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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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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十四岁时,陈沁有许多烦恼。其中一个烦恼就是身体发育,因为发育,她总是觉得饿。

    尤其是上午最后一节课,那饥饿感便无限扩大,充斥她整个肺腑和耳膜。她常疑心自己肚子里装了一台扩音器,饥肠辘辘的声音翻江倒海,仿佛要穿过墙壁从每间教室的广播喇叭里传遍全校。她企盼体育课统统安排在上午最后一节,喧闹嘈杂的室外环境将掩盖她身体的秘密。然而课程表发下来,体育课无一例外全排在了肚子最饱满的下午第一节。

    万般无奈,第三节课间她就拼命喝水,以为这样可以让她那贪得无厌的肠胃望梅止渴。可惜这招并不大管用,第四节课,她照样饿得肚子咕咕叫。她用课桌沿抵住腹部,妄想挡住这群饿兵的汹涌进攻。这样能勉强抵挡一会儿,可到了后半节课,肚子便冲破这栏坝,执意要让全宇宙都听到它生命力旺盛的叫喊。开始时是浅唱低吟,在腔子里隐隐翻腾,她提口气,把胃缩成一团,勉强捱过数分钟。刚一松懈,又一阵咕咕声如海浪袭来,还提高了分贝。她羞愧极了,头皮发麻,指甲下意识扣进手掌心,以一种疼痛阻挡另一种。所以常常陈沁习惯性地攥紧拳头,不肯让人撞见指痕累累的手心。

    偶尔陈沁捕捉到同桌叽里咕噜的肚子叫,便松了口气似的开心,余光瞥见他低头微蹙眉,又几乎是同情的,想跟他说不要紧,可终于没说出口。她为这教室里还有另外一人与她遭遇相同而如释重负,可过后猛地想到自己毕竟不比他是五大三粗的男生,一个女生给人听见肚子叫,总归是件丢脸的事,于是又跟自己赌起气来。

    十四岁的陈沁皮肤上仿佛生着触角,对什么事都敏感,芝麻粒大的磕碰就受伤害,轻飘飘一句赞美就飞上天。她身体正不可遏止地发育,骨骼竹节般地向上生长,跟着长起来的还有许多烦恼。

    二

    陈沁的外交官爸爸在法国常驻,这是让她顶顶骄傲的。每回家长会,她都会轻描淡写地抱怨“我爸来不了,他在巴黎忙得要命。”在同学们艳慕的目光里,她小小的虚荣心膨胀到云端。

    有时候,她会把爸爸托人捎回来的外国巧克力分给沈蓓。虽然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舍不得,可她佯装大方,书里说最好的东西要和最好的朋友分享,而她要有一个最好的朋友相依傍。

    每回沈蓓无以为报,总张大了眼睛问“陈沁,法国什么样?”

    “法国,法国是好的。”于是陈沁挖空心思,把爸爸信里、照片里的点点滴滴糅进自己的想象,讲出一个似真似幻的法国来。空气里涨满榛子巧克力的甜香,两个女孩子脸红彤彤,有人经过时便压低声音,仿佛这法国是她们两人独享的欢乐,唯恐旁人掠夺了去。

    “李晓莎、梁静、林可冰都和我聊得来,不过沈蓓是和我最要好的。”陈沁指着照片里的合影给妈妈讲。

    这话说得天真,四十一岁的妈妈看着十四岁的女儿乐不可支“怎么就是最要好的呢?”

    陈沁想想说“我们俩一块儿说的话,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连妈妈都不能说?”

    陈沁有点儿动摇,低下头不吭声。妈妈原以为女儿会像过去那样腻着她说当然当然,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忽然就觉得失落,转身进厨房做饭。陈沁不用抬眼皮,妈妈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就告诉她,自己又惹了她了。其实追过去撒撒娇妈妈就会眉开眼笑,可她不情愿。厨房里水哗哗流,锅碗瓢盆磕磕碰碰,她闷头缩在自己房间,觉得这一切都是甩给她听,搅得她心浮气躁,到饭桌上也没个好脸色。妈妈见她这副样子,失落也变成闷气了,母女俩无来由地僵了一个晚上。

    可这丝毫不影响陈沁和沈蓓继续做最好的朋友。放学后她们腻在一起四处游荡,话呀滔滔不绝,总也讲不完。校园每一处角落都有她们的踪影。她们甚至寻到废弃的后园,那里有一架年久失修的软梯被她们当作秋千耍。坐着悠,站着荡,抓住铁栏杆,伸长手臂把身子倾到最斜角,仰望透蓝透蓝的天空一角。白云在眼睛里飘啊飘,陈沁的心飞到天上。

