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问花 > 第三章

第三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天王寺,二十年前由东西南三宫娘娘合资兴建,每位在此弘法布道的住持皆出身青云贵冑,即使入了佛皈了依,他们身后的势力范围仍是不脱凡尘,依然在青云中打转。而此寺,寺内遍布特意培植的武僧,将天王寺织成一张武力雄厚的保护网,再加上那些来自于三位娘娘的扶持,若说此寺是集中皇朝后宫势力大成的护国寺院,也不为过。

    在朵湛的眼里看来,这里不啻是他此时最需要的庇荫场所,集中了三位娘娘不分党派的势力后,只要来到此地关上寺门,那么不管站在外头想得知手谕内容的人是谁,不但得卖三位娘娘一个面子,也得在闯进来前先惦惦自已的斤两,是否能避过那群护寺的武僧,只要他不出寺门一步,那么任谁也动不了他。

    阳炎心思百般复杂地站在寺内大雄宝殿,看着朵湛在夜深时分独自在宝殿内徘徊。

    自从今日随着他走出襄王府后,阳炎从没想过他会来这个地方,也猜不出他来此的用意,原本以为他要出家,但他在向住持提出这个要求之后,却迟迟不剃度落发;以为他是下定决心想要来潜心修佛,可他一整日下来,嘴里也没冒出半句佛号过。

    他只是一直走着、走着,不厌其烦地在宝殿的佛前走了无数遍,有时,他会停下来看看佛像的面孔,剑眉紧紧地揪锁着;有时,他会转头看向宝殿外远处的寺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在阳炎的心中,仅只是一日一夜,朵湛就像个脱胎换骨的人,变化之大,令他这个跟随他多年的人也无从捉摸。可是即使摸不清朵湛此刻的心思,他大概也清楚,朵湛的改变是来自于冷天放带来的那道手谕。

    那道手谕里写了什么?朵湛没说。

    今后他将有什么打算?朵湛也没说。

    朵湛停下独行的步伐,抬首看向宝殿殿顶。

    大殿中金塑佛像的光影,透过千盏日夜不灭的烛火,形成一片刺目的金,投射至殿顶,将殿顶上方诸佛菩萨像、护法诸神、各式飞升的仙人绘像映照得清晰。在殿顶正中,有幅九龙沐子图,图中太子被九条蟠龙紧紧圈绕着,在那些龙里,有恶、有善,有毒龙、有慈龙。

    他再低首看着殿中罗列的泥塑五百阿罗汉,将目光停留在十六位在佛灭后,仍然不入涅盘、永住在世的大阿罗汉上,其中降龙罗汉仰望苍夭,子着殿顶的九龙,明暗光影中,降龙罗汉正等待着降伏天上九龙内心中的贪欲恨、愚痴。

    他将是被降的其中一条蟠龙吗?

    不,他不是,他也不甘于被降。

    在今日之前,他真正的世界仍处于一片混沌尚未开天辟地,而今日之后,一切已渐渐尘埃落定,该出发的道路,已在他面前敞开了来正等待着他前进,现在,就只等所有的东风备齐而已。

    殿中灿亮的烛火有些摇曳,阵阵幽风,从四面八方纷涌进来。

    “王爷。”察觉不对劲的阳炎随即来到他的身畔,抽出身上的佩刀将他护在身侧。

    不约而同的,或者该是说他们都在抢时间好赶在第一个来到,十年难碰头一次的冷玉堂、冷天海、冷凤楼、冷沧浪,这些分奉不同皇子的冷家亲信,都在同一刻齐聚在朵湛的面前。

    朵湛丝毫不以为恐,也对他们的必然出现心中早就有数,优闲地点完人数后,他有些好奇地绕高了眉。

    “怎么你们冷家人只到了四个?”能突破外头防线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些冷家人了,只是,在他的估算中,人数似乎还不够。

    “圣上的手谕在哪里?”冷玉堂充耳不问他的问话,两眼直在他的身上来去搜寻。

    他懒懒扬起一笑“在我身上。”

