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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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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定定望进她瞳里,或须臾、或许久,薄而形正的唇幽邈一勾。“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不论她身在何处,都会照看着她。”

    夏晓清亦定定望他,说不出的酸涩在胸中漫流,但又如此甘之如饴。

    他所答的,与她所想的,全无二致。

    只是这突如算来的心酸心痛,如狂风大浪罩头打脸扑将过来,为他,为他心上那姑娘,亦为自己,所以痛上加痛。

    她试着牵动唇角,试过几次才扬出浅淡弧度。

    她低幽喃语:“是我知道的合该如此,我是知道的”

    在这一刻,宫静川紧盯她不放,那波涛汹涌般的晦暗被他极力掩下。

    她说她知道。

    他其实不太明白,她知道些什么,也不太明白,那样的轻喃为何会让他呼吸陡窒,胸中鼓噪,竟让他想想把更多底细曝露出来

    方珑玥受剃度之礼的这一天“静慈庵”的观音佛祖殿上除庵中尼众,还有宫静川和夏晓清两位“红尘中人”前来观礼。

    整个过程简单且庄重。

    受度者诚心跪在佛祖前,双手合十,剃度者接过弟子备上的刀早——

    第一刀,断除一切恶。

    第二刀,愿行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众生。

    青丝落地,削发为尼,换上僧服,从此便是佛门之人。

    爆静川沉默观完礼离开“静慈庵”时他神色平静。

    安丹原等在外头,见夏晓清跟在自家主子身旁一道走出庵门,不知为何,就觉还是别上前搅扰。

    再说了,今儿个日子不一般,主子心绪难测,究竟是阴、是晴实在不好说,既是如此,就让胆大的姑娘帮忙试水温啊!

    “爷、夏姑娘,您俩缓行啊,咱先奔回河岸瞧瞧,知会邢叔备船。”船不早就备在岸边?他胡乱丢出个理由,不仅自个儿先跑,还把今日陪小姐外出的大智一起揪走。后者天生远钝些,尚未想到拒绝,人已被拉着跑。

    这一条通往河岸的桑林坡土道,三天前他们才同行过。

    夏晓清瞅了男人侧影一眼,今天的他显得十分静默。

    他说他是无趣之人,但光是这样走在一起,即便不交一词,她的心已怦然蠢动这三天,她脑海中不断回旋他所说的那些事,却也察觉到在那当中,有几次他曾欲言又止。

    或者交往再深些,他会原竟再与她倾谈,便如如知交之友

    然,夏晓清,你扪心自问,你想的只是与他成知己,如此而已吗?

    是吗?

    是吗?

    她举袖轻按衣内那方双心玉,心思左突右冲,面泛潮红。

    不她要的,不仅止于当他的知已!

    她很贪,很不自量力,但可不可能他和她如果如果

    爆静川察觉到古怪,步伐一顿,侧颜看她。

    “怎么了?”男嗓有些暗哑,他方才似乎也陷进自己思绪中,此时虽召回心神,眉宇间犹留极薄的疏离气味。

    夏晓清心音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轰得她两耳隆隆响。

    “你怎么了?”男人再问,转正身躯面对她。

    这条土道再走一会儿就到河岸,此时就她与他,立在桑陌之上,因缘际会,机缘巧至,这样的片刻稍纵即逝,她想想把握住,虽是不自晕力、不知羞耻、荒诞不经,她却不愿只去遐想

    五根修长有力度的指在她迷蒙眼前轻挥。“你究竟——”

    她忽地抓下他的手,抓下来了,却握住未放。

    爆静川心中一跳,看着那双扣住他麦色大手的白皙秀荑,然后抬眉再看那张明显被红潮淹没的秀容。

    他动也未动,由着她,却觉她手心异常温热。

    他暗暗呼吸吐呐,眉峰轻蹙,注视她的那双眼中带着不解。

    “宫爷,我我想”

    夏晓清咽咽口中津液,踌躇着,接着却胆气不足船垂下眸睫。

    突然间,她抛开烫手山芋般松开他的大手,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扣着他没放。

    “你想什么?”宫静川很快已沉稳下来。

    夏晓清盯着他的胸前一会儿,重整旗鼓,两手在身侧悄悄攥紧。

    这一次她未先开口,而是当着他的面,伸手在颈上内襦交领的地方探了探,找到那条五色彩带。她轻手将线带拉出,连带也将系在底端的双心玉掏出来。

    要真遇上喜爱的人,就把双心玉分给那人吧

    当作定情之物,那才好她双手上下压住圆形润玉,一旋,巧妙地将圆玉分成两个圆。

    她将未被五彩带系住的那片圆玉递给面前男人,捧玉的素手略颤。

    “这个请宫爷收下,好吗?”

