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原以为明天周休假日,今晚的高速公路会塞上一段时间的,但这一路南下的车流意外的顺畅,三个半小时不到,秦子深已将车子开进位于南投的小镇,车内一片宁静,偶有几声轻微的吸鼻声。

    秦子深趁着红灯时刻,侧眸看了她一眼。她额抵着车窗,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能确定的是,从车窗映出的她,看上去精神并不好,这样子的她,还想自己开车下来?

    他原以为大概是在台北哪家大医院,带着她上他车后,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奶奶在埔里基督教医院的急诊中心,他庆幸他当时拉住她手腕的动作够快,没让她自己离开。

    她很沉静,除了刚上车时有较明显的啜泣声外,之后就没听见她发出任何声音了,她只是愣坐着,面容朝向车窗,偶尔,会听见她吸鼻的声音。他知道此刻的她必然相当担心她的奶奶,所以她静默是可以理解的。

    而他也不开口,除了上国道前,他在便利商店买了咖啡和几个面包、御饭团塞给她,要她多少吃点东西之外,他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因为他相信她需要的是宁静。

    号志灯跳了,他踩下油门,依着卫星导航的指示,找到了医院,他把车子开进停车场,车才停下都还未熄火,副驾驶座上的人影已开门冲了出去。

    秦子深随即熄火下车,他快步追着前头那脚步踉跄的女人,她脚步甚乱,其间一度跌倒,看得他心惊胆跳,才想上前扶她一把,下一秒就见她弯身脱下高跟鞋,赤着脚又往前头奔去。

    他拎起她的鞋,再度追上去,一进入急诊中心,殡葬礼仪公司的礼仪师已在现场协助。

    “爷爷。”利之勤见到正用手背抹着眼睛的爷爷,心急的奔了过去,突地脚下一个虚软。

    “小心。”一只手臂横过她臂下,稳稳撑住她。“你不要急。”快步追来的秦子深,恒常清冷的声嗓沉稳稳的。

    她像是没听见,脚步仓促地走到病床边。“爷爷!奶奶她”

    “醒不来啦,就就醒不来啦,剩那一口气啊,大概在等你回来,我我要先送她回去啦。”利爷爷眨眨下垂的眼睑,摆摆手,随即再度用手背抹去湿泪。

    “丫头,你跟救护车走,我先回去准备准备。”

    闻言,利之勤眼眸睁大,她看着戴着氧气罩的奶奶被移到担架上,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见她一脸震惊惶惑,秦子深走到她身侧,声嗓柔缓地说:“之勤,听见我说话吗?”他单手轻握她下巴,转过她面颊,将她的脸容转向他。“之勤,听我说,你现在不要激动,只要安静陪着奶奶上救护车就好,你不要哭,否则她会舍不得,会走不开,那只会加深她的痛苦。”

    她点点头,硬是忍住泪水。他知道她听进去了。

    “还有,要一直告诉奶奶,说医生说她病好了,你现在要带她回家,要奶奶跟好。记得,不要摸她、碰她。”他凝视着一脸神伤的她,又低低说着,语调沉柔。

    她那样的神情,让他像是看见当年的自己,这样的心情如此沉痛又不舍,他体会过,又怎会不懂她现在的心情?

    他一个人面对母亲的死亡和父亲的病重,不过十几岁,他就必须独自面对这样的打击,一个人傻傻地接连办完双亲的后事,那沉痛的无力感,还有谁比他深刻?

    看着她孤单地跟在担架后的身影,那突然抽颤的肩膀,还有虚浮的步伐,让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就这样离开这里,他抛不下那纤瘦抖动的薄薄身影,他心疼那忍住眼泪的神情。

    他拎着她的鞋,拿出车钥匙,往停车场走去。

    “爷爷来,这里坐。”哀哀的诵佛声不断,秦子深搀着利爷爷,走到大厅左方的长椅上。

    一路跟着救护车来到这里,看着护士拔掉氧气罩和点滴,并宣布死亡时间后,她便一直跪着。礼仪师跟她说了些话,她消失一会儿时间,再出现时,已换过了衣物,素净着脸蛋在那里跟着念诵佛号。

    其间,任谁跟她说话,她都是湿润着眼眶,一脸茫然地看着对方。他知道现在的她很伤痛,也没去打扰她,只是帮她看着她方丧妻的年迈爷爷。

    “小伙子,你是之勤的朋友?”利爷爷腔音很重。折腾了整晚,他神态显得疲倦。

    “我们是事务所的同事。”秦子深态度客气。

    “你干啥的?律师呀?”