    冷家人互看对方一眼,眨眼瞬间,他们已自各方挪动脚步,准备动手自他的身上抢夺主子所要的东西。

    阳炎随即扬刀抵挡他们前进的步伐,但以一敌众又要护着朵湛,纵使武艺再高,难免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朵湛的身影没有动,淡看着剑花刀影在他的面前飞闪,可是满头大汗的阳炎已是自顾不暇,根本就没办法在这情况下保住他。就在冷凤楼手中的锐剑已经抵达朵湛颈间时,一道来得又快又急的剑气用力将她劈离朵湛数丈之遥,千钧一发地捞回朵湛一条命。

    “你来做什么?”冷凤楼微喘着气,修长的凤目定在姗姗来迟的冷天色身上。

    “奉剌王铁勒之命保住襄王和他身上的手谕!”尽全力从北狄赶来的冷天色,直在心底深深庆幸自已没有晚来一步,不然朵湛的脑袋和身子就要分家了,而他回去北狄后,下一个脑袋分家的人一定是他。

    冷沧浪病跋噶搜郏疤找蚕胫朗众屠镄吹氖撬俊?br>

    冷天色很遗憾地朝他摇首“他不想知道,他也不想让襄王以外的人知道,所以我只好来这里实现他的愿望。”

    不知何时,朵湛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拉着阳炎来到宝殿一隅,在冷眼旁观之际,淡淡地问向那些为了一道手谕而不得不与亲手足交锋的人。

    “你们冷家人是想在我的面前互相残杀吗?”

    冷玉堂睨他一眼“有何不可?”

    “是无不可,只要别弄脏了我的地方就行。”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根本就不把他们骨肉相煎当作一回事。

    “什么?”一群人意外得几乎掉了下巴没法装回去,皆难以置信这会是以慈悲仁善扬名天下的襄王口中吐出来的话。

    “还有。”朵湛边说边自袖中掏出一只卷轴,走至香案上飞焰熊熊的烛火旁“谁要是动了我一分一毫,我就毁了手谕让谁都得不到。”

    “你敢?”冷天海不相信他敢这么毁去众人求之不得的东西。

    他敢。

    下一刻,沾染上了火光的卷轴已在朵湛的手中缓缓燃起,他甚至连考虑也没有,直接就将它拿到烛火上头烧给他们看。

    他回过头来,笑得十分惬意“毁了它后,普天之下就只剩我和圣上知道这张手谕里究竟写了什么,你们若是想知道,不是亲自去问圣上,就是得撬开我的这张嘴,不过我相信,无论你们怎么做,你们绝不会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

    对于他的这个举动,众人皆猝不及防,在回过神来时,他们忙不叠地想赶在手谕灰飞湮灭之前救下它,但拦在他们面前的冷天色,却阻挠着不让他们前进半步。

    “别那么心痛。”烧完了手中的东西后,朵湛拍拍两掌,兴致很好地看着他们一致死灰的睑“方纔烧的那张手谕是伪,真的,并不在这里。”

    冷沧浪紧咬着牙关“你耍我们?”

    “是啊。”他大刺剌的承认。

    “下一任太子是你吗?”冷天海不死心,就算被耍,他今天也要找出答案来。

    朵湛低低冷笑,两手环着胸,在飘摇的烛影下,他的面容有些看不清。

    冷玉堂将他的沉默视为否认“倘若太子不是你的话,那是谁?”

    “冷天色。”朵湛没理会他,反而朝冷天色勾勾食指“铁勒除了叫你来守住手谕之外,他还说了什么?”

    冷天色有些不甘愿地嘟着嘴“他叫我来这里听你的命令行事。”

    “铁勒是打算把你借给我吗?”他心情不错地盯着冷天色的臭脸,脸上笑吟吟的。

    “嗯,我奉命在这段非常时期效命于你。”也不知道那个铁勒究竟在想什么,居然就这么大方的把他借给别人,一点都不考虑到他这个被使唤过来使唤过去的人的心情。

    得到了冷天色的答案后,他马上换了张截然不同的脸孔,阴冷的下令“既然如此,我要你把这些人全都给我弄走,并且让他们今后再也不能踏进这里一步,我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手段!”

