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启蒙时代 > 第三章.姐妹

第三章.姐妹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她们其实成份各一,舒娅的家庭论起来应该属于小兔子他们的阶层。她的父母是第三野战军下的文化兵,进城后驻扎南京,她就是出生在军区大院,属前边所说海鸥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那一代人。不过,她还没长到穿一身花,头顶一大个蝴蝶结,满口南京话,与小伙伴们饶舌的年龄,就随母亲转业迁到上海了。上海这城市,有许多三野的后代呢!对幼年的生活,她已没什么记忆,要说有一些,那也是经大人反复提醒造成的印象。比如在一个四面镜子的练功房,被几个阿姨叔叔传着抱来抱去;比如送托儿所不愿去,哭着喊“我还小,我还小”;还比如,她和另两个同龄的小朋友抢一辆三轮自行车她这个人生性有些混沌,大院里的粗放的生活到底也会有作用,对什么都不大上心,人说有“糊涂福”的那类。她母亲带着她,还有抱在手里的妹妹,再加一个保姆,由机关总务部门的职员带了来看房子。母亲还是部队观念,以为和行军途中号房子的意思差不多,随时都可能开拔,事实上也是,她父亲不还在军区吗?母亲只要了一大间和一小间,是将一层楼面破开来的,于是,厨房和厕所都需公用。不想,这一住就再没走,直到她父亲也从军队转业到地方,一家人一径住了下来。这样就可知道,她们家是挤住在左邻右舍中间。淮海路两旁,所住大多小康,这条弄堂也是。舒娅先全托在机关幼儿园过了两年,那生活还有些接近大院里的,相对独立,和地方上的民情民俗隔离着。七岁时上了小学,小学校就分散在弄口沿街的民居里,从这时起,舒娅便完全融进了弄堂的生活。

    她开始学说上海话,一学即会。小孩子学语言都快,但总也有个人的条件问题,像她妹妹就不行,上海话没学好,还弄得有些大舌头。舒娅属于那种感官反应敏捷的孩子,学什么像什么。她说上海话像炒豆一样,又轻又快,很快就变得饶舌。她还学会了和小朋友手勾手地去小烟纸店买零食吃,那种滚了甘草,用桔梗还是萝卜条制成的东西,含在嘴里,酸、咸、苦、涩,混成一团,再洇染开来,那味道说不上好还是坏,就是有一股子促狭。弄堂里的女孩子,大凡是这种东西喂成的性子,她们再豪爽的人,都有些促狭呢!只要看看她们闹的小别扭就知道。舒娅挺能兴是非,一会儿和这个好,一同说那个的坏处,一会儿和那个好,数落这个的坏,就和海鸥厌弃的南京妹妹们一样。市井里的孩子其实都差不多,差的那一点是作派,作派这事情怎么说?就这么说吧,舒娅搬口舌,舒娅也唱“fallingdownfallingdown,londonbridge‘sfallingdown”当然,是唱成“马林当,马林当,大家都来马林当”总之,舒娅多少学得俗了,被母亲骂,骂什么呢?骂她像“老百姓”这骂名不大妥当,却说明问题。骂归骂,她依然兴兴头头的,学习成绩中不溜,方才说过,她不是个上心的孩子,还有点缺脑子,可凭她活跃的性格却在学校挺受注意,少年宫欢迎外宾让她去参加,合唱队也有她的份,少先队里担任了小队长的职务。到了小学毕业考中学的时候,这些社会业绩全派不上用处了。她在学校里的影响,又难免造成假象,所填志愿就偏高了,结果落到眼下这所区级中学。自然要受母亲骂,流了一通眼泪,你以为她很痛心,一转脸,和同学参观新校园去了。中学离家有十五分钟路途,单是这点就让她喜欢上了,穿过大半个街区去和来,上学变得很郑重,有些走进社会的意思。中学的同学,来自更宽的范围,不像小学,根据地段划分,多是一条马路,甚至一条弄堂的,而现在,几乎遍及一个区,她的社交面也更广阔了。

