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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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角萝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孤儿,小小的时候就由外祖母所养大,到后便随到一个舅父在北京读书,生活在中产阶级的家庭里,受过完全的教育。因为在北京时受时代的影响,这女人便同许多年青女子一样,在学校中养成了演剧的习惯。

    同时因为生活环境,她有自主的气概,在学校,围绕在面前的总是一群年青男子,为了适应于这女人一切生活的安全与方便,按照女子自私的天赋,这女人把机警就学到了。她懂得一切事情很多,却似乎更能注意到男子的行为。她有点儿天生的骄傲,这骄傲因智慧的生长,融和到世故中,所以平常来往的人皆看不出。她虽具有一个透明理知,因这理知常常不免轻视一切,可是少女的热情也并不缺少。自从离开了北京学校到上海以后,她就住到舅父的家里。舅父恰恰与导演士平先生相识,到后不久她就成为xx剧团的要角,同一些年青人以演剧过着日子了。

    陈白是xx戏剧学校的教授,是导演士平多年来合作的一个人。这人从演剧经验上学到了许多对于女人的礼貌,又从别的事上学得了许多男子的美德。他认识过许多女人,却在女人中选了又选,按照一个体面男子所有的谨慎处,总是把最好的一个放在手边,又另外同那些不十分中意的女子保持一种最好友谊的亲切。他自己以为这样可以得到许多女子的欢喜,却因此总没有一个女子变成他的唯一情人。过了一些日子,看看一些女人通通从别一个热情的追求中,随到别人走去了,一些新来女子代替了那些从前的人,这美男子就仍然在那原有的地位上,过着并不觉得颓唐的日子。他对于他自己的处置总是非常满意,因为一点天赋的长处,一个美男子的必需种种,在他全不缺少。因为有这美德,所以这个人,就矜持起来,在新的日子中用理知同骄傲很快乐的生活下去。看到一个熟人,同什么人已经定下了契约,来告给他时,自信力极强的男子,自然在心上小小受了打击,感到一点怅惘,一种虚荣的损失,对于自己平时行为稍稍追悔。可是,过一会儿,他就想到一种发笑的机会了“这样女子是只配同这样男子在一处过活的!”他就笑了。他为自己打算得很好,难受总不会长久占据到自己的心中。“她还懂事,知道尽别人爱她,就嫁给别人,这是好女子,”他把这女子这样嘲笑一会,就又找别的女子谈话喝茶去了。

    不过,这样男子是也不可厚非的。这男子还属于xx。他要革命,xx并不能拒绝一个这样男子加入,同样正如xx不能拒绝另外一些女子加入一样。他做事能干,演戏热心,工作并不比谁懒惰。他有时也很慷慨,能把一些钱用到别人做不了的事情上去,只要这事情使他快乐。他有一种侠气,就是看到了不合理的事情,总要去干。一切行为虽都是为的一点自私,一点虚荣,但比起一些即或用虚荣也激不起来的人时,这个人是可爱很多的。

    在士平先生家,这个有骄骨同年青人的血的陈白,遇到了同样也有相似个性的女角萝。第一次晤面时,两人皆在心上作一种打算:“这是一个对手,要小心一点。”果然,第二次两人就照到心上的计划,谈了半天。他们谈到一切事情,互相似乎故意学得年青爽利一点;非常的坦白,毫无遮拦的讨论,因为按照习惯要这样才算是直率,但同时两个人是明知道一些坦白的话,说去说来只使人更加糊涂的。不过两人皆不缺少一种吸引对方的外表,两人皆得屈服到这外表上,所以第三次见面,谈了又谈,互相仿佛非常理解,两人就成为最好的朋友了。

    女角萝的风貌比灵魂容易为xx剧团的一切年轻人认识,因为照例年青人的眼睛是光亮的。自从女角萝一到了大方剧团,一切人皆不用了。原有的女子,在一种小小妒意下过着日子,她们本来不是一道的,这时也忽然亲热起来了。青年男子呢,人人怀有一种野心,同时这些人又为这野心害着羞,把欲望隐藏到衣服底下,人人全是那么处置到自己。这些人,平时对于服饰原是注意的,到后来更极注意,就是因为那野心躲藏的缘故。

