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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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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第三回给教导主任逮到。他说的那一套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什么学校规定不准留披肩发,勒令我第二天梳成马尾。学校里所有长发的女孩都梳马尾,这实在是太丑了,而且也不配我窄窄的脸型。

    我个子不高,似乎太黑太瘦了点儿,两片嘴唇薄且苍白,紧紧地抿着,大多数话给关住了,就都含在眼睛里。眼睛是最让我欣慰的部分,明亮深邃,美中不足是单眼皮,缺乏双眼皮那种委婉曲折和欲说还休,衬得人更普通不起眼。我真希望自己生得略微再漂亮点儿,如果漂亮的话或许我会更爱笑。但我想什么样的女孩应该都有选择自己发型的权利,而不是千篇一律的马尾辫。

    我年纪还小,还没学会掩饰内心,更不懂得曲意逢迎,见风使舵,就只有一声不吭听着教导主任的训斥。

    “把她交给我吧。”空气里忽然扬起一把低沉的嗓音,拦下了所有疾言厉色。

    我仰起脸,楼梯口半明半暗之间走上来一个人,因为是逆光,他的身体一点点才显露完全,好像电影里面的淡入画面,缓缓地,不动声色地,在你心上划了一道。

    教导主任点点头,临走又不放心地追上一句“顾老师,你跟他们班主任打声招呼,再要不改的话,就扣二班的操行分了啊。”

    我不知道这个顾老师是什么角色,更拿不准他要如何处置我,就闷着头跟他上楼,一直上到顶层,一直走到我们班门口。

    “要上课了,快回去吧,以后小心点儿。”他口气里,居然透着同情。

    我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隐约洞见他瞳孔深处一团狡黠而又温厚的光,让我迷惑不解。

    放学我就把一头长发绞了,短至齐耳,乍看像个楞头小子。大家都说可惜,只有我肚子里知道这是一种缄默的反抗。我承认自己不是个讨人喜爱的姑娘,脾气臭,性子又倔,宁肯狠心绞了心爱的长发,也不能因为一条马尾辫给挤兑得随波逐流。

    因为弄不惯这一头蓬蓬短毛,早上我又险些迟到。侥幸从教导主任眼皮底下溜过去,我急匆匆奔上楼,想赶在上课铃打响之前冲进教室,却和已走到门口的老师正打个照面。早听说语文课来了新老师,我惴惴地偷眼瞟他,他也正看我,有点儿惊讶,可又含着笑。

    “清朝的汉人是留发不留头,宁肯丢了脑袋也不梳辫子,你倒绞得干脆,让这辫子梳都梳不起来,可比古人聪明多了。”他这话说得玄虚,似是调侃,又似是赞许。

    我脸上发烫,有一种被当面揭穿的心虚和骄傲,再扬脸,他眼睛里又跳耀出那团光,泄露了一个让我似懂非懂的秘密,仿佛他不是教导主任一头的,却成了我的同谋共犯。

    “老师”我迟疑着。

    “你好,我叫顾林。”他点头微微一笑,挥手为我推开教室的门,秋水长天,霎时扑面而来。

    九月据说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季节,清爽,恬静,又不失温暖。阳光探进教室里来,漫不经心地抚过一排排课桌,我眯起眼睛,冰凉的手指间稍微有了一点儿黏糊糊的热度。这是开学以来我头一回觉得暖和,好像什么人给了我双手轻轻一握,饱含着全部感情,可又不吐露只字片语。

    “江雪。”有个声音在我头顶盘旋。

    我吃一惊,匆忙站起身,语文老师顾林那张清癯的脸正凝视着我。他肯定瞧出我开小差了,冷不防走到面前问我“说说看,玛蒂尔德夫人最后得知那条项链是假的,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老师都掌握这种伎俩,他们往往不直接戳穿你上课走神的过失,故意提一个刚讲完的问题,叫你当众出丑,无地自容。我全部心思都落在阳光上,对莫泊桑笔下一条假项链的寓意完全没留耳朵听。我徒劳地在脑海中搜寻一个答案,信口开河说“大概会想起当初参加舞会的情景吧。她那么美貌又迷人,虽然戴的是条假项链,可那毕竟是个了不起的夜晚,比一千个平庸的日子加起来还宝贵。”

