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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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萳的这一场欢送会,当真是举办得盛大无比,海老国宫中的女眷们全哭成一团,而男子们全喝成一团——其中,自然包括荆琥岑。

    仅管昨日被他那样霸道且邪肆的轻薄了几近一整夜,但云萳的眼眸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多次扫向他,因为不知为何,今日的他,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他虽依然痞气十足地跟旁人插科打诨,却由头到尾眼神恍惚、心不在焉,不断地大口大口喝着酒,更在欢送会结束时,未多发一语便匆匆离去。

    发生什么事了?

    会不会与海老国让她离去的原因,甚或女儿国有关?

    由于早发现他的不对头,因此云萳在欢送会半途,便与小九交换了身份,当他一离去,她立即又换上另一张易容面具,小心翼翼、默不做声地紧跟在他身后。

    她望着他飞身上马,策马疾奔;她望着他纵马出城,来至灯红酒绿的清平巷四处乱逛;她望着他进入一间青楼后,换了一身黑衣装扮及另一张脸由青楼后门走出;她望着他突然飞上屋檐,在黑夜的隐藏下,在檐间疾奔,直至最后停下脚步。

    云萳承认,在接受过出身鬼隐族的二姐夫赤天朔教导下,自己的跟踪技法已臻绝妙,虽然对平常的荆琥岑来说,还是无用。

    是的,平常的荆琥岑,因为过往她每回跟踪他,就算只是远远跟着,依然会被他发现,并技巧性的甩开,可今日,他却没有。

    他究竟怎么了?又到这儿来干嘛?

    望着荆琥岑鬼祟地坐在一间民房屋顶的阴暗角落里,目光瞬也不瞬地直视着另一间民房,云萳纳闷地想着,然后也忍不住地将视线投向他凝视的方向。

    那是一间很寻常,甚至可以说微寒简陋的独栋民房石屋,却打扫得很干净,而且此刻,上头还挂着许多的大红喜字灯笼,屋外四周,更有许多穿着打扮与这间民房格格不入的人四处来回走动着。

    屋内小小的院子里,一名穿着名贵红嫁裳的女子静静坐着,她的双手被坐在她身旁的一名华服老妇,以及另一名年纪较大,同样一身华服的女子紧紧握着。

    是场婚礼,可这新嫁娘是他的谁呢?

    当云萳在心底悄悄思量之时,鞭炮声响起了。

    随着鞭炮声响起的,还有那充满吉庆气息的喜庆乐声,而后,远远地,一顶装饰华美的大红花轿缓缓朝这小屋而来。

    “来了、来了,新郎官来了,新娘准备上轿喽!”

    在媒婆的呼唤声中,新嫁娘起身了,但她却是在身旁两名女子含泪颔首下,缓缓低下身去,跪在蒲垫上,向着屋内跪拜。

    “石头哥,我要走了,但只要有空,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石头弟,往后你一个人住,若觉得孤单了,就到姐梦里来看我,姐一定会回来陪你的。”

    “石头哥,我和娘以及姐姐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之所以能有今天,全是因为你。我们很幸福,真的很幸福,因此,你也要开心。”

    “石头,娘本想一辈子住在这里陪你,可你姐妹们不肯,就是不肯!”

    “娘,若石头哥在,他一定也会同意我们的作法的。”

    “不许哭,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谁都不许哭,要不石头弟在天上瞧见了,他会不放心的。”

    大红花轿到来了,新嫁娘在依依不舍、频频回首中,终于上了花轿。

    花轿,抬起了,远去了;小屋,一下子静了,屋旁的人,全走了,只除了荆琥岑跟云萳。

    荆琥岑依然坐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云萳依然凝视着他,望着自大红花轿抬起后,他便微微举起的手,就算花轿已走远,看不见踪影,他依然轻轻地挥着手,而一滴泪,在月光的映照下,由他的左颊缓缓滚落,但他却在笑,笑得那样满足、幸福与开怀。

    看着这样的荆琥岑,云萳彻底被震慑住了,而目光不知为何,竟有些模糊。

    他是替曾救他恩师霍将军一命的石头来送他的妹妹出嫁吗?

    但若只是替石头来送他的妹妹出嫁,为何不亲自现身?

    若只是替石头来送他的妹妹出嫁,为何在看着那三名女子时,他的眼神会那样温柔、孺慕,眷恋会那样深浓,恍若他就是石头本人一般

    在云萳凌乱的思绪中、盈雾的目光下,荆琥岑的身影,倏地由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就像他从来不曾到来过一般,但她却知道,他方才所坐的位置,一定还残留着他的泪,而那泪滴,如今,也必然残留在他走过的每一处月光照不到的角落。

    仅管脑中思虑万千,但最终,云萳却选择了静静转身,不再继续跟着他,因为这样的夜晚,他一定希望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不受任何干扰地独自踏月而行。

    包何况,明日便要返回女儿国的她,今夜还有一件事要做,有一个人要见。

    静静返身走入海老国的街道,云萳向着皇宫方向走去,可走着走着,她却发现自己行进的方向被一大群骑马的军士们给堵住了,而一阵夹杂着挥动马鞭的呼喝声也在街前响起——

    “挡什么路啊!也不看看谁来了,全让开,把路给我空出来!”

    是啊!谁要来了?排场竟那么大,大得比她大姐出巡还盛气凌人。

    站在路旁,云萳悄悄抬起眼,望着前方那名仍不断用马鞭抽着旁人的男子。

    “统统给我滚一边去,李猛将军要进宫去跟老杜宰相议论国事了。”

    李猛将军?喔!海老国地位位居荊琥岑之下,那名爱克扣军饷的蓝虎营大将。

    正当云萳意识到这队挡路者的主子是谁时,她的身旁也响起了路边民众们的不满与抱怨——

    “狗屁个议论国事,老杜宰相都病得起不了身了,他进宫跟谁议事去?我看他根本是想去讲荊大少的闲话吧!”