    坐在实验楼后的台阶上,她们红着脸交待自己心仪的那个男生。这是初二女生划分朋友界限的最高标准,再亲密再要好,如果没有交换这件心事,这友情也不过是泛泛之交。一旦越过了这个界限,陈沁觉得幸福,她从此可以向好朋友敞开心扉,倾诉一切。

    飘进沈蓓眼睛里就吹不出去的是隔壁班上的体育课代表。体育课两班合上,男女分开,各自盘踞在操场一角,却又相距不远。男生队列扯着嗓门的喊号声不绝于耳,乾坤朗朗。他们把自己想象成铮铮铁骨的杨家将小五义关羽张飞赵子龙,引得那一众女生注目,他们得逞了似地傲慢。

    那个体育课代表,叫什么来着?陈沁眼前模模糊糊涌上一个身形魁梧、肌肉发达的影子,赶紧吐一吐舌头说“那个人啊!他有什么好?”

    “他篮球打得那才叫帅,你这个运动白痴!”沈蓓急急分辩,脸红到眼角,像戏子吊上两抹粉脂脂的油彩,白净俏媚,豆蔻年华。

    陈沁真是运动白痴,对一切流汗的活动不感冒,可也架不住沈蓓磨,陪了她去看学校篮球赛。沈蓓不断拉扯她胳膊,咬着耳朵尖声尖气“你看他多棒!你看那三分投!真帅呆了!”

    陈沁裹在厚实的羽绒服里,似懂非懂盯着场上两拨男生为一个球你争我夺。天寒地冻,他们偏逞能似地除下外套只穿短衣裤,露出手臂和小腿上的粗壮汗毛。陈沁皱起眉头觉得野蛮,可不知怎地又还想看。体育课代表像一座移动的大山,健壮,厚重,可又敏捷。看他半矮下腰,运球绕过对手,猛地弹起身子,火箭般发射出去狠狠扣下篮,陈沁手腕被沈蓓掐得生疼。她咬紧牙关不计较,恍惚觉得,既然这人是好友心仪的,自然是好的。

    心里多装了一个人进去,日子还照旧,然而行走之间,会觉得心沉甸甸的。忽悠忽悠,仿佛乘车走盘山路,说不准什么时候一个大上坡大下坡,急转过弯,就撞见那人衣衫一角,只字片语。

    陈沁是团委学生干部,临班换届选举,竟选了那体育课代表上去,开会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倒混了个半生不熟。沈蓓和陈沁傍着走,那大个儿见了一并低头打招呼,隐隐约约的汗味儿擦过,并不难闻。陈沁觉得,身边这个丫头,整个人一下子都火烧火燎得烫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体育课代表身边也腻上一人,高高挑挑的细长个女生,篮球女队主力。沈蓓有点儿慌,央陈沁去打探,却也摸不清眉目,那两个人在一处手不离球,像是哥们儿,可又不像。

    陈沁看不得好朋友无精打采,放学后她们一起荡,话题总离不了那课代表。日子久了,陈沁有点儿生厌,又不忍心打断,只有耐住性子,心理医师般帮沈蓓解析那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陈沁可不爱这样。她要强,嘴硬,不肯轻易泄露内心的想念。每回都是被沈蓓撵得急了,她才吐出两句。

    陈沁心仪的是位高二师兄,学校广播站的主播音。一次学校组织作文评选,陈沁的涂鸦作被选中,代表初二到广播站宣读。她最怕这种场面,觉得又丢人又荣耀,两种情绪混迹交错,压得她心口突突地跳,几乎张不开嘴。站在广播站那间冬天没生火、冰窖似的小屋子里,她练习了整个中午都不过关。

    指导员沉着脸说“怎么还是结结巴巴的?没时间了,石宇,你来替她念吧!”

    这时那个一直伏在桌子一角摆弄广播设备的男生扬起脸来“老师不要紧的,她肯定行。”

    “那你教教她,马上就广播了。”指导员一甩手走了。

    陈沁哪儿受过这屈辱?恨不得找个地逢钻进去,偏偏那高年级男生向她走过来,挡住她所有去路。

    “深呼吸,顺着标点断句你就当是念给你自己听,这屋里没别人,一会儿我也出去。”他面皮很白,说完这几句,脸上就微微泛红了。

    陈沁早已面如火烧云,除了咬着嘴唇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男生教她怎么看广播器上的提示灯,然后信守诺言带上房门出去。她忽然就静下心来,念自己的作文,仿佛只念给自己一个人听。这间小屋,自成一个宇宙,她抛开种种杂念,自行运转,渐渐地便沉入这朗读之中。

    一篇作文,原来是这么短。她念完,按下提示键,走出门去就是另一个天地。指导员跑过来夸她念的好,是当播音的材料。她有点儿恍惚,余光四下寻找,撞见那教她朗读的少年坐在角落里,冲她似笑非笑地点了个头。冬日里的太阳明晃晃,把他的人照得通透,像一把白亮白亮的阳光。