    全班35个同学的目光“刷”地投过来,一些嘴角攒起笑意,等着看老师训人的好戏。我知道自己说的必定和标准答案谬之千里,索性冷着脸,准备领受一顿苦口婆心的数落。

    “说得也有你的道理。”顾林却只温和地一笑,就背手走回讲台去了。幸灾乐祸的同学们觉得没趣,纷纷掉回头去。

    顾林的身影融在白色的阳光里,远远望着有点儿单薄,似乎还有点儿微驼,仿佛全身一把骨头都在奋力扛起什么东西似的。我忽然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背,那后背上的脊骨若隐若现,摸上去一定有点儿硌手,就像爸爸的那样。

    其实这只是我的臆想,爸爸是胖是瘦在我脑海里早已是一片模糊,偶尔饭桌上妈妈淡淡地提一句,这个月你爸给的生活费到了,我就倒足了胃口。伪善,这是我读小说新学会的一个词,用在爸爸身上似乎格外贴切。他以为往银行户头里打几个零就能抵得过一个带着体温的拥抱。我想我再不会抚摸他的后背了,也不会让他虚情假意地碰我一下。

    顾林的宽厚让我心口一阵发热,但我转念想,他也是新来的,人生地不熟,还没露出本来面目。我很熟悉这种内心的忐忑与无助,就像我跟着妈妈不断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从一种陌生进入另一种陌生。南腔北调的各路口音在我耳边和口中交替穿梭,人们很难从言语间轻易分辨出我那隐匿在海边的家乡,但一句话他们就听得出,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个外来的。

    我刚转到这所中学不久,和以前的经历一样,同学们从四八方投来好奇的目光,仿佛我是一只会说话的七星瓢虫,可他们又远远地避开我,仿佛我跟他们讲的不是同一国语言。走在校园里,我的手从来都是冰凉的,没人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勾勾我的指头,或者恶作剧地从后面蒙住我眼睛让我猜出他们的名字。没有,从来没有。他们从我身边径直走过去,他们不碰我,我也不碰他们,就好像我被关在一只玻璃罩里,和他们之间隔了一层厚障壁。这是从课本里鲁迅那儿学来的词,我喜欢这个作家,可惜语文老师们把他的名声给糟蹋了。

    不,我这么说不公平,至少顾林是个例外。他和我所认识的语文老师都不相同,他从不强迫你接受一个必须的中心思想,一种固定的分段格式。课堂提问有时我明知道答案,也故意说错,只为了看他凝固的表情。他总倚着讲台微微侧头倾听,阳光和阴影沿他眉心鼻梁嘴角划下分明的曲线,让这张脸看起来古雅而饱满,像一尊正在沉思的希腊雕像。背后我愿意直呼其名,顾林这名字单纯清澈,余音拖下长长的留白,仿佛一望无际的风景,让人着迷,而又怅惋。

    很奇怪,我竟然想去摸摸语文老师顾林的后背,或许因为他也是新来的,也和别人隔了一层厚障壁。我看到其他老师和他打招呼时脸上挂着客气而疏远的笑容,这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可能我用错了字眼,我这并不是可怜他或我自己,妈妈教我永远不要可怜自己,她说那样顶没出息。我记牢了,虽然有时候委屈得要命,我也从来不哭,不给机会示弱低头。我想说的是,顾林身上散发着一种温度,让我恍惚觉得如果往前迈一步,也许就可以走近他。

    想走近一个人是困难的,我习惯了独处,于是反倒惧怕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可学校的秋季运动会还是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瓜分完比赛项目,只剩女子1500米长跑一项,体育委员愁眉苦脸地动员着女生们,没人吱声。

    “让转校生去吧!她还什么项目都没报呢!”谁说了一句,大家松了口气似地纷纷应和。

    体育委员也像捞到根救命草,走到我面前怂恿说“要不你上吧?充充数就行。”

    我的心慢慢往下沉,大家终于想到我了,然而却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绷着脸摇摇头,体育委员堆起眉头,嘟囔了一句“怎么不积极为班集体争荣誉啊?”