    冷天色毫不迟疑“是!”“天色!”在冷天色扬剑向他们走来时,他们忍不住朝他大叫。

    “我只是奉命行事。”

    受了几处伤的阳炎,枯站在殿旁,对眼前的情况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怎么会这样?

    冷家的人为了主子自相残杀,这点他可以理解,但铁勒他要保住朵湛?还把心腹大将借给朵湛使唤?铁勒不是向来跟其它皇子没有交集的吗?而朵湛也跟铁勒没有丝毫的交情和亲情可言,朵湛也几乎不认识半个西内的人,怎么西内的主人,会千里迢迢的派人来保朵湛一命!

    他弄不明白,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的双眼微微瞥向静立在一旁的朵湛,试着想在朵湛的身上找出答案来,但在接触到朵湛噙着一抹笑意的脸庞时,一阵凉意,霎时自脚底直窜上他的背脊。

    朵湛知道,对于这一切,他什么都知道,而且,他知道的恐怕还有更多。

    因为他大胸有成竹和有恃无恐了,他那冷静的模样,就像是今晚发生的一切早已在他的掌握中,而他只是在等而已,他只是在等着来看这一场戏。

    他究竟还在等些什么?

    望着朵湛的面容,阳炎赫然发觉,在朵湛身旁那修罗使者的泥塑,气韵神态竟和他像得如出一辙,彷佛是由同一个模子复制出来。

    ﹒﹒﹒﹒﹒﹒﹒﹒﹒﹒﹒﹒﹒﹒﹒﹒﹒﹒﹒﹒﹒﹒﹒﹒﹒﹒﹒﹒﹒﹒﹒

    站在天王寺广阔的候客大院内,楚婉远远凝望着朵湛在殿内深处面佛的身影。

    即使遍布整座天王守的亲卫和武僧没半个人拦她,她的双足却还是站在原地立定生根,迟疑了很久,就是没有勇气走进去。

    可是,她不得不来为自己要个心碎的理由。

    失爱的痛苦,旋生旋死,可纵使心再痛,绝望中那股残余的力量仍推促着她,要她亲自来面对这场变故。

    在夭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个心愿,自始至终在她的心中从未变过,纵使此番前来可能会再度遭弃遭拒,但她还是要来,她还是要再来见他一面,因为她相信,若他来天王寺的理由是为了求得一个解脱而出家,那么这次她还是可以在佛前将他拉回来。

    放下了心中无法收拾的伤愁和悲痛,在宁静的夜里,楚婉将朵湛拒婚的行径思索了不下千百遍,苍着找出真正的主因。聆听了旁人提出的种种可能性,她不禁要想,那个她心中已与她争夺了十年的情敌是否再度回来了。

    十年前,当她还是个懵懂的芳华少艾时,朵湛首次走进她的生命里,那时的他,正初近佛法,并有着出家离世的念头,然而她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意念,令他不但临阵反悔不出家,反而在众人的一片讶然之中将她迎进襄王府照料,而在五年后,他又向太子卧桑正式提出纳她为未婚妻的宣告,并扬言此生非她不娶。

    但她知道,他的心中还是藏着某种不安,每每只要他想在佛前寻求一份宁静时,他总会将自己关在禅堂里数日,任凭任何人苦勤也不肯出禅堂一步,但只要她来到佛前,那么他定会拋开手中的一切来到她的身边拥她入怀。

    每当被他拥入怀中时,她总有一种被分裂的痛楚,因为他抱得是那么牢、拥得是那么紧,可是他有一部分的心却还是不在她的身上,她的心底,更时常因此感到丝丝的惆怅、患得患失,因为与她争夺他的人,并不是任何女人,而是佛。

    只要她将他拉离佛一点,不久后,佛又会再将他拉近些,这场夺爱,像一场永不止息的拉锯战,岁岁年年不停的上演着,因为佛的存在,她爱得既深刻而无望,但她不愿被这个敌人击垮,一败涂地。

