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记川 > 第六章

第六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他一定藏了些什么。默默观察着郁垒的凤舞,在出发往西寻找记川的这些日子来,她发现,他们愈是往西行,郁垒也就愈沉默,直到抵达西边的关门前,以为郁垒会停在边关这座小城,是为了打点他们出了大漠后的粮食,但在进了城后,他却只是待在客栈里,并没有出门采买的打算,脖常呆坐在房里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直至这夜夜深雪静,凛烈的霜雪和刺骨的北风都沉睡了,他才在燃烧得盛灿的火盆前抬起头来,替同样没睡的她细心添加了御寒的衣物后,拉着她来到厢房的门扉前。

    “我们要做什么?”陪他在门前等待了许久,但他却没什么动静,凤舞终于禁不住率先打破沉默。

    他深吸一口气“先陪我到个老地方去。”

    “谁的?”

    “你的,也是我的。”他牵起她的手,与她一同跨进门扉里。仅只一门之隔,霜雪缤飞的寒夜,出现在她两脚抵地的那一刻,冷风迎面袭来,自温暖室内突来到此地的她,不适地抖了抖双肩,双手将身上的衣物更拉紧了些。

    然而就在她将自己打点妥帖后,抬首在幽暗的夜色里望去,她发现他们处在一座小丘的坡边,在丘顶,有棵叶落尽净的银杏老树,它那盛满了厚重冰雪的枝桠,在风中颤颤摇动。

    一阵更冷的寒意,不受控地自她的心底幽幽窜起,冷得她忍不住颤抖起来,脚下的步伐每朝前走一步,而更大的恐惧,则拉扯着她往后退一步,一进一退间,她的娇容变得无比苍白。

    “凤舞?”一径看着丘顶上方那棵银杏树的郁垒,在回过头来时吓了一跳。

    小脸上泪水成行的凤舞,抖索着身子,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他好不忍。

    “怎么了?”他忙将浑身冰冷的她拉过来“是哪疼或哪不舒服吗?”

    “不知道”她以袖拭着泪,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如此含悲欲泪。“眼泪就这样不听使唤掉下来了”

    郁垒的眼眸掩上了一层黯然,他思索了许久,总算是逼自己破釜沉舟。

    他的声音几乎被吹散在风雪里“当年,我将你葬在这。”

    忙着拭泪的凤舞赫然抬首,怔怔地看着他在黑暗中看不清的脸庞。

    “千年来,我常来这看你。”他边说边走上丘顶,来到树下的一座小坟前弯下腰,伸手抚去堆积在碑上的厚雪。

    遭到猛烈撼动的心弦,在凤舞心中造成极大的骤响,袅袅余音,令怔愕的她几乎听不清他方才所说的话。

    先是抗拒、不信,但郁垒脸上的伤心是那么分明,令她无处可躲可逃,令她只能措手不及地接受事实,她不停抖索着身子,踩着艰辛的步伐,一步步走上前,愈是往前,慌乱无章的心音愈是壮大,就在她认为她再也无法负荷时,她看见了树下那座小小的坟。

    模糊的光彩蒙去了她的视线。

    翠绿的枝叶,在灿灿的阳光下招展着,一名扎着望仙髻的女孩,合着长长的眼睫躺在树下酣然入梦。

    黄叶叶落翩翩,穿上黄绸裙的小小少女,正在如雪的落叶间,快乐地旋舞漾出银铃似的笑音。

    叶落秋尽,落了一地的黄叶间,神色伤悲憔悴的郁垒,正蹲跪在一座碑前,抚碑喃喃地在对它说些什么。更多片段的光景流曳过她的眼前,但太快、太急,她捉不住,耳边阵阵繁啸的音律刺耳得让她忍不住想掩住耳,阻止那份庞大的心痛来袭。“千年前,我是你所住之地的门神,嗡帳─”站在碑前的郁垒沉沉地开口,语未竟,她已一骨碌地扑至他的身后。

    “别说了!”她紧紧将他搂住,想搂住这看来是如此伤心的背影,想搂住他一直藏着不说出口的心痛。

    “你不是很想知道往事?”他转过身,捧起她窝在怀中不肯抬起的小脸。

    凤舞凝望着他,对他点了点头,又忙不迭地摇首。

    现在的她,不想知道此刻他们两人之外的一切往事,她不愿去想象,他有多么缅怀当年他是如何与她相爱,她更不愿去想象,当年,他是带着何种心情将她埋葬。

    他的指尖轻抚过她的额际“来到这里后,有没有记起些什么?”