    恰巧顾林走进来,交待语文课代表发补充阅读教材。我脸上一阵燥热,愤怒和伤心爬满了每段肝肠,忍不住反驳说“你们谁都不跑,干嘛让我跑?”

    “可我们都有项目了,就你什么都不参加,尽往后缩!”

    我闭上了嘴。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任谁也驳不倒。我没有经验,不懂得应该先抢占个轻松的项目,现在大家有恃无恐,只有我成了反面教材。我悄悄瞥一眼顾林,正和他投来的目光撞到一处。他表情严肃而忧虑,我疑心这是在怪我,赶紧调头看天花板,强压下不断往上翻涌的满腔冤屈。

    “我跟江雪换吧,让她跑我的800米!”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最后一排滑下来。我迟疑地转头“大个儿”杜甜甜正晃着细长的手臂。

    800米虽然也是噩梦,但毕竟比1500米短了近一半的路程。我满心感激地瞅着杜甜甜,可偏生连一个微笑都挤不出来,脸上木木地仿佛无动于衷。

    杜甜甜1米72,简直和男生一般高,所以大家欢喜喊她的绰号“大个儿”在女生里她是太高了,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总有些抱歉或害臊似的,微微躬着腰。她个子大,体质可并不强,时常生病,却总给人误会是体育特长生。她主动应下1500米的苦差,大伙儿也都觉得是恰当,体育委员看我没反对,飞快地填上我俩的名字。皆大欢喜,班会一哄而散。我鼓起勇气想跟杜甜甜倒个谢,可看见她和一群女生嘻嘻哈哈地经过,我的话就噎在喉咙里了。

    这天我们小组值日,其他几个值日生三两下干完,互相招呼着结伴走了,我只是一声不吭,狠劲扫地擦黑板。怨愤可是说不出来,委屈可是说不出来,感激可还是说不出来,它们就盘根错节拧成一团,压在我胸口上叫人喘不上气。我多想与人倾诉,然而没人听见。

    倒垃圾时经过年级办公室,屋门半掩,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怦怦加快了跳动,步伐却放慢了。走到门口,我不由自主地立住,欠身想从门缝里看看顾林是不是还在,又怕给人察觉。

    “你找我吗?”顾林的声音却忽然从背后传来。

    我错愕地转过身,顾林坐在拐角露天平台的台阶上,麻布衬衫被风鼓起,他的人就像飘荡在空气里。这个景象仿佛一幅油画,背景是蔚蓝和暖黄,让人忍不住想走进画里去。我愣愣地瞅着他,忘记了答话。他露出一个微笑,招手让我过去。

    我走到平台上,迟疑地叫了声顾老师。一直都觉得他很年轻,此时切近地俯视,才看清他头上已稀稀落落点缀着丝许白发。

    “坐吧。”顾林拍拍台阶说。

    我闷头坐下来,心想他八成是要教育我热爱集体,谁知他说“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坐在这儿吹吹风,就把什么不高兴的事都吹走了。”

    这话似乎是说给我听,又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再与他的目光相遇,人与人之间眼神的交流从来都让我皇皇不知所措。于是我就盯住他的手看,想看清他这句话的含义。他的手宽大却修长,每一条纹理都像一道车辙,覆盖着白茫茫一片粉笔屑,藏住了属于他的知识和轨迹。他双手交错,一动就抖落许多粉屑,它们纷纷扬扬,真就好像是烦恼随风而去。

    “飘里斯嘉丽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吧。”我小声说。

    顾林转脸看我“心里难受是难免的,但做人可以洒脱一点儿。”

    还没有老师这样跟我讲过话,就好像我不是个像蚂蚁一样微不足道的学生,而是他的一个朋友。我们就这样说着话,这些话无关学习,无关思想觉悟,不是老师对学生,而是人对人那样的交流。我的心轻缓而尖锐地跳动,罩在我身体外的玻璃罩子第一次露出了个缺口。忽然我又有一霎那的冲动,想抚摸顾林嶙峋的后背。我觉得如果我伸出手,碰到的也许就不再是冷冰冰的厚障壁。