    她和那叫石宇的男生是八竿子打不着。时而走在喧闹或寂静的林荫道上,广播里飘出校园新闻,枯燥乏味的字句,读出来却风清云淡,像谁轻轻松开眉头,空气里扬起棉被晒过太阳的味道。她不言不语在心里微笑,那是石宇的声音。偶尔偶尔,她瞥见他的身影晃过,不由屏住呼吸,从眼帘下挑起一束目光,注视他远去。有几次石宇是跟同年级女生一道走,她撞见了心里无端一抽,仿佛岔气似地疼痛。和他穿同色校服的高二女生,长长头发梳成一个马尾在脑后摇摆,初二的她可有多么羡慕这种亮丽大方。

    后来她不见他,有时候心也无端一抽,那种感觉酸酸涩涩,让人不好受,然而回味又甘甜。她不知这是什么,也不愿与人分享,于是十四岁的她独力承受这苦楚,也独自享受这甜蜜。

    三

    这时候女孩子的自尊心急剧膨胀,陈沁会为一丁点儿小事自寻烦恼。她嫌自己的名字不够好,姓氏太俗,名又拗口费解,组合起来平淡乏味。这一年她爱上读书,书中人物大都有好名字,唤一声,轻渺渺绕梁三尺,余音袅袅。她暗自思忖,觉得自己这名字甚至比不上许多同学的,这真叫人懊恼。有一时,她甚至起念学后桌刘刚那样改名。可他改名刘家尚之后所有人依旧喊他刘刚,她不禁替他脸红,改名的心也就淡了。

    这一日语文课讲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中文系毕业的田老师爱掉书袋,开口不奔主题,先说这词牌好,洁净剔透而又欣欣向荣。她说沁园是东汉时沁水公主的园林,是极美丽的一座园林。沁字为动词,有渗入和透出的意思。“明朝的大才子张岱就曾经写过,吹气胜兰,沁入肺腑,用的就是这个‘沁’字。你们看,用得多好!”田老师文绉绉地说。

    陈沁全身微微地颤栗。原来,她自己瞧不上眼的这个名字是这么好。沈蓓调过头来会意地冲她使眼色,同桌也碰碰她胳膊,接下茬说“嘿嘿,沁园春。”陈沁佯作没理会,镇定自若地听课,脸颊却发烧似的滚烫。

    不多久学校为庆祝毛主席诞辰,热热闹闹搞起毛泽东诗词朗诵比赛,陈沁班主任说她上回广播作文念得好,就推荐了她去。陈沁也爱沁园春这词牌,可她不怎么感冒语文课本里的那首,觉着写得太直太白,什么“只识弯弓射大雕”呀呀一股老气横秋,可要怎么从她嘴里念出口。她从书库里借来薄薄旧旧一册毛泽东诗词选,选中另一首沁园春。她中意这一首,打从头一句开始:

    独立寒秋

    湘江北去

    橘子洲头。

    为了这阙沁园春•长沙,陈沁迷上青年毛泽东。这词如泼墨画,融了多少色彩,衔着多少生机,得有多大一颗心才装得下这个天地啊!她日日诵读,直读到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语文田老师给她私下辅导时都称许说,看陈沁平时不声不响的,读诗词这样有气势。

    因为学校礼堂翻修,朗诵比赛一推再推,推迟到下半学期才举行。那天陈沁安静地坐着,手心里藏住一点儿冷汗。紧张和兴奋,纠缠在胸口跳动,细腻的挑弄搅得人心神不宁。叫到她名字的一刻,她反而安定下来,款步登台,沉一口气,开腔朗诵她最熟悉的这首沁园春。

    斜上方的灯光太晃眼,她眯起眼睛侧一侧头,避开那强光,无意间扫过前排选手席,一个影像就突然冲进来。那个石宇扬着脸,聚精会神望向台上的她,一霎那间目光正和她的撞在一处。她震惊,脑海里忽就一片空白,忘记了下一句词。台下渐有蚊蝇般地窃窃私语,她慌了,挤干了脑髓拼命想词,可那首词仿佛怪她不专心,负气似地退到千里之外,不肯让她找见。她手足冰凉,愣愣地立在台上,恍惚看到石宇张嘴用口型反复对她说话。她不明所以,不由自主盯着他看,猛然醒悟他口型比划出的是“怅寥廓”三个字。记忆霎时又涌回,她急忙开口接下去“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到下阕她收复了信心,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如自己便是当年和青年主席把臂游湘江的同学少年。下得台来,她复又回想刚才的失态,整张脸都红透了。才一怔的工夫,就到了石宇上去,选的竟然也是那首沁园春•长沙。