    中学里的同学与小学里的果然不同,一条街上长大的孩子,形貌上会有些接近,气质也会接近,因为是人生第一批同道,就像同一个草窝里孵出的鸡雏。所以,到了中学,遇到其他街区的孩子,总有生疏感。但舒娅适应力很强,她很快越过隔阂,交到了新朋友。她随这些新朋友去到她们的家,她们家所在的弄堂和房屋,也是另一种格式。其中有一个同学,住在一条庞大的弄堂里,支弄繁多。她跟随走进去,左弯右拐,再上楼梯,也是左弯右拐,最终走入房间。推开窗户,窗下是一片空地,摆着餐桌,树枝上挂着彩色小灯泡,是一家西餐社的露天餐座,她和父母、妹妹来过。这时未到夜晚,餐桌上没铺桌布,灯泡也没点亮,看上去很不相同。舒娅有一时的怔忡,她其实走入了这座城市的腹地。但她是个没有自觉性的人,意识不到这个。她只是不由自主地为她的新同学倾倒。当然,接下来的还是那一套,龃龉,生隙,重新组合,再和解。因年龄增长事态会比小学里严重一些,但也并不是说就有了多少严肃性,依然是鸡毛蒜皮的原委,心思却是少女的心思了,要曲折许多。她就义变得更俗了一些。她们的财政情况不允许她们去拍明星照,只能到哪条小马路上的小照相馆,拍半寸的“咪咪照”互相换了衣服拍;她们用玻璃丝编织小金鱼,牵牛花,挂在钥匙链和塑料钱包上;她们的口味也变得“淑女”了,不再光顾弄口的烟纸店,而是到老字号“采芝村”话梅对于她们也是太昂贵,恰好,市面上好像专门针对她们这些小大人的钱袋,推出一种名叫“话李”的腌梅子,形状,口味,包装,都与话梅相仿,价格却便宜一半还多;她们中间还盛传一个消息,在某某旧货商店,一对长过一米的辫子可换一辆自行车她们正在从小孩长成少女,在一个庞杂的市民社会里,多少有些长成了小妇人,纤巧优稚的小妇人。市井中某一种成分是合乎女性特质的,那就是它的琐细,栽培出一种街头巷尾的妩媚,既不是深藏,也不是彰显,可爱可亲,却不可及——这就是市井的涵养了。

    文化革命开始,学校停课,学生分成两派。和所有大革命一样,一是保皇派,一是造反派。“保”和“反”的所谓“皇权”不过是学校的校长,至多是教育局的局长。舒娅本来是参加造反派的,但回家同母亲一说起,母亲即表示反对。舒娅要和母亲辩论,可她哪是对手!母亲是抗战末期从上海去到新四军苏北根据地的女学生,读过中学,受过党的教育,读来的书帮助她理解革命,正好到教条主义这一阶段,文艺兵的那点浪漫气质,又正够浇灌她的理想主义。舒娅的性格其实多少是承袭她,肤浅,但是热情。但也如通常情形一样,意志坚强的母亲,女儿往往是没什么主见的,所以,没经过几个回合,舒娅就心悦诚服,退出造反派,转人保皇派。不久,形势明朗,造反派代表了革命的大方向,不用说,舒娅站错了队。回家和母亲吵一场,一赌气,做了逍遥派。其时,大串联开始,她与几个同学相邀,去北京见毛主席。因生怕母亲阻拦,没敢说,硬从保姆,一个扬州女人那里讨得两块钱,留下一张字条,走了。与她相邀的同学都是逍遥派的,对革命并无兴趣,只是想趁了串联,免费出去玩。所以其实不一定要去北京,见毛主席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说法。