    “对,律师。”

    “之勤那丫头跟你很好吧?那孩子肯让你送她回来,一定是很信任你。”

    很好吗?不,他们并不算好。迟疑了会儿,秦子深道:“我们是同事,同事间本来就会互相照顾。”虽然目前是同事,但他想要的不只这样,只不过现在不适合谈这些。

    利爷爷呵呵笑,笑得有些苦。“那丫头连你都瞒过啦。”

    “爷爷的意思是?”秦子深疑惑的看着他。

    “说起来,那丫头也是可怜呐。她爸爸是我第一个孩子,很有才气地,和他老婆,就是我那个大媳妇啊,两个人白手起家,开了一间贸易公司,后来还把丫头的叔叔和姑姑带进公司,有钱大家一起赚呀!她爸爸就是那么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很好的人呐,我可是很以他为荣地。本来我们一家过得和乐融融,那丫头又是独生女,她爸妈疼得咧。谁晓地呀,那丫头读国中地时候,她爸爸和妈妈去南部看货,在高速公路发生车祸就死掉啦。”利爷爷原先坐得直挺挺,两脚大张,两手手心贴在膝上,在提及长子长媳时,头颈略低了。

    他低着头,看着水泥地,继续说:“之勤那丫头好伤心,她叔叔和姑姑说会好好照顾她,也跟我和老婆子保证会好好照顾我们,谁知呀,那两个孩子良心被狗啃啦,把我和老婆子的积蓄骗光光,连之勤那丫头的存款、她爸爸帮她买的基金,还有她爸爸那家公司的经营权全都骗走啦!连她爸妈死后的保险赔偿都骗光光,两个人带着自己的老婆老公逃到国外去啦!”水泥地上,有一颗又一颗染深的圈圈。

    “你都不知道啊,那丫头哭着问她姑姑为什么要骗她,她那个不要脸的姑姑笑她太好骗啦,长得一副就是等着被骗的傻样子呀,那丫头听了好难过,一直问我为什么姑姑和叔叔要那样做?”利爷爷激动起来,拍着自己的大腿。“怪就怪我和老婆子教育失败啊,教出那样一个不要脸的儿子和女儿,才会害之勤小小年纪,就要去打工赚学费!她打工回来,每天晚上都还很认真地读书,她说她怕以后又被骗了,所以要认真读书,以后可以读法律。”

    “爷爷,不要激动,自己身体要顾好。”秦子深握住利爷爷的手,眸光悄悄落在那跪在灵堂前的身影。原来,他们有着如此相似的过去?

    “我顾什么身体呀我?老大带着他媳妇上天堂啦,老二老三骗光我们的钱远走高飞啦,留下我和老婆子还有之勤那丫头。现在现在连老婆子也两眼一瞪、双脚一伸丢下我和之勤啦,我年纪大了,活着干啥呀,只是拖累之勤那孩子”利爷爷呜呜哭出声来,老泪纵横。

    秦子深见老人家满脸湿泪,喉头一酸,他轻拍利爷爷的手背。“爷爷,别这样说,之勤听到会难过,我相信她很乐意照顾爷爷的。”他拿出手帕,递给利爷爷。

    “爷爷,把眼泪擦一擦,之勤要是看到您这样哭,会没办法安心帮奶奶办好后事,您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也是她唯一的依靠,您要是哭坏了身体,要她以后怎么办?”

    利爷爷接过手帕擦拭眼泪,片刻,含着哽咽的声嗓又道:“对呀,我要是走了的话,之勤怎么办?那个孩子变得很奇怪,我不看着她找到好对象,把她嫁出去,我不甘心地。”

    秦子深淡淡笑了笑。“对,爷爷要看着之勤当新娘。”

    “那个孩子呀,后来变得奇奇怪怪,脑袋瓜里不晓地装了什么着。”利爷爷抬起满布岁月痕迹的手掌,摆了摆,又道:“那丫头大一那年交了个男朋友,跟她一样读法律系地,她有带回来给我们看过,长得人模人样,结果要升大二那年暑假,突然不要丫头啦,丫头好伤心,老婆子问她为什么分手,她只说男生骗了她,但骗她什么,她也不肯跟我们讲。”