    秋季运动会是难捱的一天,大家从牢笼般的教室里解放出来,都像小鸟似地雀跃,我却为了必须要在快乐的人群中忍受孤独而郁郁寡欢。失掉了课桌椅的保护,我就变得形单影只。坐在运动场后排靠边的座位上,我扯着嗓子呐喊助威,倒并不是因为班级荣誉感澎湃汹涌,我只是害怕别人看穿自己的无所适从。

    长跑是最磨人的,还没跑我肠胃就不住抽搐,这是心理恐惧的直接生理反应。但我不愿说我不行,给别人讥笑或怜悯的机会。800米咬着牙跑下来,名次自然是谈不上,我僵在跑道边粗声喘气,腔子里一通翻江倒海。体育委员和几个同学过来慰问,我心里有点儿希望他们能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搀着我回到人群里去,可我嘴硬地说自己没事,他们就走了。

    后来我身体没那么难受了,可又意兴阑珊,不想回到同学们中去,索性就靠着操场边的大杨树发呆。过了一会儿,稀稀拉拉的几个女生从我眼前跑过,我余光扫过其中那穿着红色运动服的细高个儿身影,才发觉原来是女子1500米开跑了。

    400米的跑道,1500米要绕差不多四大圈。我在心里默默数着圈数,希望“大个儿”早点儿受完这苦楚。刚跑过终点杜甜甜就歪一边了,我们班的老师同学呼拉围上去,我挤进人缝,勉强看见冷汗贴在她前额上,湿漉漉、亮晶晶的。

    杜甜甜被送到医务室,校医说是胃痉挛,我听了全身绷得紧紧地,仿佛一个罪人。同学们在病床前守了一会儿,渐渐为插翅飞进窗来的欢呼雀跃声所吸引,心越来越痒,便三三两两寻了各种理由,纷纷冲出这散发着消毒药水气味的阴暗斗室,小马似地奔回操场上去。

    四周渐渐静下来,连校医都溜到隔壁聊天去了,医务室里只剩杜甜甜和我两个人。杜甜甜蜷在细窄的病床上,长长的身子仿佛变小了,缩成一个小不点儿。她皱着眉头哼了一声,我有点儿慌,赶紧凑近她问“大个儿,很疼啊?”

    “江雪”杜甜甜迷迷糊糊地瞅了瞅我,忽然把手塞进我手里来。

    我吃了一惊,不知所措地握住这只冰凉的手。除了妈妈,已经很久没有人把手毫无保留地伸给我了。杜甜甜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儿,手却是细细小小,柔软得像个婴孩。我想她一定是家里的宝贝,在很多很多的爱里长大,所以她能把身上的光和热不断发散出去,一点儿都不吝惜。她把她的手塞进我手里,充满信赖地,有点儿撒娇地,相依为命地。我小心翼翼地握着,拿不准分寸,怕攥得太紧,让她觉得异样,又不敢捏得太松,她会以为我不耐烦。

    杜甜甜拉着我的手睡着了,她的眉头慢慢散开,轻轻发出均匀的鼾声。午后的斜日头漏进来,懒洋洋搭在我们身上,怪舒服的。与另外一个人手掌相握,摸得到她的体温,这感觉可真好。过了好久好久,她打开眼睑,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江雪,你的手真暖和。”

    我眼圈忽然红了。

    杜甜甜坐了起来“别哭啊,我都好了,你瞧我全都好了。”

    我喉咙里哽住块大石头,说不出话来。杜甜甜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握住我“我胃就是爱抽筋,不碍事的,跟你没关系。”

    我想告诉她,这不是因为担心,也不是因为内疚,其实我是太激动,全身都战栗了。

    我和杜甜甜走出医务室的时候,天已微微擦黑。运动会已经曲终人散,号角的余音还凝固在空气里,混着风和汗水的气味,让人觉得又安详,又凄凉。我们还拉着手,这校园仿佛不再像从前那么冷漠,仿佛和我有了某种关联。

