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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凤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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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雏凤应劫落九天,凡俗不识皆纳罕。

    大明成化二十二年(公元1486年)。张府。

    张悦容一路狂奔到家,看看太阳当头,几近未时,暗骂“可恨那小色痞无故招惹,使心劳力半天,倒连累得中饭吃不上,还免不了爹爹的一顿唠叨。下次等到他落了单,一定得再教训他一番,否则怎解我心头之恨?”她一边咬牙切齿地表决心,一边轻车熟路地翻过院墙,藏头露尾地向自己闺房踅摸,一边在口中不住碎碎念“菩萨保佑,千万让那俩臭小子上床睡午觉,千万让爹在外面和那些酸秀才多掉一会儿书袋,千万让母亲呆在佛堂不出来”

    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看来也许真的诸事不宜。就在她离自己的闺房还差一步时,就听那边芭蕉丛里跳出一个愣头愣脑的精壮娃娃,嘴里大叫着:“爹爹快来,有个男子来找姐姐了!快点啊,马上就要进屋了!”慌得悦容冲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警告:“闭嘴别喊了,不是男人,是你姐姐我!”那孩子脸憋得通红,手脚并用,拳打脚踢,到底让他挣扎开去,一得解放,就如兔子一般蹦出老远,看看远离被控范围,立马又扬声高叫:“爹呀,你再不来,那个男人就要杀我灭口了!姐姐已经被他杀了,他还易容成了姐姐的样子骗我,问我家里金银财宝都在哪里,我不说,他就威胁要杀我啊!”悦容看着大弟鹤龄那副惫赖样子又一下子联想到早上的事情,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摔个仰天跤竟然跌破鼻子。既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干脆任天由命,要不还能怎样?鹤龄这般吵闹,无非是报复她出去玩不带他,想用这个方法迫她就范。哼,想得倒美!想你姐姐我玩这一套把戏时你还没个影儿呢,鲁班门前耍大斧,自不量力。本来自己去玩就要冒在外挨打、回家挨骂的风险,带着个鼻涕虫还不是麻烦多了,骂没少挨,这么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聪明伶俐如她张悦容又怎会答应呢?

    那鹤龄一番大叫,竟然没引来半个人看热闹,不禁偃旗息鼓,抱头鼠窜了。有人要问,难道张监生也想仿效桃花岛主用些聋婢哑仆伺候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或是半否定的。确切地说,张府下人的聋哑只是间歇性发作,只在某些特殊时期集体群发,例如在碰到像刚才那样的和张大小姐有关的事情时。除了这个时期之外,他们在生理上都正常得很。今天老爷清早出门一直没回家,就算在家,顶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怪自己教女无方,天天眼睁睁看着她穿着男装在外面打架生事,不成个体统。今虽年已及笄,奈何并无冰人上门为她提亲,这才开始懊悔不该在她小时那么娇惯纵容,致使现在本性难易,只求她不惹上官司全家保个平安就行。至于夫人,自从生完鹤龄、延龄两个儿子之后一直精力不济,劳不得神,大小事务都是管家操持,平日里只管吃斋念佛,连儿女的晨昏定省都一概免去,还有谁敢去向她禀告大小姐的任性胡为呢?

    悦容据刚才的情势料到父亲必定不在家,这番唠叨可免,立马高兴起来。这才赶紧回房,看到桌上留着饭菜,傲霜正在专心绣花,开心地叫道:“傲霜,我回来了,谢谢你给我留饭。待会儿我再告诉你因为啥事耽搁。真把我饿扁了!”一边说,一边抄起筷子风卷残云地吃起来。

    镜头回到十一年前。却说那名小女童一觉醒来就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倒是没有大惊失色。张家夫妇看到爱女失而复得,数天不见似乎沉稳安静许多,想是受了惊吓所致,百般怜惜,更加爱如掌珠。再加江笑妍的魂魄所寄居的身体不过是五岁孩童,经历有限,平生所接触的无非是父母家仆。又因悦容小姐生前在府中恶名昭著,只要她自己不寻趁别人,谁敢去捋虎须?所以竟没人察觉今日的张悦容早已被偷梁换柱了。