    利爷爷拍了下大腿,又道:“之后丫头就变了个性子,打扮穿着变得很时髦,这里露一块,那里露一片,裙子短得要命!她每次从台北回来,她奶奶就会念她一顿,要她穿保守一点,说话有气质一点,结果她说她以前就是长得太乖,才会被叔叔姑姑还有男朋友骗。她说打扮成熟一点、性感一点,女人会以为她很精明,会嫉妒她的美丽,男人会以为她有很多男朋友,会以为她不好追,这样大家就不会接近她,这什么怪想法?老婆子说啊,就是因为她叔叔姑姑还有那个男朋友都骗过她,她才把自己变成那样。傻呀,她真是傻呀!以为那样笑笑着过生活,就会比较快乐,但她真的快乐吗?”

    这就是她老是举止招摇轻佻的原因?因为怕受伤害,所以建立一套保护装置,以那种不受欢迎的形象来面对每个人,让大家误会她、甚至对她的言行感到讨厌,这样她就会被孤立,这样就没有人可以了解她的一切,她也就不会被伤害了吗?

    如同她爷爷说的,真傻!除了他之外,诚仁哪个同事对她不好?她难道打算要一直戴着那层面具面对大家?她以为那样一直嬉闹过生活,就会得到平静?

    利爷爷心情恢复了些,他突然想起什么,抬起犹带伤心的面孔,看着身侧的年轻人。“小伙子,你叫啥名字来着?”

    秦子深回过神来,恭敬地答:“爷爷,我姓秦,秦朝的秦,名字是子深,子孙的子,深夜的深。”

    “秦子深呀?”

    “是,秦子深。”他点点头。

    “你开车送丫头回来,一定也累了吧?你要不要进去歇一会,这样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爷爷别这样说,我看之勤接到电话时,气色和精神很不好,她自己开车下来也危险,同事一场,我送她下来也是应该的。”

    “开到这里要好几个小时,你去睡一会吧。”利爷爷起身。“你过来,我带你去我房里睡。”

    “爷爷,我不累,倒是您应该休息了。”秦子深跟着起身,搀着利爷爷。

    “我还要帮忙之勤,她一个人在那边跪,我怕她”

    “我会照顾她,爷爷别担心,先睡一觉再说吧。”他跟着利爷爷走进房里,让老人家先睡下。

    确定老人家不会有什么问题后,他回到前头客厅。

    他看着那依旧跪着念诵佛号的秀影。一旁电风扇将她的头发大肆翻掀,像在张扬她不敢表现的伤心,他突然想起那次在停车场时,她差点被欺负的画面,还有他讥讽她,她惨白着脸的模样。

    他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痛恨自己!

    她跪太久了。

    冗长的虔诵中,秦子深端了杯水,走到她身侧。“之勤,喝点水。”他微微弯身,看着她低垂的湿润眼睫。

    见利之勤动也没动,他又说:“休息一下,喝口水,就算不为自己身体着想,也想想你爷爷,他还需要你的照顾。”

    她眨了下长睫,缓缓侧过面容,男人镜片后的眸光很温煦。

    “休息一下好吗?你跪好久了。”见她有了反应,他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她点点头,试图站起身,但久跪的双膝已施不上力,她脚下一阵软麻,身子半靠在他及时探出的臂弯里。

    “小心一点。”秦子深一手握住杯子,一手环过她腰身,撑起双腿虚软的她。

    “来,不急,慢慢走。”

    她双手紧抓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跟着他走到屋外。

    他右臂微微使力,半搂半撑着她坐在长椅上,把水杯递给她,见她喝了两口水后,他在她身侧落坐。才坐下,就见她又起身,神情有些慌张。

    他一把握住她手腕。“你要去哪里?”