    有,但她不想说。在她所看见的那些光景里,她不知那是不是她残存的回忆,在那一片片流逝得太快的光景中,有繁华绮丽的宫楼殿宇,有月光下相拥的恋景,有他,也有她,还有他们两人在烛火下相依相偎的景况,可是那一幅幅看来像是快乐的画面,却让她忍不住觉得鼻酸,尤其在后来流光片影里的那座墓碑出现后,她更是闭上眼不忍去看。

    她央求地摇着他的手臂“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郁垒低首瞧了她逃避的模样一会“好,咱们再到另一个地方。”

    这一回,没有门扇可提供信道,于是郁垒让她骑坐在伴月的身上,在枯树上伸指轻点,为他们开了一道门,进去后,数之不尽的种种风景,在他们面前摊展了开来。

    在这条往西的路上,他们走过呜咽山、叹息河、汲泪坡,走过奈何峰的此峰与彼峰,愈是往西,景色也就愈改观,原本漫天的风雪褪去了,替换上的,是一眼无法望尽的黄沙大漠。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开口,一路上,唯有风沙寂寥为伴,滚滚黄沙在眼前的风势中一再翻腾着。再走了一阵,雪尽浓云散去,月儿破云而出,月色皎好清映如水,在明媚的月光下,她在大漠中发现了条在月下闪闪发光的大河,此河河面虽广,但河水甚少,河底玉石般洁白的大石因此暴露了出来。

    一路上载着她逐云跨岭,疾速奔驰的伴月脚步停了下来,缓缓停在大河河畔。

    “这是”在郁垒将她扶下时,她不解地指着眼前正在浅浅吟唱着清亮川歌的河川。

    “记川。”他拂去她面上的风沙,转首看向月下如镜的河水“同时,它也是忘川。”

    凤舞呆立在原地,所有细细在心中勾纺的那些疑惑,此刻如同一匹已织好的绸,摊放在她的眼前,让她看清了她之前一直藏放在心底,怎么也理不清的问题。“你分明能很快地带我来这,但你却不这么做,反而拉着我四处游走?”原本就知他有神法的她,不懂他为何要带着她一个城镇走过一个城镇,而在今晚见识过他的神法后,她不得不怀疑他之前那么做的原因。

    “因为”他侧过首,光影阴暗了他半片面庞。“我不想太快来到这里。”

    “为什么?”

    炯炯的双目直视着她“会刻意拖那么久,是因我想知道,就算没有前世的记忆,你会不会再次爱上我。”

    没来由的怒火,在凤舞的眼中幽然焚起。

    他,在试她?

    他在试生前死后的她对他的爱够不够坚贞,他在试就算她没了那些回忆,现今的她是否还能如昔地爱上他?

    但他怎可以对她抱着怀疑的心态?这些日子来,她的一言一行,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她又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若不是因为是他,她又怎会与他走在一道、住在一檐、共有更多亲昵的举措?他也未免对他自己以及对她太没信心了。

    她忿忿地问:“找到你想知道的答案了吗?”

    “找是找到了,但,我不能确定。”目前的他,实在是无法确定她究竟是爱上他所说的一切,纯粹因他是她生前的恋人而接受他,抑或是因为他是她在人间唯一能仰赖的人,故而不对他设防。

    他只是个神,不似凡人能斤斤计较地将每件事物都分得清清楚楚,他这初对人类敞开胸怀放手去爱的神,分不清依赖和爱情之间的界限在哪,更因此而感到害怕。他怕,他只是她目前能仰赖依附的浮木,是她认为可携手为伴的对象,而不是他想望中那浓情交织的爱侣,他更害怕的是,当她找到了记川,并将它喝下时,她又将如何面对他。

    因此他一直拖,也一直找。拖延他俩的时间,好看它能否织就出一段不下于旧恋的新恋情。在这段时间内,他不断找着的是,探测她的心是否还似千年前一样,安静地栖身在他的身边。

    见她闷不吭声,郁垒指着身后发出诱人波光的河面。

    “如何,要喝吗?”