    她仰头看光亮里的他,白衬衫皎若晨星,和重幕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融成一体,那样的干净和明亮。他声音比她的沉厚苍凉,忽又激昂上去,直冲云霄,隐隐藏着那么一点儿惆怅,原来说得是忆往昔啊。

    陈沁明白石宇是一番好意,真心实意帮她提词。可就是这个好意让她委屈了,总共和他才见两面,偏她都那么没用,那么不争气,露出最狼狈的一面给他笑话。而他,却都是那么清朗沉静,书生风度。她望着他读词,读得有激情却不落俗套,忽然觉得伤心,眼泪刷一下蒙住双眼。

    这朗诵比赛石宇是公认的最好,可只得到二等,一等奖给了总在老师们面前晃悠的一个团支书。陈沁是意料之中的落败,她灰心丧气,一散场却又被班里同学老师围住,七嘴八舌安慰说她很棒,如果不是忘词的话,肯定拿名次。她知他们是怕她难过,可她情愿大家让她单独待会儿,而不必强撑住一张无所谓的面孔给人宽心。

    陈沁终于摆脱众人,到前院车棚取了自行车打算独自溜掉。她推车低头急走,过车棚窄门,险些和一推车人撞上。她略退后谦让对方先走,那人却停住招呼她说“是你啊。”

    她心不在焉抬头,竟是石宇站她面前。斜斜的光里有风浮动,不知觉打散了她的懊恼和失落。她也忘记了应有的慌张局促,应声说“啊,是你。”

    他们并肩走出校门,原来竟是同方向,以前可从来没有遇上。春日长长的下午,大路笔直开阔有柳枝清扬,他们并肩骑车,石宇小心地护在外道,陈沁一阵温暖,才想起开口说“今天谢谢你。”

    “其实那首词你读得很好,把气韵带出来了。”石宇说。

    别人都说其实怎么怎么,陈沁听着只当是敷衍和安慰,石宇这么说,落进她耳中,却是如此恳切关爱。之前的种种难受颓唐忽就放下了,她心开朗起来,又转而为他不平“一等奖该是你拿。”

    石宇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没关系。”倒像安慰她似的。

    两人不知再说什么好,就专心地骑车,转弯处石宇会提点说“小心”陈沁偷偷瞥一眼他,只看得到侧脸,柔和的棱角,让人心动。

    时间知道什么时候溜得快,只一晃儿功夫就到岔路口,他们一个往西,一个向北。陈沁骑出去老远才敢回头望,石宇早已化作这初春的阳光,纷纷晃晃落了她满目青春。她忽而起念想,朗诵比赛拖了这么久才举行,就是为了让他们在这么好的春天遇见吧。

    为了这段偶然同路,她欢喜了好几日,就像什么人不停往她身体里吹和煦清凉的风,轻轻呵着气吹。每次经过车棚,她的心会悄悄加快跳动,似乎是盼着再偶遇,又似乎畏惧。

    生活就是这样,不认识时地球是那么大,大到永远不会遇到。一旦相识,世界就缩成小小一点,抬头不见低头见。从此陈沁和石宇时时打照面,操场、食堂、林荫道,避也避不开,只得相视微微笑。陈沁喜欢这样,石宇不像同班男生那样聒噪,只恬淡一笑,可是那样亲切。

    有时和陈沁同路走的女同学眼尖瞅见了,抓住她胳膊逼问说“那人谁啊是?”

    “没谁,不熟的。”陈沁欲盖弥彰。

    “你还认识高二的哪!”女生们艳慕不已。

    “就是他对吧?你可不许瞒我!”沈蓓把她拽到一旁私设公堂,见她低头默认,便得意地评论说“不像你说得那么好呀,马马虎虎我看。”

    陈沁有点儿不悦,内心里嗔怪好友不懂得欣赏,可也不知道该如何争辩,只说“他诗读得多好!”

    “嘿嘿,书呆子而已。”

    “总强过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陈沁反唇相讥。沈蓓跳起来打她,两个女孩闹作一团。

    四

    初二的期中考顶顶恐怖,三天连考九门。陈沁和沈蓓日日午休躲到花园深处背书。然而十四岁怎么是死记硬背的时候呢?书上荧光笔划下的一道道考试重点形如五花大绑,可她们就是不安分地扭动身子想冲到自由里去。看不到五分钟,身边总有什么趣事搅进来分开她们的神。即使校园风平浪静,没见一朵白云一株新草,她们也会自已给自己打圆场。