    看到这些情景,陈白同女角萝都知道。不过陈白是因为知道这事情,为了别的男子妒嫉,为了报女子的仇,为了虚荣,为了别的同虚荣不甚相远的一些理由,这男子,做出十分钟情样子,成为女角萝的友谊保护人了。女角萝则很聪明的注意到别人,以及注意到陈白的外表,谈话的趣味,所以在众人注目下,也十分自然的作着陈白的爱人了。可是因为各人在心上都还是有一种偏见,这偏见或者就是两人在谈话中太缺少了节制。因为都太聪明了,一到谈话时,两人都想坦白,又总是觉得对方坦白得好笑,有时还会觉得那是糊涂,而自己又只好同样糊涂,因此这两人实际上还是只能保持到一种较亲切的友谊。不过两人似乎皆因为了旁人,故意仿佛接近了一点,因此这恋爱不承认也不行了。

    在大方剧团士平先生的指导下,两个人合演了很有几个剧本,这些剧本自然都是入时的,新鲜而又合乎潮流的。陈白在戏上得到了空前的成功,因为那漂亮身材同漂亮嗓子,一说到问题上的激昂奋发情形,许多年青人都觉得陈白不坏,很有一个名角的风度。至于女角萝,也是同样得到了成功,而又因为本身是女子,所以更受年青人欢迎的。在上海地方大家是都看厌了影戏,另外文明戏又不屑于去看,大家都懂艺术,懂美,年青学生都订过一份良友杂志,有思想的都看过许多小说新书,因此多情美貌的萝,名字不久便为各处学校的口号了。大家都欢喜讨论到这女人应当属谁,大家都悬想在导演士平先生与陈白两人中有一个是女角萝的情人。

    大家全是那么按照到所知道的一点点事实,即或是有思想的青年,闲着无事,也还是把这个事拿来讨论的。因为政治的沉闷,年轻人原是那么无聊寂寞,那么需要说话,萝便成为这小小集团的焦点了。

    使年青人欢喜,从各处地方买了票来到光明剧场看xx,为得是看女角萝的动人表演,女角萝自己是很清楚的。所以当导演士平先生生着气,说是观众不行时,她提出了抗议。其实这一点,导演士平先生知道也许比起女角萝还要多。他明白女角的力量,因为这中年人,每次每次看到她在装扮下显出另外一种女人风度时,就总免不了一点眩目,女角萝的力量,在他个人本身方面就生了一点影响。不过这人是一个绅士,一个懂人情世故太多,变成了非常谨慎的人,他为了安全,就在一个做叔父的情形下,好好的安顿到自己,所以从极其敏感的女角萝那一面看来,是也料不到士平先生会爱她的。

    xx的戏演过后,第二天,萝正在所住舅父家中客厅里,阅读日报所载昨天演戏的报道。这个与士平相熟的记者,极其夸张的写下了一篇动人的文章,对于xx剧本与主角的成就,观众的情形,无不详细记入。这记者并且在附题上,对于巡警真假不分混乱了全场的事情,用着特殊惊人的字样“巡警竟跃上台上去殴打台上角色!”一切全是废话,一切都近于夸张失实,看到这个,她笑了又笑,到后真是要生气了。

    但接着展开了那一张印有昨日xx名剧主角相片的画报,看到自己那种明艳照人而又不失其为英雄的小影,看到士平先生指挥情形,看到陈白,看到那用红色液汁涂到脸上去的剧艺科学生,昨天的纷乱,重新在眼底现出,她记起台下拍掌声音,记起台下浓浓的空气,记起自己在第三幕时捏了手枪向厂长作欲放姿势,陈白听到枪声跑来情形,她又重新笑了。

    她看到自己很美丽动人的照相,看了许久,没有离开。

    舅父是一个老日本留学生,年纪已经有了四十四岁,因为所学是经济,现在正是海关作一个职员,这时正预备要去办公,走到客厅中来取皮包。

    “萝,昨天你的戏演得怎么样?”

    “失败了。士平先生满脸是汗,也不能使观众安静一点。”

    这女子在舅父面前故意这样说着,把画报放到一旁去。

    这绅士不即离开客厅,说“那么人是很多了”

    “满了座。下星期四还要演一场,舅父你再去看看好不好?”

    “我怕坐那两点钟。我想你演的一定比上次我看到的好。

    你太会演戏了,又这样美,你是不是出了三次场?”