    期中考试那个礼拜妈妈出差了,临走前她往冰箱里塞满了微波和速冻食品,就像古时候的妈妈出家门前给孩子套一张大饼在脖子上。这种超市里的东西我闻见就腻味,我想念真正的饭菜,洗洗涮涮、切切剁剁、放进铁锅里在火上嗞嗞欢叫的那种,香喷喷油汪汪冒着自家腾腾热气的那种。这些话我含在嘴里终于又咽了回去,我知道她听了会伤心,而且是背地里暗自伤心。妈妈是要强的女人,她出门前总习惯性地理理衣角,把不快活的表情掖到衣服里面不给别人看到。她在市中心一栋闪闪发亮的玻璃大厦里上班,走进去的人们都和她一样,衣着光鲜,举止优雅,脸上像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让人看不出他们究竟是高兴还是悲伤。

    妈妈出差之后,我啃了一个星期的羊角面包,考试走神时,眼前晃悠的都是羊角。分数发下来,自然是一塌糊涂。我知道自己跟这八股式的教育制度格格不入,他们要求死记硬背的那一套我实在应付不了,分数臭也在意料之中。为难的是考卷要拿给家长签字,我交不出来就被说成是隐瞒成绩。

    这天语文课讲完试卷,顾林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我知道自己语文考得烂,大小阅读题都没按要求做,作文也是信马由缰,毫无章法,得个76分是他手下留情了。顾林拿着我的卷子又端详了半天,我猜他也是要训我没有家长签字,就爱搭不理地翻着眼睛不言语。他忽然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来说说看,你最近又读了什么书?”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顾林说我文笔不错,但还不懂得梳理思想,驾驭文字。“你有天分,应该坚持多读书,读好书!”他说着,从桌角推过来几本书,让我拿回去看。

    我忽然觉得惭愧了,低下头说“我成绩差,总也学不好。”

    “语文其实是不能靠分数定高下的,像这道阅读题,你对圆月这个隐喻的解释虽然和标准答案不一样,但也自有几分道理。要我说,语文考试的所谓标准答案就最靠不住,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理解,每种理解都没错。”

    “顾老师,你这么说可不对,”隔壁班的语文郑老师走进来,打断了顾林“只要是考试就一定得有标准答案,不按标准回答就是错误,就不能给分,不然还要考试干什么?”

    顾林欠欠身子说“我的意思是,应该多鼓励大家独立思考”

    “这种想法,学生理解歪了,会耽误事的。真到了高考,谁管你是不是独立思考?你跟谁理论去?”郑老师瞥了我一眼,仿佛是在斥责我似地。

    顾林不再反驳,拍拍我手上的书说“要是什么地方读不懂,或者想讨论,随时来找我。”

    我临出门时忍不住回头张望,顾林背对着我坐,消瘦,不起眼,可身上绷着一种力量,不是大块肌肉硬碰硬的那种,似乎柔软,却又坚韧。我这才想起,自始至终他都没提家长签字这事。他和别的老师不一样,但这世上占大多数的是其他老师,他们不在乎你有没有自己的理解,只管家长签没签字。

    代数冯老师脾气爆,当着全班同学把卷子摔在我课桌上,质问我为什么没给家长看。

    “我妈不在家,出差了。”我小声说。

    “真会狡辩!你们家就没别人了?你妈不在家,就不能给你爸签?”

    冯老师不知道,她的话像一把刀子,直捅进我心窝里。大人们好像皮糙肉厚,无知无觉,他们常常随便说一句什么话,就能把我刺伤却无动于衷。我更小声地说“他也不在。”

    “唷,真巧啊,你爸爸他也出差了?”老师断定我说瞎话,挑起眉毛反问道。

    有一团火顺着喉咙蹿上来,我的心火烧火燎,索性昂起头来大声说“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全班霎时寂静无声,冯老师的脸慢慢涨红了。