    “嗳,咱们去校门口买杯刨冰吧,两分钟就回来。”沈蓓常常这样弯着嘴角引诱。

    陈沁摇摆片刻,终究受不住,合起书傍着她去。

    中午时分,校门口会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小贩来,教导主任虽三令五申不许学生买零食,可食堂清汤寡水的大锅饭哪儿满足得了少年人小牛般蹿长的胃口?他们大多是贪嘴的,煎饼、凉皮、棉花糖,不一定更可口,但总比学校饭菜有创意而让人振奋,所以校门口总是生意兴隆。刨冰是这学期新近流行的冷饮,把大冰砣从一个青绿色机器里送进去,摇手柄轧出来就是细腻柔软的冰沙。再往这小雪山上浇一层花花绿绿的糖水,拿塑料小勺舀着吃,一口一口甜美清凉。

    妈妈最不赞成陈沁吃这个,她总有一套大道理,什么糖水含色素有害健康,什么冰块不是正规渠道生产的保不准有细菌,什么女孩子不该贪凉对身体不好。陈沁知道妈妈的话笃定有理,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偷偷要吃,吃的时候又有做贼心虚的怯弱。沈蓓就比较潇洒,拍拍她说“我妈也不让我吃,说什么不卫生。我就不信了,将来我一定告诉她,我吃了多少回刨冰,不也好好长大了么?”

    将来,她们要吃多少回刨冰才到将来?陈沁忽悠悠地想,心神跑到很远,腾云驾雾地,直到沈蓓把刨冰塞到她手上才落回过地上。刨冰须得这时节吃才显金贵,到了夏天什么都腻歪歪的,吃冰也不见清爽。哪儿像现在,杯底凉得扎手,一下子调动了她的味蕾。这感觉真真的,她想她永远都忘不了。

    吃刨冰时她们遇上好几拨同学,男生女生一人手里捧着一个杯,原来初中生已懂得营造流行趋势。陈沁和梁静、林可冰她们搭讪,问复习得如何。学习委员梁静不屑地笑“我还没怎么看呢,过几天再说吧。”

    陈沁长长吁一口气,为自己的开小差寻到借口。

    陈沁不是贪玩不用功的那一类,可她爱胡思乱想,精神集中不到一刻就飞去九霄云外,这真让人烦恼。她这人重文轻理,沈蓓是重理轻文,怎么学校就非逼着要文理兼通,普及教育?她搞不明白为什么少年人要受这种苦,一年四次全年级大排名,每次都是一记催心掌,怨不得长大后好多人要得心脏病。

    其实考试本身并不是最难捱,顶可怕是复习时的题海战术和发分时的心惊肉跳。这次期中考陈沁预感到自己发挥不佳,妈妈问考得怎么样,她不忍惹她难过,只说还好。看着妈妈一脸快慰,在厨房里奔波忙碌,她嘴巴干干的不是滋味。

    不几日一科科发下成绩来,楼道里人影惶惶,个个如丧家之犬。陈沁一进校门,背脊上就窜出一层汗,整天下来,手心里浸得汗津津湿腻腻。放学后她躲到后园,把自己挂在秋千上荡了几个小时,书包里装着九份试卷,仿佛九道追杀令,一道道插进她后心窝。

    她自知考得糟糕,却没料沦落到这般田地。可诅咒的物理,命里的克星,她竟然没有及格。她想不通,觉得不公,更觉得害怕。60分一向是学生的生死线,从此她就被划入差生的行列了。这可该怎么交待?她双臂穿过冰冷的软梯栏杆,环抱自己,全身簌簌发抖。

    陈沁拖到无法再拖,才顶着落日出校门。骑车行在纷纷嚷嚷的街头,人们的欢乐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个不合格的考生。有那么一个霎那她几乎渴望死去,人生这样艰难,可他们都还说我是祖国的花朵。

    “是你啊!”有人从后面赶上来,簌簌的风声。

    此时陈沁见到石宇,一个字也说不出。

    “考得不理想?”石宇淡淡地瞅她一眼。

    陈沁可怜巴巴地点头“那你呢?”

    “一团浆糊。”石宇倒很豁达。

    高中生,毕竟是与我们不一样呢,陈沁无比羡慕地想,忍不住仰脸问“高二,高二就不会像初二这么苦了吧?”

    石宇轻轻叹口气“有高考压着。”

    然而陈沁还是觉得高二的日子要比现在好过,那时候她就可以像石宇这般沉着泰然,不为分数得失所动。从此她日夜祈祷,盼望快快长大,最好一觉醒来,镜子里就映出一张高二女生的成熟面孔来。

    如果倏忽一下长成高二生,此时此刻她就不必被一个物理分数折磨得呕血。她磨蹭了又磨蹭才上楼,每一步都像美人鱼走在刀刃上般疼痛。这一关是过不去了,我熬不到高二了,她绝望地想。

    终于捱到妈妈下班,金属捅进钥匙孔里旋转的声响振聋发聩。陈沁五脏六腑都打颤,多么想痛哭失声,可冤屈堵在胸口,气都喘不上。

    妈妈把九张试卷摊在桌上,血红的分数鲜血迸流。

    “你看,语文和英语还可以的。”妈妈虚弱地开口说,仿佛帮陈沁开脱,可终于憋不住埋怨,压着火低声质问“什么事妈妈都为你打理好,就只一样,让你好好学习,怎么都学不好呢?”