    倾尽所有可能,她将她最虔诚纯挚的情爱捧至朵湛的面前,竭尽精魂不遗余力的来爱他,曾经,她相信,她是深得他所爱的,可是现在,她却对一切都怀疑了起来。他的离开,让她看见爱情的脆弱不堪一击,和对他的不可失去,也让她清楚的知道,一旦失去了他,她将再也不是她,而只是一株失去了魂魄的莲。

    宝殿内,头昏眼花的听朵湛诵经诵了一整日的阳炎,在他停下诵经的空档,总算有机会打断他来向他一报他身后的大事。

    “王爷。”阳炎低下头对坐在蒲团上的他轻喃“她来了。”

    “赶她走。”朵湛连头也没抬。

    阳炎的眼中忍不住漾满同情。“但她已经在外头站了一日了”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为什么他变得这么彻彻底底?他知不知道外头的那个女人是谁?那是他的心呀。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他淡淡重复。

    “你就去跟她说说吧,就算是就算是让她死心也好。”阳炎忽地跪在他的身畔,两手牢牢地捉住他手中的念珠,紧闭着眼向他恳求。

    他静看着阳炎不发一语,许久过后,他站起身来,转身笔直地走向宝殿殿门,直朝外头苦候的楚婉而去。

    “你来做什么?”两脚方在楚婉面前站定,他冷淡的音调也同时刺进楚婉的心底深处。

    湛就不会应了道人的那句话,走向杀戮的那一端,她不要他变,她不愿让朵湛因她而成为罪人。

    楚婉强硬撑持着摇摇欲坠的心,在他写满拒意的眼神下,逼自己梗涩得难以发声的喉际,别再这个时候背叛她的勇气。

    她微弱的轻吐“给我一个理由。”

    “我不能给。”

    “你真的不要我?”难以遏止的泪雾在她的杏眸里泛起。

    望着她苍白憔悴得令人心疼的面容,无穷无尽的挣扎在朵湛的心头狠狠地翻搅着。

    不见她,是因写他怕会克制不住自已,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不给她理由,是怕在这布满各派人马眼线的地方,只要稍露口风,那么他的心血就将全盘白费。

    如果可能,他真想拭去她眼中的泪,告诉她告诉她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说了,不过是为她惹来杀身之祸罢了,纵使他有多么想要她,但目前的他,不能要,他不要她死。

    这片天地可以毁灭,这个人世可以倾覆,他可以放弃所有,却不能放弃她,只要她能平安的活着,只要她可以远离他会带给她的死亡,他可以走,他可以绝,也可以狠,他更可以将自己推陷进日复一日的摧心鞭笞里。

    “回答我。”等不到他的答案,楚婉忍着刺目的泪,再次把话送到他的面前。

    朵湛的眼瞳有些闪烁,声音也显得很悠远“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誓言吗?”

    誓言?

    在她的心兵荒马乱之际,她有些忆不起她曾对他说过什么誓言,他问的是哪一句?而他又为什么会提起?他不是已经对她心死爱绝了吗?又怎会在这当口突然问起她那些过往的温柔?

    “记不得,那便罢了。”朵湛眼中的暖意迅速消逝,并且决绝地旋过身“你走,别再让我看到你。”

    楚婉强迫自已转过身去,不看他再度离她而去的模样。

    只因为,怕看见他的脸庞,会心痛欲裂;怕在他再次转身离去的背影里,会无声落泪。

    闭上眼,依稀还可以听见他在池畔热烈倾诉的誓言,午夜梦醒,尚可感觉到他残余的体温,但那些都已不再存在,在他离去后,她的生命里只剩下一片虚空。

    为什么爱情是这样子?伤人至此,还要人好好活着。

    躲在宝殿殿门内偷窥的冷天色与阳炎,在楚婉孤零零的站在大院里时,望着她心碎的身影,他们不禁为她感到心酸。

    “没想到你家王子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看了外头的那一幕后,冷天色感慨万分地一手搭着阳炎的肩,啧啧有声地摇首大叹。

