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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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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还微有恍惚。

    颊面温热的感觉是清晨的阳光照拂脸上——他的卧房窗户面向东方。有人把窗帘拉开了。

    是晴天?

    动了动双手,发现手腕上的束缚已经解除。

    想起昨晚他差点就手臂猛然撑起身体,床单滑落腰间。

    面色微窘,担心卧房里也许会有人看见他的luo身——那可恶的女人!不,他不会出声喊她。

    一时找不到昨晚强被脱下的睡袍,他一把将床单抽起,假想倘若有人躺在床边另一头,也许会吓一跳,甚至滚到地上。报复的痛快油然而生。

    然而,床单毫无阻碍地卷在他腰间,卧房里,一片寂然。

    “这女人”居然一大早就不在?

    忍不住发起起床气,一脚踢开挡路的东西——管它是什么。

    才用力一踢,那东西便飞得老远。

    不确定到底踢飞了什么,他蹙眉,顺着方向寻找,双手探索半晌,才勉强辨识出是一只体积不大不小的填充玩偶。

    他不记得自己拥有这玩偶又不是小孩子了。

    是谁把这蠢东西放在他房里?不知道他现在眼睛看不见,可能会被绊倒吗?

    家里佣人不可能违逆他,八成是宁海那个女人故意放的!

    终于在沙发椅背上找到睡袍,他丢开床单,披上睡袍后,才赤足走向卧房门口。这里毕竟是他熟悉的天地。

    空气中传来炒蛋的香味,他想起自己昨晚根本没吃晚饭,不觉饥肠辘辘,便顺着香味,小心摸索地扶着楼梯扶手缓缓往楼下餐室走去,但才试探地走了几步,记忆便涌上心头——

    他想起来了。

    陈嫂和钱管家他们老早在前几天便被宁海那女人给辞退了,这时候哪还会有人在厨房里为他准备早餐。

    先前她已表明得很清楚。她不喜欢屋子里人多嘴杂,所以把佣人都辞了。

    那么此时在厨房里的人,又是谁?

    会是一向忠心耿耿的钱管家吗?钱管家跟在他身边多年来对他一向忠心耿耿,不可能轻易受那女人威胁,真放他一个人孤伶伶住在大宅里,什么都不管的。

    一定是钱管家回来了,准没错的!

    打从宁海住进这屋子的三个月来,他从没见她下过厨。真不知她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从前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尽管同住一个屋檐下已有一段时间,但他对她仍然称不上了解。一开始他会答应与宁海结婚,也只是为了圆他姨母临终前的心愿罢了。

    有感情的婚姻都不见得能长久维系了,一场没有感情的婚姻又能维持多久?这婚姻迟早要破局,对这权宜性的关系放入过多私人情感,未免太傻气

    正思量着,一阵浓香伴着轻盈脚步声朝他而来。

    他全身一凛,寒毛跟着竖起,立刻知道来人不是钱管家,而是他的“妻子”

    “你起来了。”那偏冷的声音说道。不是个问句,只是礼貌性的招呼。他不答话。还恨着昨晚她对待他的方式。

    宁海微扬起唇角,也没理会他耍老爷脾气,步履轻盈地行经他身侧,手上只捧着一人份的早餐。

    不甘被漠视,他在她肩膀擦过他手臂时,出手攫住她手肘──准确的。

    宁海转过身来,笑觑他一脸堪称复杂的表情。

    “怎么?喔,对了,我忘了。”她故作歉然。“早安,陆先生。”

    陆静深抿了抿唇。“就这样?”只是忘了礼貌地问声早?

    宁海饿极了,手中筷子夹起一口奶油炒蛋便往嘴里送,匆匆咽下后,才道:

    “不然呢?”思虑半晌,她恍然大悟。“啊,还有,我今天一整天都会待在楼上,你可以照顾自己吧?”说完,她端着盘子往户外走去,脚下不曾迟疑。

    “”陆静深放她离开。不然他还能怎样?

    总不能说,因为她辞退了家里佣人,放他一个瞎了眼的男人在大屋子里,既没办法打理自己,也没法子弄点东西来填胃,而她这个霸道的女主人既然要辞退佣人,就必须负责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包括替他洗澡、煮饭,当他是个小婴儿般地照顾他,说不定还要喂他喝奶吧?