    “可是在第三次我是已经被人枪毙,抬起来游街的。”

    “为什么要演这样戏?”

    女角萝听到这个问话,以为是舅父同往日一样,又在挑战了,就说“除了这戏没有别的可演。”

    “你同士平先生在一处,近来思想也越不同了。”

    “是不好,还是好?”这女子望到绅士,神气又娇又似乎很认真。

    那中年绅士笑着不答,看到报纸已经来了,就取了报纸看,看那演剧纪录,先是站到不动,到后,微笑着,坐在一个沙发上去了。

    女角萝在舅父面前是早就有了说话习惯的。她看到舅父的生活,感到一种敌视,这敌视若不是为了中年人的秩序生活而引起的反响,就不知从何而起的。她常常故意来同这中年绅士为难,因为有这样一个舅父,她才觉得她是有新思想的人物。她从一些书上,以及所接触的新言行上,找到了一种做人的道德标准,又从舅父这方面,找到了一个辩论攻击的对象。她每每同舅父辩论,一面就在心中嘲弄怜惜这个中年绅士,总以为舅父是可怜悯的。有时她还抱着了一种度世救人伟大的理想,才来同舅父谈文学政治与恋爱,望着舅父摇摆那有教养的头颅,望着那种为固持所形成的微笑,就更加激起了要挽回这绅士新生的欲望。这中年舅父,有时为通融这骄傲而美丽的唯一甥女起见,说了几句调和的话时,她看得出这是舅父有意的作为,却仍然自信这作为也是自己的努力的结果,才能有这点成绩,使他妥协屈服。

    为了这时又动了要感化舅舅的愿心,想了一会找着说话的开端,她说“舅父,你还说你是老革命党,为什么就这样”那中年人把报纸略略移开一点“你是说我太顽固了,是不是?你看到这纸上的记载没有?他们说你是唯一的好角。他们这样称赞你,我真快乐。”

    因为先前的话被舅父支吾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女人感到不平。舅父是最欢喜狡遁的,虽然她是欢喜称赞的人,这时可不行!她要在革命题目上说话!她的心是革命的,她的血是革命的。她把声音提高了一点“我说舅父不行。你这样不行。”

    “要怎么样才行?”

    “你想你年轻时做些什么事情?”

    “年青时糊涂一点,做糊涂事。”

    “就算是糊涂,要改过来,要重新年青,重新做人,舅父是知道的!”

    “改!明天改吧,后天又改吧,这就是年青!重新做人,你要我去上台为你当配角,还是要我去做别的?”

    “你当按照你能力去做,国家才能向上。士平先生年纪不是同你差不多吗?你看他多负责,多可尊敬。舅父,我觉得你那”“又是现的,不要说了。士平先生是学戏剧的人,他就做他的艺术运动,舅舅学经济,难道也应当去导演一个剧本么?”

    “学经济何尝不可以革命。”

    “怎么办?我听你提出问题来。”

    “x也是学经济的人。”

    “x写小说,不错,这是天才,我看你们做戏做运动都要靠一点儿天才。”

    “你说到一边去了,故意这样。”

    “那你要怎么讲?试告我,舅舅怎么去做一个新人,我当真是也想同你们一样年青一点的,舅舅很愿意学学。”

    女角萝想了一会,不做声了。因为平时就只觉得舅父不及士平先生可尊敬,可是除了演戏耐烦以外,士平先生还有什么与舅父不同,要她说来也很为难。若是说舅舅不应当一个人住这样一栋房子,那么自己住到这里也不该,可是这房子实在也似乎比其他地方便利清静许多。若说是舅父不读书,那么这更无理由了,因为这中年人对于关税问题,是国内有数的研究者。(若说舅父不应有绅士习气,则这人也不象比一个缺少绅士礼貌的人有什么更不好。)总而言之,她不满意的,不过是舅父的中年人的守秩序重理知生活态度,与自己对照起来不相称。另外没有什么可言了。因为无话可说,她偷看了一下绅士舅父的脸,舅父仍然阅看报纸等候回答,从容不迫。这中年人虽然是一个地道绅士,可是中国绅士的拘迂完全没有。一切都可以同这甥女谈及,生活与男女,只要甥女欢喜,都毫无忌讳可言,这绅士,实在已经是一个难得的绅士了。