    陈沁真希望自己能说点儿什么,可她牙齿打架,噤若寒蝉,只得闷头听妈妈数落“上次家长会你们班主任就说了,附中马上就进全国试点,高中百分之八十直升大学。你想想看,明年中考形势得多严峻?如果你不拼足了劲,怎么进得了附中高中的门槛?”

    陈沁使出全身气力,结结巴巴说“我我努力”

    然而这句话马上淹没在妈妈汹涌而来的训导中。陈沁愣愣听着,两条腿不争气地打晃,心里只想,什么时候才到尽头?终于妈妈说到精疲力尽,叹一口气说“我们请个家教吧。”

    陈沁脸刷白,恨不能扒开地缝一头钻进去。她竟让父母如此失望么?请家教,在她脑海里差生才要请家教。她胡乱洗把脸倒头就睡,半梦半醒间听到窗口飘进来断断续续的广播歌声“当时实在年纪小,我的愁,我的苦,妈妈你不要以为,它不是真的”陈沁委屈极了,就在睡梦中哭啊哭不停。

    陈沁以为她永远熬不过这一关,可期中考就这样过去了,家长会过去了,一咬牙原来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物理老师放她一马,按百分比加减乘除平方开根号一番,她挟在大队人马中蒙混过关,免去了补考的屈辱。天还是那么蓝,草还是那么绿,日子一页页翻过,她还是年轻健康,茁壮成长。

    女生们焦急地巴望天气热起来,然后又矜持地耗着。直到谁先忍不住头一个换上裙装,她们才松口气,含着嫉妒酸溜溜议论,瞧她多爱臭美,然后等不及第二天要把最宝爱的那条棉布长裙穿来。男生们只觉得错愕,校园还是这个校园,怎么就忽如一夜春风来,飞来这许多莺燕蝴蝶。

    陈沁爱穿裙,欢喜风儿轻轻擦过小腿的那种清凉。可她不愿出风头,直等到班里近三成女生换装后才肯穿。十四岁的女生,买衣服都嫌头痛。童装部已没有她们的位置,女装部的又太成熟老气。爸爸从巴黎托人带回来一条粉色前排扣大摆裙,那款式剪裁真是一流的,可颜色太扎眼,不知该配什么衣衫才好。陈沁每个周末都拉妈妈去逛,淘来淘去总不满意,不知觉间穿裙子的季节就到了。她烦恼了许久,某日无意从橱窗里瞥见一白底粉色圆点卡腰上衣,立时就爱上,央妈妈买回来才安心。

    陈沁把这一套盛装穿到学校的那天,心一直怦怦跳,也不知为什么。刚一进班,值日生挥舞笤帚迎面冲过来,就大叫一声美女。陈沁脸一红,翻翻眼睛骂他贫嘴,悄没声息溜到座位上。同桌扬起脸来吹了声口哨,她假装没听到,只顾低头翻弄书包。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围拢过来,拉住她仔细打量。

    “法国的吧?一看就知道。”沈蓓欢天喜地,又有点儿眼红。

    “样式也挺普通的。”陈沁矜持地说,然而她心里面是欢喜的呀。这一天她成了公主,所有人都对她行注目礼,连高年级的同学都侧头瞧她。虚荣心像花朵一样层层绽放,嫩黄色的花蕊轻轻摇曳,生怯可又骄傲。

    这一天,陈沁渴望能碰到石宇,可是这么小一圈地方,偏偏遇不上。第二天她换回土土的校服,却迎面就撞上。她不无气恼地甩甩头,觉得自己比什么时候都更像丑小鸭。

    那阵子陈沁总能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石宇。他们仍是简短交谈上三言两语,然后默默并肩骑车直到岔路口。沉默为石宇增添了魅力,他的人就仿佛笼罩在光里,柔和细腻,普照大地。陈沁安静地摒住呼吸,心轻轻地跳,像海浪一脉脉抚过沙滩。

    五

    自从陈沁和石宇熟识之后,她似乎迅速长成和他一样大的人了。从前团委的高年级同学可不屑与他们这些初中生为伍,不知何时何日,石宇班那个文秀端丽的团支书开始对她另眼相看,开会时主动坐她身旁,忽闪着一对温柔的大眼睛细声细气告诉她团队活动经验。陈沁喜欢喊她师姐,听她讲高中的新鲜事。那些事镶着灿灿金边,陈沁眯起眼睛张望,对长大充满希冀。