    “没看见爷爷,我要去找他。”

    “放心,他没事,已经睡了。”

    “睡了?”她看着他,回到他身侧坐下。

    “嗯。”他点点头。“我陪着他进房间,情绪还算平静。”

    她眨眨眼睫,愣了好几秒,之后她才想起自己从医院回来到现在,她只顾着自己的伤心,忘了照顾爷爷。

    “都是你、你陪着我爷爷?”她那双覆着睫毛膏和眼影的大眼,褪去色彩后,如此澄净,像个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远移,看向前方几点星光烁动的天际,淡淡道:“他有年纪了,总是不能太伤心,有个人和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会比较好。”

    利之勤闻言,眼眸微微瞠大,她静静注视他的侧颜,胸口泛着暖意。她微微一笑,垂下眼帘,软嗓低低地轻喟。“还好有你。”

    那声幽柔中含着哽咽的女嗓滑过耳膜,他心口一个震荡,偏过脸庞看她。她雪白脸蛋有些疲惫,低垂的长睫在她眼下投落两扇小弯弧,那少了唇蜜的菱唇微微翘着,衔着一抹极淡的笑弧,左颊却滑下一颗泪。

    他低叹了声,指腹随即抹了过去。

    温热的触感让她惊了一下,她抬起长睫,撞进他深邃的褐眸里,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后,她的脸颊略现暖色,眼眸慌转了圈,神情不自在的说:“我、我是说谢谢你。”

    秦子深没应声,只是深深看着她。

    被他那样专注地看着,她抿了抿略干的唇,轻道:“你一定累了吧?从台北开车送我回来,又帮我照顾爷爷。要不要先去洗个澡,然后睡一下?我房间可以先借你睡觉。”她想到什么,又补充说:“我去找毛巾还有牙刷给你,还有我。”

    “不要忙,我不累。”他目光不移,深深看着她。“倒是你,才应该去休息,你要忙上好多天,不休息怎么会有体力?”

    她摇摇头。“我想再陪奶奶一下。走吧,我先带你去我房间。”

    他动也没动,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好半晌,才听他淡冷的声嗓低缓道:“你睡,我就睡。”

    利之勤看见他眼底浓浓的担忧,蓦然想起自己几次腿软时,总是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撑着她;想起在医院见到奶奶从病床被移到担架上,她茫然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总是他冷凉的声嗓在她耳畔低柔指示她。

    虽然他老是摆着一张冷冰冰的脸,虽然他对她的言行老是不以为然,虽然他曾经在言语上刻薄,但从台北下来南投,到送奶奶回来这一路上,只有他在她身边,连爷爷都是他在帮她照顾着。

    他不是讨厌她吗?她才要与他疏远,他却又给她如此深刻的温暖。

    是的,这一刻,她很伤痛、很脆弱,却也因为他的陪伴,让她更明白自己原来是如此渴望一个宽阔的肩膀、一副厚实的胸膛,可以容她哭、容她笑的怀抱。

    他那毫不掩藏的忧色和罕见的温柔,让她瞥开目光,确定眼泪不会滚下后,才又回过脸容看他。她绽着甜美笑靥,眨了眨大眼,轻浮地说:“秦律师,你是在邀我跟你同床共枕啊?在我们乡下地方,这样未婚就睡在一起会被说话的,等回台北,看要去你那里还是我那里,都好啊。”

    若是在这之前,他定是在心里骂她不三不四,但现在,他除了心疼,再没有别的。“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被这样当面戳破她的故作坚强,她突然失去了勇气,低垂着长睫,苦笑着说:“因为我很伤心啊。只要一直笑着,就会忘记伤心是什么,但其实,我根本都没忘,都没有忘”一滴眼泪落在她纤白长指紧握住的水杯内。

    那晶莹珠泪滴落水杯的画面,让他心口遽然抽痛,他一手捧过她手中的水杯,放在身侧空位,另一手揽过她秀肩,把她压近胸口。“哭吧,哭过会好一点。”

    “你不是说不能哭?”她哽着声音,小脸埋在他胸口。当年跟着叔叔姑姑去认车祸身亡的爸妈时,没人告诉她不能哭。

    “那是怕奶奶听见你的哭声会舍不得离开,但现在你人在外边,她听不见,没关系的。”他语气藏着自己也未觉的怜宠。

    她哭得很秀气,或者该说很压抑,也许是受他的话影响,怕被她奶奶听见,所以她哭声细细的、闷闷的,不细听根本不知道她在哭,只有那颤抖的身躯,和他胸前的湿热,透露了她的沉痛与伤楚。