    “他不是那种人,不许你这么说他!”阳炎马上反驳他的话,怎么也不肯承认,也不愿有人这样说朵湛。

    冷天色一手指着外头“事实摆在眼前。”

    “他有苦衷的”阳炎丧气地垂下头来喃喃低语,无限痛苦藏在他的眼眉之间。“他从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有苦衷的”

    从前,朵湛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身为武将的他,看过尸鸿遍野、看尽朝中炎凉,唯有在朵湛的身上,他找到了平静和真正的生活。

    待在朵湛身边的日子,与世无争、无众无求,外头纵有大风大浪,只要静看着朵湛的那一双眼眸,任谁的心都会平定下来。因为朵湛,他甘心放弃一切功名,成为朵湛身边一名小小的亲卫侍官,只因为朵湛的心是那么地温厚仁慈,深懂人性的脆弱,也因此总是格外温柔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相信,朵湛绝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可是这一切全都变了,就只因为一道手谕,眼睁睁的,他看着朵湛一再伤害最深爱的人,甚至连个理由都不给,令他简直不敢相信,也难以接受。

    他深深同情楚婉,不知该怎么去想象楚婉所受到的伤害,因为楚婉给予朵湛的爱,这些年来他都看在眼底,他更知道,没了朵湛,楚婉根本就不知该怎么活下去,可是,他却什么忙都不能帮也帮不上,因为,现在的他再也不明白朵湛那颗谁都触不到的心。

    “朵湛。”冷天色在朵湛走入殿内时,马上代阳炎冲口问出这句话“你有苦衷吗?”

    “你”在朵湛的冷眼朝他们扫过来时,阳炎忙着想摀住冷天色的大嘴。

    冷天色推开他“别藏了啦,干脆就大大方方的问出来,总比大家都闷在肚子里纳闷来得好吧?”畏畏缩缩的,他在怕什么呀?问个问题又不会死人。

    朵湛看着他们两人写满不解的双眼一会,也觉得自己是该知会这两人一声,免得这两人会在过于同情楚婉的情况下,不小心坏了他的大事。

    “阳炎,去外头看着,多留点神。”他抬首看了看四下,决定先清出一个不会有第三者听见的空间。

    “是。”没被留下来旁听的阳炎,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街命而去。

    在阳炎转身出去好一会后,压抑不住满肚问虫的冷天色,迫不及待地挨在他的身边问。

    “为什么你会忽然临崖勒马不娶她?”像那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能够娶到她,就要向祖上多烧几注香偷笑了,换作是他的话,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也要把那种会把全天下人迷死的女人娶过门。

    朵湛冷冷瞥他一眼“娶了她,让她陪我死吗?”

    “死?”冷天色呆在他的话里,两眉不住地朝眉心拢紧。

    “现在全朝的探子和刺客都集中到我这来了,我连自己是否保得住都是个未知数,何苦拖着她一块下水?”

    那一道手谕,引来无数带着杀意的人恐怕是天朝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就连当初太子卧桑遭袭时,人数也没来得这么多,今日他或许还能看得见朝阳,但他可不知,明日他是否也能看见暮霞。

    冷天色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他“你放心,我会顾全你这条命的。”片刻过后,冷天色态度忽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并义薄云天地拍拍他的肩“我将自北狄带来的亲卫精兵包围了整座天王守,再加上这寺里的武僧可是出了名的凶狠,只要你留在这个庇难所,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

    “你当然会顾全我,不然铁勒会要了你的命。”对于他的热情,朵湛并不怎么搭理。

    他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来“对”要是朵湛掉了一根头发,回去北狄后,他相信铁勒会很乐意用五马分尸或是更多不人道的酷刑来伺候他。

    答复完了他之后,朵湛拍开他的手走向佛座。

    “喂,你就这样让她走?”冷天色喊住他,伸手指向外头正准备离去的楚婉。

    他回过头来“不然呢?”