    就这样,江笑妍正式成为张家大小姐悦容,天天如鱼得水,快乐恣意,实现了当个超级大米虫的终极理想:睡觉睡到自然醒,不过没有数钱数到手抽筋,她根本连这件事都不必做,就这样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过了一年。人说静极生变,张小姐自然也不能免俗,时常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张氏夫妇早已是惊弓之鸟,随她在家如何造反均可,只一点,不许出大门。悦容乃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性子,几天就拘得她火星乱迸,在府里无所不玩,几乎不曾拆毁了房子,挖塌了庭院。

    那日,张监生看到小小女娃一个人实在孤单无聊,想着买个丫头给她做个伴。一听此言,悦容欢呼雀跃,连说赞成。其实她心里无非是想趁机出去游玩片刻,做不做伴的她倒不在意---孤单吗?她江笑妍早就习惯了。为了能够出去一趟,小女娃振振有词说了半天,什么丫头一定得和自己脾气相投,否则还要调皮,所以一定得自己去挑选。看到爱女仍然聪明机变,张监生那还忍心说得出一个“不“字?

    在市集上游走半日悦容只是四处看稀奇,早把出来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回府的路上,碰巧见有一小女童正哭得涕泪纵横,言及父母横死,家财散尽,流落至此,无奈自卖自身,愿意与人为奴讨口饭吃。悦容被她说得心酸不已,坚持有钱人做善事乃是常理,一定央求父亲买下她。张监生看那女童和爱女年龄无二,清秀面目,细巧身材,言辞爽利,像是书香之后,一问果然也会读书写字,自己非常满意。回家后,悦容问她年龄,不过长自己一岁,又问她姓名,却说既然卖身为奴,自然不便辱没本姓,只请小姐赐名即可。悦容因其生于九月初秋,其时菊花最盛,本人又有些清冷刚强的脾性,于是便借“秋菊能傲霜”之句唤她“傲霜。”

    傲霜生性喜静,悦容偏偏好动,妙在两人竟能彼此相合,不久就要好得不许口头有主婢之分,只以姐妹相待。那年金夫人生了长子鹤龄,两年后又生下次子延龄,诸事繁芜,无暇顾及到大小姐,悦容便时常假扮男子偷空溜出去。如父母问起,就谎称派傲霜去买丝线,又令傲霜躺在床里冒充自己,不是偶感风寒不能下床,就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反正挖空心思把千奇百怪的理由都用了个遍,父母竟也从未怀疑。

    却说那日正闲逛,遇到一江湖异人自号“钟先生”的要与她相面。悦容正愁没有乐子可找,正好借他醒醒脾胃,果然上前,听他如何捣鬼。那钟先生端详她半日,四顾无人,附耳轻轻说道:“姑娘之命贵不可言,他日必为国母,正位中宫。不过要担当大任,必要历一番艰险。如今你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可用之才,如何辅佐明君,开创世?不瞒你说,在下腹有经天纬地之韬略,身有鬼斧神工之绝技,愿意倾囊相授,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悦容听他之意早看出自己是女儿身,稍有讶异,之前要拿他取笑之心早丢到九霄云外。一席话更是让她越听越惊,难道此人果然是神算子?连她上承天命都知道,别的还有什么好藏掖的,不如大大方方摆明,看他如何说。打定主意,悦容便微笑道:“先生虽然如此说,我是不信的。我和你非亲非故,又不知是敌是友,我要信了你,你再向别人如此议论我,我可能落得身首异处,那时我还做梦呢!这样吧,我估计你也没准备什么取信于我的东西。既如此你有情我有意,我就先拜你为师,师徒名分一定,你就该爱徒如子,决不能做出害我之事。要知道虎毒不食子,你要设计于我便是禽兽不如!”

    钟先生抚髯笑道:“果然是心较比干多一窍,老父倒不曾错看了你。老父平生所学繁杂无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文韬武略,诗词歌赋,书画琴棋,八卦算数,医卜星象,阴阳五行,奇门遁甲,农田水利,商经兵法,柴米油盐不能一一道来。要你全部学完,恐怕五十载不够。老父身上还有旁责,不便日日来教你,三五年后,老父又有一项大事,需要离开数年。因此你只用将自己所爱选出两种,两年时间能学完即可。”