    这时想不出什么具体话可言的女角萝,有点害臊,有点生气,因为即或没有什么可说,舅父安详的态度,总给年青人起一种反感。她见到舅父又在笑了,舅父把画报拿去,看了又看,望到自己甥女工人装束的扮相,觉得很有趣味,半晌还不放手,萝就说“舅舅你学经济,你知道他们纱厂如何虐待女工没有?”问这个话,仿佛就窘倒了这个中年人,所以说过后自己觉得快乐了,见到舅舅不作声就又说“我为你们害羞,为绅士学者害羞,因为知道许多书,却一点不知道书以外是什么天地!权威在一切有身分人手上,从无一个人注意到那些肮脏人类。我听人说,他们的生活,如何的痛苦,如何的不象人,坐在机器边做十六点钟工,三角钱一天,黄脸瘦脸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病,肺病死了一个又是一个这些那些过了一些悲惨日子都死了,从无一个人为说一句话,从无一个人注意到他们,我以为这应当是你们的羞辱!你们能够帮忙说话都不说话,你们那种安详我以为是可羞的!”

    那中年人还是保持到长者身分,温和而平静,微微的含笑,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对于这种年轻人的简单责备,他很觉得有趣。他其所以无从动怒,一则是自己的见解不同,二则还是因为说这个话的是自己同胞姐姐的一个女儿,看到从小孩变成大人,同时还那么美丽纯洁。他以为这是一种很好的见解,就因为这见解是出于自己的甥女口中,一个女子这么年纪,仅仅知道人生一点点,能够说出这种天真烂漫同时也是理直气壮的话,实在也很动人。他一面自然有时候也在心上稍稍惊讶过,因为想不到甥女这种自信力与热忱,会从那个柔懦无能的姐姐身边培养出来。他看了看画报上相片,又看看坐在那里神气旺盛的甥女样子,为一种青春的清晨的美所骚乱,望到那神气,忖想得出在这问题上,年轻人还有无数的话要说,就取了一个父亲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惊讶似的说道:“你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些事情?”

    她不说从什么地方明白这些,却把问题反问绅士“我只问,舅父应不应当知道这种人类可羞的事情?”

    这中年男子,心中想就“人类可羞的事情难道只是这一点?”但他却答得很好“我是也害羞的,因为知道得比你还多。中国的,世界的,都知道一点,不过事情是比害羞还要紧一点的,就是这个是全部经济组织改造问题,而且这也是已经转入国际的问题,不是做慈善事业的赈济可以了事,也不是你们演戏那样,资本家就会如戏上的觉悟与消灭!”

    “若是大家起来说话,不会慢慢的转好吗?”

    “说话,是的!一个文学家,他是在一个感想上可以解决一种问题,一个社会问题研究者,他怎么能单靠发挥一点感想,就算是尽职?”

    “那你是以为感想是空事了。”

    “不是空事。文学或戏剧都不是空事。不过他们只能提出问题,来使多数人注意,别的什么也不能作。并且解决问题也照例不是那多数的群众做得到的。”

    “我顶反对舅父这个话。解决问题是专门人才的事,可是为巩固制度习惯利益而培养成就的专门人材,他们能做出什么为群众打算的事,我可不大相信!”

    “你这怀疑精神建设到什么理由上?”

    “我看舅父就是他们的一个敌人!”

    “你自己呢?”

    这个话使女角萝喑哑了,低下头去害羞了。她想说“我是同志,”但说不出口。这个纯粹小有产阶级的小姐,她沉默了一会,才故意加强调子说“我自然要为他们去牺牲。”绅士听到这个话莞尔而笑了,他说“能够这样子是好的。因为年轻,凡是年轻,一切行为总是可爱的,我并不顽固以为那是糊涂,我承认那个不坏。你怎么样牺牲?是演戏还是别的?”