    我父母离婚的事像一阵风,很快传遍了全年级。人们当着我的面什么也不说,目光闪烁,似是同情,可又夹着点儿庆幸和得意。等我一转过身去,就感到背后点点戳戳,交头接耳。偶尔有只字片语落进我耳朵里来,什么“单亲家庭”什么“性格孤僻”我知道那是在说我呢。我挺直了腰板走在校园里,唬着脸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本来就没什么人愿意搭理我,现在我的玻璃罩外又糊了一层水泥,更把我和其他人相隔绝开。只有“大个儿”杜甜甜不时主动跟我打招呼,她迎面走来,甜甜笑着,仿佛不知道我是个和她不一样的人似的。

    妈妈不在家的日子里,房东来找过两次,说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付。我拿不出钱来,结果有一天晚上,家里的电源就给掐断了。独自坐在一团打不散的漆黑里,我身上就像漏了个洞,挡不住寒气呜咽着吹进来。我受不了这寂寞的黑暗,抓起书包飞跑出去,想把它甩在身后。这异乡的城市里,其实我无处可去,在街上空无目的地晃荡,不知觉还是转回通往学校的那条巷子。白日里沸沸扬扬的学校已经沉睡,教学楼里也是黑洞洞的,从窄门摸进去,只有顶层长长走廊的尽头还亮着一盏灯。

    这灯光微弱,缥缈,可在我眼里,却像是一切光的源头,一切热的核心,招引我向它靠拢。亮灯的房间是年级办公室。我害怕孤独,更害怕在别人面前袒露孤独。渴望与抗拒纠缠着互不相让,我在门口辗转踌躇,想推门走进去又想夺路而逃。

    就在这时候,从门缝里隐约传出来奇特的声响,哗——哗,我心一抽紧,听出那是大海的声音。接着,海鸥盘旋的鸣叫声加进来,恬淡安详的弦乐随之响起,它们带来又咸又涩的潮湿气息,那是久违了的家乡的味道。就像海浪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必然涌上沙滩,渴望一下子压倒了抗拒,我甚至忘记敲门就直闯进去,如影随形的那团黑暗倏地消匿不见踪影。光彩明亮的天地间,顾林的背影熠熠发光,立即充满了我双眼。

    顾林回身看见我,微微有点儿吃惊“怎么没回家?”

    “您在听什么?”我仍沉浸在那海浪和音乐之中。

    顾林指了指窗台上的收音机“几个年轻的音乐家在海边采风录的音,加进了他们自己谱的曲子。”

    “真好听!”我轻声说。

    顾林笑笑,目光落在我脚上“出什么事了?”

    我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光脚踩着拖鞋就跑出来了,一路竟没觉出冷。顾林柔和的目光里饱含善意,不是那种不痛不痒的同情,而是某种让人信赖、可以托付的力量。我本不是来求助,可不由自主我就把他当作温暖的堡垒。

    顾林什么都没多问,径直带我去找房东,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了他作房租。房东冷眼瞅着他问“你是谁啊?”

    “我是江雪的爸爸。”顾林说得铿锵有力。

    房东软下来,答应明天就把电接上。出来顾林说“要不今天跟我回学校吧,我帮你找个宿舍凑合凑合。”

    窄街里路灯昏鸦鸦地,勉强伸进黑夜的幕布里,扒拉出前方巴掌大一块光亮。自行车就循着这小小的指引向前去,齿轮和链子相遇又分离,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仿佛什么人轻声诉说着心事。北方冬天冷得干脆利落,不留余地似的,逼得人只能奋勇向前。

    顾林骑着车,风打到他身上就劈开,分从两侧飞驰而去。我藏在他身后,脚上裹着他软塌塌的围脖,惊奇地发现他那单薄的背脊竟然强壮起来,似乎能抵挡所有的寒流与冷漠。他披着呢子短外套的后背,多么像爸爸的后背,多么像恋人的后背,多么像梦想中我最渴望的后背。我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落在那个后背上,摸到的真地不是冰冷的厚障壁,而是个和我一样的血肉之躯,有温度,有感情,有点儿硌手。我悄悄把头枕在那上面,摒住呼吸,就能听到他静暖的心跳和呼吸。顾林什么都没说,这仿佛是一个默许,一个我们俩早已达成的盟约。