    到底该不该喝?这问题她在见着那棵银杏树后,她早有了答案。

    凤舞踩着小小的步伐走向他,每往前一步,他便益发紧张一分,直至她再也受不了他脸上那既忧心又伤心的神情,她干脆快步冲向他,一把勾下他的颈子,给他一记让他吃惊的响吻。

    缠着他不放的红唇轻咬着他的下唇,在他吃痛地想往后撤时,她更奋力攀住他颀长的身子,拉低他用力吻上他的眼眉,用力吻去他的不安,和他的怀疑。

    “怎么了?”终于被放开而能喘息片刻的郁垒,无法了解地看着她兀自闷愤的小脸。

    “我不喝了!”她扑进他的怀里把他拥得死紧。“不喝了!”

    他的惊讶远比她想象中的大“为什么?”

    “如果我的过去让你那么伤心,那我就不要想起它,我不要你伤心。”她闷闷地在他胸前说着“为了你,我可以当个没有过去的女人,为了你,我可以一无所有的重新开始,你比那些我不知道的过去更重要!”

    被她拥着的郁垒,听了她的话后,感觉她像大漠里的风沙,正用情意缓缓地侵蚀着他,一点一滴将他掩覆在这片她所造成的流沙里。喉际的哽咽,令他出声有些困难“你担心的是我?”

    “我只有你啊,不担心你,担心谁?”她在他胸前捶了一拳,怪他的不解风情。“你就一定要我把它说出来才算数是不?”

    “只有我?”喜悦充满脑际的郁垒,不太确定地问。

    还问?再捶他一记。

    他切切地捧起她的脸庞,与她眼眉相对“真的?”

    不打算让他继续质疑下去的凤舞,以最直接的行动来证明她的心意,而行动的方式就是猛力拉下他的头,把他吻得天旋地转喔,这招还是自他身上学来的。

    但这记由她主控的长吻,很快就走了样,被他绵密的柔情取代后,它变得轻拈慢挑,在这之中,所存着的不是情欲或是其它,而是她的一片真心。

    被他拖着而始终无法抽身离开这记吻的凤舞,在他总算是稍稍餍足后,气喘吁吁地瞪着他。

    “这样够不够证明?”要是他还要再来一回的话,姑娘她可不行了。

    “够了。”郁垒俯下身将她搂紧,不让她看见他眼底浮动的泪光。“很够了”

    傲然独立的寒梅,展瓣绽放的那一瞬间,隆冬深沉的步伐,在天地间乍响了起来,仔细侧耳聆听,一层又一层埋覆林木树梢间的飞雪,因积雪过多,在林间的某处重重落下。

    手中拎着数枝方采来的红梅,郁垒印在雪地上的步子轻浅似无,跟在他身旁的伴月,身子的颜色已与雪色融成一色,若不是牠那对金色的眸子,还真教人看不出山林雪地里有牠的存在。

    自大漠西处来到这座渺无人烟的山林,算算也有月余了,目前他是打算在隆冬过后,再到他处寻觅将来他与凤舞共有的新居所,因此今年冬季,他们俩得在这座深山里暂时过着山野生活。

    返家的脚步忽地止住,两眼直视前方的郁垒没有回首,只是低声在嘴边哼了哼。

    “真有耐性。”那个自他们去寻记川起,就一路跟在他们后头的申屠令,竟到现在还在跟,没想到上次在山魈那里让伴月咬了他一回,他居然还学不乖。

    苞在他身旁的伴月也发觉申屠令的存在了,牠仰首望了望郁垒。

    他低声吩咐“打发掉他。”以他的神力而言,是无法彻底除去那只道行高深的魔,但若只是想将申屠令逐走,倒也还绰绰有余。眨眼瞬间,脚边的伴月已然不在,原地只留下浅淡的四个印子。