    她们一行四人挑了一列最干净和人少的火车上,结果是短途慢车,几乎十分钟停一站,整整一夜,天亮时方才到杭州。杭州的大街小巷壅塞着串联的学生,尤其是北路上的学生,穿着大多黯淡,这座江南城市不由变得粗砺了。但西湖总是妖娆,正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季节,就好像世外桃源。她们住在动物园附近一所-中学里,每天一早出发,往各个景点去,一玩就是一天。读书时候,要受学校和家里的拘束,哪里能这般自由自在。大串联时节,正就像理想中的共产主义,只要凭学生证和学校证明,即可去往定点食堂吃饭。食堂的大锅饭,当然谈不上什么口味,像她们都是养刁的舌头,不几日便觉得寡淡无味,想着找贴补。再有,著名的小吃也总要品尝品尝,不枉来一次人间天堂杭州。要知道,她们是上海的女生,来自享乐主义的世界。那享乐倒也不是山珍海味,宝马香车的奢华,只不过是家常便饭,经过提炼,就有着对物质的精到理解。于是,她们时不时地吃一碗桂花藕粉,或者三鲜小馄饨,买一包小核桃,甚至,很舍得地在奎元馆吃了一次片儿川——她们立即吃出这面好就好在小锅下出的,所以爽口。就这样,她们的钱袋消了下去,同时呢,很难免的,四人之间也生出些龃龉。不外是些生活小事,比如睡地铺,准占了好位置,谁又挑了好被褥;比如,谁的脏衣服不及时洗,随便地一塞,却塞到人家枕头底下;再比如谁和外校的学生说话太随便,引起人家侧目然后再将彼此的不满互相交流,结果四个人倒分有三派。以舒娅混沌的性格本来是和哪一派都可,但就在财政紧张时刻发生了一件事情,其中一名女生来向舒娅借钱,舒娅想也没想就将最后的五角钱交了出去,过后,另一名女生便来告诉,借钱的女生拿了舒娅的钱,买了一个火腿面包,独自享用了。趁舒娅的气头,那女生建议拆伙,说她的婊孃在宁波,她们可以去那里玩。那两个呢,一个已经想家要回上海,另一个也去向未定。舒娅还没玩够,当然就跟了那同学去到宁波。到此,她们离开上海整整一周。

    她们两个在宁波又待了一周。在宁波,她们就住在那同学的孃孃家,一条巷子里的一幢二层木板房。婊婊家有两个男孩子,都比她们年幼,对她们很尊崇的态度,尤其要对舒娅多看几眼。后来发现,她们进来出去的,多有邻里的大人小孩看舒娅,牵连得婊婊也要看舒娅了。和隔壁邻舍相熟以后,才知道,大家都在传,说舒娅是演电影的。演的那部电影就是在桐乡的新市镇拍的,里面有个巧手妈妈,巧手妈妈的女儿,就是舒娅扮的。舒娅否认,隔壁女孩半信半疑的,说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像的两个人,隔天到她表姐家找来一本这个名叫蚕花姑娘的电影连环画,翻出巧手妈妈女儿的那几页,舒娅一看果然很像自己。那表姐也一起跟过来,看不见真正电影上的人,看见和电影上很像的人,也很满意似的。连婊孃都有这种心情,喜欢一左一右带两个上海小姑娘出去。舒娅,以及她的同学这时才发现,原来舒娅是个漂亮的女生。舒娅原本是黄渣渣的肤色,眉眼很淡,人又瘦,像一根芦柴,并不起眼,可不知觉中,皮肤有了光泽,变得透亮,眉眼添了颜色,就像墨描的,身材也有了曲线。人呢,到底长大了,心里面存了些心事似地,生出几分沉静,有了少女的情致。

    宁波这地方,其实有些上海草根的意思。到了宁波,就好像又向上海的腹地深了一步。舒娅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历史意识,但她亦有自己的新发现。她家隔壁一家人就是宁波原籍,小学和中学都有宁波籍的同学,这些人家颇有些相近的地方,比如,家什用物,那种红木雕花带帐架大床,他们叫作“眠床”的,那种涂漆带盖的“荸荠篮”家中的气味也差不多,常有一股腥和酱的气味。尤其他们说话,别有一路风趣。现在,她来到了它们的源头。这里人家,多有“眠床”腥和酱的气味来自于成鲞和蟹酱,充耳都是爽利豁辣的宁波话,形形种种,合成一股子热闹劲,将人团得紧紧的。舒娅外表是个娴淑的少女了,内心依然是简单的,还是孩子的头脑,喜欢人多,喜欢说话,喜欢笑,总之,喜欢快活,宁波人的性格,挺对她的胃口。等回到上海,母亲发现她连说话都有乡俚气了,同时呢,也发现她长成了个好看的大姑娘。