    要他开口求她,他做不到。

    退回自己熟悉的领域里,陆静深站在卧房向阳的窗边,迟疑半晌才推开窗户,让晨风吹进房间里。

    脸上感受到微风凉意的当下,他拧眉想到:这是什么季节的风?

    有点忘记他躲在这屋子里多久了?三个月、半年,还是啊,近一年了。

    这一年来,他不看新闻、不读报纸,完完全全与外界隔离。

    打从他瞎了眼之后

    宁海坐在向阳的草地上,一边吃着简单的火腿三明治和炒蛋、喝着新鲜的柳橙汁,一边浏览摊在大腿上的英文报纸。

    这屋里的男主人不喜欢看报纸,严格禁止有人在屋子里谈论新闻时事。

    不仅是个痛恨记者的男人,还是个很会耍脾气的大老爷。

    接连浏览过几则新闻标题,却一直无法专心在文字上。

    宁海知道自己不专心的原因。

    她在偷听。

    这位置靠近他卧房窗户,她听见他打开紧闭的窗子,在卧房里跌跌撞撞。

    他低咒了声,丢开某个不明物体,那不明物体飞了出去撞倒床头台灯,台灯倒在地上,幸好有厚厚的地毯保护着,没摔坏,只发出乒乒乓乓的噪音。

    她撇撇嘴。可怜的班杰明

    暗忖那男人还要发多久的脾气,接下来又会怎么做?她就忍不住泛起一阵期待的哆嗦。

    就在一个礼拜之前,尽管他瞎了眼,却仍有一群佣人争相当他的眼睛。

    他乐得就算看不见也不会饿死,总是有办法衣冠楚楚地摆出大老爷的姿态,用鼻孔跟她说话,彷佛她是一只停在死肉上的苍蝇,言语间充满蔑视与自厌。

    苞印象中风趣爽朗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陆静深,天海集团的“前”董事长。

    一年前,各大媒体还炒作着他与第一名模的绯闻,孰料一场车祸夺去他的视力,还好名模未婚妻并未因此离弃这男人,甚至在病榻前殷勤照料,实是感人。

    然而消息才曝光没多久,这男人董事长的地位在董事们投以不信任票后,被逼宫退位。

    不过,故事最悲惨的结局还不是这个,而是他的名模未婚妻另结新欢,神乎其速地和天海集团的新任董事长传出好事将近

    而后,国王不再是呼风唤雨的国王,他躲进自己的城堡里,镇日与青蛙说话——从此不再对人开启心扉。

    玛莉每回谈起他,脸上总有抹骄傲的光彩,像一个慈蔼的母亲把自己孩子当宝那样玛莉深深爱着这个男人。因为玛莉的缘故,宁海多少知道一些那男人的往事,是以不认为如今的陆静深跟以往的他,还是同一个人。

    今非昔比,他变得愤世嫉俗了。

    以前的他,似乎并不是这样子的

    总算,头顶上的窗口内没再传出任何声响。

    静下来了,是又躺回床上闷头大睡,还是

    “宁海!”头顶上突然爆出低吼声。

    她差一点举手喊右。他喊她?

    “你欺人太甚!”陆静深对着天花板怒吼。啊,原来只是在咒她,并不是要低声下气向她求援。

    看来折磨他的乐趣还能品味好一段时间。

    啃掉最后一口三明治,她将杯盘及报纸从后门收进厨房里。

    上阁楼工作前,趁着经过他卧房,她偷瞄了一眼。

    啊,太好了,门没关,不必拿备用钥匙——虽说她早已逼钱管家将这屋子里大小房间的钥匙全交给她。

    要知道这可不容易。倘若陆静深是这城堡里受到诅咒的野兽国王,那么,那白发如银的钱管家,就是这城堡里的守护神兽。论起对这个国王的忠诚,钱管家若不称第一,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二。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哗啦,看来大老爷已经转移阵地,将自己关在浴室里了。