    好半晌,她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他胸怀间传了出来。“他们都都不等等我等我、等我看他们最后后一眼我、我还有话还有好多话没跟他们说、说啊”这样子靠着他,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跌进温暖的港湾,只想栖息在这,好好放肆大哭一场。

    她果真放肆了,像个孩子似的,哭到打起嗝来,语不成句。“爸爸爸妈妈这样连奶、奶奶也是这样我只剩爷了只剩爷爷了”她哭得断肠,两手抓着他衬衫前襟,拧皱了、哭湿了他胸前一片。

    那抽抽咽咽的哭声,那无助的低嚷,像只巨大的手,掐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浑身发痛。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经这么伤楚、这么无助过,却没人为他伸出温暖的双手,为他承担悲伤

    他呵口气,眨了下发烫的眼睑,温热手心抚着她微乱的发丝。

    那么,就由他来帮她分摊伤痛吧。

    天色大亮,利之勤幽幽转醒。

    她坐起身,在床上失神了好一会,直到耳膜渐渐接收到外头传来的佛号声,霎时,昨晚发生的一幕幕瞬间回笼。来不及细想自己怎么会睡在房里,她两脚套上鞋子,走了出去。

    她在屋外找到了呆坐在长椅上,眼神望着远处的爷爷。看着那一头花白头发,她喉间一酸,靠了过去。

    “爷爷”她坐在爷爷身旁。

    “醒啦?”利爷爷一见到她,随即握住她手心。“洗脸了没?”

    她摇摇头。不知道是素颜关系,还是太过伤心,她的脸蛋显得苍白又脆弱。

    “想先来看看爷爷。”

    “我没事、没事!”利爷爷摆摆手。“你那个同事说地对,我不能太伤心!我还要健健康康看着你嫁人,见到你嫁人,我才能放心!”

    闻言,利之勤愣了几秒,才想到秦子深。“我同事爷爷,他人呢?”

    “我让他去我房间睡觉啦,那小伙子昨天开车下来,一定累坏了,我早上四点多醒来,看见你就坐在这椅子上,整个身体躺在人家身上睡觉,他看你睡得熟,也不敢乱动,我想他应该是一整夜都没睡,所以叫他把你抱回你房间,要他先去睡一下。”

    她躺在他身上睡觉?一时之间脑筋转不过来,她呆了呆,直到爷爷的声音又传来。“丫头,去洗把脸,然后跟你奶奶上个香,你林妈妈煮了清粥,上完香去吃一点东西。”

    她回过神,应了声后,随即走进屋里头,待她该做的事都完成后,再走到屋外时,见爷爷身侧坐着的,是邻居林妈妈的儿子。

    爸妈离开后,她曾经在这栋老房子跟着爷爷奶奶住上许多年,直到考上大学才北上。这附近的邻居都很热心且热情,每一户人家她几乎都认识,乡下地方和大台北的冷漠匆促不一样,总是温暖了些。

    她还没开口,林中惟已发现了她。“之勤,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丫头,我进去坐一会,你陪中惟坐一下吧,他早上刚回来。”利爷爷起身,神情略显疲惫地踏进屋内。

    “利爷爷看起来还是很伤心。”林中惟看着她的侧影。

    “几十年的夫妻了。”她将视线从爷爷身上转到他脸上。“早上刚回来?”

    “嗯,回来没见到我妈,问了我爸才知道她在这里,也才知道利奶奶的事。”

    他在新竹上班,周末假日才回来一趟。

    她低垂眼睫,似在调整情绪,片刻,她柔嗓低了几分。“林妈妈人真好,我这两年在台北工作,陪爷爷奶奶的时间少了许多,都是林妈妈有空就过来陪陪他们说话,还有林爸爸也是。中惟,我很感谢你们一家人,真的”

    “讲那什么傻话?利爷爷和利奶奶是看着我长大的,就像我自己的爷爷奶奶一样,我妈平常没什么事,过来这边走走看看,她还比较有伴呢。”

    “你不明白的。像发生这种事的时候,陪在爷爷身边的应该是叔叔和姑姑,可是”语未竟,她红了眼眶,哽着声音说不出话来,她手心捂住嘴,不想失控。

    “我知道的。”林中惟一把握住她的手,一双凝注她的黑眸温柔得像在拥抱她似的。“我以为我们就像家人一样了,没有他们,还有我啊。”他一直心疼这个女孩,想要好好照顾她,却总找不到好时机表白。