    在舒娅他们家的楼上,住着一户殷实人家。祖父曾经是洋行职员,现已退休,老人作派洋式,拄“斯迪克”抽雪茄,那股辛甜交加的雪茄烟味从楼上弥漫下来,四处都是。祖母一直做主妇,气度也很不凡。织锦缎的夹袄,毛料裤,冬天抱一个热水袋,夏天一柄羽毛扇。有时会下楼来,却不下到底,站在楼梯口转弯处,向下望着。楼底下的两户,一是舒娅家,一是那宁波籍邻居,都没有关门的习惯,大敞着,那家的祖母便将两家的起居活动尽收眼底。她静静地立在那里,好像等待有人邀请她下去坐一坐,可是谁配作这样的邀请?她是如此的威仪。底楼两家的大人都去上班了,只有吵吵闹闹的小孩子,还有保姆们。舒娅家的扬州保姆曾发出过邀请,可她矜持地一笑,没下来,反是转过身上去了。她大概是要有三邀四邀才可屈尊,可舒娅家的扬州保姆不是一般的保姆,她是见过世面的,亦很有尊严。于是,那祖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机会下楼来了。这家也有一个小孩子,年龄在舒娅与妹妹舒拉之间,因是独女,平素十分寂寞,也常到楼梯拐弯处站了,望着底下的房间。但她不像她祖母那么矜持,只要舒娅一招手,立刻飞也似地跑下去,毫不掩饰迫切之情。无奈好景不长,不一会儿,就响起祖母的叫声。她一边应着,一边赶紧跑上去,回到楼梯拐弯处,巴巴地向下看,然后再伺机飞奔下来。这是小时候,长大以后,她祖母不怎么干涉了,却都开始作态,变得很矜持,有时见面甚至装不看见,话也不说地擦肩过去。但另有一些时候,似乎什么机关打开了,又相熟得不得了。舒娅从宁波回来,她们间的关系恰好处于交好的状态,那女孩似有无穷的话要与舒娅说,最重要的其实是两件事情:一件是,她告诉舒娅她祖母说,舒娅是弄堂里最漂亮的女孩;第二件是,弄堂口贴了一张告示,让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去街道登记——所以,她的小叔叔和舒娅的爸爸也都要去登记了。

    舒娅来不及去想,那女孩的小叔叔,一个缄默的无业的青年怎么会是右派,自己的父亲竟然是右派,就够她伤脑筋的了。她第一个反应是去找母亲问,还是像小孩子的时候,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就去问母亲。母亲早就想告诉舒娅父亲的底细,可是见她兴兴头头的,没机会开口,现在好了,免了她开口,舒娅就知道了。母亲先是点头,然后安慰道,一九六年时,父亲的右派已经摘帽。但是这并没有让舒娅好过多少,她向来自恃“红五类”血统纯正,即使“摘帽右派”这名字在她也是耻辱的。她痛心地哭了一场,哭罢,黯然地褪下红卫兵袖章——虽然做了逍遥派,但她依然是红卫兵,一个没有派别的红卫兵。这个动作又让她掉了几颗眼泪,却不像先前那么绝望,而是奇怪地感到一种满意,满意什么呢?不知道,是不是满意她是忧伤的。就这样,舒娅结束了她的政治生涯。而母亲,却忧上心头。她暗暗地注意女儿的动向,当然不是怕女儿会有什么想不开的,这点她绝对放心,这孩子缺乏强烈的个性,她曾经对此不够满意,但现在倒觉得安全了。她怕的是,舒娅会像许多儿女所做的那样,与父亲划分界线。方才说过,母亲属于革命队伍中的小知识分子,多少有一些自由思想,也正是这点自由思想将她从教条主义里面扳回了一点,有了些微的人情之常。在反右时候,她没有听从组织劝告,与右派丈夫离婚,就是这人情之常作祟。她重视她的家庭。现在,她担心舒娅能不能经受住考验。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母亲宣布合家前往龙华公园游玩。临到出门,舒娅说不想去了。母亲先没说什么,与父亲领了舒拉径直走了,走到弄口忽一个转身,返回家中。舒娅正坐在窗下看一本小说书,母亲几乎是青着脸,干着喉咙,说:爸爸的问题已有过结论,现在正接受组织重新审查,暂时没有发现新的问题,所以,你还没有到需要表态的时候!这气氛在家人中间是过于严重了,舒娅说是在大革命中沉浮,其实和课外活动差不多,哪里见过这阵势,当即放下小说,老实跟在母亲身后,一同往公园去了。这是个阴霾很重的天气,景物都显得萧条,人呢,都有心事,脸色沉郁。公园平坦坦的,没有什么风物,只是兀自立了一具名为“红岩石”的陡石,表示着对革命传统的纪念。另还有几块草坪,草皮枯黄而且稀疏。他们一家四口,也谈不上游兴,甚至是百无聊赖的。母亲则不同,她姿态轩昂,迈着很大的步子,走得风快,其余几个只得加快速度。看上去不像出游,而像是受检阅,以一个完整家庭的队列,经过世人的观礼台。此时,母亲分不出心去注意,身后的这一列人里面,舒娅显得多么的不入调。她已经是一个少女,不合适与父母,以及未成年弟妹出行,且是去这么个乏味的公园。在生长的这一个阶段上,家人都配不上她,简直要辱没她了,因都是俗人,而她,就像天仙下凡。