    做着任性的样子,她说“我觉得什么是为他们有益,我就去做那种事。”

    “演戏也不错。”

    “是呀,我要演许多戏,我相信好戏都能变成一种力量,放到年青人心上去,掀动那些软弱的血同软弱的灵魂。”

    绅士想:“这力量不是戏剧,是你的青春。”

    女角萝不说什么了,也想:“一个顽固的人,是常常用似是而非的理智保护自己安全的。”但是,另外又不得不想到“舅父是对的,人到中年了,理智透明,在任何情形下总能有更好的解释为自己生活辩护。”

    议论上虽然如其他时节一样,还是舅父胜利,表面上,则仍然是舅父到后表示了投降,说了一些文学改造思想的乐观的话象哄小孩子,于是舅父办公去了。绅士走后,女角萝重新拿起画报来看了一会,觉得无聊,想到一个熟人家去找一个女友,正想去打一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去,到话机边时,铃子却急剧的响了。

    拿了耳机问“找谁?”

    “”在那一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你找谁?这是吴宅。是的,是吴宅。是的,我就是萝!”

    “”那边的人说了许久许久。

    “我要到别处去。”

    “”“也好,我就等你。”

    “”“怎么,为什么又不来了?”

    “”“我说也好,难道就说错了吗?”

    “”“不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你不欢喜来我也不勉强你。天气使你脾气坏得很,你莫非发烧了。昨天睡得不好吗?今天不上课,士平先生也不在学校了么?我本来还想来找你同士平先生,到我这里来吃中饭,既然生了气,就不要来也好。你不看到报纸么?我这里才怎么,生谁的气?好,我听得出你意思,算了吧。”

    象是生了气,不愿再听那一边传来的话,拍的把耳机挂上,过一刻,忽然又把它拿到手上,听了一会,线已经断了,就重新挂上,痴痴的站立到电话旁有好一会。

    想到了什么事情,忽然又发笑了,仍然走到原有一个地位上坐下,还仍然打算到那种事情,本来预备为另外一个打电话,这时又不想出门了。走到窗子边去望屯外面那片小小的草地,时间是五月初旬,草地四角的玉兰花早过去了,白丁香也过去了。一株怯弱瘦长的石榴,挤在墙角,在树尖一个枝子上缀上了一朵红花,另外夹墙的十姊妹花,零零落落的还有一些残余没有谢荆在窗边,有四盆天竹,新从花圃买来的,一个用人正在重新搬移位置。时间还只八点钟,因为外面早上太阳似乎尚不过烈,萝便走出到草坪去看用人做事情。

    太阳虽已经出了好一会,早上的草地还带些湿气。有些地方草上露珠还闪着五色的光,一个白燕之类的小雀,挂在用人所住那小屋里啾啾唧唧的叫着。远远的什么地方,也听到一个雀子的声音。

    在草地上走了一会儿的萝,想到还是要打一个电话,就在草地上叫喊正在二楼揩抹窗户的娘姨,为叫五八八四,xx学校,陈白先生说话。娘姨不到一会儿就站到那门口边了,说得是北方口音。

    “陈先生出门啦。”

    “再叫张公馆,找四小姐,说我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到我这里来。我是无事可作的,若是她在家,或者我到她那儿去。”

    因为电话接通了,说是就可以去,萝走到楼上卧室去换鞋子,把鞋子换过后,拿了皮夹子,正想出门,到了楼下客厅,就听到娘姨在后门同一个人说话,声音很熟。娘姨拿了名片进来,知道是陈白了,说请进来,一会儿这美貌男子就来到客厅中了。

    他们没有握手,没有说话,等娘姨去拿取烟茶时,两人对望着,陈白就笑说“生我的气!”

    萝也笑了“是谁生气?我是”

    “早上特别美了一点,”这男子这样估计到对面的萝,本来已经坐下了,就重新站起来,想走到萝身边去,娘姨却推了小小有轮子的长方茶几在那门边出现了。陈白就做着要报看的样子,拿了报重新到自己位置上去,望着萝笑。

    今天的陈白是一切极其体面的。薄佛兰绒洋服作浅灰颜色,脸上画着青春的符号,站起身时矫矫不群,坐下去时又有一种特殊动人风度。望到陈白的萝,心里为一些事所牵制,有一点纠纷不清。她要娘姨再叫一次电话,叫张公馆找四小姐说话,娘姨还不明白是为什么意思,萝就自己走到客厅后面去了。陈白听到电话中的言语,知道她要出去,又听到说有客来到不去了,就把刚才在路上时所过虑到的一切问题放下了。等到萝回来时,他就用一种不大诚实也不完全虚伪的态度同萝说:“既然约好了别人,我们就一同出门也好,为什么又告别人不去?”