    放任伴月去狩猎后,郁垒拿起手中的红梅嗅了嗅,清淡疏雅的香气随即在他的鼻梢蔓开来,他抬首远望,在林间深处,有座规模不小的宅子。

    此时在生了火,四下暖气通融的宅子里,位在书房的凤舞,正两手环着胸,瞪看着一幅幅挂在墙上,全部只存背景,但主题却空白的画作。

    她再低看向案上那幅刚画好,笔墨还未干的黄莺图,而后,她叹了口气。

    拜托拜托,这回墨迹可千万要在郁垒回来前干透,不然她要是来不及收画,而他老兄却回来了

    “怎么不把眼添上?”突然出现在书房里的郁垒,边看着发呆的她边伸手取来案上的笔。“等等”心底的请求都还没说完的凤舞,忙不迭地想阻止他再次为画中的黄莺点上双眼。

    但这回,她的动作还是慢了点。“你想说什么?”已经为她代劳,将画中黄莺双眼点上的郁垒,偏着头看向一脸无奈的她。

    经郁垒“神”来一笔轻点后,原本栖停在画中枝桠上的美丽黄莺,随即有了生命,在画中振了振双翅,轻巧地飞出画中往房里没关紧的窗扇飞出去。

    “我想说”目送黄莺远逸后,凤舞边摇头边叹气“再这样下去,我的画会永远卖不出去的。”每次被他这么多个两笔后,她辛苦了大半天所画的东西,就统统只剩下点缀的背景,要是他这个多事的习惯不改她还是认命画山水画好了。

    “你还是想下山卖画?”郁垒不是滋味地问。

    “嗯。”画就是绘来让人欣赏的,而且所卖的钱,也能让他们多出一小笔的收入。

    一想到那些见过她的画,就马上端来大把银子苦苦求她再多画一些的人们,郁垒愈想愈反感,而更令他厌恶的是,那些自喻为评鉴家,身上却都是铜臭味的老翁们,每回去找她买画,个个都用垂涎的眼神看着她便罢了,修养差一截的,甚至还明目张胆的想占她便宜。

    他烦躁地挥挥手,脸上明明白白写明了,他根本就不赞成她再下山去拋头露脸。

    “有我在,咱们饿不死的。”身为神仙,要图个温饱还不容易?就算他不使用神法,光是他拥有的一身医术,只要随意找座城镇落脚开间医馆,也够他们一辈子吃喝不尽了。

    “我知道你没什么办不到的事,但”不知他到底在别扭些什么的凤舞,挫折地坐在一旁温暖的炕上。

    “但?”他先是将手边的红梅插在书案上的瓶里,边问边脱下沾了雪的外衣来到她身边。

    她仰起小脸“我不想当个无用之人。”

    她不知生前她是以何为生的,但在她来到人间的这些日子来,她已习惯了自立为生的生活方式,现下突然要她去依靠一个人,虽说没什么不好,但,她就是觉得日子空闲得好可怕。

    也脱鞋上榻的郁垒,坐至她的身旁盯审着她沮丧的小脸许久,他忽地执起她的柔荑。

    “咱们成亲吧。”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成亲?”怎么说着说着,他就突然转到那么远去了?

    他微微侧首,带笑地睨着她。

    “不想吗?”成亲后,她若是不想隐居,他可开间医馆,并在馆内弄个房供她卖画,如此一来,夫唱妇随,他更可名正言顺的吓阻那些对她别有居心的男人。

    凤舞撇撇小嘴“可以考虑一会吗?”

    “不行。”他嘴边的笑意更坏了,握住她的大掌也随即收紧,将她给拖至怀里。“那还问我?”跌进他怀中的她,半真半假地对他板着脸。

    他附在她耳畔低语,并啄她一记“只是让你挣扎一下罢了。”

    她怕痒地缩着肩,但食髓知味的他,吻势非但没有中断的迹象,反而还移师至她的颈间,半啃半咬起她来。

    “你不是说采完梅后就要下山去买点柴火吗?”她连忙推着他“趁天未黑前快去,顺道帮我买点彩料和绘纸回来。”

    他慢吞吞地自她胸前抬起头,一手勾着她的衣领“这是不是代表你愿意嫁我?”

    “你快出门去啦!”阻止整件衣衫都被他拉下的凤舞,红着小脸推他下榻。

    在她唇上再捞到一个小吻后,郁垒这才满意地下榻穿鞋,拿来避雪的外衣后,朝她点点头。“别忘了我的提议。”他可是不接受拒绝的。

    “知道了,去吧。”她也下了榻,送他送至外头的门口。

    在他走后,再也掩饰不了脸上飞扬的笑意,以及心头满溢的那份幸福感,她伸手掩上大门,像只欢愉的鸟儿般,脚步轻快地踱回书房,再次在书案上取来新的绘纸,打算画对戏水鸳鸯。

    但她才描了个大略的草图,家宅门前的铜环遭人轻叩了两下。

    凤舞狐疑地扬起眉。算算时间,出门不久的郁垒应当才走不远而已,而且郁垒素来都是随时随地出现,不怎么用大门的,但若来者不是郁垒,会是谁?谁会在这种天候下来到深山里?