    “即使是为她着想,但你也没必要这样伤她呀。”好好的跟她说清楚不就行了,干啥一定要采取这种激烈的手段?他有没有想过,女人最是不能伤的,就是心。

    他远望着楚婉离去的背影“我若做得不够绝,那些人不会信。”

    “但你看看她那模样,你你真的不向她解释吗?”他真的很怕,要是楚婉禁不住打击,一时想不开“她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朵湛垂下眼眸,摊开掌指,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虽然可以理解,但冷天色还是觉得他的作法不妥当“可是她”

    “她会等我的。”

    “等你?”冷天色又是一愣。

    “反正现在说了什么也不能改变任何事实。”他不想说得太多,又把自已缩回那片没人知道的天地间“别问了。”

    “你早就盘算好了?”聪颖的冷天色眼中亮起一丝光彩“你是不是已经计划好了这场骗局的退路,等风头过了后,你就会把她找回来或者娶她是不是?”

    他却摇首推翻他的话“不是等风头过后,而是等我行动之后。”风头?这朝野中的风浪永远也都不会有平静的一天。

    “行动?”冷天色一个头两个大“什么行动?”这回他又是在打什么哑谜?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朵湛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转首看向殿中大佛的侧影,缓缓地,形成一种等待的姿态。

    ﹒﹒﹒﹒﹒﹒﹒﹒﹒﹒﹒﹒﹒﹒﹒﹒﹒﹒﹒﹒﹒﹒﹒﹒﹒﹒﹒﹒﹒﹒

    楚婉不知道自已是怎么离开天王寺的,她也不知道在走回来的这一路上,有多少路人以讶异和惊艳的眼神看着她,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总觉得整座京兆似浸泡在层层的泪水里,一切景物看来是令人如此心灰,也无法泅泳而出。

    刻意让心灵放空,不让任何回音在她的耳畔回响,她在外头漫无目地的走着,好希望熏暖的南风不要停,就这么吹散她所有的记忆、吹去眷恋,和紧缠着她不放的心痛,把一切都抹去。直至天色黑了、双脚累了,她才疲惫地回到府内,避开了所有探询的目光,将自己关在闺房内对着一室婚礼的嫁妆嫁物发怔。

    看着房里存放的喜服嫁裳,她还记得,在那日,她曾欢欢快喜地将它们穿戴在身上,而同样在那日,她也曾心痛欲绝地将它们自身上卸下,辜负了这似水流年来每一日举针刺绣时的待嫁心情。

    鸳鸯、彩凤、百合,依然色彩斑斓的嫁裳静静地放在妆台上,在红融的烛光下明灿生辉,似在静谧无声的夜里提醒着她,她失去了什么。

    她的泪忽然涌了上来,怎么也掩藏不回眼眶里,恣意在她颊上奔流倾泄,将她苦苦压抑住的巨大伤痛彻底释出。

    这些日子来,她刻意让自己过得麻木,不让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再因朵湛吹皱一池春水,可是那一切的过往,苦的、酸的、甜的、痛的,历历在目,彷佛才刚发生又像已逝去了千百年,总会在夜半她最孤寂无依时,自回忆里跳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有时会让她痛得掉下泪来,不如该如河背负这沉重的负荷再继续把日子过下去,让她只能看着过去的伤痕不知所措。

    即使人人都告诉她,过去的,无论再怎么美好,也是过去了,如果要遗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恨,那么她只要全心的去恨朵湛,她就能再度找回她的生命。

    可是她不能,对于朵湛,她从没有过那一丝一毫的念头,即使他再怎么伤她,他曾堆满了她心头的爱意还是会把他的所作所为洗去,令她困在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泥库里动弹不得,又不能求个解脱。

    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誓言吗?

    楚婉怔怔地抬起眼眸,耳鼓密密地充斥着朵湛今日那句忽来的问句。

    她曾说过的誓言?