    “你这话是多说的。”

    “我是实在这样想的。”

    “你来了,我去做什么?”这样说过话的萝,望到陈白脸上有一种光辉,她明白这男子如何得到了刚才一句话,培养到他自信,心中就想“你用说谎把自己变成有礼貌懂事,又听着别人的谎话快乐起来,真是聪明不凡。”

    陈白说“我只怕你生气,所以赶来认罪。”把话说着,心里只想“这一定不好生气了”

    象是看得清楚陈白的不诚实处,萝说“认罪,或者认错,是男子的—”“是男子的虚伪处,但毫无可疑的是任何女子都用得着它。女子没有这个,生存就多悲愤,具歇斯迭里亚病状,”这个话虽在陈白口中,却并没有说出。他只说“这是男子很经过一些计划找出唯一的武器!”

    萝不承认的做了一个娇笑。她说出了她要说的话。“这是男子的谦卑,因为谦卑是男子对女人唯一的最好的手段。”

    “好象是那样的,但如象你这样人就不顶用了。”

    “我不是那种浅薄的人,用得着男子的谦卑,作为生活的食粮。”

    “为什么你就在别人说出口以前,先对自己来作一个不公平的估价?我想说,出你不会受这种抚熨,因为你是不平凡的。但你却声明,说自己不是浅薄的人,你这一声明,我倒为难了。”

    “为难吗?我看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至于为难。”这也是嘲笑也是实情,意思反面是“只有一个女子,她的柔情,要顾全一切,才会为难。”陈白是明白这意义的。因为这是对于他的间接的一句奖语,身为男子的他,应在女子面前稍稍谦虚一点,才合乎身分,他就选择那最恰当的话语说下去。

    他说了,她又照样打算着说下去,说话的态度,比昨晚上演戏时稍稍不同了一点。两人都觉得因这言语,带入一个新的境界里去了。

    两个人今天客气了一点,是因为两人皆很清楚,若不虚伪,这昨晚上友谊的裂痕就补不来了。两人到后看看,都明白是平安了,就都放了心,再谈下去,谈到一切的事情,谈到文学,谈到老年与少年。谈到演戏,就拿了当天时报画报作为主题,继续说了大半天,因为两人的相都登载到上面。

    到后陈白走了,萝觉得今天比往天幸福了许多。又觉得这是空的,且觉得自己仍然还在演戏。天气有点闷热,人才会有这样许多空想,为了禁止这情感的扩张,她弹了一会钢琴,看了一会书,又为一个北京朋友写了一封信。

    舅父回家午饭时,带了士平先生一块儿回来。士平先生一见到萝就问“看到报上的报道没有?”

    “岂止看到,看到还要生气!”

    “这是为什么?”

    “太说谎得太可笑了。”

    “一个记者说谎是法律许可的。并且说到你的成绩,也是大家公认的。”

    “我知道,这因为我是女子,那些男子对女人的话,除了赞美我不明白还有什么别的可说?”

    “但也不一定,x也那么美,却被人骂过。”

    “那一定是她使男子失了望。”

    “你难道有过相反情形么?”

    “对我这样称扬,总是有一点不好用意。”

    “自己虚心!”

    “为什么是虚心呢?因为我是女子,我知道男子对于女子所感到的意味!”

    “就是这点理由吗,那是不够!”

    士平先生今天来,也象要挑战了,萝就用着奇怪神气瞅到这瘦长子导演不说话,心中想道“别的理由我还不曾见到。”但她不想说下去了,因为话一说到这些上面,又成为空词的固执,而且自己也显然要失败了。

    舅父是不说话的。等到看看萝不说话时,就同士平先生谈近来的政治纠纷,这一点萝是没有分的。但一个是舅父,一个是那么相熟的长辈,她的口还不至于十分疲倦,她就搀进去发挥了许多意见,都是不大有根据却又大胆而聪明的意见,使士平先生同舅父两人都望到她笑。她并没有因为这点理由就不说话,她要说的都说到了。她嘲笑一切做官作吏的人,轻视一切政客,辱骂一切权势,她非常认真的指摘到她所知道所见到的一部分社会情形。她痛恨战争,用了许多动人的字句,增加到她说这个问题时的助力。她知道一切并不多,但说到的却并不少。

    她的行为是带一点儿任性的,这种情形若只单是同士平先生在一块却不会发生,因为要客气一点。这时没有人同她作一种辩驳,她的话题越说越使自己兴奋,舅父的长者风度,更恼到这小小灵魂。

    “舅父,你以为怎么样?”