    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走出书房来到大门前,将门扉开了道细缝。一张苍老和善的笑脸在缝中出现。“姑娘,买面镜子吧?”身披着厚雪的卖镜镜贩,背着一个木箱站在门前,猜她关上门地伸出一脚卡在门缝里。为什么在这种大雪日里,会有人到深山野岭来卖镜?

    满腹狐疑的凤舞,在无法合上大门之际,颇为不愿地敞开门让他进屋避雪。他一进宅内,马上将所背的木箱放下,打开箱子取出一面又一面制工瑰丽的铜镜。“你瞧瞧,这全都是匠工独具、造形独一无二的美镜。”

    “你”凤舞的注意力不在那些铜镜上,而是在这个看来完全陌生,但又有点熟识的老者身上。

    “嗯?”他扬起白花花的长眉,陪笑地捧着镜子。

    她试着投石问路“你该不会是上回那个算命的吧?”他就算是想换个模样来骗她,怎么不顺道把眉上那颗醒目的痣一块变去?

    老者当下笑脸一收,苍老的声音也不再,站直了原本微微驼着的背脊,两手扠着腰瞪向她。

    他气结地问:“这样你都看得出来?”为什么骗其它人都无往不利,独独这个女人总是不上当呢?

    “跟着我!你到底是想做什么?”凤舞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

    “找乐子。”换回真面目的申屠令,大剌剌地朝她漾着笑。

    她柳眉高挑“什么乐子?”

    “喜怒哀乐那方面的乐子。”在这女人身上,有太多能吸引他前来的爱恨嗔痴,若是能吃上她一顿,再把她腹中不知是谁赠的佛心舍利取出吃下,相信他定能相当餍足的。

    发觉他的眼神愈变愈可怕,并开始朝她一步步逼近,这时,门外一道金光引去了她的目光,在安下心之余,也让她亮出胜利的笑容。

    她朝他身后正准备把他吃下腹的伴月吩咐“伴月,你若觉得他不怀好意,那就吃了他吧,我不介意的。”

    “什么?”一径想着该怎么吃掉她的申屠令,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已经来到他的后头。伴月不给他回头的机会,四脚猛然一跃,张大了口便将他整颗人头给牢牢噬咬在口里。但下一刻,伴月又忙不迭地将整个身躯化为颗颗细沙的申屠令,自口中给吐出来,不放弃地看了四下一会儿,随即又追出外头。“果然不是人”看呆的凤舞,喃喃对地上散了一地的细沙说着。

    反射着外头雪色光影的铜镜,将道道灿目的白光映在她的脸上,她不适地病白叛郏紫律碜邮帐捌鹕晖懒罡樵诘厣侠床患按叩耐?当她的指尖触及最后一面未收的花鸟镜时,异样的感觉,自她的指尖传来,她捧起铜镜,发觉镜面甚是模糊,她随意以袖拭了拭,在原本不明的镜中,却清晰地出现了一幕幕画面。

    那是座富丽堂皇的宫廷大殿,在殿上高处的鸾座上,有个面孔模糊,头簪着唯有皇后才能簪的十二金簪的女子,正坐在殿上低首看着朝她跪拜的众人。

    凤舞忍不住把脸更凑近镜面,想将镜中女子的容颜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就在她靠近后,那位女子随即在近距离下出现在铜镜中,让凤舞清清楚楚地与她打了个照面。

    是她。

    是她自己。

    望着面孔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女子,凤舞怔捧着铜镜,才想反手将镜面盖下时,更快地,镜中出现了另一幕景况,让她忘了手边的动作。

    方才那个打扮如皇后的自己,钿落发散,委躺在雪白的地板上,一道紧束着她颈间的白绫,正被两边的兵卫用力拉绞着。手捧铜镜的凤舞,心跳失了序,恐惧地抚上自己的颈间,感觉无法喘息的自己彷佛也正遭受着那莫大的苦痛,却又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的自己,活活遭他们绞死。