    在颊上的泪已凉后,楚婉的神智从不曾像此刻如此清晰,她的心池,像是浓云褪去的天际,把被掩盖住的一切全都敞露出来。她想起来了,那日,在一池未绽的莲荷旁,她曾对朵湛说过我会在你的心头上烙下一个烙印,让你永远都惦着我。

    我会等,我会一直等到你回头来寻我。

    分明曾对着他的心起誓过的,那时她怎么会忘了?

    轰轰的心跳声直响在她的耳际,有些迟来的莫名欣喜,缓缓渗入她晦暗的心房,冲淡了她执意蒙蔽的哀伤,为她的心头点亮了一盏明灯,将那些藏在朵湛身上而她一直看不儿的部分照亮了起来。

    他是故意的,若不是还对她有心,他不会故意问她那句话。

    只是,他为何要那么做?

    止不住的寒意泛上她的心悄,楚婉紧紧环抱着自己,蓦然对这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来龙去脉有些明白,但在明白的同时,也深深感到战栗和悲哀。

    那日,舒河、律涵还有怀炽,他们在她耳边说了、问了些什么?对了,是手谕,他们会来看她,并不是因为朵湛的弃婚,更不是为了同情她的情境,他们只是想知道朵湛身上的手谕。但在那张手谕里,究竟有着什么值得他们那么想得知的?

    不,或许她应该回过头来问,那些沉沦在政海争斗间的皇子们,他们想要知道什么?

    他们只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

    “他知道,他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他要保命”楚婉掩着嘴,在解开了这道谜题之后,不禁为朵湛所做的一切而感到不忍。

    终究,将他拉离她身边的,还是朝政,不是她以为的佛,而他大概也早知道会有这一日的来临,所以,他才会选择走上绝情这途,狠心拋开了他身边与他有所关联的人,一个人独自离开,好让所有人不受他的牵连,不为他而丧命。

    但他怎么可以?在他的这出绝情记上演时,他怎可以忘了要知会她一声,邀她一起进入那场阴谋里?他知不知道,无论是水里来、火里去,她都愿死心塌地跟他一道的,他不可以就这么独自拋下她。

    懊跟上去吗?该不该快些跟上朵湛就要远走的脚步,再一次回到他的身边去?就在楚婉这么想着时,道人深刻烙在她脑海里的话语,却在此刻窜进来因你,他将不再是他,若你执意跟随,那么他将走回他原本该走的路途,再也不能阻止他杀戮的本心。

    因她朵湛他会因为她而变成那样吗?

    房门忽然遭人轻叩了两下,推门而入的,是神色显得怪异的楚夫人。

    楚婉暂时放下心中理不开的一切,不让自己在这一刻作出任何决定。

    “你今日见到朵湛了吗?”来到她的面前,楚夫人拉了张小椅坐下,欲言又止了大半天,才缓缓吐出这句话。

    “见到了。”楚婉把楚夫人奇怪的神色解释为她是怕她再度伤心,所以才不想在她面前提起这个话题。

    楚夫人迟疑的看着她“那”见到了后呢?朵湛改变心意了吗?还是朵湛又拒绝了她一回?

    “我很好。”她深吸口气,拭净脸上所有的泪痕,让自已重新振作起来。

    很好?楚夫人百思莫解地盯着她一脸没事的模样,而她的这句很好,也让楚夫人不知该怎么把接下来要告诉她的话说出口。

    “娘,你怎么了?”楚婉看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是瞒了什么的模样,不禁对她会在这时来找她的原因怀疑起来。

    她吞吞吐吐的“有件事,我不得不来对你说说”

    “什么事?”

    “你爹他”她顿了一会,在想到反正辞已在弦上不得不发,干脆就豁了出去。“他打算将你嫁给长信侯。”

    楚婉张大了杏眸“长信侯?”那个请道人来看她、并且与她爹走得很近的贵冑?

    “你爹擅自决定的。”她真的阻止过了,可是那情况,恐怕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

    当下,楚婉的心池掀起另一阵动荡不安的巨浪,对这青天霹雳的消息,不知该怎么接受,也不知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要将我改嫁?”她一手抚着额,茫然地问:“就算我没过朵湛的门,可我的名字也进了他的宗谱,要我改嫁他人,这岂不是叫我背上一个不贞之名?”