    “我以为你是对的。说的话很动听,理由也好,我赞成你。”

    “这是你把我当小孩子说的话。”

    “我当真赞成!即或你自己以为是一个大人,我是也不反对的。”

    “我不要你赞成!你是同我永远不同意的,我看得很清白。”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问问士平先生,是不是这样?我说话,你以为我是为统治者张目,我沉默了,你又以为我在轻视你。不过我实在同你说,你知道的是太少了一点。你只知道罪恶的实况,却并不知道成立这罪恶的原因。你的意见都是根据你自己一点体会而来的,你站到另一个观点上去时,你恐怕还没有轻易象舅父那样承认你自己的主张!”

    “你这是说我完全胡闹!”

    “不是胡闹,是年轻,太纯洁,太”“一定是说太单纯。我懂到舅父要说的话。你不说我也懂得到。你说了,用的是别的字言,我也仍然听得这个意思。舅父,我不同你争持,我走了。”

    她实在是说够了,装做生气样子,离开了客厅,却并不离开这个温暖的小巢,她上到楼上自己卧室里去了,要到把午饭摆好时,才下楼来吃饭。

    两个中年人在萝上楼以后,就谈到这女孩子一切将来的问题。绅士只稍稍知道一点在演戏中同陈白两人要好的情形,却不十分完全知道那内容。士平把他们关系以及平时争持爱好完全说及后,听了这个消息的绅士,摇了一下那个尊贵的头。

    “这一定是有趣的。这孩子早上还才说到我老了,不行了,要重新年青才是,那么,我也来学年青人糊涂天真的恋爱,就算做人么?这个小小脑子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得这样多见解,她在努力使我年青这一点上,真还同我争吵了好一会。哈哈,这个时代是有趣味的时代,有这样女子!士平,我们是赶不上这时代了。”

    这导演听到说“我们”心里有点不服,纠正似的说“为什么这样说我们?若是要赶,没有追不上的!”

    “那你就追上去,我祝福老友一切一切的”“我可是不能为你的原故才显英雄本色。”

    “就算是为了你的老友也不坏。”

    “你看吧。”

    “我等着,我还很想知道那方向。”

    “慢慢的自然会知道。”

    到后两人忘形的笑着,因为这笑声,使在楼上的萝又下楼来了。

    “说什么?我听到你们笑!”萝向士平先生望着,却要舅父回答。

    绅士就说“不是笑,是吵着。”

    “我以为年青人同年老人才会有所争持。”

    “当真的争持,只有两个同样年龄的人才会有。”

    “舅父的话实又含得有这样意思,就是凡事在我面前没有讨论价值。”

    “我不是也同你争辩过问题么?”

    “那是舅父先一句话又说错了。”

    绅士把眉毛一扬,做出一个诙谐样子,且略把舌头伸出了一下“嘿,你真厉害。这说话本领可不小,舅父此后真要退避逃遁了。”

    萝见到这情形,放肆的笑了,她仿佛完全胜利了,舅父的神气使她感觉快乐。她为了表示在士平先生面前的谦卑态度,才说“那因为舅父,我才学得了这样放肆,也因为是士平先生,我才学得了这样口才。”

    士平先生笑着把手摇动,也有点儿滑稽,他说“我是不会使你学到同家庭作战的,老朋友他信得过我。”

    绅士说“我相信士平告她一定是另外一些的,就是告给她打我。”

    说过这笑话,接着就一面按桌上的叫人铃,一面喊人把饭摆出来,且望到士平先生那瘦瘦的马脸,觉得老朋友非常有趣。

    吃过饭,绅士问士平先生,怎么过这个下午。没有什么可说的,士平先生意思,若果是主人不赶客,就留到这里不动。绅士问萝要不要出去,萝说天气热不想出去,不让士平先生走去,留他在这里谈戏剧问题也好。

    “我可要办公去了,你不要出去,士平不要走,我回来三个人再过兆丰花园去玩玩。”

    “舅父你办公去,仍然坐到你那写字台边做半天事好了,士平先生不会告我怎么样反对你的,请你放心。”

    “我倒不怎么不放心。我预备敌你们两个!”