    回到学校,顾林托指导员把我安顿进一间有空床位的学生宿舍。这是我头一回住集体宿舍,和许多人共用水房洗漱,同在一间屋子里起居。我心里禁不住惶恐、胆怯,又带点儿兴奋和期待,睡不着就靠在床头读顾林借我的书。这些书读起来有点儿吃力,让人半懂不懂,可是又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吸着我继续往下啃。我想长成和他一样的人,变得像他一样温厚有力,触手可及。

    门吱扭开了,又一个同屋的室友洗漱回来,她的身影掩住了一大片灯光,我不禁抬起眼皮。“咦,大个儿,怎么是你?”我惊奇地喊出声。

    杜甜甜瞧出是我,也大叫一声“嗨,江雪!”

    另两个早已入睡的室友被我们的声音打扰,在半梦半醒之间发出抗议的嗫嚅。杜甜甜伸舌头扮了个鬼脸,扯着我出了宿舍。

    我们俩披着外套,在操场的跑道上溜达。我印象中只有家在外地的借读生和无人照顾的同学才住宿舍,杜甜甜怎么也在这儿,我心中一片茫然。

    “住宿舍好玩吧,跟很多同学一块儿,怪热闹的。”杜甜甜挽住我手臂说。

    家庭美满的孩子只当这是好玩的事。我在黑暗中无声地冷笑“有家可回的话,谁愿意挤在这收容所里?”

    “住在这儿,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对你当然不是,我跟你们不一样!”有夜风直往我脖子里钻,我紧了紧领子,舌尖上酸酸苦苦,忽然有点儿气,还有点儿嫉妒。

    “咱们没什么不一样的,”杜甜甜轻轻呵出一口气“我也没有爸爸。”

    我吃惊地转头瞪着杜甜甜,娃娃头的刘海儿遮住了她稚嫩的额头,让她看起来仿佛长成了个大人。

    那天晚上我和杜甜甜沿着跑道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给我讲她的故事,我也说了我家里的事,说到伤心处,我们都哭了。眼泪在脸上奔流,又渐渐被风吹干。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终于能向人倾诉憋在肺腑里的话,也终于可以倾听别人诉说衷肠,在我们之间,什么阻挡都没有。

    一轮小小的圆月骑上对面楼顶,洒下一把细微的光,可就连那绵绵不断的黑夜,都在她温厚的怀抱里。

    过几日我去办公室,见其他老师也在,就把妈妈装钱的信封夹在几册书中间,露出一角,推到顾林面前。

    “还给您,谢谢!”我一语双关。

    “都看完了?”顾林扬起一脸明亮“说说看,比较喜欢哪本?”

    我拿手指抚摸着最上面一册书的封皮“张爱玲。”

    “张爱玲的文字太沉重,每一篇都裹着许多叹息,你这个年纪不一定懂得。”

    “爱是热,被爱是光。”我小声说。

    “你说什么?”

    “爱是热,被爱是光——张爱玲写的。”

    我的声音可能太大了,引得邻桌两个老师透过来狐疑的目光。但顾林却没在意,瞅着我说“写得真好,是不是?”

    他的目光里藏着一缕忧伤,可又无比柔和温暖。我忽然从心底升起一种异样的感情,觉得和他很亲近,他整个明白我,我也明白他。这种感觉如此美妙,是语言所难以形容,我低下头,脸上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松驰了,绽放出一个舒展的笑容。

    他也笑了“你不梗着脖子的时候,其实挺可爱的。”

    我脸一红,犟嘴说“谁说我老梗着脖子?”

    “我知道你不好受,可这并不是别人的错,别怪在他们头上。”他的声音低沉委婉。

    “谁我也不怪。他们跟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屑似地耸耸肩膀。

    “你就是老把自己给择出去,干嘛不走到大家中间去,也拦着不让别人走进来?”