    楚夫人愈想愈恼,却又无计可施“我也这么对你爹说过了,可是他还是在气头上,而且说什么都不肯扯下他的老脸,所以旁人一怂恿他用这法子来报复朵湛,他也就胡里胡涂的答应了。”

    对于朵湛的弃婚,楚向任不只是气,他是恨,恨的是朵湛的无义,还有他所带来的丑闻,而在那节骨眼上,偏偏长信侯又卯足了全劲在耳根子软的楚尚任耳边煽动,尽露夺人之爱的意图,直想把将心仪已久的美人趁此良机占为已有,而楚尚任也甘心走入信侯的私心里,只想藉由这个方法,也狠狠地打击朵湛一回,并与长信侯联成姻亲,把这场弃婚所带来的损失降至最小,好挽回他的声誉,同时也向青云攀上一阶。

    “报复朵湛?”除了自己的心伤之外,楚婉根本就没想过楚尚任的立场。

    “你爹现在对朵湛可是恨之入骨。”楚夫人边说边叹气“还真是应了那道人的话,这桩婚事,真让咱们两家思断义绝。”

    楚婉忽然有些明了,那曾经存在她心底的问号,也在此刻得到答案。

    原来,恩断义绝的,不是她和朵湛,而是他们两家。倘若她执意要站在朵湛的身旁,那么恩断义绝的,即将是她与她的家人。

    “爹在报复朵湛时,可曾想过我的境况?”她喃喃的问,彷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也叫他不要逞一时之快拿女儿的终身来赌气,可无论我怎么劝,他都不听。”事情已经来不及挽回了,那个长信侯在一得到楚尚任的应允之后,就马上向所有的王公贵冑发出他们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简直就是要他们没有反悔的余地。

    “我不嫁。”她来人世,就是为了要见朵湛一面的,除了他,她谁也不要。

    “恐怕由不得你。”楚夫人难忍地别过眼。

    楚婉握紧了双手,一字一字的将她的决心道出口:“我要等他。”

    她不再犹豫不决,她要履行她此生唯一的誓约。

    不管楚尚任决定了什么,也不管她是否会被迫出嫁,就算必须与她的亲人恩断义绝,她也要等。她决定不追上去,她要停在原地等待朵湛,只要她不执意跟随,那么朵湛就不会应了道人的那句话,走向杀戮的那一端,她不要他变,她不愿让朵湛因她而成为罪人。

    “等谁?”楚夫人有些不明白,也想不出此刻她的心底还有什么人。

    “朵湛。”

    “你要等他?”楚夫人紧握着她的双臂,不敢相信女儿会为爱盲昏了头。“难道你忘了吗?他在你过门的那日拋弃了你!”

    她的眼神没有一丝动摇“我要等他,无论他曾对我做了什么,我就是要等。”

    “婉儿”楚夫人几乎想怨起她的痴愚,恨不能让她看清楚现实。

    “我答应过他的。”楚婉神态安详得宛如一株不为所动的莲,轻淡若无的笑靥,美丽地在她的面颊上泛起“他可以对我毁誓,可是我绝不做个背约之人。”

    “不要那么傻”楚夫人才想劝她,却被她接下来的话语给截断。

    “不管要花多久的时间,就算老了、死了,我都要等,如果今生等不到他,那么我就到来世继续再等。”等待,是没有时限的,在她说出那句誓言后,她就必须为她的誓言负责,因为,她一生只倾心这么一回。

    楚夫人忍不住要问:“万一你永远都等不到他呢?”

    “不会的。有一天,他会回过头来寻我。”她笑开了,眼眸里怀着坚定的信念“所以在那之前,我要等。”

    “傻孩子”望着她不回头也不会更改的坚决,楚夫人不禁搂紧她,暗暗将泪滴在她的肩头上。

    楚婉柔柔地拍抚着她的背脊,唇边带着不悔的笑“我是傻,但,我愿为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