    这绅士,到时就又机器一样的坐了自己小牛牌小汽车走了。看到舅父走后,站到廊下的萝,才叹了一口气,走回客厅里来。他为这绅士的准确守时,象这样叹息机会太多了。她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忧郁,当到舅父面前时,还可象一个小孩子一样,肆无忌惮的来同舅父有所争持,但另一时却想到舅父是寂寞的人了。

    当夜里,那绅士正在三楼小书房吃烟时,萝来了。萝与舅父谈话,说到士平先生。舅父问她和士平先生说了些什么话。萝说:“他似乎也很寂寞,这个人今天同我说到许多的话。”

    舅父听到这个微微的吃了点惊,象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有所憬悟,稍过了一会,忽然问萝:“我听说那个陈白爱你,你是不是也爱他?”

    “舅父为什么要问这个?”

    “这是我关心你的事,难道这些事就不能让舅父知道吗?”

    “舅父自然得知道的,只是问得不好。应当说,你们爱到怎么样了呢?因为舅父是原本知道这件事情的。”

    “就照你这样问,同我说说也好。我愿意明白你在你自己这件事情上,有了些什么好计划。我还不大同你谈到这些事,你说你的见解给舅父听!”

    “他愿意我嫁他。”

    “这没有什么不合理。”

    “可是这是他的意见,这个人爱我是为了他自己。”

    “这也是自然的事!”

    “自然,爱都应当为自己,可是,我看他却为虚荣才爱我!”

    “”舅父要说什么,似乎认为不说还好,所以又咽下去了。

    萝心想“舅父对这件事总是奇怪,因为他不明白年青男子,更不明白年青女人。”

    舅父忽然又说“萝,你愿不愿意嫁他?”

    “这样爱我的人我还不愿意吗?”

    “我听人说你同陈白很要好,虽然这是个人的私事,我不应当搀加多少意见,不过我多知道一点,是很高兴的,所以我要你告诉我。”

    “舅父,现在我让你知道了吧,我不会同陈白结婚,因为好象大家都爱我。”

    “你若是爱陈白,那么大家爱你,这一点理由也不会使你拒绝结婚,因为大家爱你决不是拒绝另一个人的理由!”

    “舅父,我倒以为这是唯一理由。我应当让每个人都可以在我身上有一种不相当的欲望,都不缺少一点野心,因这样大家才能努力使世界变好一点。”

    “怪思想!”

    “一点都不奇怪!我不能尽一个为虚荣而爱我的人把我占有,因为我是人,我应当为多数而生存,不能成为独自一个人供养与快乐的东西!”

    “我不同你说了,你学的是诡辩。恐怕你是会在这诡辩上吃亏的。自然你也可以用这个,把自己永远安置在顺利情形中,可是我真奇怪你为什么会这样打算。”

    “我说我爱陈白,舅父一定就快乐了,也原谅我诡辩了。

    我知道,陈白是那么使年老人欢喜,又如何使年青人佩服的,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戏子!他演戏太多,又天生一个动人的相貌,所以许多有女儿的,为了自私计算,总愿意自己做这人的亲戚。女人呢,又极容易为陈白的外貌所诱,没有不愿意可是我不欢喜他,我太明白这个男子了。他爱我的方法用错了,他以为女人全是那么愚蠢。”

    “你的议论太多了。”

    “因为在舅父面前,我学习一切。”

    “可是舅父是沉默的。”

    “是!是!虽然沉默,舅父是比别人能够听我的道理的。”

    “唉,你的道理真多,今天舅父也听够了,你去了吧。”

    走到门边,萝忽然又回身转来,站到门边不动了。

    “为什么?”

    “舅父,我告你,若是士平先生问到我爱谁,你说我爱陈白。”

    舅父笑了起来“我不懂这意思!说明白点,你先不是说过,不能让一人独占吗?为什么又使一些人知道你是被人独占?”

    “我要舅父这样说总不会错。”说完,走去了。

    听到匆匆的下楼梯脚步的声音,绅士想起来了“士平先生一定要学年青人做呆事,为这有纤细神经的少女隐约觉到了。”这想象使绅士生出了一点忧愁,然而当计算到这里时,他却笑了又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