    好了,当小兔子他们认识舒娅的时候,照他们的说法,舒娅也是个“小市民”了。舒娅呢,很微妙地,自从与那一伙人结识后,有意无意地想回到她的家庭背景里去。她开始说普通话;在家里寻找旧军服,竞也找到一件,两个口袋的列兵服,腰身肥大无比;她还夸张自己在运动中的经历可是,显然无济于事。小兔子他们第一次上门,看见的一幅图画,就是舒娅家的扬州阿姨和妹妹舒拉坐在门口剥豆,见舒娅带一拨人回来,舒拉很不给面子地叫舒娅一起剥豆。舒娅不理会,舒拉就在身后很凶地吵。豆蔻年华的女生,有一个半大的妹妹总是麻烦,她们看着姐姐焕然一新,由不得妒火中烧。舒拉和舒娅性格完全不同,不那么好说话,而是有些乖戾。生性疏阔的姐姐往往会有这样的妹妹,专门欺负她,和她作对。这一拨人,好笑地看着舒拉。小兔子没说什么,七月呢,朝舒拉一瞪眼,要将她吓回去的意思,可那只是一霎,接下去是更凶猛的吵。此时,南昌一牵嘴角,说道:真是小市民!自从与小兔子交上朋友,南昌的心情轻松许多,变得比较多话,但是沉郁的性格还在起作用,那就是他出语尖刻。他的这句话,让舒娅和舒拉都满脸通红,舒娅转身将房门带上,可是不一会儿,舒拉推门进来,拖把椅子坐在一边。你又不能赶她走,这也是她的家。

    父母内心本来准备舒拉是个男孩,有意无意地就当她男孩。舒拉这名字原是苏联卫国战争英雄姐弟卓娅和舒拉中的弟弟,是男孩的名字。穿扮上也是舒娅留长发,舒拉则是齐额的短发;舒娅穿红,舒拉总是穿绿;玩的呢,也是舒娅玩娃娃,串珠子,绣十字花,舒拉则有一把弓箭,一部电动汽车,还有一把铲和一个桶,专在公园的沙坑里掘沙子玩。就好像合着大人的心思,舒娅细眉淡眼,纤巧的鹅蛋脸,舒拉却有着鲜明的轮廓——这样的脸型,幼小时总会比较抢眼,但长到某一个阶段,因各部位都很特出,于是,便产生冲突,破坏了协调,变得不好看了。现在,舒拉就正在这不好看的当口。倘若没有姐姐的对比还好一些,可恰恰有个姐姐,抽枝发条,不由舒拉要感到自卑了。尽管父母的希望是那样,舒拉的长相,有主张的性格,都带些男孩的气质,可事实就是事实,舒拉无疑是个女孩,甚至比姐姐舒娅更是个女孩,她心思绵密。就这样,舒拉的内部和外部,形成了紧张的关系,使她处在一种焦虑之中。此时,坐在一边的舒拉,蹙眉噘嘴,手撑在膝边,肩膀杠起着,背带裤的裤腿短了,吊在脚踝以上两公分,袜子则褪下去,有一半蜷在脚心。头发是终于挣来的自主权,留长了,勉强扎起两把,厚厚的额发扎不进去,披到眉下,头路也没分齐,曲里拐弯着。她竖起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可是有谁会注意她呢?在那个年龄里,四岁的差距简直是一道沟壑,划开了两个时代。