    当被绞死的皇后,合上了双目,颊边的凉泪滴落在地板上时,凤舞手中的铜镜当啷坠地,深沉闷重的余音,徘徊在空气中不肯散去。

    下山买完东西返回宅里的郁垒,在进到屋里转身合上大门后,发觉屋内异样的漆黑。

    他霎时紧张起来,以为凤舞是在大雪天里出门去了,抑或是在他不在时出了什么意外。

    “凤舞?”急忙四下找寻他的郁垒,在找至她房内时,听见了自角落传来的微弱应答声。

    “我在这。”

    听见她的声音后,缓缓放心中大石的郁垒,深深吁了口气。

    “怎么不点灯?”他边走边问,注意到她连火盆都没生起火,他连忙掏出怀中的火折子,将摆放在屋内的火盆点燃,再顺道将桌上的烛火给点上。

    瑟缩地坐在屋角的凤舞,在初初燃起因而摇晃不定的焰影下,凝视着朝她走来的他。

    她一开口,便成功地让他止住脚步。

    “我生前是个皇后?”

    今日,她总算明白,为何她老是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口气对人说话,总是不许有外人轻易碰触她,或是对她所说出的命令说个不字,因为素来就只有他人为她弯腰听命,从无人敢拒绝她。

    初来人间时,她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待过这座人间,只因她所见着的一切,全都是市井小民平凡琐碎的生活,而这些,全都是身处在皇家宫苑里没机会见识过的,她的吃食、衣着、与人相处之道,自然也是与寻常百姓格格不入。

    然而她这个在死后,重返人间流落至民间的皇后,从没想过,自己生前竟是落到以那样残酷的结局收场。

    “今日谁来过了?”沉默了许久后,郁垒的目光集中在她搁放在地上的那只铜镜上。

    她轻轻摇首“我不知他是谁,但伴月已经将他打发走了。”

    走至她身畔看了那制工华丽无人能及的铜镜,郁垒随即知道伴月今日的狩猎失败了。那只以玩弄他人为乐的魔下回再见到他时,非找个佛界的人除掉他不可,以免他老是四处兴风作浪。

    “你不问我吗?”声音听来甚是低落的凤舞,怔然地看着他镇定平静的脸庞,他看来,似乎早已经对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有所准备。

    “你想起以前的一切了?”将蹲坐在屋角的她抱起后,郁垒将她放在椅上,并找来一件厚衣披在她冷透的身上。

    “不,想不起来。”像是极为疲惫般,她一手支靠在桌上抚着额“我只是在镜中看见。”

    至今她仍是什么也没忆起来,但她,却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见,只是,没有想起却看见,令她觉得像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感觉是那么地不真实,也那般让她想要抗拒这份凄苦的事实。

    那时,在铜镜里见着了自己生前的死亡景况后,过了很久很久,既惊且惧的她,抖着手再次拾起铜镜,在镜中把她生前的一切都看清楚,把那些与她性命连接着的人们,也都放在心底翻揽一回,而后,用泪水为那些前尘往事洗过一回。

    这份泪,不是为她,而是为了镜中那些与她生前紧密相牵的人,倘若,镜中一切均是真,那么,她则是是

    “也好,迟早都得告诉你。”郁垒在她身旁坐下,拉来她冷冰的小手,用温暖的掌心将它包覆着“想问我什么,就问吧。”

    她看向被摆放在角落里的铜镜,想起在镜中所见流着泪与生前的她道别的那些人。

    “那些因我而死的宫女与太监呢?”虽然她不懂为什么,但为何圣上要杀的不只是她一人,就连她身边的人都要斩草除尽,那些人,他们何其无辜?

    “他们转世了。”

    “真的“”凤舞急切地转首看向他“不是故意安我的心?”

    “我不对你撒谎。”自她的神情看来,郁垒明白,她似乎对自己怀有相当大的自责。

    “我的父兄们呢?”相信当年她会进宫,应当就是他们所安排的,生前她似乎是相当挂念着她的父兄,可惜的是,铜镜并没有让她看见在她死后的事,更不会出声为她解疑。

    “凤氏一族自你死后,再也没出现在朝中。”感觉她的手心都温暖起来了,他放开她,弯下腰拾起火钳,在盆中调整着炭火。

    “太后”镜中的她是这么唤着那个女人的,就不知那个女人后来究竟是如何了。

    郁垒没有抬首“你死后不久,灵妃就除掉她了。”为免对她怀有蒂芥的太后,将会在未央宫内处处与她作对,因此方登上皇后大宝的灵妃,首先斗争肃清的对象,就是太后。

    她蹙着眉“灵妃?”

