢人?!

    两天后,我们整理好行装,跟随服济来到港口,见到了那条船。我前此从来没有想到会看见那么大一条船——虽然早听服济讲解过基本参数,但冷冰冰的数字和亲眼目见,感受是全然不同的——这条钢铁之船,仅从水面到甲板就有三丈高,由首至尾应在四十丈左右,客舱共分四层,一层在甲板下,三层在甲板上,据称甲板下还有面积逾此十倍的巨大货舱。

    缘梯上船,昆惋已经在甲板上等候着了。她依然裹着头巾,包住银发和玉颊,只露出漆黑闪亮的一对明眸。我在脑海深处搜寻记忆,试图回想起她的容貌,但除了一个“白”字外什么都想不起来,终究她在我面前揭开面纱,展露真容,前后也不过两三次而已,并且都是倏忽一瞬。

    她并不象初见时那样穿着暴露,而如同身在大荒之野的晚间那样,裹着一件雪白的皮裘。只是虽然海风袭来,透骨生凉,终究不如晚间的大荒之夜那般寒彻心肺,看上去皮裘之内穿着必少。我偶尔瞥见她露在皮裘外一抹白皙柔美的脖颈,突感头脑一阵眩晕

    昆惋仍用她那如同明珠滚玉盘的清脆声音招呼我们,命令从人接过了行李,然后引领我们进入客舱中她的宿处。那是一间长宽各两丈余的大舱,装饰精美,布置豪华,我才迈步进入,突然眼角一晃,看见了正面墙边摆放着的一样物品。

    “这是”我的目光如同被磁铁吸引住似的,再也挪动不开,并且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