    最愉快的是和师姐逛学校书库。书库在实验楼地下室,每回悬梯而下,仿若深入埋藏宝藏的地窖。陈沁手臂湿湿凉凉,师姐的声音也湿湿凉凉。师姐指点她多读书,告诉她哪些书好看,哪些书难懂可是还要看。陈沁借来厚厚四册基督山伯爵,在图书卡上端正签上自己的名字,觉得这书的历史里从此有了她的位置。

    读书使人傲慢,有时陈沁怀抱一卷书穿过楼道喧嚣,忍不住骄傲地想,身边这些同龄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本好书啊,可是她知道。然而读到好故事,好句子,这兴奋压也压不住,直要冲破喉咙向全世界宣布。原来独享是如此寂寞的事,陈沁觉得她必须与人分享,于是就讲给最好的朋友沈蓓听。基督山伯爵漫长的复仇生涯,陈沁一字一句地讲,沈蓓就一字一句地听。课间,晌午,放学后的悠长黄昏,时光被刨冰的甜香和法兰西的贵族气塞得满满。

    陈沁拉沈蓓去她宝贝的地下书库探险,见到师姐便喜滋滋缠住她问新读了什么书。师姐含笑着给她看借书单,那些陌生的名字充满了想象的悬念,她心驰神往,问了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猛然想起来再回头,沈蓓冷着脸在旁边,一声不吭把小说翻得沙沙响。

    渐渐地陈沁觉出沈蓓对她疏远了。再提讲故事沈蓓总推说忙,转而摽着梁静和李晓莎荡去校门口的海报店了。她有点儿气,又不肯显出来自己小家子气,便满不在乎地加入同桌一伙调侃世界杯。时日一久,她也倦怠了,赌气似地想,不给你讲,你永远也不知道最后基督山杀了他的大仇人没有。

    跟沈蓓冷战的这段日子,在班里陈沁和林可冰成了莫逆。天南海北,诗词历史,两个人聊得昏天黑地。她忽然发觉,原来很多人都可以成为好朋友,也许没所谓哪一个是最好。就像她和师姐,隔着年级,一样可以很要好。

    一天中午陈沁和师姐躲在校园僻静处吃冰棒,师姐有点儿心不在焉,只是端详着她笑。她抹抹脸问师姐笑什么,师姐不答,反问她说“嗳,你跟我们班石宇很熟啊?”

    陈沁涨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师姐却不放过,柔声说“他很喜欢你呢,自己又不敢说。”

    陈沁脑袋里“轰”一声响,浑身滚烫,手脚却冰凉。师姐只是善意地笑“小丫头怎么没话了?他说放学后在路上等你。”

    整个下午陈沁都失魂落魄。那个光里面的男孩沉默不语,原来是在喜欢她。这难道不是她所期盼的么?是有那么一点点快乐,若有若无的满足感浮在空气里,映出她的影像,已经不是丑小鸭。昂起脖颈,她已经是会让男生爱慕的小小天鹅。然而,她并没小说里写得那般欢喜,只是平添一丝一缕说不清的烦恼。

    这天的课似乎一眨眼就晃过了,陈沁慢腾腾收拾书包,拖到不能再拖,才顶着一脑门子汗,心虚地推车溜出校门。她咬着嘴角发了一会儿愣,见左右无人,调转头悠上车,从另一条路兜了个大圈子回家。

    陈沁一晚上都郁郁的,觉得自己可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胆小鬼,仿佛怕了石宇似地落荒而逃。然而第二天清晨的阳光一洒进她的窗口,这懊丧便一扫而光。坏心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吃得饱饱飞车疾奔,生怕早自习迟到被记过。

    学校大门已经关闭,陈沁抢着往旁边小门里钻,又险些和一人撞上。她想谦让又想抢先,进退两难,抬头才见狭路相逢的原来是石宇,脸“腾”就红了。石宇脸白白的,冲她点一个头,推车先进校园里去了。

    望着石宇的背影,陈沁恍惚发觉,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光消失了,他跌落凡间,原来只是个平常的高二男生。她长长吁一口气,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松快。

    “陈沁,在这儿发什么呆呢?”林可冰的声音从背后窜过来。

    陈沁回转头,林可冰短短的头发在风里飞舞如精灵,那对眼睛干净明亮,一丝阴霾都藏不下。陈沁一把揽过她手臂,兴高采烈地说“真好,你还跟昨天一个样,我也一点儿没有变。”

    林可冰听得一头雾水,拍拍她说“快点儿快点儿,要迟到了!”