    “当年与你争宠的妃子。”他淡声地解释着,刻意望火盆不让她看见,他眼底那深沉的恨意。“同时也是嫁罪于你使你枉死,因而登上皇后宝座的女人。”

    温暖的房里很安静,偶尔传来火盆里炭火燃烧的微弱声响,静静聆听着这一切的凤舞,脑际很空洞。她不知道,她该不该对那个害她至死,也害了那么多人的女人怀着仇恨,她甚至对那个女人一点感觉也没有。

    但郁垒却与她不同。

    “我杀了她。”他抬起头,冷着声,眼中的恨意是她从未见过的。“将她拖至你的墓前,杀了她。”

    在迎向他锐利的黑眸时,她深深屏住了气息,没料到他的恨意竟是如此深切,然而她知道,在他恨意的背后,隐藏的是更多无处可泄的伤心,她知道,他是为了谁而这么做。

    她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神界知道这事吗?”他是个神,万一神界知道他犯下杀人一罪

    “那夜,只有嘲风兽见着了我行凶,但嘲风兽并未将这一切告知神界。但我相信,神界对这事早就知情,只是,他们打算对我睁只眼闭只眼。”也许是上头知道,若是不让他寻仇以泄失爱的痛苦,他将会在神界或是人间兴风作浪,而本身具有无比功绩的他,原本在神界就无神敢动他,更何况有神荼在他们面前为他说项,因此,这千年来从无任何神祇前来追究他的罪责。

    听了他的自白后,凤舞不忍地垂下目光,微微的疼,在她的心底蔓延开来。

    他一眼就将她看穿“你认为那些人的死与贬,以及我的所作所为,均是你的错?”

    她自责地问:“不是吗?”非若因她,怎会有这么多人牵连进来?她甚至还害了郁垒。

    “不是。”郁垒坐正身子,清晰明确地告诉她“是我的错。”

    “你的?”

    “我不该离开你回神界,不该任你被拖下皇后之位枉死。”他每说一句,就更责怪自己一分。“你若不死,你就不会把一切责任都推在你身上,你若不死,你就不会为他们伤心难过。”

    “郁垒”她不断摇首,甚想上前掩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说下去。

    “千年来,我一直都很后悔当时我为何要离开你。”他紧紧交握着十指,用力得指节都因此而泛白了。“因此,错在我,不是你。”

    凤舞站起身,不发一言地用力将他拥进怀里,阻止他再自责地多说任何一句。

    以往,她总是不明白他眼底为何会时而流泄着伤心,她找不到他伤怀的由来,也无从去探究。但现在她知情了,也终于明白他在她身边,为何会既痛苦又快乐,一想到他的欢快悲伤全都是为了她,她就为他心疼不已,更舍不得他因她而在爱恨之中,翻腾辗转得走不出来。

    “后悔遇上了我吗?”靠在她的胸前,他凝视着桌上灿灿生辉的烛火。

    “你呢?”她则是望着远处,极力不让眶中的泪水落下来。“等了我千年,你悔吗?”

    “不悔。”他稍稍推开她,仰首看着她明媚的容颜“天上人间,我只要你。只要有你,就够了。”

    她的泪,再也盛载不住,悄悄滴落在他的面颊上。

    为他的痴心,也为庆幸自己在阴间流浪了千年,归来人间后,仍是有个一如千年前爱着她的神祇在等着她,以往,她一直想要记起过去,却不知道,她在无形中早已拥有那么多,她只是没去看,没去留心在她身边的人而已。

    他凝望着她的泪眼许久,而后,执起她的手,在上头印下一吻。

    “知道了过去后,还愿与我成亲吗?”在她知道了那么多之后,她会不会动摇,会不会生悔?她还会用相同的目光看着他吗?

    凤舞将他脸上的那份没把握,全都捕捉进眼底,半晌,她推开他,径自褪下他披在她身上的外衣,再脱下身上的外衫,不发一言地走至床榻边脱鞋上榻,然后将仅剩的衣物全都褪去。

    怔坐在原地的郁垒,张大了眼看着她每一个动作,直至他在她的小脸上,瞧见了开始泛起的红云,他总算是会意过来。

    起身将熟睡在她房门边的伴月赶出去,锁好门后,他走向她,途中在经过花桌时,顺道吹熄了燃烧得美好明亮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