    爆静川接过那块玉,指腹在玉面上徐缓挲抚。最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触感温润,形状圆满,是绝品。但“为何?”他问声略哑。

    夏晓清深吸一口气,双颊红得几欲滴血。

    “宫爷,这块玉是我娘亲给的,我已戴在身上多年,它它其实有个名字,叫做双心玉,两个圆玉能成一个,意喻双心相印娘说,要是遇上倾心的人,便把一半的玉给了对方,拿来当定情之物”心跳飞疾,热血这向四肢百骸,而后再往脑顶窜腾,她全身发烫、热红

    握成小拳头的手又一次紧握,她鼓足勇气抬起脸,看他,直直迎向他的眼。

    “我想把它给你。”

    见他神色沉凝,她紧张地牵唇,忙道:“我只是想给你而已,宫爷不用做些什么,只要只要收下它就好。我其实我很”

    —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因脑中毫无章法,她双眸湿润,静了会儿才又重拾话语。

    “你说自己性情偏沉、无趣,我恰是喜爱这般性情的人。那时第一次上你的舫舟,你避而不见,却由着身影淡淡拓在折屏上,那时,只觉舫舟主人孤僻无礼,自我自大,但你不是的”稍顿。“宫爷不是一开始我以为的那样,你待人其实很好,你善待同父异母的妹妹们,善待手底下的人,善待我和我娘亲,你很重情分,一旦谁与你牵扯上、入了你的眼,你就一生不弃。我很喜欢这样的人,很喜欢喜欢这样的你,所以这双心玉请你、请你留着”说这么多,激蹦乱跳的心终于渐稳,她润润唇瓣,朝他又是一笑,而这次笑得虽腼腆,却柔和了些。

    姑娘家的脸蛋红扑扑,眸中盈水,鼻翼微微紧张地歙张,芳唇似不自觉轻启,鼻间吐呐的同时,小口亦随着换气宫静川如被下了定身咒,拿着圆玉,长目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住她。

    活至现在,能让他错愕到完全无法响应的事似乎从未有过,但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件事,震得他脑中像被丢进一座大山,轰隆声响,灰飞土扬,而后只剩余音嗡嗡呜呜回荡啊回荡

    “这是求亲吗?”

    仿佛过了许久,他听到自己这样问,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有点陌生,心里不由得一惊,被震得全身发麻的五感终于慢慢泅回。

    夏晓清同样震了震,眸心湛湛。

    说实话,在递出一半的双心玉时,她完全没思及“求亲”二字。

    在方珑玥剃度之礼上,他表情前所未有的专注深沉,眉角、唇角刻划出严峻之色,在那当下,她其实很想去握他的手。

    赠他双心玉,并非求亲,而是单纯想让他知道,他追了这么远,谈了那样多,或者劝过、求过,那姑娘诚心向佛不能响应他的情,但有人是喜爱他,很为他倾心的。

    “我不是”她突然间哑口无言。

    说是未想到求亲一事,但她明明很贪,一股脑儿跌进去,不知羞耻渴望着与他相近相亲,是这样的思量和冲动下,她才将定情玉佩相赠,不是吗?既然立意如此,此时又该如何辩解?“倘若是呢?宫爷意下如何?”她真把一辈子的胆气全数用尽了,努力持平的声嗓仍掩不去细细的颤抖。

    爆静川面庞一凛,目中掠过无数东西,震惊、错愕、迷惘、不解、猜疑最后全化作困扰。

    他感到困扰。

    深重的困扰。

    他并不掩饰,又或者事发突然,杀得他措手不及,因而不及掩藏。

    夏晓清能看出此时他眉目间的神色——

    她让他感到困扰。

    一股火辣辣的无形力道猛地搧上颊面,她的脸瞬间热到发痛,双眸亦热,有些太软弱的东西来势汹汹,威肋要涌出来,但不行,不可以的。

    她咬牙死命忍泪。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终于出声,低哑道——

    “多谢姑娘错爱,但我其实并无你以为的那样好。”他盯着她的头顶心,似叹非叹。“那天在静慈庵外的树下,我说与你听之事,有些紧要地方皆被我刻意略过,你若是全盘知晓,就不会说我好其实当年我二弟羽飞之死,我想我必须伤起责任。”

    —愣,她怔怔抬起眉睫,见他嘴角微勾,困扰之色仍淡淡布在他眼底。

    她心房明明刺疼,却挪不开眸光。

    他声音幽邈,继而道:“你以为我善待旁人,其实不是的珑玥是我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她五岁被带来松辽宫家,那样娇美可爱,那样粉雕玉琢,我是一见她就喜欢她的,老早认定她是我的人、我的妻”薄唇又是一扯。“所以你能想象得出吗?当我得知她喜爱的是羽飞,不是我,想托付一生、结成连理的人是羽飞,不是我,我有年愤怒吗?”