    两个女孩子往校园深处跑去。

    陈沁心上有无限舒坦和畅快。她庆幸自己昨天没有赴石宇的约会,没有听他述说衷肠,没有说出将来会后悔的傻话。她庆幸自己打了个擦边球,终于化险为夷,和她的同学们一样好端端地安然无恙。

    石宇并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从此没有再多说过一句。他也并不小肚鸡肠,迎面遇见了仍然会微笑着点头而过。过许久师姐禁不住问起,石宇是哪一点不好让她瞧不上眼。陈沁想半天说“他很好啊。”

    他很好啊,陈沁在心里说,可是师姐,我年纪还小,还不敢把喜欢这个词轻易说出口。我有许多的事要做,许多的烦恼想不通。天高地阔,生命嘹亮,对心仪的那个人,也只是心仪,我并不想拉拉扯扯地纠缠不清,倒情愿悄悄望上一眼,寂寞,可又洒脱。

    六

    陈沁真是有无限烦恼。她日日对沈蓓就有说不出的怨气。这妮子不但远着自己,最可恶是还跟梁静她们合伙唱自己的反调。她窝着火,什么也都拣沈蓓不爱听的来说。有一日她俩终于绷不住急了,在实验楼后的台阶上大吵一架,互相攻击,数落对方的不是。

    “谁叫你老跟梁静摽在一块儿?”陈沁没了风度,大声嚷嚷说。

    “谁叫你老跟林可冰,还有那个高二的女生摽在一块儿?”沈蓓一下子哭出声。

    陈沁也委屈了,跟着噼里啪啦掉下泪珠子来。两个人在这痛哭中消除了种种不愉快,又拉起手来作好朋友。不过毕竟和从前不同了,她们不说出口,然而惊奇地知道自己在长大,世界在变开阔,除了彼此,还会有各式各样的朋友渐渐闯进来。非要分出个厚此薄彼,有时候可真是自寻烦恼。

    陈沁仍旧和林可冰谈天说地,也时常从师姐那里淘出一个又一个惊喜,下课后她也还是跟沈蓓四处闲荡。

    初二快结束的时候,沈蓓终于憋不住,央陈沁帮她递张字条给临班的体育课代表。陈沁是头一次干这事,她站在楼道拐角等那高大男生现身,焦急又心慌,字条死死攥在手心里浸湿了,仿佛要表白心意的是她自己。

    漫长的等待之后,那个大山一样的男生终于从楼梯空隙冒出头来,晃悠晃悠上来。陈沁鼓足勇气走上前,他一无所知,浑浑噩噩向她打招呼。她脸上火辣辣的,趁无人注意,把字条塞进他手里说“我同学给你的。”不敢看他脸色,掉头就跑掉。

    第二天上操回来,陈沁和沈蓓刚一过跑道,一片大阴影就压下来。陈沁疑惑地拾起头,只见体育课代表沉着脸径直走到她们面前,她身旁的好朋友一下子又烫得像块炭火。那高大男生并不犹豫,单刀直入向沈蓓说“同学,对不起。”

    沈蓓躲在秋千架下哭得两眼如桃,陈沁臊眉搭眼,觉得是自己没传好字条的过错。她一连几日战战兢兢,想安慰又无从说起,只嫌自己笨嘴拙舌,越描越黑。谁知过一个周末,再见沈蓓又是神采奕奕,熬不到中午就馋猫似地喊她一起去买新出的奶油话梅王。

    陈沁小心翼翼问“你好点儿了?”

    沈蓓吃吃地笑“星期六睡了一整天,吃掉三支‘可爱多’,一个巧克力,一个草莓,一个香草的,忽然就好了。不说出来我憋得难受,现在我心里可痛快了,可以跑步进入初三。”

    陈沁看得出沈蓓不是逞强,她和自己一样,并不稀罕那种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调调,要只要对得起自己坦坦荡荡的一颗真心。她们的心是水晶打的,晶莹透亮,只可以反射太阳光芒,不许忧愁生根发芽。

    她们傍着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溜达,满手甜腻腻的蜜饯味道。沈蓓忽然眉头一紧,盯住贴着她们脚跟的影子怪叫“你又长个儿了吧陈沁?”

    陈沁矮着头,为自己个子高心虚似的。她回家就直奔爸妈的穿衣镜,真地是和刻在镜上的那朵蔷薇花齐眉了。她有点儿窃喜,又有点儿不安,盼着超过一米六五,又怕一不小心蹿成傻大个儿。

    瞅不多一会儿,陈沁的注意力便从个头转到脸上。好不容易才消灭干净的痘痘又顶出几颗圆圆滚滚的小脑袋来,她白瓷似的鼻尖和脸庞便成了个花脸小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霎时又生出许多烦恼。

    (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2007年一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