    “就是,也不想想他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这回要不是荊大少念着同侪情谊,替他擦了那一**臭屎,他哪能这么耀武扬威的。”

    “说什么呢?”

    “怎么?自己主子敢做,还不许人说啊?要不是我们命好,跟着的是荊大少,搞不好早饿死路边了!”

    “再说我抽你!”

    “抽啊!老子还怕了你不成?”

    喔!原来大伙儿都知道了,这可不是好现象啊!

    望着路旁打成一团的男人们,云萳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

    因为在海老国的半年多里,她发现海老国的国政几乎都是由老杜宰相一人谋定,虽从未与这名老杜宰相会过面,但她相信,他必然是个极其智慧之人,否则怎能把这么个乱糟糟的国度维持得如此平和。

    虽说海老国中,大多数人都像荊琥岑,以及那群养尊处优的皇族们一样毫无政治敏感度可言,但这并不表示这个国度之中没有野心家。

    毕竟人们常说功高震主,海老国中虽无主可震,荊琥岑也确实有他不可取代的地位,但无论如何,他某些出自好意的无心作为,势必会让他成为某些利益损失者的眼中钉、肉中刺,就如同这回做假账被爆的李猛。

    若在其他国家,像荊琥岑这样的人,早被内斗下台了,可由于海老国与其他国家有些不同,加上他的战功确实辉煌,才能至今日依然不动如山,但由如今的情势看来,他的垮台,恐怕也只是早晚问题罢了。

    而一当他垮台,这海老国的未来,以及天禧草原的和平,着实令人堪忧啊!

    就在云萳暗自冥思时,她的身旁突然传来一名中年女子的斥责声一一

    “你们跟他打什么打啊?明晚不是又要跟荊大少出征了?有那个闲空跟那帮人干架,还不如早点回去休息休息,抱抱娘子。”

    什么?他明晚又要出征了?不是刚回来没几天吗?

    “喔!张大婶,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

    “小刷子,你们不是刚回来吗?"这时,路旁有人高声问出了云萳心中的疑惑,"那仗还没打完啊?”

    “是啊!才打到一半,不过因为荊大少有急事非得赶回来不可,所以高价把单子转给了曲将军五天,我们也才捞到这几天带薪假,回来看看妻子和孩子啊!”仗打一半还能转单,这真是天下奇闻了,不知道那与他对战的国度,是想哭,还是想笑了?

    但他究竟是为什么事才特地赶回来的?

    所谓的急事,指的是今夜的那场婚典,抑或是想在她离去前,再见她一面?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当云萳发现她竟讲荊琥岑的"急事"与自己牵扯在一起时,蓦地一愣后,连忙急急回身,快步向皇宫走去。

    可不知为何,她的脑中,却不断浮现昨日被他轻薄时的画面,以及他口中那句“你走后还会不会记得爷”

    谁会记得他!

    她才没空去记得这样一名轻浮、轻浪的男子,要知道,他对她的意义,也只不过是在战略情报上一名必须特别注意、留心的目标,所以就算她真的记得他,记住的,也只会是那些有可能可以让她牵制住他,让他在未来无法威胁、伤害女儿国的种种可疑处罢了,绝不会是他今夜的那泪、那挥手

    包何况,她明天就要回女儿国了,与她所需情报无关的所有他个人私事,都不是她关注的重点!

    终于,在忍受了半年之后,她与他,不再必须有任何瓜葛了。

    她再也不必担心他无时无刻伸出的魔爪,再也不必在他由战场上归来时,不分日夜、不分场合,随时有可能出现吓人一跳,那如同魔音穿脑般的“小萳啊”慵懒是嗓音,更不必再因他一时兴起,完全没心没肺的驸马宣言,而走到哪儿都得忍受大伙儿关爱的眼神。

    不必了,再也不必了

    “七姑娘,天字号档案已入档。”

    “好。”云萳头也没抬地应道。

    “七姑娘,地字号档案也已入档。”

    “很好。”云萳继续低头应道。

    “七姑娘,海老国五百里加急极密档至。”

    “立刻给我!”

    闻及此言,云萳猛地抬头,然后急忙结果密档,快步走至办公厅旁的个人小厅,仔细研读了起来。

    回到女儿国后的云萳,并没有像外传般,一直待在她的七姑娘府中休养声息。

    她痛快地与姐姐、好友们把酒言欢畅谈了几天几夜,再到色彩斑斓的虹城街道上大肆采买,到各特色酒饭馆品尝这半年来错过的美味,然后不到十天,便回到了她的七姑娘府,毕竟公事为重,更何况与荆琥岑相关的谜团着实太占据她的心头,令她怎样也无法释怀。

    因此一待回府后,她一方面有条不紊地将这半年来她虽不在,却运作如常的手下们带回的机密档案一一归类、建档,二方面则立刻遣人调查报告,久久无法言语。

    报告书中说,那栋石屋,属于一个姓“军”的人家,一家本有五口,如同海老国众多家庭一样,有一个出外当佣兵的父亲。

    但二十年前,军父不幸战死沙场,由于军家三名子女尽皆年幼,因此生活顿时陷入困境,一家人的温饱全靠军母出外替人帮佣、拾荒勉强支撑,直至军家排行老二的唯一男丁也成为佣兵后,家境才稍稍有所改善。

    这名男丁,小名正是石头。

    据说石头极能吃苦,更敢拼搏,因此仅管年纪不大,但老佣兵们都肯带着他,只可惜,十年前一场杀得昏天暗地的战役中,他为了搭救一名名将,失去了他不到二十岁的短暂生命。