    “所以我才特别感谢你们啊”她抬眸看他,含在眼眶的泪顺势落下。

    林中惟一个心疼,抬手就想抹去那颊上的泪,她看着他的手掌,莫名地想要移开脸庞,而一道清冷声嗓的出现,让林中惟的手尴尬地收了回去。

    “我想洗个澡,方便带我去吗?”秦子深突然来到他们身侧,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他睡得并不好,纵然疲惫不堪,但一闭上眼,她那张哀伤的素净脸蛋、她那泪流不止的模样,还有她那一声声细细的哭声,让他心窝抽疼着,一下一下微微刺痛着,他想起自己当年失去双亲的伤痛,心怜她这时的悲伤。

    在床铺上翻转着,睡睡醒醒,他发现这样并没能让他减轻疲劳,反倒愈躺愈觉厌倦时,他干脆不睡了。起身后走到大厅,并没见到她,倒遇上她爷爷,爷爷跟他说了她人在屋外,他一走出,就见到她和一个男人在交谈。

    也许是哪个听到消息前来吊唁的亲友,他不以为意,但看见她像是哭了,用手心捂住嘴,而男人随即握住她手掌时,他略觉不舒坦,直到男人伸手像要触碰她面颊时,他哪能容许?

    他大步上前,找了个最恰当不过的理由,阻挡了男人的举止。

    看见他时,利之勤先是呆了几秒,发现他身上还是昨日那件衬衫和西裤,她才想起爷爷说她睡在他身上,她突觉一阵尴尬地调开目光。

    她看着林中惟,弯身鞠躬,并道:“我先带他进去。”

    说完,她领着秦子深进屋,一路绕到屋子最深处。她推开浴室门,走了进去,先打开瞬热式电热水器,又将洗脸台上方的镜面打开,找着什么,她一面找,一面说:“老房子,除了热水器我后来换过之外,其他东西都很老旧,要委屈你了。”

    秦子深倚在门边,看着她的背影,没说话。

    她找出新的牙刷,合上镜面时,从镜里看见了他凝视的目光。四目交会,他那专注的眸光让她不自在,想起昨晚自己就那样在他怀里痛哭,又听爷爷说她睡在他身上,她赧颜,随即转过身。

    她面对着他,视线却落在手上的牙刷上。“新的,给你用,我等等去外面拿条毛巾,干净衣服的话我记得奶奶的柜子里还有留几套爸爸的衣服,你不介意的话,我拿给你换。”

    她私下就是这个样子吧?像一般女孩一样,若不是昨晚听她爷爷说了那些事,他当真会以为她是个没什么矜持的女人,也可能永远都料想不到,平时那位精明美艳又轻浮的利秘书,也有这么贞静柔弱的时候。

    他眼神来回在她素净的瓜子脸上,在注意到她眼下微微突起的暗青时,他伸长手,指腹轻贴她眼下。“有眼袋了。没睡好?”

    她摇摇头,眼下那温凉的指腹让她心口一悸。她当然感动也感谢他从昨晚一路相陪至今的帮助,却也害怕着他太多的关注,那样不像平时的他,害她失去镇定。

    眼前该想的、该做的事都与他无关,她必须离他远一点,才不会继续受他影响。

    这么一想,她低着眼移动身子,走出门,指着门边的柜子,说:“我等等帮你把衣服拿来,会放在这里。你换下的也放在这里,我再帮你拿去洗。”说完,她低着脸就要离开。

    “那个男人是谁?”她身后的他,突然这么问。

    “谁?”她停步,纳闷地回首看他。

    “刚刚和你说话那个。”他皱着眉。

    “邻居。”

    他看着她,想着昨夜她伏在他怀间哭得断肠的模样,又想着方才那男人握住她两手的画面,他剑眉沉了沉,掀嘴问:“你都这样让男人随便碰你?”

    闻言,她先是怔然,片刻后,那双微肿的眼眸慢慢瞠大,骇然地看着他,像是他说了什么外星文般。见他像在等待她的答案,她目光透着愤然,然后,伤心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那匆匆走开的背影,让秦子深有一瞬间的失落与深深的懊恼。他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在他明白她所有外在表露出的形象的动机后?

    嫉妒,真的会让人失去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