    宁海悄悄走进卧房,将东倒西歪的玩偶——她的班杰明捡起,放在沙发上。

    而后,瞟了眼被他随手扯到地上的床单,本想顺手捡到洗衣机里,但一想到这场战争还没结束,如果她对敌人太好,恐怕最后会输了自己。

    床单再度扔回地上

    如果他想睡在没有床单的床上,那就由他好了。

    她可不能宠坏了他。

    烫到了。

    陆静深迅速收回试水温的手。

    想关掉流个不停的热水,一时间却找不到水龙头开关。

    忍着皮肤热烫的痛楚摸索半天,总算关掉热水。将浴白里过热的洗澡水全放掉后,才改用比较安全的冷水盥洗。

    虽是夏天,但他没有洗冷水澡的习惯。

    之前钱管家会先帮他将洗澡水的温度调匀,并将沐浴用品准备妥当后,才让他进浴室洗澡。

    看来过去他是太享受了!

    有宁海在,只怕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是洗冷水澡的日子。

    她存心不让他好过。

    找不到洗发精,他手摸到一块滑溜的香皂,便凑合着洗了头发和身体。

    浴室地板被水溅得湿滑,赤脚踩在抛光磁砖上时,差一点摔倒。

    是双手反射性捉住一旁的毛巾架,才及时稳住自己。

    本来想刮个胡子,也找到刮胡刀了,却因为看不见自己的脸而险些割到脖子,一不小心便在下巴上刮出一条条细细血痕,惹得他频频诅咒。

    “该死!”光是这个早上,他便已不知诅咒多少次了。

    想逼他投降,没这么简单!

    想起过去半年来,他从漠视她,到无法不迎接她的挑衅,乃至如今剑拔弩张陆静深不认为他的妻子会满足于他的俯首称臣。

    若不把他踩在脚底,令他匍匐于前,再狠狠嘲讽一番,她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倘若当初答应跟她结婚时,他曾多花些心思了解宁海的事,也不至于轻率地答应姨母临终前的要求,与她结为夫妻。

    他不知道,一向疼爱他的姨母怎么会认识像宁海这样的女人。

    但他可以肯定,姨母必然不知道宁海在婚后会如此百般折磨他,否则姨母绝不可能让她靠近他半步。

    如今一纸婚约将他们绑在一块,而他却是个连生活起居都无力自主的瞎子。

    这教他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不过是想躲起来清清冷冷地过完这可悲的一生,为什么她非得扰乱他平静的生活?

    或者,打从在圣坛前昧心许下婚誓的当下,便已注定此生他将永无宁日?

    假若时光能够倒流,重回半年前

    半年前。

    还是幽冷的冬天。

    在杜玛莉受洗成为教徒的那座乡间小教堂里,华神父站在圣坛前,为一对新人主持婚礼。

    此时杜玛莉已经相当虚弱,却仍坚持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含笑地看着新人交换戒指,互许婚誓。

    这场婚礼的见证人不多,但总归是一场正式婚礼。

    在神的面前许下婚誓后,再没有人可以拆散这对新人。

    新娘穿着简单的白色及膝洋装,发上戴着杜玛莉坚持要她戴上的栀子花冠。尽管表情有些不耐,似乎随时想要逃跑,但最终还是乖乖地说出誓言,把今生托付给身旁的男人。

    新郎则穿着白衬衫,搭配铁灰色西装裤与同色外套和一条黑色领带,面容有些瘦削,但看起来依然十分英挺。当神父宣布可以吻新娘时,他略略皱眉,勉强微俯下脸,正好吻到新娘自己凑上来的脸颊,算是吻过了。

    在场的宾客除她以外,便只剩新郎的管家和几个佣人。新郎庞大家族里的亲属几乎无人到场,显然新郎并未将消息告诉其他人,使得这场面有一种繁华落尽皆寂寞的唏嘘。

    尽管很想为这对新人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但杜玛莉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能够像现在这样,坐在一旁,亲眼看着这对新人在神的面前结为夫妻,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如此,她便能放心离去,回归天父的身边。