    这问题难倒了我,我答不上来,喃喃地说“我走不进去,别人也走不进来,中间隔着东西,隔着一道玻璃做的厚障壁。”

    “你把心打开,玻璃就化了。”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

    临走时,他又叫住我,从写字台抽屉紧里边够出一盒磁带。我低头一看,封面上飞扬着四个蓝色的斜体字“我的海洋”他见我还愣着,瞟一眼窗台上的收音机说“你不是喜欢听大海的声音么,喏,送给你。”

    我知道这宝贝市面上大概买不到,连忙说我不能要。他把磁带塞到我手里说“好东西只有跟人分享,才能变得更好。”

    怀抱着这盒磁带,就如同怀抱一轮暖融融的太阳,我徜徉在这光辉里,整个人都在安静地燃烧。我翻来覆去地听这音乐,她像一只温柔的手,牵引我穿过幽暗的隧道回到家乡。学游泳呛到的第一口苦涩的海水,赤脚踩在沙滩上等海浪漫过脚面的轻抚,渔家姑娘赤脚踏在船板上摇曳的姿态海边的童年时光不断在我眼前打晃,甚至连爸爸也像旧底片般在心灵的暗房里慢慢冲洗出模糊的身影,他拉着我的小手,哼一支没头没尾的调子,那调子高阔悠长,他说那是一首大海的歌谣。

    北方的城市远离大海,空气干燥得呛人,整个冬天我都在感冒,错过了体育期末考试,只得独个参加800米补测。跑道上空荡荡的,没有同伴的长跑就像一场没有目标的旅程,我的心慌极了,脚步越来越沉,我恐怕自己捱不到终点。突然从草坪上斜冲过来一个高个子,对着我大声喊道“加油!跟着我跑!”

    杜甜甜一甩头,迈大步奔到我前面去。我紧紧盯住眼前那簇跳动的红色运动服,顶上一股力气加速奔跑。体育老师和体育委员站在终点线上,向我们挥手呐喊。红色的杜甜甜冲了过去,我一咬牙也跟着跨过终点。

    “3分19秒!过了!”体育委员接住我,兴奋地说。我几乎撞在体育委员身上,这距离太近切了,让人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躲开。可我恍惚觉得顾林的目光穿过一切注视着我,让我无法再把别人挡在门外,只得冲体育委员点点头。这一次,她没有径直走开,却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杜甜甜也拍拍我另一只肩膀,我们三个就并肩走到同学们中间去。冬日里的阳光晶莹剔透,一粒粒在我周身洒下光亮与热。

    爱是热,被爱是光。我多么想,发光发热。

    新学期开始,班里又插进个转校生,面皮白白的,总闷着头不讲话,谁要是向她问个问题,她的脸刷就红了。有一天中午我们在阅览室遇见,她余光瞥见我,就低低地埋下头,拿不准该不该和我打招呼。这时候只要我径直走开,就能像从前那样不必与人交谈,可我终于迎上去,说嗨,是你啊。我见她正翻看一本海景画册,就随口问她家是不是在海边。

    “是啊!”她两颊红彤彤的,像清晨从海上升起的朝霞。

    第二天我把顾林那盘我的海洋带给她听,她像我第一次听时那般沉醉,整个人都沐浴在一轮柔和的光里。还我的时候,她把磁带放在手心里反复磨搓,无比珍重,恋恋不舍。

    “送你了。”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她不能相信地瞅着我,我浑身发热,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把磁带强塞回她手中“这是个好东西,不应该老锁在一个人的抽屉里,你真喜欢,就拿去。”

    当我习惯性地又想去听那盘磁带,才猛然记起已经送人,心里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有点儿失落和不舍,可还有点儿小小的欢喜。

    很久以后,有一天睡梦里我迷迷糊糊觉得自己正走在家乡的海滩上,苍凉的海浪阵阵袭来,哗——哗,一波又一波。什么人在耳边为我轻声歌唱,那声音洁净清朗,美好得令人悲伤。我泪流满面地醒来,记起来这曲调就是我的海洋,唱歌的人似乎是顾林,似乎是爸爸,又似乎是我自己。

    躺在黑暗里,我又看见那个背影。他慢慢转过脸来,向我温柔地微笑,给了我双手轻轻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