    悦容听他说得热闹,不禁兴致勃发---自己不管前生今世也曾不止一次梦想过做个盖世女侠,除暴安良,快意恩仇。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不用,更待何时?学会好本领,最起码出去玩儿能够管管闲事。可是学什么呢?对了,要打架得有功夫在身,我就要学点真的,比如什么惊涛掌啊、落英神掌啊、降龙十八掌啊等等。好,就是这样。想罢,悦容正要说话,钟先生已先知先觉给她泼了一盆冷水,说那些功夫要练内力,没有十年八载不会有小成。内力要从小练起,现在她已满十岁,太晚了。那么学学点穴也好啊!像什么兰花拂穴手、葵花点穴手都不错,打架时只要隔空那么一点,他们都成木头人,我还不是想怎么练拳就怎么练?还是要内力?那就算了。要内力的不能学,那么哎,对了,易容术,这个肯定不用内力。想想学会以后可以扮成别人做坏事不担责任不能想,这个师父会妖术,让他知道可就不好了。抬头一望,钟先生果然一副“你知道就好”的神情。不过随后倒是赞同她学习易容之术,据说可以精妙到顶着一张面皮过去数年并不觉憋闷,就像自己本来的皮肤一样。另外再学什么呢?奇门遁甲?听起来很玄妙哦。学会了,要是捉迷藏,别人绝对找不到。可是我现在本来就有这个本事啊!要说打完架跑得快,让别人追不出线索倒是有点帮助,但这样也太没出息了吧?干嘛老想着跑,真给师父丢脸,学点厉害的,跑的不就是别人了吗?没用没用,不学不学。

    用“读心术“读出悦容竟然如此藐视他的得意之作,钟先生不禁斥道:“谁敢说奇门遁甲无用?只是奇门之术博大精深,三年未必够用。看你作难,不如让师父替你做个决定。为师就教你一套近身短打的小擒拿术,借巧劲发力,比较适合你这种无根基的底子。这两种奇技即使资质愚鲁之人一年也可略有所成,精与不精全看你的悟性和定性了。所谓师父引进门,修行靠个人。你每三日子时到此地来学艺,其他时间要在家多加练习。你出来时间不短,这就回去吧。”

    悦容可不想就这么被打发走,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脱口叫道:“师父,徒儿还有一事相求,您不能不答应。您要反对,就是对我不好,对我不好,就是那个啥啥啥啥。可我相信师父绝不是那个啥啥啥啥,所以师父一定对我好,也就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是吧?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那我可就说了。这两项绝技既然是传给我的,您就不能再教给别人。您想啊,假如人人都学会这么精妙的易容术,师父您这样湛然若神的人物肯定是别人争相仿效的对象。到时候满大街都是您这样的神人,我要找您,就得一个一个拉住问‘请问您是我师父吗?’要是他竟然假扮您做坏事,对师父您的名声可是大大的不利。另外假若有人竟然审美疲劳,易容成我父亲的样子,那我怎么找爹呢?一样满大街拉住人问‘请问你是我爹吗?’要是各家女儿又互相易容成别人的样子,那街上就不仅挤满了找爹的,还有找女儿的,找儿子的,找夫人的,找老爷的。要是竟然兴起来易容成当今圣上,真就天下大乱了。到时候追究起责任,师父您连个从犯都没有,一个人独担!徒儿能力有限,却是救不了您的。您只能在劫难逃,那时再后悔可就晚了!”

    钟先生听她说话干脆利落,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好不热闹,不禁莞尔道:“好吧,你不用危言耸听了,为师知道你的小心思。你怕自己学得杂而不精,被别人比下去。你只管放心,此生师父也只收两个徒弟,你还有一位师兄。你的师兄不像你这般调皮,不会无故欺负你的。除他之外,为师自信在这两方面无人能越过你去。”

    悦容一听,不禁大喜过望:“ 我竟然有个师兄!这下可有人替我出头了。可怜我在府里做了大姐,上无文武双全之长兄护佑,下却有一个只知吃了睡、睡了吃的小弟(延龄抗议了:拜托大姐公平一点,俺才是一岁的婴儿,吃喝拉撒睡是我的专职好不好?)。师父,您告诉我我的师兄在哪里,现在能不能去拜访他?我很想认识认识他呢!以后打架的时候心里好有个底儿,以免大水冲了龙王庙,伤了兄妹情分!”

    钟先生看她还只管想着打架,不免在心中叹道:难道你是南杀星君下界,这么好勇斗狠,哪里有一点国母凤仪?看来要入住中宫,劫难还不少。不过看到她一双美目满怀希翼盯着自己,却也不忍苛责于她,只道:“这个我倒不便现在告诉你,等得时机成熟你自然明白。你当务之急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尽快学好绝技,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