    舒拉坐在人圈外头,他们围方桌侃侃而谈,谈时事,谈政治,谈“文革”轶事,谈到机密处,四周看看,对舒娅说:让你妹妹走开。舒娅晓得对妹妹不能来硬的,哄她说:你出去,我给你两角钱。舒拉立刻瞪大眼睛,警觉地问:妈妈给你钱了?人们便哄笑,南昌从鼻子里哼一声:小市民!舒娅就红了脸。舒拉恼怒地瞪着南昌,她恨这个人,恨他的傲慢,称她们“小市民”是对她们,尤其是对她的严重侮辱。就像方才说的,父母无意中当她男孩,鼓励她性格中某些属男孩的气质:朴素,勇敢,慷慨其实有些勉为其难,但是也让舒拉避免了小女儿趣味,舒娅或多或少有着些的脂粉气,在舒拉是一点也没有。所以,她对姐姐和姐姐同学们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羡嫉她们的长成,另一方面又蔑视她们的作派,觉得俗。原先,她并不知道有“小市民”这种说法,现在知道了,觉得再恰当不过,正是她想表达的意思,可是,她不应该算在此列呀!她应该和他们属一类的。令她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是姐姐的朋友。事情就这么颠倒了,让舒拉怎么想得通呢?有一次,南昌从座上起身去厕所,经过舒拉身边时,朝她挤挤眼。应该说是一个友好的表示,但也不能安慰舒拉,因是将她当小孩子,而她觉得,她比姐姐她们更理解他们,更能够与他们对话,无奈他们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还有让舒拉气恼的是,她们家的扬州阿姨也要来凑热闹,就坐在她边上的床沿,叠衣服或者做针线。看起来,她们俩就像是一伙的,更增添了“小市民”的气息。舒拉几次让她走开,她的回答是:你问你妈妈去,她让不让我走!而且,扬州阿姨的态度远远要比舒拉来得坦然,她不仅是听,还不时要插进嘴去,问这问那,弄得舒娅都要递白眼。令舒拉更加不满,他们并不反感扬州阿姨的插言,甚至,和她对嘴对得挺来劲的。他们以很诚恳的表情同意扬州阿姨的疑问,然后请教她的意见。扬州阿姨呢,也老大不客气地,发表她的见闻,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街谈巷议。这一回,他们却流露出真正的兴趣,轮到他们问这问那了。扬州阿姨几乎成了中心,舒拉怎能忍得下去!她止不住地要去打岔,与扬州阿姨吵嘴,将局面搞得很乱。他们开始嫌她烦了,越过舒娅,直接呵斥她,要她住嘴。舒拉眼里含了一包泪,带着哭腔与他们吵,心里绝望得要命,破罐破摔地,反正自己再也讨不到他们喜欢了。这样闹了几场,他们就将聚会的地点转移了,离开舒娅家,家中又剩下舒拉自己,和扬州阿姨面面相觑。