    有宁海在,她知道一切都会好转的。

    婚礼完成后,她让新郎的管家开了一瓶红酒,大家一起举杯感恩祝贺一番,谁知一杯酒才要入唇,就有人出声喝止。

    “等等,姨母,医师说你不能喝酒。”新郎没有焦距的眼神投向这头来,薄唇一抿,一脸严肃地“看”着杜玛莉。

    靶受到那失焦的眼底仍藏有一份尚未失去的温柔,杜玛莉双眼微弯,牵动了左眼皮下一颗天生的泪痣。

    “在我最爱的甥儿婚礼上,我当然可以喝一点酒。”端着玻璃酒杯,杜玛莉拍拍新郎的脸颊,扯动唇角,有些顽皮地道:“小深,姨母这杯酒,祝福你跟海儿从此幸福快乐,天父永远与你们同在。”

    新郎陆静深怔站着,久久不碰杯,临时被叫来当见证人的钱管家和几个佣人也不知该不该对着自家主人说上几句恭贺的话。

    这虽是一场婚礼,却毕竟来得有点突然

    “呵,乾杯。”伴随着一绺清笑,酒杯脆声相击。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穿着一身称不上正式的白色短洋装的新娘,正极之开怀地拿着酒杯与杜玛莉夫人碰了杯。

    当杯中酒一饮而尽,两人都是一脸欢容。

    陆静深皱起眉,正要提醒姨母的病情和魏医师的交代,却听见那刚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低声道:

    “这下都如你意了,杜女士。虽然魏医师说你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生命,可是如果你敢在我还没得到幸福以前死掉——”

    “你胡说些什么!”因为站得近,陆静深一字不漏地听见了他新婚妻子说的话,伸手一捉,正好捉住她手腕,五指紧收便牢牢扣住了她。

    宁海转过头来,瞧见他脸上怒容,她微耸肩,也没挣开他箝制,自顾朝杜玛莉笑道:“说好的哦,以后我们就不相欠了。”

    “你欠了我姨母什么?”陆静深追问。

    虽然早就猜测过,到底是什么原因竟会让一个妙龄女子答应嫁给一个陌生的瞎眼男人,但此时听她亲口提起,个中原因显然离不开金钱利益,陆静深不觉心生鄙夷。

    没料到是姨母开了口为她缓颊。“小深,你别胡思乱想。海儿一向喜欢开玩笑,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陆静深尚未释怀,便又听见那名叫宁海的女人脆声笑道:

    “那可不。我欠了你不少,要是生在古代,大概也只能卖身还债了。”

    这句话才刚说出,宁海与杜玛莉都笑了。

    陆静深却不觉得好笑。

    这是一场权宜婚姻,对幸福已不抱期待的自己,不过是为了实现姨母临终前的心愿——她想看他结婚,才勉强答应的。

    而她,宁海,今天站在这里,在神的面前许下誓言,又是为了什么原因?

    倘若是从前,他还是天海集团的负责人,也许会认为她是贪图他的财富。可如今他不过是陆家一枚弃子,又失明了,生活起居尚且需要他人照料,她却在这时答应姨母的要求嫁给他若不是涉及了庞大的金钱交易,还能是为了什么?

    丙不其然,她说她欠了姨母欠的,正是一大笔钱吧?

    他实在不懂,姨母是打哪儿找来这样一个势利的女人?

    娶这个女人为妻,真能令她安心吗?

    双手突然被握住,陆静深低下头,感觉到老妇人握住了他的手,但力道浑不似过去那般温暖有力。

    她是真的病得很重了被诊断出罹患了癌症后,她隐瞒病情,直到医师宣布她剩下不到三个月的生命,她才来找他如果她早一点告诉他

    “小深,相信我,你跟宁海会幸福的。”

    他说不出拂逆的话。

    也或许,他早已不想再花力气抵抗任何事了。

    结婚与否?娶宁海或者其他人?于他都没有意义。

    他不在乎,也不觉得有必要在乎。

    他只不过是想让姨母安心,让在这世上唯一真正给过他温暖的女人安心。

    他无法不实现她油尽灯枯前的最后心愿如果能够,他愿意倾尽所有以换她一朵微笑。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们会幸福的。”他喃喃说出这话,只是想让她安心。

    一旁的宁海噙着微弯的唇角看着他,半晌后也走近身来,将双手覆在老妇人瘦可见骨的手背上,微微一笑,如星光洒满夜色般,撒下白色的谎言道:

    “是啊,放心吧,玛莉,我们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