    她浑身一颤,张唇无语。

    “晓清”

    他忽而唤她,不再是“夏姑娘”或“晓清姑娘”而是低低柔柔唤她的名字。夏晓清气息忽而深浓,热气再次往眼眶冲,身子抖得更厉害,而神魂仿佛全交托给他,带他吸引,怔怔听他又道——

    “我也会嫉妒,也会憎怕,即便对方是我亲手足,我怕他夺走我该拥有的东西,怕他总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所有人喜爱,怕他让我对他既爱又恨恨他瞒着我与珑玥好在一块儿,甚至让她怀了身孕,让我只能妥协,不能力争。”

    身身孕?

    夏晓清整个傻住,下意识紧紧掐住自己留下的那方羊脂双心玉。

    “珑玥有身孕,那那孩子呢?她削发入佛门,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男人深深看她,又是幽幽渺渺一笑。

    “孩子我那时简直气疯了,爹和娘虽也气羽飞胡来,但毕竟珑玥怀的确实是宫家的血脉,再如何气恼,最终还是欢喜宫家能开枝散叶我对羽飞说,倘是要我消了这口怒气,那也不难,当初宫、方两家的指腹为婚,是要将方夫人肚里的孩子指给宫家下一任主爷,只要他够强、更有手段,能将我手中经营起来的几家大商赢过去,那我甘拜下风,奉他为下一任宫家主爷,自然,珑玥也归给他,我绝无异议。

    “晓清,我就是这样恨,就是要磨他、刁难他,但羽飞他实在不是做生竟的料子,对这一行当一窍不通,他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但要他坐下来安分看账册、打算盘,简直比要他的命还狠,你说我这招毒不毒辣?”

    “宫二爷就跟跟明玉一样。”她忽而轻喃。

    他咧嘴笑。“是啊,明玉跟羽飞还真有几分相似。”眼神淡淡、淡淡一敛。“但羽飞始终不肯服软,当他愿去学习生意场上的事务,即便是他不擅长、不熟悉的事,他也能咬牙撑持,一项、一项学好我看在眼里,其实已心软,却还是不愿让他好过”

    他抿唇沉默,面庞暗淡,沉吟片刻终才启声。

    “那一趟,羽飞跟爹一起出远门,爹知我发恼,但还是帮衬他多些,他们在年关前想过北岭,到山的另一边访一位住在漠北的商家,顺道探勘几座井盐出量的状况那一日风雪骤剧,北岭上山路崎岖难行,进退失据,宫家车马队在过山岭时半数以上被狂风扫翻,一辆马车坠进山谷,我爹、羽飞还有驾马的车夫全掉进北岭谷底。

    “消息传回宫家时,珑玥当时已怀胎七月,她不哭不闹,乍见下似是无事,后来身子养至足月,孩子生下来竟成死胎。”

    夏晓清倒抽一口寒气。

    爆静川勾唇又笑。“瞧,我发一次火,闹出这么一场,竟要赔上这些人的命,把珑玥的一生也毁了,你还认为我好吗?”

    当他笑笑地说出这些话,那力道真要钻透她的心。

    “所以你”喉咙困难地吞咽。“你还会一直等着珑玥姑娘吗?”

    “我说过,我会一直照顾她。”

    她点点头。

    此时,那块被她送出的双心玉徐徐递回眼前,她垂眸看着,眼里又温烫温烫,男人略沉哑的嗓音对着她头顶心响起——

    “晓清,我除了打理好松辽宫家的生意,带大两个妹子,尽力弥补当年自己所造成的伤害,其他的事,我已不多想”他的手指是蜜色的,被羊脂玉一衬尤其好看。“我中意你,是看中你的才干,你若肯来帮我,带着你的娘亲随我回北方,你原先所顾虑的那些事,我会臂你承担,但这块玉佩不该给我。除了对珑玥,我从未想过婚配之事我把它还给你。”

    她终于伸手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