    舒拉比舒娅小四岁,这样的距离正好够舒娅每一步走在舒拉前面。以她激烈的性子,是感到不公平——姐姐上小学,她只能去幼儿园;姐姐隆重地过十岁生日,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十岁生日,正逢文化大革命,大人们都没心思,潦草打发了;此时姐姐已经是中学生,她还在小学里;眼看她临近中考,学校又停课了;文化大革命吧,小学生不能参加;小学终于也开展文化大革命了,却正逢复课闹革命这就已经不是她和姐姐之间的事了,好像是和时代之间,那就没法怄气了。其实呢,是成长的事,是舒拉特别的渴望长大。就因为这,舒拉给自己的成长造成了许多困难。她没有同年龄的伙伴,同龄的伙伴统看不上她的眼,觉着他们幼稚。这只是她的看法,实际上,她可能比她的同龄人心智更不成熟,因是违背自然,不能顺畅发展。她就很孤寂,这孤寂促使她更加感到不公平。所以,她永远无法享受她的年龄里的时间,尽是不高兴了。就在这种孤寂之中,她的又一项功能则兀自发达着,那就是思想。在她这个年龄,说“思想”两个字大约是可笑的,可事实真就是,舒拉的思想能力,摆脱了身心限制,呈孤立状态,突飞猛涨。这也是令人苦恼的,怎么说?简单说吧,她有着发达的思想,可是,想什么呢?就好像利器在身,却没什么可供切割的,弄不好,还会伤自己。她还小,还没开始生活,思想却已经预先工作。

    她曾经将一整本马恩列斯语录抄写在笔记本上,她连字都写不端正呢!这些断章取义的字句,她抄时都是懂的,可过后却一无印象。她在弄前的马路上走来走去,有发传单的红卫兵急急地经过,都不会发给她一张。偶尔,不知是哪一位革命者登上高楼,于是从楼顶飘飘摇摇洒落一阵子纸片儿。她奋力追逐,抢夺来一张半张,那薄脆的红绿纸上油印的钢板刻字,看起来就更不得要领了。她很珍惜地将这些传单收藏起来,也有薄薄的一叠了。还有一回,她尾随几名男生去往各处看大字报。就像她觉得姐姐她们“俗”一样,她觉得凡女生都免不了“俗”她自己,当然也是女生,可她不是同别人不一样吗?她宁可与男生交往,因觉得男生的世界是大的。可同年龄的男生甚至显得比女生还幼小,再说,学校里严格地划分男女生,她根本无法和他们说话。那一回,她听男生们商量去看大字报,便远远地跟着去了。说起来都怕人不信,仅过一条横街,舒拉都要迷路的。她就像人们形容的“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家里大人管她管得很严,在姐姐底下,她永远是小的,所以这种管束就没了期限。她决不能单独穿过马路,她晚上决不能出门,她不能收受别人东西,甚至于,她的零用钱由姐姐代管。她相距十来米地跟在男生后面,在她看起来已经走得很远,街道完全陌生了,可他们还在继续往前走。她心里害怕,与他们的距离越缩越近,其实他们早已经发现她的尾随,可他们不是害羞吗?还有意加快速度,好摆脱她。大街上就出现一人追,数人逃的情景。最后,他们进了一所院落,院内一幢小楼,里外都张贴了大字报。舒拉惊魂未定,又怕被他们甩掉,找不到回家的路,墨汁淋漓的大字从眼前过去,不晓得写的是什么。等她心神稍安,有几幅古怪的画,约略进了眼睑,却更加不懂——一颗绿色的太阳,底下有一立一背两个人,立着的是小孩,背着的却是大人,题字为“西边出了个绿太阳,我背爸爸去买糖”暮色将至时她终于回到家中,当她看见熟悉的街景,不由奔跑起来,差一点撞上一辆自行车,骑车人斥骂道:小姑娘寻死啊!经过这场历险,舒拉再不敢尝试别的,她只能坐在家中,面对四壁苦思冥想。

    无论舒拉怎么看不上舒娅,有些事情还是得靠舒娅。比如,舒娅能够搞到批判电影的票。电影院在革命之初沉寂了一段,又开始放映电影,是以批判的名义,这可是上海市民最踊跃参加的革命了。通常都是团体组织包场,但总是会有散票遗漏出去。舒娅就有办法弄到票子。当然,她总是要与她的伙伴分享。在母亲的干预下,她也带舒拉去过几回。可是终于有一次,舒拉被拦住,不让进场,因为她显然是个孩子。舒拉愤怒地冲着检票员喊:革命不分年龄!人家根本不理她,只得一个人悻悻回家。舒娅还带舒拉去文化广场参加批判大会,这一回,舒娅也没有票,但可以混呀!因门口的秩序总是混乱的,趁着乱一拥而入。她们冲进去过一回,舒拉一下子被震慑住了。人海上面,是红旗的海洋,再是口号声浪此起彼伏,发言人言辞锐利,情绪激奋。但时间长了,终有些单调,舒拉绷得很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有一阵,她似乎迷糊了。可是这时候,又有另一种气氛激动了她,那就是天已向晚。离地面很高,直抵穹顶的窗户外面,天空沉暗下来。会场里灯火通明,更显出了夜色。多么不寻常呀!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场面的恢宏,再一次感染她。人和旗帜的颜色都带了一种暖色调,由这色调舒拉联想起外面的街道,楼房,弄堂——那是无尽伸延的阡陌,铺开在酱黄的路灯下,她忽有些鼻酸。但第二次冲会场就没那么幸运,门口由纠察队手挽手地连成围墙,顶住企图拥入会场的人群,其中就有舒娅舒拉。这一回,舒拉喊的是“革命不要门票”同样无济于事,也是悻悻回家。这就是舒娅向舒拉输入的革命。

    和任何革命的输入一样,舒娅在带来进步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也捎来了历史的“垃圾”那就是书!这些书一半是从抄家物资中流散出来的,另一半则是来自无人管理的图书馆,因此,上面或是盖着图书馆的公章,或是私人的藏书章。也有些是没了封面,甚至只剩下大半本,那就是从废品收购站拾来的。总之,都是“破四旧”的那个“旧”字。这些书显然处于飞速的流通中,它们在舒娅手里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等舒娅看完,留给舒拉的时间就更短了。有一次,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是晚上十二点才送到,第二天一早就要送走,结果是舒娅看上半夜,舒拉看下半夜。还有些书,只能从舒拉眼巴巴的眼睛里过一下,就流走了。但是,却也有几本书,似乎被舒娅她们忘记了,于是就一直留在家中,被舒拉翻来覆去地读。有一本叫作我同时代人的故事,封面上标明第一卷,那就说明至少还应该有第二卷;有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第一卷;再有一本没了封面,于是也无从得知书名的,故事呢,也有些枯燥,尽是二男一女在说理与申辩,虽然是谈爱,但那爱也是干枯的,不大引得起舒拉的兴味——舒拉,她已经对爱有兴味了。现在,舒娅又带来了小兔子南昌七月这伙人。可是,因为舒拉胡搅蛮缠,舒娅又将他们带走了。

    舒拉寂寞地度过一些日子以后,忽然,舒娅又将他们带回来了,别人家哪里有舒娅舒拉家的自由民主啊!只有舒拉烦人,但他们也有了对付的办法,那就是他们在小房间里说话,将舒拉锁在外面。很奇怪地,舒拉并没因此生气,她反而安静下来。这一伙人在隔壁房间里,只能听见偶尔爆发的笑声,可是,舒拉的寂寞舒缓了。她一个人坐在大房间里,看着那几本残缺的书,已经看过无数遍了,还要再无数遍地看下去。有时候,她轻轻放下书,略踮着脚,走出去,在小房间紧闭的门口徘徊一下,恰恰好,里面的人压低声音了。有一次,南昌推门出来,与她撞个对面,南昌有些抱歉地对她笑笑,复又进去了。舒拉从南昌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点同情,过去对他的恨意就柔软下来。

    这一日,小房间的门轻轻叩了几下,里面的人停了一会方才开门,见是舒拉,以为她又要生事,不料她只是对南昌招手,意思要他去。南昌觉得好奇,又觉得有趣,站起身来。他随着舒拉走到大房间,舒拉在椅上坐下,向南昌仰着头:我对你说,舒拉说,她们,她用下巴颏点了点小房间的方向,她们根本理解不了!理解什么?南昌问。理解你的思想!舒拉说,说完后紧闭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南昌。南昌脸上还笑着,心里却一惊,他忽然看到了小老大楼下,那个安娜的眼睛。也是那么大,黑,浓郁。安娜和舒拉差不多年纪,那一个已病得不像样子,这个却很健康,精力旺盛。这样大小的孩子,都有着同样的眼睛吗?南昌站了一会,转身走了,舒拉的眼睛却逼迫他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